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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宗迪 | 四海之內(nèi):《大荒經(jīng)》地域考

 栗廣野鶴 2019-06-18

《山海經(jīng)》一書,既記載了眾多的山海川澤、異域方國等地理景觀,又充斥著大量奇鳥異獸、神祇物怪之類的內(nèi)容,內(nèi)容雜駁,文體怪異,因此自古以來,關于此書的性質和歸屬,一直眾說紛紜,寶之者視其為古地理書之遺編,鄙之者斥其為齊諧、志怪之雜俎,或升之于史部,或貶之于說部,雙方各執(zhí)一詞,迄無定論。

《山海經(jīng)》今本十八篇,按其篇目和內(nèi)容,可以分為四個部分,即《山經(jīng)》五篇、《海外經(jīng)》四篇、《海內(nèi)經(jīng)》四篇、《大荒經(jīng)》五篇,其中《大荒經(jīng)》的內(nèi)容最為駁雜,記述也最無頭緒,尤多荒怪離奇之言,因此歷來為注疏者所輕視,更為考地理者所鄙棄不道,今人則干脆視之為神話志怪大雜燴,留給神話學和民俗學去操心。

瀏覽《大荒經(jīng)》全文,乍看起來,其內(nèi)容確實駁雜多端,記述亦凌亂無緒,舉凡天文、地理、古史、神話、方國、族姓、世系、丘墟、博物、風俗、物怪等等,無所不包,卻漫無頭緒,仿佛是由一些毫無關系的佚聞故志、散簡短編胡亂拼湊而成,令人讀來茫然不知所云。

其實,《大荒經(jīng)》之所以顯得雜亂無章,是因為它的成書與一般古書不同,一般古書是抽繹文思、斟詞酌句而撰成的文章,因此自成一體,文理一以貫之,而《大荒經(jīng)》則是依托之作,它所依托的是一幅圖畫,我們看到的《大荒經(jīng)》文本,是對畫面內(nèi)容的記述,因為畫面景觀豐富多彩,所以述圖之文自然顯得駁雜多端,因為述圖者徒見畫中圖像,而不明其義,不知其理,因此述圖之文不得不支離凌亂,茫無頭緒。

《大荒經(jīng)》既然是緣圖而作,那么,求其旨趣義理,就只能從其所依托的圖畫中求之,古圖早已佚失,不可復見,因此又只能借《大荒經(jīng)》的記述窺見“大荒經(jīng)圖”的真相。借經(jīng)以窺圖,復憑圖以解經(jīng),如此方能勘破《大荒經(jīng)》文本光怪陸離的表象背后所隱藏的真相。

一、大荒版圖的內(nèi)容與結構

我們可以通過對《大荒經(jīng)》內(nèi)容和行文的描述,對其所據(jù)圖畫的內(nèi)容和結構有一個大致的了解。一、大荒版圖的內(nèi)容

《大荒經(jīng)》的內(nèi)容大致可以概括為如下幾個方面:

1.山、川、海、澤、泉、林、星象等自然地理景觀

《大荒經(jīng)》五篇共記述了山(丘)138座,其中《大荒東經(jīng)》22座,《大荒南經(jīng)》36座,《大荒西經(jīng)》36座,《大荒北經(jīng)》28座,《海內(nèi)經(jīng)》16座。大多僅記山名,個別則說明山上所有之物或相關傳說,如《大荒南經(jīng)》“有宋山者,有赤蛇,名曰育蛇。有木生山上,名曰楓木。楓木,蚩尤所棄其桎梏,是謂楓木”[1]之類。

《大荒經(jīng)》群山之中,尤為引人注目的是《大荒東經(jīng)》的七座日月所出之山和《大荒西經(jīng)》的七座日月所入之山,以及分居四方的四座“四極之山”,它們實際上構成了一個以地平圈上的山峰為參照的天文坐標系,用以觀測一年四時中太陽出入方位的變化,據(jù)之可以確定節(jié)氣和月份。這些山峰表明了《大荒經(jīng)》所據(jù)圖畫與原始天文學的關系。[2]

《大荒經(jīng)》五篇共出現(xiàn)23條河流之名,其中,《大荒東經(jīng)》3條,《大荒南經(jīng)》11條,《大荒西經(jīng)》1條,《大荒北經(jīng)》8條,一般僅記述水之所出或所入,如《大荒南經(jīng)》云:“有氾天之山,赤水窮焉”、“有滎山,滎水出焉”、“有成山,甘水窮焉”。

《大荒經(jīng)》四方皆有海,稱為“東海”、“東南?!?、“南?!?、“西南?!?、“西?!?、“西北?!?、“北海”、“東北?!钡?,可見《大荒經(jīng)》版圖四面環(huán)海?!洞蠡慕?jīng)》往往只有在說明山、國等的方位時,才提到海,以海作為方位參照。如《大荒東經(jīng)》云:“東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國”、“東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言” 。

此外,《大荒經(jīng)》中還有多處關于澤、淵、林的記載。澤為湖澤,僅見于北方與西方,北方有“大澤”,西方有“三澤水”。淵則為泉淵或積水而成之河淵,四方皆有,而南方獨多。

這些自然地理景觀分布于大荒經(jīng)圖各方,足以證明這幅圖畫的地理學價值。

2.方國、人物、世系以及帝王之丘臺、墟墓等人文地理景觀

《大荒經(jīng)》五篇共記述了86個方國,其中《大荒東經(jīng)》19國,《大荒南經(jīng)》15國,《大荒西經(jīng)》16國,《大荒北經(jīng)》18國,《海內(nèi)經(jīng)》18國?!洞蠡慕?jīng)》關于方國的記述,詳略不一,有些僅記其國名與所在,有些則詳言其國人物樣貌、族姓、世系乃至食物、動作等。有些國名為平淡無奇的專名,如蒍國、嬴土之國、夏州之國、蓋余之國、季禺之國、盈民之國之類,似為實有之國;有些國名則為摹寫形容之詞,如大人之國、小人之國、白民之國、黑齒之國、三身之國、羽民之國、卵民之國之類,大多形象怪異,透露出濃厚的神異色彩。有些方國則具有強烈的神話意味,如女和月母之國“處東極隅以止日月,使無相間出沒,司其短長”(《大荒東經(jīng)》),羲和之國“生十日”(《大荒南經(jīng)》)之類。諸如此類摹寫形容之國名和具有神話色彩之國,皆非真實方國,實為述圖者對于圖畫中特定場面和人物形象的誤解。[3]

《大荒經(jīng)》記載的眾多方國族姓,表明這幅圖畫非常古老,為考證此圖的歷史文化淵源提供了線索。

《大荒經(jīng)》中還記載了多處帝王的丘、臺、墓葬?!洞蠡奈鹘?jīng)》有軒轅之臺,《大荒北經(jīng)》有共工之臺、眾帝之臺,《海內(nèi)經(jīng)》有九丘,名曰陶唐之丘、叔得之丘等;大荒東北隅有顓頊及其九嬪之葬,東南隅有帝堯、帝嚳之葬,南方有帝俊、叔均之葬,西南有后稷之葬。諸帝皆為神性人物,這些分布大荒四隅的帝王之丘、臺、墓葬體現(xiàn)出大荒世界的宗教意味,也保存了珍貴的上古歷史記憶。

3.神靈與神話

《大荒經(jīng)》記述了眾多神靈、帝王和神話。神靈有古史傳說中常見的黃帝、炎帝、神農(nóng)、顓頊、帝嚳、帝堯、帝舜、重黎、蚩尤、共工、鯀、禹、后稷、后土、西王母、后羿等神,還有眾多的自然之神,如四方之海神、四方之風神、日神羲和、月神常羲,以及眾多名不見經(jīng)傳而唯見于《大荒經(jīng)》的神,這些神大都形象怪異,野性未褪,如人面獸身的犁 之尸、八首人面虎身十尾的天吳、人面犬耳獸身的奢比尸、人面蛇身的燭龍、九首人面蛇身的相繇等。

《大荒經(jīng)》記載了眾多神話故事,如大禹治水、大禹殺相柳、黃帝蚩尤相爭、后羿為民除害、夏啟得九歌、夸父追日、應龍殺夸父、羲和生十日、常羲生十二月等等,大都言辭簡略,僅具梗概。

值得注意的是,帝俊是《大荒經(jīng)》中地位最高的天神,日母羲和、月母常羲,皆為帝俊之妻,帝俊除了是多位天神的配偶和祖先之外,還是眾多地上方國的祖先,最后一篇《海內(nèi)經(jīng)》的末尾,記載一長段造物之神的世系,大都可以追溯到帝俊。可見,在《大荒經(jīng)》的神話體系中,帝俊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反映了大荒世界獨特的神靈崇拜體系和地域文化淵源。

這些神靈、帝王和神話散布于《大荒經(jīng)》的各方,不僅說明大荒版圖具有濃厚的神性色彩,而且也為考證《大荒經(jīng)》的古史淵源提供了線索。

4.異鳥怪獸

《大荒經(jīng)》記述了大量非世俗所常見的怪異鳥獸,如“有青丘之國,有狐,九尾”、“有五彩之鳥,相鄉(xiāng)棄沙”、“有獸,狀如牛,蒼身而無角,一足,出入水則必風雨,其光如日月,其聲如雷,其名曰夔”(均見《大荒東經(jīng)》)之類的記載,全經(jīng)中此類怪異鳥獸記載數(shù)十處,分布于《大荒經(jīng)》各篇之中,說明其所據(jù)圖畫中描繪了眾多的鳥獸,其圖兼載地理方物,實為后世職貢圖之先聲。

此外,《大荒經(jīng)》中還有很多與天文星象和原始歷法相關的內(nèi)容,其中有些怪獸其實就是星象的寫照,對此,拙著《失落的天書》已有詳論,此不贅述。[4]

《大荒經(jīng)》的內(nèi)容大體可以歸于上述幾個方面。綜觀《大荒經(jīng)》全文,一共記載了約一百四十座山、二十余條河、八十余個方國以及海、澤、林、泉等眾多自然地理要素和天文星象、神靈帝王、神話故事、奇鳥異獸等自然、人文內(nèi)容,這些大都是圖畫中所描繪的畫面內(nèi)容,可見這確是一幅體大思精、內(nèi)容豐富的“版圖”。這幅版圖具有地圖的性質,但它顯然又不是純粹的地圖,而是一幅將天文星象、歷法歲時、山海川澤、方國族姓、祭祀兆域、神話傳說、風土博物等等內(nèi)容囊括于一圖的“圖像宇宙志”或“大荒世界圖”,體現(xiàn)了先民心目中和視野中天地相映、人神未分、萬物紛然雜陳的原始世界觀。二、大荒版圖的結構

乍看之下,《大荒經(jīng)》的記述確實頗為錯雜凌亂,它既不像《山經(jīng)》那樣以山為經(jīng)循一定方向依次記述群山的道里方位、物產(chǎn)性狀,也不像《海外經(jīng)》那樣按照東、南、西、北的走向按部就班地羅列海外方國人物,它不僅山川、藪澤、方國、世系、神話、物怪、鳥獸、草木、異聞,無所不載,名目繁多,而且文字參差,繁簡不一,尤其是其載列山川方國,多不言其方位所在,顯得漫無頭緒,以至于郝懿行《箋疏》謂其“文多凌雜,漫無統(tǒng)紀,蓋本諸家記錄,非一手所成故也?!?/p>

