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閱讀,與杜拉斯有關。從一張杜拉斯少女時的照片開始…… 杜拉斯少女時 我先是看到了這張照片。 照片上的這個少女,長得嫵媚,大眼睛,雙眼皮很厚,頭發(fā)卷曲,鼻梁高挺,個子瘦小。那雙眼睛顧盼幽深,令人過目不忘。盯住多看一會兒,會攝人心魄。她身上有一種有莫名的媚態(tài)。 她叫瑪格麗特·杜拉斯,《情人》的作者。 杜拉斯十五歲時,遇見了三十二歲的中國情人。她聲稱十八歲就老了。杜拉斯說,“我體驗到的是欲望的力量無所不在,無處不達,從那時候起,我的性經(jīng)驗總是十分豐富的,甚至是粗暴的?!?/p> 接著,我看到了這張照片。 杜拉斯說,十八歲我就老了。 在這張照片中的,是一個雙眼炯炯有神的杜拉斯,身架雖瘦小,卻有了女人的樣子,以及她同樣引人注意的黑眼圈。那應該是黑眼圈,據(jù)說可能是欲望留下的烙印。這時候的杜拉斯,經(jīng)歷了欲望的洗禮,相比小時候,更有風情,媚態(tài)綻放了。 注意她手腕上的大鐲子,是金鐲子?還有中指上的戒指,這應該是中國情人送她的。杜拉斯沒有拒絕他的錢,甚至是為了錢,她才沒有拒絕那個中國情人。 不談愛。杜拉斯這樣說。只說欲望。 1?!抖爬拐劧爬埂?/p> 1984年,杜拉斯寫了《情人》,已年過七十。 1987年,有人問她,您對那個男人還留有什么其他的記憶? 杜拉斯回答,我不喜歡他那中國人的身體,但我的身體讓他有快感。徹徹底底的欲望,超越感情,不具人性的,盲目的,沒法形容的欲望。我愛這個男人對我的愛,還有那情欲。 杜拉斯的回答,見《杜拉斯談論杜拉斯:懸而未決的激情》,這是一本訪談集,采訪人是意大利的莉奧博迪娜·帕洛塔·德拉·托雷。杜拉斯談了很多,關于寫作,生活,激情,電影,以及她悲慘的家庭和奇怪的家人們。也消遣了羅蘭·巴特、普魯斯特和薩特,調(diào)侃巴特只會紙上談兵,要寫出他得要真的性生活。 關于為什么寫《情人》,杜拉斯說,我寫《情人》時沒有想到愛。她想到了什么?少女時的生活,還有她貧窮的家庭,瘋狂又悲觀的母親,還有壞脾氣的大哥。 杜拉斯的話里有話,她強調(diào)欲望,似乎在回避愛。 中國情人愛上她之后,一生未忘,很多年后,再次相見,就有了《情人》的開頭:“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xiàn)在備受摧殘的面容?!蓖醯狼壬淖g文真是雅致。 十五歲時的杜拉斯,家里真的太窮了,在中國情人面前,她毫無自信,加上母親的破產(chǎn),兄尋歡作樂的大哥,支離破碎的家庭,扭曲變形的生活,這些讓敏感的杜拉斯多少感受了屈辱。 2。杜拉斯《情人》 因為讀了《杜拉斯談杜拉斯》,就重讀了《情人》。 再次重讀,重點已經(jīng)由杜拉斯和中國情人的激情,轉到了其他內(nèi)容,比如杜拉斯寫她的母親和兩個哥哥。杜拉斯這樣談到她的母親: 精力旺盛、瘋瘋癲癲,只有身為母親的人才會像她那樣。我們一生中所遇到的人里面,我相信母親絕對是最怪異、最難以預料、最難以捉摸的那位……她很會講故事,單調(diào)而又緩慢的聲音 然而,母親給她的影響非常大,就像講故事的能力和天分,大概是遺傳自她的母親。父親在杜拉斯的童年是消失的,四歲時,父親就去世了。關于母親,杜拉斯說: 她的瘋狂,我永志不忘。她的悲觀也是。她仿佛永遠在等待戰(zhàn)爭、等待災難,好把我們給毀了,所有的人。 瘋狂和悲觀,這兩點在杜拉斯的身上何嘗又不是呢?當中國情人膽怯地走向他,向她示好時,她并沒有拒絕,而是接受了這個愛的游戲。 