其實,《大荒經(jīng)》行文貌似錯雜無序,不可方物,實則自居體例,頭緒分明。其對山川方國的記載,皆有明確的方位可按。經(jīng)中常見“大荒之中”、“大荒之隅”、“南海之外”、“南海之中”、“南海之外”、“北海之隅”、“流沙之西”、“流沙之東”、“流沙之外”、“流沙之內(nèi)”之類說明方位的語句,其下則記述一系列方國、山川、神靈、異物,所謂“大荒之中”、“大荒之隅”云云即旨在說明其下文所述山川、方國、神靈、異物在圖畫中的方位。且看《大荒西經(jīng)》開頭兩段:

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負子,有兩黃獸守之。有水曰寒暑之水。水西有濕山,水東有幕山。有禹攻共工國山。有國名曰淑士,顓頊之子。有神十人,名曰女媧之腸,化為神,處栗廣之野,橫道而處。有人名曰石夷,來風曰韋,處西北隅,以司日月之長短。有五彩之鳥,有冠,名曰?鳥。有大澤之長山。有白民之國。

西北海之外,赤水之東,有長脛之國。有西周之國,姬姓,食谷。有人方耕,名曰叔均。帝俊生后稷,稷降以百谷。稷之弟曰臺蠒,生叔均,叔均是代其父及稷播百谷,始作耕。有赤國妻氏。有雙山。

這兩段引文中,每段的首句“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西北海之外,赤水之東”,表示方位,旨在標明其下文所述地理單元中山川、方國、人物、神靈、鳥獸在整幅古圖中所處位置。如第一段即有不周山、有寒暑之水、有濕山、有幕山、有禹攻共工國山、有國曰淑士、有神十人、有人名石夷、有五彩之鳥、有大澤之長山、有白氏之國等十余個對象,組成一個地理單元,此段首句“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說明這些山川方國、神怪名物,皆在“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即在大荒版圖西北隅的海濱。

縱觀《大荒經(jīng)》全篇,此種記述法貫穿始終,據(jù)此我們不難推斷大荒版圖的整體結構,以及每一山川、方國、人物、神靈、鳥獸等在整個大荒版圖中的地理位置。

我們可以將《大荒經(jīng)》中所有標識方位的句子抽取出來,匯總排列,則整部《大荒經(jīng)》的空間結構一目了然,為省篇幅,這里只以《大荒東經(jīng)》為例:

東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國。

大荒東南隅有山,名皮母地丘。

東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言,日月所出。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合虛,日月所出。

大荒中,有山名曰明星,日月所出。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鞠陵于天,東極離瞀,日月所出。

東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鳥身,珥兩黃蛇,踐兩黃蛇,名曰禺?。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孽搖頵羝,上有扶木。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猗天蘇門,日月所生。

東荒之中,有山名曰壑明俊疾,日月所出。

東北海外,又有三青馬、三騅、甘華。

大荒東北隅中,有山名曰兇犁土丘。

綜觀各篇敘述的走向,作者對畫面的敘述嚴格按照圖畫的結構,分四個方向,以四隅為起止,從頭到尾依次敘述,《大荒東經(jīng)》則從東南隅到東北隅,《大荒南經(jīng)》則從西南隅到東南隅,《大荒西經(jīng)》則從西北隅到西南隅,《大荒北經(jīng)》則從東北隅到西北隅,首尾相繼,嚴絲合縫,有條不紊地敘述了整幅大荒版圖的畫面內(nèi)容,如下圖所示:[5]

《大荒經(jīng)》與大荒圖關系圖

《大荒經(jīng)》作者對圖畫中標識方位的地理景觀特別留意,如東、南、西、北四經(jīng)中各有東極之山、南極之山、西極之山(天樞)、北極之山,標明四方之基準。與每一極山毗鄰,又皆有四方之海神居于四海之渚,這些內(nèi)容皆處于每一方經(jīng)文的中間部分,表明其在圖中也出于四方之中間位置,即卯酉線和子午線之兩端,作圖者旨在以其表明四方之正極。又如,《大荒東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中的日月出入之山皆冠以“大荒之中”一語引出,這表明這些日月出入之山在圖中一定具有顯著之地位,或用日月圖案加以標識,旨在表明這些山峰作為日月之行次的天文學意義。

總之,綜觀《大荒經(jīng)》全篇,其對大荒經(jīng)圖的描述,分為數(shù)十個地理單元,每個單元皆以“?!?、“水”或“山”等醒目的地理要素為標志,按照一定走向對大荒版圖各個部位的畫面一一進行記述,每一單元包括數(shù)個或十數(shù)個項目,內(nèi)容涉及山、海、河流、原野、淵泉、方國、人物、神怪、鳥獸等。乍看之下,其記事頗為駁雜,頭緒亦顯凌亂,但細繹其文,實極有條理,其記事根據(jù)大荒版圖的畫面結構,原原本本,條分縷析,記載翔實,頭緒分明,不難據(jù)以想見大荒版圖的畫面風貌。

這幅大荒版圖,細致地描繪了眾多的山水、方國、神怪、鳥獸等物象,兼具自然地理景觀與人文地理風情的古老版圖,必定是基于對現(xiàn)實大地的真實寫照。那么,這幅大荒版圖所呈現(xiàn)的世界究竟有多大呢?

二、大荒版圖的空間尺度

《大荒經(jīng)》所記多為中國罕見的方國人物和方外異物,因此,前人相信《大荒經(jīng)》所記為“四海之外、絕域之國、殊類之人”,地域超出中國九州之外,“逮人跡所希至,及舟輿之所罕到”[6]。

況且,《大荒經(jīng)》以“荒”為題?!盎摹?,荒遠、野蠻之謂也,古人稱遠離華夏文化中心的地域為“荒服”,《禹貢》以五服劃分地域之遠近和文明之高低,從內(nèi)到外,依次為甸服、侯服、綏服、要服、荒服,《國語·周語》亦云:“夫先王之制,邦內(nèi)甸服,邦外侯服,侯衛(wèi)賓服,蠻夷要服,戎狄荒服。”荒服是最外面一圈,是在空間上距離中國最為遙遠、文明上最為落后、為蠻夷戎狄所居的世界邊緣。大荒版圖的四周既然描繪了眾多奇形怪狀、非我族類的絕域之國、殊類之人,視之為一幅描繪中國之外、荒服之域的“世界地圖”可謂順理成章。

《山海經(jīng)》十八篇,依次為《五臧山經(jīng)》、《海外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大荒經(jīng)》,如此編排的用意,蓋因在《山海經(jīng)》的編纂者看來,《山經(jīng)》所記為中國山川,《海經(jīng)》所記為中國之外的四海,《荒經(jīng)》所記為四海之外的大荒,中國之外是大海,大海之外是大荒,正構成一個由內(nèi)及外、由近及遠、由文明及野蠻的世界格局,恰好成為先王五服制度的直觀呈現(xiàn)。

劉向《說苑·辨物》云:“八荒之內(nèi)有四海,四海之內(nèi)有九州,天子處中州而制八方耳。”即將世界區(qū)分為九州、四海、八荒三個層次?!渡胶=?jīng)》最早見錄于《漢書·藝文志》,而《藝文志》則本自劉向《別錄》,《山海經(jīng)》最早的定本可能正是成于劉向領校群書,因此,劉向將天下劃分為九州、四海、八荒三個層次的世界觀,可能正是脫胎于《山海經(jīng)》。

實際上,在先秦兩漢學者的心目中,先王教化所及的“天下”概念,正是由《大荒經(jīng)》所限定的,“大荒世界”就是天下的極限:

古者堯治天下,南撫交阯,北降幽都,東西至日所出入,莫不賓服。(《墨子·節(jié)用中》)

昔者堯有天下,飯于土簋,飲于土铏,其地南至交趾,北至幽都,東西至日月之所出入者,莫不賓服。(《韓非子·十過》)

顓頊……乘龍而至四海,北至于幽陵,南至于交趾,西濟于流沙,東至于蟠木。(《大戴禮記·五帝德》)

昔者神農(nóng)之治天下也,……其地南至交阯,北至幽都,東至旸谷,西至三危,莫不聽從。(《淮南子·主術訓》)

諸書極言先王教化之廣被四表、疆域之寥廓廣大,其所列舉的天下四極地名,諸如交趾(交阯)、幽都(幽陵)、流沙、蟠木(扶木)、旸谷、三危等,全部出自《大荒經(jīng)》,而所謂“東西日月所出入”,則無疑是指《大荒東經(jīng)》和《大荒西經(jīng)》的日月出入之山。

現(xiàn)代學者自然不會相信先秦時代的人們已經(jīng)對域外甚至整個世界的地理擁有如此豐富的知識,后世域外交通也早已證明中國之外并不存在《大荒經(jīng)》中所記載的那些絕域之國、殊類之人,因此現(xiàn)代學者不再相信《大荒經(jīng)》是對天下地理的真實記錄,在他們看來,《大荒經(jīng)》以及《海外經(jīng)》所反映的只是古人想象中的世界。[7]既然《山海經(jīng)》所反映的只是古人的想象世界,想象的天地比真實的天地更遼闊,于是,現(xiàn)在一些學者談論起《大荒經(jīng)》世界的地域范圍,更是海闊天空,漫無際涯。

《大荒經(jīng)》確實被古人用為想象世界的依據(jù),但是,《大荒經(jīng)》和大荒經(jīng)圖所描繪的那些具體而微的地理景觀,卻不會是想象的產(chǎn)物,圖中所描繪的140座山、20條水,還有一系列的海澤、淵泉、丘臺、林野,必定是真實的寫照。古代簡冊笨重,書寫不易,著于簡帛者都是在古人看來值得記載和流傳的真知,他們沒有理由也沒有閑心純憑想象杜撰一幅如此繁瑣周密卻無關實用的圖畫,因此,這幅圖畫一定是古人眼中真實世界的寫照。

戰(zhàn)國秦漢學者因見《大荒經(jīng)》記有東、西方的日月出入之地,而相信其所呈現(xiàn)的世界已經(jīng)達到了日、月升降出入的天地盡頭。其實,位于大荒經(jīng)圖東、西方的七對“日月出入之山”,恰恰說明大荒世界的空間尺度不可能無限廣大。這七對日月出入之山和四座四極之山,構成一個地平圈天文坐標系,古人據(jù)以觀察日月出入之行次、判斷節(jié)氣和日期。古代沒有超視距的觀測手段,一切天文觀測只能憑肉眼直觀,這一系列山峰組成的天文坐標系,只有在能夠被立于一地的觀察者同時盡收眼底時才能有效發(fā)揮作用,因此,繪于“大荒圖”邊緣的這七對日月出入之山和四座四極之山,其所限定的空間,肯定不會超出古人肉眼視力之極限。這一系列山峰,構成了大荒世界的天文坐標,也因此成為我們判斷大荒世界空間尺度的確切依據(jù),它表明“大荒圖”所呈現(xiàn)的僅僅是中國域內(nèi)某個局部地區(qū)的地理景觀,其范圍遠遠小于華夏九州的范圍,更不可能超出中國的疆域,前人關于《大荒經(jīng)》地域的種種無限夸大之辭和煞有其事的考證,無疑癡人說夢。[8]

但是,我們不能把古人想象成純粹的實證主義者,認為他在圖中所描繪的只能是他“一目了然”的視野之內(nèi)的景觀,他跟后世的地圖制作者一樣,當然也會把他曾經(jīng)游歷、勘察但卻并不出現(xiàn)于同一個中心視野之內(nèi)的一些重要地理景觀標識于圖卷之上,他甚至會把那些渺茫難稽的有關遠方地理的傳聞標注在圖幅的相應方位,正如后世的地圖上,也常常描繪那些純屬傳說的遠方國度和異域怪獸一樣?!洞呵锕騻鳌穼ⅰ洞呵铩逢P于史事的記載,分為所見、所聞、所傳聞“三世”[9]。由于人的壽命有限,一個人不可能親身經(jīng)歷和目睹全部歷史,去己愈遠,則其關于歷史的知識愈渺茫失真。同樣,由于人的活動范圍有限,人們對去其鄉(xiāng)土愈遠的地方,了解的愈模糊,因此,地理的知識也可以區(qū)分為“所見世、所聞世、所傳聞世”三個層次。就“大荒圖”所呈現(xiàn)的地理景觀而言,由四野群山構成的天際線及其所環(huán)繞的河流、淵澤,為中心視野之內(nèi)的景觀,為“所見世”,圖中對這一部分地理知識的描繪和標注最為可靠;四野群山之外的海隅、大荒以及其中的某些方國,不可能皆為中心視野所及,但卻可能為作者游歷所及,或雖未身經(jīng)其地卻有可靠的信息來源,此為“所聞世”,圖中對這一部分地理知識也必有明確的描繪和標注?!八娛馈焙汀八勈馈睒嫵闪恕按蠡膱D”中全部可靠的地理知識,將是我們考證“大荒圖”地域范圍和方域所在的主要依據(jù)。至于過此以往,“大荒圖”和《大荒經(jīng)》中不可避免地羼雜了一些關于遙遠世界的地理傳聞,其中有些還是述圖之人的誤解和后世之人的增竄補綴,這些內(nèi)容屬于“傳聞世”,無關乎“大荒圖”地域范圍之考定,但也正是這類內(nèi)容最容易螢惑視聽,干擾對大荒地域范圍的考定,對于這類內(nèi)容,在考證大荒地域范圍時,應予以辨析,并置而不論。

三、大荒版圖中的“四?!?/p>

古人稱道大地之極限,好言“四海”,古書中所謂“四?!?,有些只是泛泛而言,并無實指,謂荒晦邈遠之邊裔而已。但《大荒經(jīng)》所記之四海,卻與諸書泛泛而言不同,非泛指四方荒遠之域,而為實際構成陸地邊緣的海洋。

下面幾條記載,足以表明《大荒經(jīng)》所言之海為真實的海,表明大荒圖中明確描繪了海岸線。

《大荒南經(jīng)》云:“大荒之中,有山名曰融天,海水南入焉?!庇衷疲骸按蠡闹?,有山名曰天臺高山,海水入焉?!薄昂K胙伞痹圃疲砻髟诖蠡陌鎴D的南方,有彎曲的海岸線凸入陸地,所繪當為海灣或海岬的地貌。

《大荒北經(jīng)》云:“大荒之中, 有山名曰先檻大逢之山,河、濟所入,海北注焉。”河為河水,濟為濟水,河、濟皆入渤海,此為中國地理的常識,此繪于大荒版圖北方、為“河、濟所入”之海,當然就是渤海,其文又云“海北注焉”,表明在圖的北方,海岸線凸入陸地,呈現(xiàn)的是一個海灣地貌?!洞蠡谋苯?jīng)》又云:“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北極天樻,海水北注焉?!薄按蠡闹校猩矫徊痪?,海水入焉?!薄昂K弊⒀伞?,“海水入焉”,皆為海岸線凸入陸地的海灣地貌。

根據(jù)《大荒經(jīng)》四方經(jīng)中關于各方之“海”的記述,不難勾勒出“大荒圖”中海岸線的概貌:

1. 大荒圖的四隅和四方皆繪有海域,說明大荒版圖所呈現(xiàn)的是一片四方環(huán)“?!钡年懙?。

2. 大荒圖南方和東南方有向陸地凸入的海岸線,表明其地為海灣或海岬。

3. 大荒圖的北方海域有一長段海岸線向陸地彎曲凹進,表明在北方有一個廣闊的海灣。

大荒圖中的四方之海,勾勒出了大荒世界的邊界,廓定了大荒版圖之所在,那么,考證出這些海岸線之所在,也就揭曉了大荒版圖的方域之所在。由如此這般的海岸線勾勒出來的版圖,究竟位于九州域內(nèi)中的什么地方呢?

其實,對于這個為四海所包的大荒版圖之所在,《大荒經(jīng)》已經(jīng)提供了明顯的線索,惟因古往今來考《山海經(jīng)》地理者,囿于成見,對此明顯的線索視而不見。

四、大荒版圖的北方海岸線

1.北齊之國

《大荒北經(jīng)》云:

有北齊之國,姜姓,使虎、豹、熊、羆。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先檻大逢之山,河、濟所入,海北注焉。其西有山,名曰禹所積石。有陽山者。有順山者,順水出焉。有始州之國,有丹山。有大澤方千里,群鳥所解?!?/p>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北極天樻,海水北注焉?!?/p>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成都載天?!?。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不句,海水入焉。

此文自東而西,蟬聯(lián)述及三處“海水北注”或“海水入焉”,表明在大荒版圖的正北方(北極),有一長段向南方陸地明顯凹進的海岸線,勾勒出了一個廣闊的海灣。這個海灣的東南有北齊之國,這個姜姓的北齊之國,當然就是太公的齊國。[10]

這個在齊國之北的海灣,只能是位于渤海南岸、綿延整個魯北海岸的萊州灣。

2.河、濟所入

《大荒北經(jīng)》云:“河、濟所入,海北注焉”,河即河水,濟即濟水,上古四瀆,斯為其二。這個為河水和濟水所流注的海灣,也只能是萊州灣。

歷史上,河水下游河道游徙不定,因此入??谝嗖缓闫涮?。但古濟水一直在魯北萊州灣西側入海,濟水雖久已斷流,今小清河下游河道大致就是古濟水所經(jīng),小清河在廣饒東北注入萊州灣,僅憑“濟水所入”這一條線索,就足以證明大荒版圖北方的這一海灣為萊州灣,《大荒經(jīng)》“北?!睘椴澈?。

圖:春秋時期的萊州灣[11]

3.先檻大逢之山

《大荒北經(jīng)》云:“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先檻大逢之山,河、濟所入,海北注焉?!边@一記載表明,在河、濟入??诟浇?,在北海之南,有一座山,名曰先檻大逢之山。

此山名稱中有一“逢”字,有學者因此聯(lián)系到曾見先秦文獻記載的齊地古國逢國。[12]《左傳·昭公二十年》載,齊景公打獵歸來,與晏子飲酒遄臺甚樂,但愿長生無死,晏子對曰:

古而無死,則古之樂也,君何得焉?昔爽鳩氏始居此地,季萴因之,有逢伯陵因之,蒲姑氏因之,而后大公因之。古者無死,爽鳩氏之樂,非君所愿也。

按晏子所說,齊地往古曾先后為爽鳩氏、季萴、有逢伯陵、蒲姑氏所居。杜佑注謂:“逢伯陵,殷諸侯,姜姓?!币苑隇橐笊讨畤?,伯陵則為其國君之名。

逢國于古書中頗有行跡可求。《國語·周語下》伶州鳩對周景王云:“我姬氏出自天黿,及析木者,有建星及牽牛焉,則我皇妣大姜之侄伯陵之后,逄公之所馮神也?!?“逄”為“逢”之異體字。韋昭注云:“太姜,太王之妃,王季之母,姜女也。伯陵,太姜之祖有逄伯陵也。逄公,伯陵之后,太姜之侄,殷之諸侯,封于齊地。齊地屬天黿,故祀天黿,死而配食,為其神主,故云‘馮’。”據(jù)此,可知逢國為商代姜姓古國,曾與周通婚,王季之母為逢國之女,其侄伯陵曾為逢國國君,死后被祀為神,依憑于天黿。天黿為星次之名,即北方玄枵之次。[13]《左傳·昭公十年》云:“春,王正月,有星出于婺女。鄭裨灶言于子產(chǎn)曰:七月,戊子,晉君將死,今茲歲在顓頊之虛,姜氏任氏,實守其地,居其維首,而有妖星焉,告邑姜也。邑姜,晉之妣也。天以七紀。戊子,逢公以登。星斯于是乎出,吾是以譏之?!辨呐?,即北方女宿,屬玄枵之次,則裨灶亦以逢公為姜姓,其所憑之星為玄枵或天黿。裨灶之言,還透露出更多的信息,所謂“今茲歲在顓頊之虛,姜氏任氏,實守其地”,顓頊之虛亦即玄枵之次,顓頊為北方之神,故古人以北方之星次為其標志,而“姜氏任氏,實守其地”,則表明玄枵之次在地上的分野為姜氏、任氏二姓所封,《漢書·天文志下》云:“玄枵,齊分野也?!眲t裨灶亦以齊地為逢國所在。據(jù)裨灶之言,姜、任二姓皆居齊地,這在《大荒經(jīng)》中亦有證據(jù),《大荒經(jīng)》記載了三個任姓之國,皆在《大荒北經(jīng)》:

有儋耳之國,任姓,禺號子,食谷。

有無腸之國,是任姓,無繼子,食魚。

有繼無民,繼無民任姓,無骨子,食氣、魚。

其中儋耳之國和無腸之國皆與“海水北注焉”的北極天樻之山相近,在大荒版圖中的位置與齊國相去不遠,繼無民則近西北海,則此三國在圖中位置,皆在北海之濱,正與裨灶之說相呼應。

《左傳》、《國語》皆云逢國之君伯陵死后成神升天,可見這個伯陵非一般人物?!安辍敝嘁姟逗?nèi)經(jīng)》:

炎帝之孫伯陵,伯陵同吳權之妻阿女緣婦,緣婦孕三年,是生鼓、延、殳,始為侯,鼓、延是始為鍾,為樂風。

伯陵為炎帝之孫,炎帝為姜姓,則伯陵亦當為姜姓,與《左傳》、《國語》記載吻合。

殷墟卜辭也證明殷商末期魯北有逢地。李學勤《有逢伯陵與齊國》[14]指出:殷末帝乙、帝辛時期的黃組卜辭,出現(xiàn)了一系列地名,可按在其地的時間先后,排列為:癸亥,在樂;癸酉,在尋;癸未,在逢;四月癸巳,在八桑。其中,“尋”即《左傳》中記載的在今山東壽光的斟尋國,據(jù)此推斷,“逢”亦為魯北之地,當在齊都附近,蓋即《左傳》、《國語》所提到的殷末逢國。

考古發(fā)現(xiàn)證明西周時期魯北確有逢國。在濟南東北方濟陽縣姜集鄉(xiāng)的劉臺子遺址,自1979年之后多次發(fā)掘,發(fā)現(xiàn)多處商、周墓葬,其中M2、M3、M6三座墓中,都出土銘文中帶有“逢”字的青銅器,考古學者據(jù)此斷定此墓與逢國有關。這三座墓的年代,據(jù)出土器物估計為周康王或略晚時期,說明逢國在西周早期還存在。[15]

濟陽之得名,以其在濟水之北(今則在黃河之北),古濟水在濟陽以東百余里注入渤海。《大荒北經(jīng)》謂先檻大逢之山為“河、濟所入,海北注焉”,則先檻大逢之山當為濟水入海口以西、與海相去不遠的一座山峰,正當濟陽之地。

先檻大逢之山為今之何山,且置而不論。《左傳》、《國語》、殷墟卜辭的記載以及劉臺子遺址的考古發(fā)現(xiàn)足以證明在魯北萊州灣西岸有一個姜姓的逢國存在,則先檻大逢之山所臨之海為萊州灣,當無疑義。

4.禹所積石之山

《大荒北經(jīng)》云:“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先檻大逢之山,河、濟所入,海北注焉。其西有山,名曰禹所積石?!边@一記載表明,在大荒版圖上,河、濟入海處之西,在先檻大逢之山以西,有一座山,叫禹所積石。

積石在中國古代地理學上,可謂赫赫有名,其地位不亞于昆侖,圍繞著積石山之糾葛,與昆侖山相比,也毫不遜色。這是因為它們都與河水的源頭有關,都見于地理學經(jīng)典《禹貢》。

《禹貢》兩次提及積石,一為九州章,敘雍州貢道,云:“浮于積石,至于龍門、西河,會于渭汭?!币粸閷Ш诱?,敘河水之起點,云:“導河積石,至于龍門?!狈e石在雍州,導河始積石,則積石必處西北,為河水上游之大山,其地當在今甘、青之境。自古迄今的學者,盡管對積石究為何山,見仁見智,但以積石為西部之山,卻從無異議。

據(jù)顧頡剛先生考證,《禹貢》成書在《山海經(jīng)》之后,《禹貢》之“積石”即本自《山海經(jīng)》“積石”[16],但《禹貢》作者誤解《山海經(jīng)》,以《山海經(jīng)》版圖即大禹九州之版圖,以《山海經(jīng)》之西部即九州之西部,因見《大荒經(jīng)》有 “禹所積石”,故想當然地以之為禹導河所起始,故著“積石”于雍州,竟將原本在河水下游去入??诓贿h的積石搬到了河水源頭!可謂瞞天過海,顛倒乾坤。后人輕信《禹貢》,故將積石之山坐實于雍州以西河水上游河洲之境,從此以后,人們就只知道河源之積石,而不知道河水入海口之積石了。

積石《山海經(jīng)》凡三言“禹所積石”,除《大荒北經(jīng)》之外,《海外北經(jīng)》、《海內(nèi)西經(jīng)》并有記載:

禹所積石之山在其東,河水所入。(《海外北經(jīng)》)

河水出(昆侖)東北隅,以行其北,西南又入渤海,又出海外,即西而北,入禹所導積石山。(《海內(nèi)西經(jīng)》)

顯然與《大荒北經(jīng)》所言為同一山。而諸篇言積石,皆謂“河水所入”,不言“河水所出”,顯然是以積石在河水下游。[17]

積石之所在,牽扯《山海經(jīng)》與《禹貢》的關系問題,還牽扯昆侖與河源關系問題,圍繞河源、昆侖、積石的位置,種種似是而非之論紛繁歧互,實則都因未讀懂《山海經(jīng)》并誤解《山海經(jīng)》與《禹貢》關系所至。積石之山,只是《山海經(jīng)》地理學中的一個小問題,卻是中國歷史地理學中的一個大問題,請俟另文詳論。

5.大澤方千里

《大荒北經(jīng)》與“先檻大逢之山”同一地理單元中,提到一個大澤:

有大澤方千里,群鳥所解。

“方千里”自是夸張之辭[18],但《大荒經(jīng)》這一記述足以表明,在大荒版圖北方,有一個水域遼闊的湖泊。

北海南岸、濟水入??诟浇倪@個大澤當即漢代的鉅定泊。《漢書·地理志》齊郡有鉅定泊,《水經(jīng)·巨洋水注》等謂之巨淀湖,其地濱北海,據(jù)《地理志》記載,古代鉅定泊至少為時水、濁水、洋水、女水四條河流所灌注,水源充足,加之魯北地勢低平,此澤必定水面廣闊,浩蕩一片?!队衿に俊罚骸暗恚瑴\水也。”水淺而廣,故謂之“鉅定”。鉅者,大也,定者,澤也,則“鉅定”亦即“大澤”。鉅定在今廣饒,北距故濟水入??谏踅梢姟洞蠡谋苯?jīng)》之“大澤”必為鉅定無疑。

大澤為淺水廣陂之澤,必定水草豐茂,故為眾鳥所棲息,《大荒北經(jīng)》稱大澤為“群鳥所解”,蓋謂其地多水鳥。魯北渤海之濱,至今仍為大量候鳥遷徙的駐留之地。

至今魯北廣饒、壽光之間,仍有名為巨淀湖的天然湖泊,但水面已大為萎縮,幾乎退化為濕地。

綜上所述,由《大荒北經(jīng)》所記 “北齊之國”、“河濟所入”、“先檻大逢之山”、“大澤方千里”與“北海”之間的方位關系,足見大荒版圖北方所繪的一片海域,即為綿延于魯北的萊州灣,《大荒經(jīng)》之“北?!奔床澈?,而《大荒北經(jīng)》所記載的一系列山川方國,當在古齊國之域,今魯北濱州、淄博、濰坊一代。

五、大荒版圖的東南方海岸線

1.舜葬蒼梧

《大荒南經(jīng)》敘述是自西南至東南,其開頭兩條都涉及“南?!保?/p>

南海之外,赤水之西,流沙之東,有獸,左右有首,名曰?踢。

南海之中,有氾天之山,赤水窮焉。赤水之東,有蒼梧之野,舜與叔均之所葬也。

其中提到蒼梧之野,為舜和叔均之所葬。蒼梧和舜葬,《海經(jīng)》其他幾篇亦有記載:

蒼梧之山,帝舜葬于陽,帝丹朱葬于陰。(《海內(nèi)南經(jīng)》)

西胡白玉山在大夏東,蒼梧在白玉山西南,皆在流沙西,昆侖虛東南。(《海內(nèi)東經(jīng)》)

南方蒼梧之丘,蒼梧之淵,其中有九嶷山,舜之所葬,在長沙零陵界中。(《海內(nèi)經(jīng)》)

其中,《海內(nèi)東經(jīng)》一條,既無關于舜葬,又稱蒼梧在西北方、流沙西,當系另一蒼梧,可以置而不論。《海內(nèi)南經(jīng)》與《海內(nèi)經(jīng)》兩條,皆稱蒼梧之山(丘)在南方,又皆為舜之所葬,與《大荒南經(jīng)》所記顯然為同一蒼梧。

古書多言舜葬南方蒼梧?!抖Y記·檀弓上》云:“舜葬于蒼梧之野?!薄洞蟠鞫Y記·五帝德》謂舜“五十乃死,葬于蒼梧之野?!薄痘茨献印R俗訓》云:“昔舜葬蒼梧,市不變其肆?!薄缎迍沼枴贩Q舜“南征三苗,道死蒼梧?!钡T書皆未言蒼梧之所在,至《史記》始明言蒼梧所在,《五帝本紀》云:“舜……南巡狩,崩于蒼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為零陵?!敝^蒼梧在零陵,與《大荒經(jīng)》“在長沙零陵界中”之語相合,似證明《大荒經(jīng)》之蒼梧為今湖南、廣西之地。

蒼梧其地,《戰(zhàn)國策·楚策一》載蘇秦說楚王之語云:

楚地西有黔中、巫郡,東有夏州、海陽,南有洞庭、蒼梧,北有汾陘之塞、郇陽。

蘇秦的這番話說明戰(zhàn)國時南越已有蒼梧其地,既如此,則豈非證明《大荒南經(jīng)》版圖已遠及南越地界?實則,《楚策》蒼梧之說,前人已辨其非。[19]《戰(zhàn)國策》雖多記戰(zhàn)國時事,但《戰(zhàn)國策》原無定本,劉向校書時方為編定,其中混入不少秦漢時人偽托戰(zhàn)國策士所作的縱橫家言論,[20]依托之時,自不免顛倒歷史、無視古今,把秦漢輿地強加到給戰(zhàn)國,“蒼梧”蓋即其類。

楚南有“蒼梧”其地,始于秦代。里耶秦簡J1:16:5和J1:16:6皆出現(xiàn)“蒼梧”郡名,文字大同小異:“廿七年二月丙子朔庚寅,洞庭守禮謂縣嗇夫、卒史嘉、叚卒史谷、屬尉,令曰:傳送委輸,必先悉行城旦舂、隸臣妾,居貲贖債。事急不可留,乃興徭。今洞庭兵輸內(nèi)史,及巴、南郡、蒼梧輸甲兵,當傳者多?!盵21]秦蒼梧郡,未見史書,《漢書·武帝紀》云漢武帝元鼎六年定越地,以為南海、蒼梧、郁林、合浦、交趾、九真、日南、珠崖、儋耳等郡,漢蒼梧郡,當為沿襲秦郡之名。《武帝紀》未言零陵,但《地理志》有零陵郡,亦當為秦始皇或漢武帝所立。至于《海內(nèi)經(jīng)》“南方蒼梧之丘,蒼梧之淵,其中有九嶷山,舜之所葬,在長沙零陵界中”云云,“在長沙零陵界中”一語明顯是后人注語竄入正文。值得注意的是,漢武帝元鼎六年所立南越諸郡名,“蒼梧”、“郁林”、“儋耳”三者皆出自《海經(jīng)》,可見秦始皇或漢武帝已認為《大荒經(jīng)》所記為中國四裔地理,故據(jù)以命名其新開之地。其實,就算南越早有蒼梧、零陵,其地遠在嶺南,秦漢方入版圖,成書于戰(zhàn)國早期的《大荒經(jīng)》,安能寄舜葬于南越荒蠻之地?

先秦言舜葬,除《山海經(jīng)》和上引大小戴記外,尚有如下諸書:

舜西教乎七戎,道死,葬南己之市。(《墨子·節(jié)葬》)

舜生于諸馮,遷于負夏,卒于鳴條,東夷之人也。(《孟子·離婁下》)

五十載,陟方乃死。(《尚書·堯典》)

虞葬于紀市,不變其肆。(《呂氏春秋·安死》)

諸書或謂舜葬鳴條,或謂舜葬南己,均不言蒼梧,可見,除了《山海經(jīng)》,早期典籍中別無舜葬蒼梧之說,《禮記·檀弓上》、《大戴禮記·五帝德》、《淮南子·齊俗訓》和《修務訓》諸篇舜葬蒼梧之說,只能出自《山海經(jīng)》。

《墨子》云舜葬南己之市,《呂氏春秋》云舜葬紀市,己、紀通,紀市即南己之市,王應麟《困學紀聞》卷五引薛季宣之說以《呂氏春秋》舜葬所葬之紀市即莒之紀城,其地近海州蒼梧山。[22]莒之紀,即春秋之紀鄣,《左傳·昭公十九年》云:“秋,齊高發(fā)帥師伐莒,莒子奔紀鄣。”杜注:“紀鄣,莒邑也,東海贛榆縣東北有紀城?!奔o鄣,在今日照、贛榆之間的海州灣北岸,后北遷至今魯北壽光,即《左傳·隱公元年》“紀人伐夷”之紀,相對于北方之紀,南方之紀則為南紀,亦即《墨子》之“南己”。

古蒼梧即今連云港。據(jù)王應麟引薛季宣說,海州有蒼梧山,即舜葬之蒼梧。海州蒼梧山又見《水經(jīng)·淮水注》,謂在海州朐縣,其地海中有島曰郁洲,酈道元認為即《山海經(jīng)》“郁山在海中”者,酈氏所謂“郁山”,今本《山海經(jīng)》作“郁州”,《海內(nèi)東經(jīng)》云:“都州在海中。一曰郁州。” “都”為“郁”之訛字,郭璞注:“今在東海朐縣界”,說與酈氏同。古代郁州為一孤懸海州灣中的大島,今則久已與陸地連成一片,為連云港市區(qū)所在地。據(jù)《水經(jīng)·淮水注》又引漢人崔琰(季珪)《述初賦》,謂郁州島即故蒼梧之山所在。蒼梧,《大荒南經(jīng)》稱為“蒼梧之野”,《海內(nèi)南經(jīng)》稱為“蒼梧之山”,《海內(nèi)東經(jīng)》稱為“郁州”,《海內(nèi)經(jīng)》又稱為“蒼梧之丘”,所指皆為同地,諸書稱名不同,蓋各舉其一端。今連云港市東北部有一系列山峰,其最高峰名云臺山,海拔625米,東臨大海,山勢峭拔,為江蘇省域內(nèi)的最高峰,蓋即古蒼梧山。

總之,(1)海州古稱郁州,又名蒼梧之野或蒼梧之山;(2)海州灣北岸即為紀鄣,即《墨子》所謂南己(南紀)。然則《墨子》所謂舜葬南己,《大荒經(jīng)》所謂舜葬蒼梧,實皆指海州其地。

圖:春秋時期的海州灣

2. 羲和之國、天臺高山、蓋猶之山

《大荒南經(jīng)》末段,所述為大荒版圖東南隅的海域景觀: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天臺高山,海水入焉。

東南海之外,甘水之間,有羲和之國。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浴日于甘淵。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有蓋猶之山者……

《大荒南經(jīng)》敘述自西南至東南,《大荒東經(jīng)》敘述則始東南終西南,兩者首位相接,《大荒南經(jīng)》末尾提到的甘水、甘淵,亦見于《大荒東經(jīng)》開頭,可見兩者所述景觀正相銜接,皆為大荒版圖東南隅之海域,故應合并論述。《大荒東經(jīng)》云:

東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國。少昊孺帝顓頊于此棄其琴瑟。有甘山者,甘水出焉,生甘淵。

大荒東南隅有山,名皮母地丘。

東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言,日月所出。有波谷山者,有大人之國。有大人之市,名曰大人之堂。有一大人踆其上,張其兩耳。有小人國,名靖人。有神,人面獸身,名曰犁??之尸。

綜合《大荒南經(jīng)》和《大荒東經(jīng)》的記述,可見在大荒版圖這一區(qū)域,描繪了海邊和海中一系列的山峰景觀:“天臺高山,海水入焉”,表明其為海畔之山,山下為海灣;“東南海之外,……有蓋猶之山者”,則似為海中一島嶼;此外還有南類之山、甘山、皮母地丘、波谷山、潏山等山。

山東半島東南海岸為東北-西南走向,上述海濱景觀,既在大荒版圖的東南隅,在“蒼梧”之東,按之地理,必在今連云港東北方海濱。山東東南海岸線,西起海州灣,東至成山頭,綿延數(shù)百公里,一直是山峰連綿,海灣列布,這一圖景呈現(xiàn)的是其中何處山海呢?

(1)羲和之國

這一圖景中,尤其引人注目者,為“羲和之國”和“大言”之山,兩者皆與天文觀測有關。羲和為日神,“生十日”,謂以太陽方位定晨昏、記時辰[23],“浴日于甘淵”,謂海中日出之象;大言之山,“日月所出”,大言為《大荒東經(jīng)》所記東方七座日月所出之山的最南端一座,為大荒版圖的冬至點所在。冬至點為天文學中最重要的節(jié)點,因此古人觀象授時、治歷明時首重冬至。大荒圖繪羲和浴日的場景于此山左近,即表明其地為天文觀測之地。大言之山作為冬至點的標志,關乎天人之際,在大荒世界必定具有非同一般的地位。山川無數(shù),大多都寂寂無聞,唯有因自然造化與人文教化的因緣際會而被賦予重要的文化意義、被納入文化世界者,方得以載于史冊,留駐記憶。明乎此,則“羲和之國”這一片為大荒世界中天人相會、神性所聚之區(qū)域,也必定會在歷史上和史書中留下鮮明的印記。

從海州灣循海岸北行不遠,即有一個屢見史冊記載、具有重要歷史文化意義的地點,即今膠南西南的瑯琊臺。瑯琊臺南北海岸線崎嶇,南為瑯琊臺灣和棋子灣,北為古鎮(zhèn)口灣和靈山灣。這一代屬膠東丘陵,海畔低山連綿,自北而南,有大珠山、小珠山、瑯琊臺等山?,樼鹋_東南不遠的海中,有小島名齋堂島,東北方向的遠處海面上,有一座大島,名靈山島。

《海內(nèi)東經(jīng)》就有關于瑯琊臺的記載:

瑯瑘臺在渤海間,瑯瑘之東,其北有山。一曰在海間。

“瑯瑘”即瑯琊,又作瑯邪、瑯邪[24]?,樼鹋_載于《海內(nèi)東經(jīng)》,足見其在上古地理觀中的重要性?,樼鹋_僅為海邊一座海拔183米的小山,但在歷史上卻極為著名:勾踐曾徙都瑯琊,齊景公對瑯琊心向往之,稱“吾欲觀于轉附、朝儛,遵海而南,至于瑯邪”(《孟子·梁惠王下》),秦始皇、漢武帝巡守數(shù)至瑯琊,秦始皇并筑瑯琊臺,皆屬為人熟知的典故,在此毋庸煩述。然而,瑯琊這座海畔培小山,何以引齊王、越王、秦皇、漢武競折腰,則是一個耐人尋味的問題。

據(jù)《史記·封禪書》記載,瑯琊為齊地八神之一四時主之所在。齊地八神即天主、地主、兵主、陰主、陽主、日主、月主、四時主,后五神皆在半島,且皆濱海,其中又有四神皆在半島北部,陰主在三山,今萊州市海畔,陽主在之罘,今煙臺芝罘島,月主在萊山,今龍口市東南,日主在成山,今榮成市成山頭,唯瑯琊四時主,在半島東南,可見瑯琊在半島古代文化地理中的重要地位必定源遠流長。半島五神,曰陰主、陽主、月主、日主、四時主,所祀皆為天神,俱與天文歷數(shù)有關,瑯琊四時主,所祀蓋為四時之神,且既曰“四時”,則必關乎觀象授時的天文觀測活動。

太陽之東西出入,關乎朝夕晝夜,太陽之南北流轉,則關乎季節(jié)之寒暑推移,故治歷明時,首重觀日,《大荒經(jīng)》“羲和浴日”,即象征對太陽出入方位的觀測。羲和觀日與四時之間的關系,《尚書·堯典》言之甚明?!秷虻洹分^堯命羲和四叔分赴四方,觀象授時,定四時成歲?!秷虻洹肤撕图丛从凇洞蠡慕?jīng)》羲和,《堯典》將之一分為四,雖失卻神話本相,卻道出了羲和與四時之關系。由《堯典》羲和四叔與四時之關系,知《大荒經(jīng)》羲和即“四時之神”,亦即瑯琊“四時主”。說到這里,《大荒經(jīng)》“羲和之國”諸景觀與瑯琊臺的關系可謂昭然若揭了。

(2)天臺高山

《大荒南經(jīng)》云:“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天臺高山,海水入焉?!鄙椒Q“天臺”,暗示其與天文觀測之間的關系。瑯琊為四時主,為觀象之地,則其地當有觀象臺,瑯琊臺之設,殆非始于勾踐或秦始皇筑臺于其上,《大荒南經(jīng)》之“天臺高山”,蓋即瑯琊臺,因其為觀天之臺,故名“天臺”。

天臺高山“海水入焉”,表明其位于海灣之畔,瑯琊臺位于古鎮(zhèn)口灣與瑯琊臺海灣之間的海岬之上,正與“海水入焉”的畫面相合?,樼鹋_位于海岬之上,面向東方渺渺滄海,天空海闊,視野開敞,且山峰不高,易于登臨,用來作為觀滄海日出的觀臺和祭祀太陽神的祭壇,可謂適得其所。

瑯琊臺僅海拔186米,無論如何算不上“高山”,謂之“高山”,當因其在天文學上的重要性,而于圖中特意突出之,故所繪山形高大,其旨原在強調其意義,述圖者昧于其義,故以“高山”視之了。

(3)大言之山

《大荒東經(jīng)》云: “有山名曰大言,日月所出?!比缟纤?,大言之山為大荒版圖東方七座日出之山中最南端的一座,實為大荒世界的冬至點之所在?!斗舛U書》解釋祀“四時主”于瑯琊的緣故,謂“瑯邪在齊東方,蓋歲之所始”,[25]冬至之日,日窮于次,星回于天,舊歲所終,新歲所始,所謂“歲之所始”,實質上即指冬至。大言之山為大荒版圖中的冬至點,瑯琊臺則被齊地先民視為“歲之所始”,可見兩者具有相同的天文-地理學意義,大言之山必在瑯邪臺附近。

(4)大人之堂與犁靈之尸

《大荒東經(jīng)》又云:“有大人之國,有大人之市,名曰大人之堂。有一大人踆其上,張其兩耳。有小人國,名靖人。有神,人面獸身,名曰犁

之尸?!边@一場景緊鄰“大言之山”,亦與天文觀測和“歲之所始”有關。

《史記·天官書》云:“大角者,天王帝廷。其兩旁各有三星,鼎足句之,曰攝提。” 大角和角宿作為蒼龍七宿前端的兩個星宿,在中國傳統(tǒng)星圖的四象布局中,位置正好位于東南方。大荒圖中大人之堂的場景可能就是對大角星“天王帝廷”的形象寫照。

大角星和角宿是北方星空屈指可數(shù)的亮星之一。上古時期,大角和角宿都在初春時節(jié)的黃昏從東方地平線上率先升起,因此被視為春天到來的標志,所以古人對之十分關注,每年春天,在它們升起之際,祭祀農(nóng)神,準備春耕。《后漢書·祭祀志下》云:“漢興八年,有言周興而邑立后稷之祀,于是高帝令天下立靈星祠?!f說,星謂天田星也。一曰,龍左角為天田官,主谷。祀用壬辰位祠之。壬為水,辰為龍,就其類也。牲用太牢,縣邑令長侍祠。舞者用童男十六人。舞者象教田,初為芟除,次耕種、蕓耨、驅爵及獲刈、舂簸之形,象其功也?!膘`星祠,祀靈星,又名天田星,即青龍左角,亦即角宿中靠近大角的那顆星。角宿為東方蒼龍第一宿,角宿含兩星,即左角和右角,左角在上,所以是整個東方蒼龍中最早出現(xiàn)之星,古人以東方蒼龍象征東方和春天,因此也就以青龍左角的嶄露頭角作為春天到來的消息,于其出現(xiàn)之際祭祀農(nóng)神后稷,并因此名此星為天田。大角星緊鄰角宿而在角宿之上,因此,當天田星升起之時,明亮的大角星也必定已經(jīng)閃耀于東方地平線上同一片夜空。

《大荒東經(jīng)》“大人之堂-小人國-犁

之尸”這一畫面,呈現(xiàn)的當即春天祭祀大角星和天田星時的星空景觀和祭祀場景:

“大人之堂,有一大人踆其上,張其兩耳?!薄按笕恕鄙w象大角星,“張其兩耳”,則為大角兩邊的攝提星?!妒酚洝ぬ旃贂吩疲骸按蠼钦?,天王帝廷。其兩旁各有三星,鼎足句之,曰攝提。”大角為“天王帝廷”,故在古圖上被描述為“大人之堂”,踆于其上的“大人”,即為天帝之象。攝提在大角星左右,各三顆,其形勾曲,因此被想象成大人的雙耳。

“有神,人面獸身,名曰犁

之尸。” “

”即“靈”,犁靈之尸,蓋即祭祀靈星或天田星時裝扮為靈星之神的神尸,因其為天田之神,故謂之犁靈,即農(nóng)耕之神。

“有小人國,名靖人?!贝诵∪诵蜗螽敒殪`星祭上的表演農(nóng)事舞蹈的童子,據(jù)《后漢書》,祭祀靈星時有童子模仿農(nóng)耕動作而舞,“舞者用童男十六人。舞者象教田,初為芟除,次耕種、蕓耨、驅爵及獲刈、舂簸之形,象其功也?!?大荒版圖中將童子描繪為體形較小的人物形象,因為相比威儀堂堂的“大人”體形渺小,故述圖者稱之為“小人國”。

漢代靈星祠位于壬辰位,即都城的東南方,因蒼龍升起于東南,而《大荒經(jīng)》“大人之國”也正位于《大荒經(jīng)》版圖的東南隅,兩者恰好相合。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大荒經(jīng)》“大人之市”的場景,在各個方面都與大角星象和靈星祀場景如合符節(jié),這一場景就是對靈星祀這一古老的春季農(nóng)事祭祀儀式的寫照。這一場景所呈現(xiàn)的既為初春的星象和農(nóng)事儀式,與作為歲始標志的“大言之山”出現(xiàn)于同一畫面,孰曰不宜?大荒版圖中這一場景所呈現(xiàn)的,蓋即上古時期初春之際在瑯琊臺上所舉行的觀星活動與農(nóng)神祭祀景象。

(5)蓋猶之山

《大荒經(jīng)》“羲和之國”諸景觀與瑯琊臺的關系,還可以進一步在地名上得以落實。

唐代學者封演《封氏聞見記》卷八有《二朱山》一條,考膠州東南沿海地理:

密州之東,臨海有二山,南曰大朱,北曰小朱,相傳云仙人朱仲所居也?!笾鞏|南海中,有句游島,去岸三十里,俗云句踐曾游此島,故以名焉?!妒龀踬x》又云:朝發(fā)兮樓臺,回盼兮句榆,頓食兮島山,暮宿兮郁州。郁州,今海州東??h,在海中。《晉書》石勒使季龍討青州刺史曹嶷,嶷欲死保根余山。然則句榆、根余,皆是一山,亦聲之訛變耳。[26]

大朱、小朱,即今青島黃島區(qū)的大珠山、小珠山,大珠、小珠分居靈山灣南北,大珠山海拔486米,小珠山海拔724米(小珠反比大珠高),小珠山之南為古鎮(zhèn)口灣,灣南則為瑯琊臺。封演所說大朱東南海中、去岸三十里的句游島,顯然即今之靈山島。靈山島海拔513米,為北方沿海第一高島,聳立于萬頃海波之上,為航海者重要的航標。

《海內(nèi)東經(jīng)》云:“瑯琊臺在渤海間,瑯琊之東,其北有山?!爆樼鹋_北之山,蓋即大珠山。

封演稱古靈山島名“句游島”,俗云得名于勾踐曾游此島,此說跟很多民間地名傳說一樣,自屬根據(jù)地名發(fā)音而附會,不足為訓,漢人崔琰《述初賦》稱之為“句榆”、《晉書》謂之“根余”,即可證明此說之無稽。 “句游”、“句榆”、“根余”,一島三名,音近而通。地名傳于土著之口,往往有音而無字,不同時代的人們用同音異字記之,故地名沿革,往往只能求諸其音,至于其義,則大多渺茫難稽。

《大荒東經(jīng)》謂東南海之外有“蓋猶之山”, “蓋猶”與“句游”、“句榆”、“根余”,聲亦相近,則此海中“蓋猶之山”,當即唐人封演筆下的“句游”之島,亦即靈山島。

《海外東經(jīng)》與《大荒東經(jīng)》所記,往往相通,《海外東經(jīng)》東南隅有大人國,亦即《大荒東經(jīng)》之大人之國,《海外東經(jīng)》大人國之北,與之相鄰,有“奢比之尸”,又名“肝榆之尸”, “肝榆”與“蓋猶”聲音相通,方位相合,“肝榆”蓋即“蓋猶”。贛榆之尸“獸身人面大耳,珥4)“大人之堂”和“犁靈之尸”,所呈現(xiàn)的為新歲之始大角星和天田星初升之時在瑯邪臺上所舉行的觀星活動與農(nóng)神祭祀景象。(5)“蓋猶之山”,為天臺高山之外海中的一個海島,與瑯琊臺相去不遠,“蓋猶”之名與“句游”、“句榆”、“根余”相近,皆為靈山島古名。

六、大荒版圖東北方的海岸線

《大荒東經(jīng)》云:

東北海外,又有三青馬、三騅、甘華。爰有遺玉、三青鳥、三騅、視肉、甘華、甘柤、百谷所在。有女和月母之國。有人名曰?,北方曰?,來之風曰??,是處東北隅以止日月,[27]使無相間出沒,司其短長。

大荒東北隅中,有山名曰兇犁土丘。應龍?zhí)幠蠘O,殺蚩尤與夸父,不得復上,故下數(shù)旱。旱而為應龍之狀,乃得大雨。

這一段見于《大荒東經(jīng)》末尾,《大荒東經(jīng)》記述順序自東南至東北,其末尾是對大荒版圖東北隅場景的記述。

《大荒北經(jīng)》記述順序從東北至西北,其開頭一段所記述的也是大荒版圖東北隅場景:

東北海之外,大荒之中,河水之間,附禺之山,帝顓頊與九嬪葬焉。爰有??久、文貝、離俞、鸞鳥、凰鳥、大物、小物,有青鳥、瑯鳥、玄鳥、黃鳥、虎豹、熊羆、黃蛇、視肉、璇瑰、瑤碧,皆出衛(wèi)于山。丘方圓三百里,丘南帝俊竹林在焉,大可為舟。竹南有赤澤水,名曰封淵。有三桑無枝。丘西有沉淵,顓頊所浴。有胡不與之國,烈姓,黍食。

大荒之中,有山名不咸。有肅慎氏之國。有蜚蛭,四翼。有蟲,獸首蛇身,名曰琴蟲。有人名曰大人,有大人之國,釐姓,黍食。有大青蛇,黃頭,食麈。有榆山,有鯀攻程州之山。(《大荒北經(jīng)》)

《大荒東經(jīng)》“東北海外,又有三青馬、三騅、甘華。爰有遺玉、三青鳥、三騅、視肉、甘華、甘柤、百谷所在”云云與《大荒北經(jīng)》“爰有??久、文貝、離俞、鸞鳥、凰鳥、大物、小物,有青鳥、瑯鳥、玄鳥、黃鳥、虎豹、熊羆、黃蛇、視肉、璇瑰、瑤碧,皆出衛(wèi)于山”云云,所描繪的都是圖畫中各種珍禽異獸、奇物寶貨肆列的祭祀場景,可見兩者所記確實首尾相接,所呈現(xiàn)的為同一場景。

《海外經(jīng)》與《大荒經(jīng)》所述往往相合,《海外北經(jīng)》末尾所述亦為版圖的東北隅場景,其中也記述了顓頊、九嬪所葬:

務隅之山,帝顓頊葬于陽,九嬪葬于陰。一曰爰有熊羆、文虎、離朱、??久、視肉。平丘在三桑東,爰有遺玉、青鳥、視肉、楊柳、甘柤、甘華,百果所生,在兩山夾上谷,二大丘居中,名曰平丘。

其所描述的珍奇異獸、奇物寶貨的祭祀場景與《大荒北經(jīng)》大同小異。至于顓頊所葬之地,《大荒北經(jīng)》名為“附禺之山”,《海外北經(jīng)》則名為“務隅之山”,“務”、“附”音近,“禺”、“隅”音形皆通,“附禺之山”亦即“務隅之山”。有鑒于此,在考證大荒版圖東北隅海岸線時,不妨將荒、海二經(jīng)中關于東北方的記載相互參證。

1.大人之國

《大荒北經(jīng)》中,與“附禺之山”的場景相鄰,有“大人之國”:

有人名曰大人,有大人之國,釐姓,黍食。

《山海經(jīng)》中,“大人”凡四見,除《大荒北經(jīng)》之外,還見于《海外東經(jīng)》、《海內(nèi)北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諸篇:

大人國在其北,為人大,坐而削舡。(《海外東經(jīng)》)

大人之市在海中。(《海內(nèi)北經(jīng)》)

有波谷山者,有大人之國。有大人之市,名曰大人之堂。有一大人踆其上,張其兩耳。(《大荒東經(jīng)》)

《海外東經(jīng)》“大人國”與《大荒東經(jīng)》“大人之國”皆在東南隅,當為一事。上文指出,《大荒東經(jīng)》“大人之國”、“犁靈之尸”、“小人之國”一組場景,所呈現(xiàn)的為圖畫中所描繪的大角星、天田星升起之時農(nóng)事祭祀的場景?!洞蠡谋苯?jīng)》這一“大人之國”則應區(qū)別對待?!逗?nèi)北經(jīng)》 “大人之市”也在北海,其所述當與《大荒北經(jīng)》為同一“大人”。

《海內(nèi)北經(jīng)》“大人之市”所在之段落,所記多為東北之地名:

蓋國在巨燕南,倭北。倭屬燕。

朝鮮在列陽東,海北山南。列陽屬燕。

列姑射在海、河洲中。

姑射國在海中,屬列姑射,西南,山環(huán)之。

大蟹在海中。

陵魚人面,手足,魚身,在海中。

大鯾居海中。

明組邑居海中。

蓬萊山在海中。

大人之市在海中。

此文地名大多可考,皆在膠東半島以北。“燕”或“鉅燕”自然即是戰(zhàn)國時期的燕。“朝鮮”,郭璞注:“朝鮮今樂浪縣,箕子所封也?!薄傲嘘枴?,郭璞注:“列亦水名也,今在帶方,帶方有列口縣?!苯詾榻癯r半島之地?!百痢保匀痪褪侨毡镜墓欧Q,郭璞注:“倭國在帶方東大海內(nèi)?!?“蓋國”,或認為系指朝鮮半島的蓋馬高原[28]。“列姑射在海、河洲中”,郭璞注:“山名也。山有神人。河州在海中,河水所經(jīng)者?!薄昂!⒑又荨?,“河”謂河水,“?!碑斨覆澈?,河水在渤海入海,所謂“海、河州”,當指河水入??谥?、渤海之中的海島,則“列姑射”實為渤海中的島嶼?!傲小?,排列成行之謂也,今蓬萊以北、旅順以南的渤???,有廟島群島,十幾座島嶼自南而北,一字排開,“列姑射在海、河州中”,非廟島群島莫屬(詳見下述)?!芭钊R山在海中”,自然是今蓬萊海外的島嶼,亦即燕齊方士傳說中的神仙之居?!懊鹘M邑”不可考,據(jù)上下文,亦當為蓬萊附近海中之地名。大蟹、陵魚、大鯾等記載,當表示渤海、黃海之中有大魚、人魚之類,《史記·秦始皇本紀》中即有秦始皇巡守之時于蓬萊海外射殺大魚的記載。

《海內(nèi)北經(jīng)》所記載的這一系列地名,既然都在山東半島以北、由朝鮮經(jīng)遼東半島至蓬萊的海上交通線上,其記述自北而南,則在這一系列地名末尾的“大人之市”必定是蓬萊附近的海島或沿海之地。

實際上,史書中確有關于蓬萊附近海中“古大人城”的記載。唐《元和郡縣志》卷十三云:“大人故城,在(黃)縣北二十里,司馬宣王伐遼東,造此城,運糧船從此入,今新羅百濟往還常由于此。蓬萊鎮(zhèn)在縣東北五十里。”[29]《冊府元龜》卷四九八載,唐貞觀十七年,唐太宗發(fā)兵征遼東,令太仆少卿蕭銳于河南道諸州轉糧入海,蕭銳奏稱:“渤海中有古大人城,西去黃縣二十三里,北去高麗四百七十里,地多甜水,山島相連”[30],所指自然就是廟島列島,這些記載足證唐代蓬萊以北的海中有“大人古城”的地名。此唐代“大人古城”,既然地處蓬萊以北的廟島群島中,與《海內(nèi)北經(jīng)》“大人之市”地望、名稱皆相吻合,則必即“大人之市”,據(jù)此可以斷定,上古時期蓬萊海外、廟島群島南端,確有以“大人”為名的海島,其地當為古代渤??谀媳鄙滩皝硗2词匈Q(mào)之地,故以“市”名。

由“大人之市”或“大人古城”在蓬萊海外,則知《大荒北經(jīng)》“大人之國”所在的東北海外場景,所呈現(xiàn)的為山東半島東北部海域。

2.附禺之國

“大人之國”既然在半島以北的渤??冢瑒t與之相鄰的“附禺之國”或“務隅之國”必亦相去不遠。

作為與華夏族類不同的、身形格外高大的“大人”一族,在上古歷史中實有其族類?!洞呵铩肺墓荒?,“冬,十月甲午,叔孫得臣敗狄于咸?!薄蹲髠鳌の墓荒辍酚浭龃耸?,并追述鄋瞞侵凌諸夏,最后被諸夏逐滅的歷史:

初,宋武公之世,鄋瞞伐宋,司徒皇父帥師御之,耏班御皇父充石,公子谷甥為右,司寇牛父駟乘,以敗狄于長丘,獲長狄緣斯,皇父之二子死焉,宋公于是以門賞耏班,使食其征,謂之耏門。晉之滅潞也,獲僑如之弟焚如。齊襄公之二年,鄋瞞伐齊,齊王子成父獲其弟榮如,埋其首于周首之北門。衛(wèi)人獲其季弟簡如,鄋瞞由是遂亡。

宋武公公元前765年—748年在位,魯文公十一年為公元前616年,根據(jù)《左傳》的記載,鄋瞞與諸夏交征,前后長達一個半世紀,長期為諸夏大患,宋、晉、齊、衛(wèi)、魯都曾受其侵犯。鄋瞞一族的典型特點是身材高大,故謂之“長狄”。魯文公十一年叔孫得臣敗狄之戰(zhàn),公羊、谷梁二傳亦載其事,二傳皆謂之“長狄”,夸言其身材高大?!秶Z·魯語下》亦載其事:

吳伐越,墮會稽,獲骨焉,節(jié)專車。吳子使來好聘,且問之仲尼?!蛨?zhí)骨而問曰:“敢問骨何為大?”仲尼曰:“丘聞之:昔禹致群神于會稽之山,防風氏后至,禹殺而戮之,其骨節(jié)專車。此為大矣。”客曰:“敢問誰守為神?”仲尼曰:“山川之靈,足以紀綱天下者,其守為神;社稷之守者,為公侯。皆屬于王者?!笨驮唬骸胺里L何守也?”仲尼曰:“汪芒氏之君也,守封嵎之山者也,為漆姓。在虞、夏、商為汪芒氏,于周為長狄,今為大人。”

吳人問巨人骨于孔子之說,或系小說家言,但這段記載卻表明,在戰(zhàn)國時期,人們還保存對于身材高大的長狄一族的深刻記憶,蓋因大人并沒有從華夏土地上絕跡,《魯語》作者托孔子之口,將當時的大人族與歷史上的汪芒氏、長狄聯(lián)系起來。杜預注《左傳》“鄋瞞侵齊”,即據(jù)《魯語》為說:“鄋瞞,狄國名,防風之后,漆姓?!币浴秶Z》之汪芒氏為長狄或鄋瞞的前身。

《史記·孔子世家》、劉向《說苑·辨物》皆引《魯語》“大人”之說,《史記》“汪芒氏”作“汪罔氏”,“漆姓”,兩書皆作“釐姓”,《大荒北經(jīng)》云:“有大人之國,釐姓,黍食?!贝笕酥畤鳌搬嵭铡?。李零指出:“萊夷之萊,金文正作釐,與長狄之姓同?!辈⒄J為“鄋瞞與萊夷有關。我懷疑,長狄南下,很可能是從遼東半島,經(jīng)長島島鏈,從蓬萊登陸,一路奔萊州,一路奔煙臺、威海,主要分布在膠東半島的北岸?!崩盍阃茢?,身材高大的長狄、鄋瞞、大人,當為來自渤海以北的東北亞人種,他注意到《海內(nèi)東經(jīng)》“大人之市”的記載。[31]蓬萊海外“大人之市”或唐代“大人古城”的說法,證明在當?shù)卮嬖谝粋€東北亞人種進行貿(mào)易的居點,北方大人由此進入半島,萊夷即其族類,直到今天,膠東地區(qū)人的平均身高還高于全國平均水平。

《魯語》謂汪芒氏之君“守封隅之山”,“封隅之山”當然就是《大荒北經(jīng)》的“附禺之山”、《海外北經(jīng)》的“務隅之山”,《魯語》、《山海經(jīng)》兩書關于“大人之國”的地域和姓氏的記載不謀而合,足證“附禺之山”為山東半島北部之山,釐姓之“大人”即萊夷,《大荒北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所記述的大荒版圖東北海景觀,即蓬萊沿海的地理。

3.列姑射之山

前面提到,《海內(nèi)北經(jīng)》記載,在朝鮮、燕與大人之市、蓬萊之間的海中,有“列姑射”,“列姑射”當即渤海口旅順與蓬萊之間南北排列的廟島群島?!稏|次二經(jīng)》中,亦有以“姑射”為名的諸山,“姑射之山”、“北姑射之山”、“南姑射之山”自北而南,依次排列,相去各三百里,而且由“姑射之山”至“北姑射之山”為“水行三百里,流沙百里”,所行為水路,《東山經(jīng)》所述皆為山東半島諸山,這三座姑射之山由北而南一字擺開,且在水中,很容易被認為就是《海內(nèi)東經(jīng)》的“列姑射”,不過,根據(jù)《東次二經(jīng)》的記載,更細致地推敲這三座姑射山在《東次二經(jīng)》中的方位,可以看出,這三座山并不在海中。

《東山經(jīng)》共分四次,其首次、二次、四次的經(jīng)文皆談及“食水”,且皆載于諸次之首條:“東山經(jīng)之首,曰樕

之山,北臨乾昧。食水出焉,而東北流注于海?!帜先倮?,曰藟山,其上有玉,其下有金。湖水出焉,東流注于食水?!薄皷|次二經(jīng)之首,曰空桑之山,北臨食水?!薄皷|次四經(jīng)之首,曰北號之山,臨于北海?!乘鲅桑鴸|北流注于海?!敝T次記山,皆自北而南,以北方之海(渤海)為起點,食水在諸次之首,且東北流注于海,顯然應為渤海北岸的河流,蓋即《水經(jīng)·淄水注》所記載的源于臨淄西北,北流至博昌(古薄姑,今博興)后,東北流入海的“時水”,《周禮·夏官司馬·職方氏》幽州“其浸菑、時”,《漢書·地理志》千乘郡博昌“時水東北至巨定入馬車瀆”是也?!稏|次二經(jīng)》首山空桑之山,“北臨食水”,則無疑是在渤海南岸,根據(jù)《東次二經(jīng)》記載,空桑之山以南,經(jīng)過曹夕之山、嶧皋之山、葛山之尾、葛山之首、余峨之山、杜父之山、耿山、盧其之山凡八山,才是三座“姑射之山”,姑射之山顯然已去渤海甚遠,不可能是《海內(nèi)東經(jīng)》所記載的“在海河洲中”的“列姑射”。

倒是《東次三經(jīng)》所記載的一系列水中之山,更像是海中的“列姑射”?!稏|次三經(jīng)》共記九山,自北而南排列:“《東次三經(jīng)》之首,曰尸胡之山,北望

山?!薄坝帜纤邪税倮?,曰岐山?!薄坝帜纤形灏倮?,曰諸鉤之山?!薄坝帜纤衅甙倮?,曰中父之山?!薄坝謻|水行千里,曰胡射之山?!薄坝帜纤衅甙倮?,曰孟子之山?!薄坝帜纤形灏倮?,曰流沙,行五百里,有山焉,曰跂踵之山?!薄坝帜纤芯虐倮?,曰踇隅之山?!薄坝帜纤形灏倮?,流沙三百里,至于無皋之山,南望幼海,東望榑木?!本派街g皆為水路,里程在五百里至千里之間,可見諸山必為海中之山,自非渤??诘膹R島群島莫屬。[32]

圖:渤??谥械膹R島群島

廟島群島大小島渚三十余座,島上多山,面積較大者為有十座,《東次三經(jīng)》九山,必當在十島之中。

《東次三經(jīng)》九山與今日廟島諸島之名,大相徑庭,其所指各為今之何島,難以由其名義考見,雖然,據(jù)《東次三經(jīng)》所記諸山之走向和地貌,仍大致可考見其為何島。

廟島群島的中、北段諸島地勢高陡,多巖岸,多沙石灘,南段諸島則地勢平緩,多廣闊平坦的沙洲?!稏|次三經(jīng)》九山,由南到北,第三山諸鉤之山 “多沙石”,第四山中父之山“多沙”,第五山胡射之山“多沙石”,正合乎廟島列島北端諸島多砂石灘的地貌。第六山孟子之山與第七山跂踵之山之間、第八山踇隅之山與第九山無皋之山之間,皆有數(shù)百里“流沙”,則反映了廟島列島南端諸島沿岸多廣闊沙洲的地貌。宋代刺配罪人之沙門島,即在今長山島附近,蓋以其多沙灘而得名。

《東次三經(jīng)》最后一山為無皋之山,為航線的終點,其北有流沙三百里,當為從北長山島綿延至南長山島的曼長沙洲,則無皋之山必已在陸地。蓬萊屬膠東丘陵地帶(廟島群島即為這一山脈在海中的延伸),其地多山,今蓬萊港周邊有田橫山、黑烽山、泰山等山峰,無皋之山當在其中。在無皋之山可以“南望幼海”,郭璞注曰:“即少海也。”《韓非子·外儲說左上》云:“齊景公游少海,傳騎從中來謁。”《外儲說右上》云:“景公與晏子游于少海,登柏寢之臺而還望其國?!?“幼?!被颉吧俸!鄙w即齊國北部的萊州灣,在蓬萊西南,登山即可望見。

《東次三經(jīng)》九山之名無“姑射”,但其第五山曰“胡射之山”,“胡”、“姑”音近,“胡射”亦即“姑射”。

郭璞注《海內(nèi)北經(jīng)》“列姑射”,引《莊子·逍遙游》篇“藐姑射之山”,《莊子·逍遙游》云:“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薄肚f子》書多寓言,其中人物、地名多虛托,因此,對此“藐姑射之山”之所在,歷來學者多未加留意。實則,《莊子》書雖空靈,其中的故事卻可能大有來歷,而非純?yōu)榍f子杜撰?!跺羞b游》多引《齊諧》中的故事,此藐姑射神女的神話或即齊諧之言。姑射神女不食人間煙火,“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且“乘云氣,御飛龍,游乎四海之外”,與《史記·封禪書》中燕齊方士所稱道的蓬萊神仙傳說聲氣相通,極有可能就是早期流傳的蓬萊仙島神話?!读凶印S帝》云:“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山上有神人焉,吸風飲露,不食五谷?!奔磸揭浴肚f子》的“藐姑射”等同為《海內(nèi)東經(jīng)》的“在海河州中”的“列姑射”。同一山也,謂之“列姑射”,因眾島排列成行;謂之“藐姑射”,則因其浮沉于千里煙波之中藐不可及。

此外,《東次三經(jīng)》有“跂踵之山”,而《海外北經(jīng)》云:“跂踵國在拘纓東,其為人大,兩足亦大,一曰大踵?!薄摆桋鄧痹凇逗M饨?jīng)》版圖中近東北隅,與“務隅之山”相去不遠,當即《東次三經(jīng)》“跂踵之山”。

《東次三經(jīng)》又有“踇隅之山”?!佰[”,郭璞注云“音畝字”,“踇”與“附”、“務”皆音近字,則“踇隅之山”亦即《大荒北經(jīng)》“附禺之山”、《海外北經(jīng)》“務隅之山”。《東次三經(jīng)》中,“踇隅之山”為倒數(shù)第二山,當即廟島島群中最南也是最大的島嶼——長山島,今長山縣署所在地。

古長山島為附禺之山,為顓頊及其九嬪所葬之地,為萊夷“大人之市”貿(mào)易之所,長山島在上古歷史、地理、宗教中的地位可見一斑。

4.女和月母之國

《大荒北經(jīng)》云:“有女和月母之國。有人名曰?,北方曰?,來之風曰

,是處東極隅以止日月,使無相間出沒,司其短長?!贝藯l在《大荒北經(jīng)》開頭,位于大荒版圖東北隅,文中“東極隅”顯系“東北隅”之訛。“女和月母”為月神,[33]與“附禺之山”相鄰,“附禺之山”為釐姓的“大人之國”所居,釐姓即萊夷,很容易由之聯(lián)想到《封禪書》齊地八神之一“月主”:月主在萊山,在今龍口市東南,“萊山”即得名于萊夷。則“女和月母之國”作為月神,當即萊山月主之前身,原為萊夷“大人之國”所崇拜之神。

總之,綜合《大荒北經(jīng)》、《海外北經(jīng)》、《海內(nèi)北經(jīng)》、《東次三經(jīng)》之記載,對照山東半島北部渤海灣列島地理,足以證明,《大荒北經(jīng)》、《海外北經(jīng)》和《海內(nèi)北經(jīng)》所記東北海諸景觀,即為蓬萊周邊海岸線的地理,《東次三經(jīng)》所記諸山,即為渤??诘膹R島群島。這些記載也證明,早在《山海經(jīng)》成書的時代,自蓬萊至朝鮮半島的東北亞海上交通已甚發(fā)達,華夏世界對于這一航線上的諸島的地理和物產(chǎn)已經(jīng)有了極為豐富和準確的知識,并將之付諸記載,這些記載還證明,山東半島北部的上古先民,即體形高大的萊夷,系從東北亞遷徙而來,其體質與華夏民族有著鮮明的差異,因此在春秋歷史上留下了鮮明的印記。

結論:《大荒經(jīng)》與山東上古地理

《大荒經(jīng)》所反映的世界,四面皆環(huán)海,中國東、南有海,北方雖無海,渤海相對于中原,勉強可視為北海,唯西方為廣袤的內(nèi)陸,無??裳浴G叭嘶凇爸袊惑w觀”和“中原中心觀”揣度《大荒經(jīng)》地理,為了中原西方無??梢耘c《大荒經(jīng)》“西?!毕鄬?,因此不得不將《大荒經(jīng)》的西部地理想象的非常遼闊,甚至遠遠超出中國之外,遠達中亞乃至西亞,《大荒經(jīng)》中的西海被指為中國西部青海、甘肅、新疆一帶的湖泊,如青海湖、居延海、鹽澤之類,甚至被指為中亞、西亞的咸海、波斯灣、地中海。而較務實的學者,有見于《山海經(jīng)》時代中國人的地理知識還無從遠及青海、新疆,遑論中亞、西亞,因此只好將《山海經(jīng)》中的“海”全部視為想象,而非對實有之海域的記載,以至于視《海外經(jīng)》、《大荒經(jīng)》關于“海外”的記載皆為無稽之談,將其地理學意義一筆勾銷,置而不論。

中國版圖當然不是四面環(huán)海,《山海經(jīng)》時代中國人的地理知識也不可能遠及西垂的青海、新疆,更不用說遙遠的波斯灣、地中海,同時,《大荒經(jīng)》關于海外、大荒眾多自然地理景觀的記載也不會是想象,而必定是以現(xiàn)實大地作依據(jù)。其實,中國版圖雖非四周環(huán)海,但是,在上古時期,中國境內(nèi)卻自有四周環(huán)海之地,這個地方就是山東,上古時期的山東,不僅北、東、南三方有海,其西部也有“?!?。

由于山東特定地勢所決定,在上古時期,山東確是四面環(huán)海之地。山東半島北有渤海,東和東南有黃海,三面臨大海,而其西部亦有可被視為“?!钡膹V闊的水域。山東中部,魯中群山高高隆起,山區(qū)西北為泰山及其余脈,山區(qū)西南為尼山、嶧山諸山,這些山恰如魯中山區(qū)伸出的兩翼,橫亙于河水、濟水東下之途,一旦黃河潰決,浩蕩東下的洪水東泄無路,只能在山區(qū)以西,與自泰山之陽發(fā)源西流的泗水、汶水相匯,瀦集為大面積的湖泊沼澤,然后由泰山以北的魯西北平原和嶧山以南的蘇北平原奪路入海,以此造成山東西部湖泊相連、大澤廣布的地理環(huán)境,形成魯中山區(qū)四面環(huán)海的地理格局。上古時期,山東西部、西北部平原地勢較現(xiàn)在更為低洼,河水更常泛濫,這一代一直存在大面積的湖泊,見于文獻記載者即有巨野澤、菏澤、阿澤、雷澤等。至今,魯西還有微山湖、東平湖等在華北地區(qū)罕見的大面積湖泊水域。正是這一特殊的地理形勢,使上古山東地區(qū)之成為一個以魯中山區(qū)為中心,四面環(huán)水,對外相對獨立、對內(nèi)自成一體的地理單元。[34]

本文證明,四面環(huán)海、群山列峙的“大荒世界”,反映的就是上古山東地區(qū)這一自成一體的地理景觀。大荒版圖北方的“河、濟所入”,以及河、濟入海處的“北齊之國”,確鑿無疑地證明這一版圖與山東的關系。大荒版圖之北海即萊州灣,東北海即蓬萊外海的渤??谝粠?,東南海即膠南-瑯琊臺外海,南海則是海州灣,也就是說,整個大荒版圖的北、東、南三方,地域不出山東半島的北、東、南海岸線,以此類推,《大荒西經(jīng)》中所記載的“西北?!?、“西?!?、“西南?!北貫樘┥揭晕鞯暮凑訚伞?/p>

由于《大荒西經(jīng)》中出現(xiàn)了昆侖、流沙、黑水、弱水等地名,這些地名在《禹貢》中都屬于西部的雍州,此外,《大荒西經(jīng)》中還出現(xiàn)了“西周之國”和“西王母”這些無疑屬于西北的地名,因此,前人都相信《大荒西經(jīng)》已及于雍州甚至西域。實際上,根據(jù)顧頡剛先生的分析,《禹貢》雍州中出現(xiàn)的這些地名,正是《禹貢》作者為了填補其對大西北地理知識的欠缺而從《山海經(jīng)》中搬到《禹貢》中去的,因此不能反過來依據(jù)《禹貢》衡量《山海經(jīng)》地域。[35]至于《大荒西經(jīng)》的“西周之國”和“西王母”,“西周之國”純屬《大荒經(jīng)》的作者誤解古圖的結果,[36]而“西王母”最早正是出自《山海經(jīng)》,后人因為誤以為《山海經(jīng)》的西部即中國西部,因此把西王母也搬到了西極之地。[37]自古以來,由于誤解《山海經(jīng)》,因此圍繞著昆侖、流沙、黑水、弱水、西王母之所在,生出種種糾葛,要一一董理,頗費口舌,請容另文詳論。

《山海經(jīng)》這本書,是流傳至今的最古老的一部上古地理書,其中保存了大量的上古地理、歷史、宗教、神話的史料,其內(nèi)容遠比《禹貢》豐富,價值遠比《禹貢》更高,曾對戰(zhàn)國秦漢之際的地理學和世界觀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甚至《禹貢》本身也對《山海經(jīng)》多有沿襲。但由于《禹貢》載于《尚書》,列于五經(jīng),自太史公以降,言地理者獨尊《禹貢》而鄙薄《山海經(jīng)》,[38]致使此書的價值被嚴重低估,內(nèi)容被長期誤解,以至于被視為荒誕不經(jīng)的小說家言,導致其中所蘊含的大量上古地理、歷史訊息長期遭到埋沒。一旦千百年來籠罩于此書之上的霧霾得到澄清,此書的真實意蘊得以呈現(xiàn),我們對于中國上古史以及山東上古史的看法將為之徹底改觀。中國學術界是時候認真面對《山海經(jīng)》這本“怪書”了。

文章來源:《文史哲》2018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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