如何理解這位中國情人半個世紀之后的這聲告白?杜拉斯沒有回應。在《情人》中,她迅速轉向了回憶,十五歲在越南的那些年。假如我們天真一些,相信中國情人老去之后的情感和牽掛,那是否可以說,愛一直在他心里一直盤桓。念念不忘,確有回響。 正是中國情人五十多年后的再次示愛,讓杜拉斯終于下定決心,動手寫這本書,為什么不是之前?杜拉斯確認了一點,中國情人對她的愛真的存在,并且歷經(jīng)漫長的歲月而未消失,當年這份愛留給杜拉斯的記憶更多是激情和欲望,也是屈辱,而不是情意綿綿。 3。杜拉斯《抵擋太平洋的堤壩》 關于母親的瘋狂,杜拉斯在這部小說里,寫得很透徹詳盡。 1924年,杜拉斯的母親瑪麗在柬埔寨買了一塊土地,飽受海潮之害,為了抵擋海潮,她母親貸款修筑堤壩,結果被海水沖走,為此身心交瘁而離開人世。這件事情,給母親刺激很大,給這個家庭陷入了困境。盡管母親的形象,被塑造成了悲劇英雄的樣子,像西西弗一樣,被生活一次次擊倒,再一次次試圖爬起來?,F(xiàn)實是,母親發(fā)現(xiàn)杜拉斯有了中國情人后,默認了,還接受了他的錢。 這個家庭太需要錢了。大哥酗酒抽鴉片,不務正業(yè),毫不憐惜家人。只有二哥保爾對她很好,大她3歲,杜拉斯親熱地稱他為“小哥哥”。他是杜拉斯年輕時的守護神,也是她的崇拜者和愛慕者。在杜拉斯眼里,“小哥哥”是男子漢的象征。他勇敢無畏,敢于獨自到森林里去打黑豹。 當然,這本書里依然還有那個中國情人的影子。杜拉斯所有的寫作,都與她的個人生活有關。不過,據(jù)說這本書,惹惱了她的母親,因為把她寫死了。 4?!?962-1991 私人文學史: 杜拉斯訪談錄 》 虛構和非虛構的界限,在杜拉斯的筆下是模糊的。她的寫作似乎跨越了這些問題,當她開始寫作時,記憶隨之復活,不邀自來,化作連綿不絕的詞語。 《1962-1991私人文學史》同樣是一本杜拉斯主題的書, 收錄杜拉斯在紙媒、廣播和電視上的44篇訪談 ,不乏有趣的思想。比如她將《情人》的寫法描述為:流動的書寫。 流動的寫作就是這樣,沒有指向,游走于詞語的波峰,轉瞬即逝。它永遠不會打斷閱讀,不會越俎代庖。沒有給出說法,也不解釋。 這是一種怎樣的寫作?書評人俞耕耘有一番解讀,頗為到位,他說杜拉斯堅持的是生存化的寫作,不是依附性的,也不是某種表達工具,引述如下: 把寫作視為存在,將生活視為作品。它是內(nèi)在化的本源。這樣,我們就能理解,訪談中杜拉斯為何聲稱自己沒有“私生活”。因為,她把生活讓渡給了作品,寫作代替了一切。 如此,也就明了。在杜拉斯,文學就是生活。記憶就是寫作的一部分。當曾經(jīng)的當事人都離開了這個世界,母親走了,中國情人去世了,大哥不在,小哥哥英年早逝了,與她曾經(jīng)有深切關系的人都不在了,她決定寫了《情人》,不知這算不算一種懷念。 5。庫斯圖里卡《婚姻中的陌生人》 懷念,不只是想起過往,還有重建記憶中的生活。杜拉斯念念不忘她少年時的苦難。庫斯圖卡里同樣對當年的塞爾維亞生活充滿念想。 責編李燦將庫斯圖里卡的這本書遞給我時,我正在上海圖書館的樓下廣場上抽煙,為黃昱寧《八部半》即將開始的對談活動做準備。對談嘉賓是袁筱一,另一個翻譯家 ,她翻譯的《致D》,我每年都會重讀。我負責主持,緊張。 庫斯圖里卡,本質(zhì)上就是一個電影導演,也寫小說。導演的思維,不可避免地進入了小說。這使得他的小說敘事具有鏡頭般的跳躍性,匪夷所思的畫面市場呈現(xiàn)。 主打作品自然是《在蛇的懷抱里》,就是電影《牛奶配送員的奇幻人生》的原作。這篇小說的敘事速度、蛇喝牛奶的細節(jié)、戰(zhàn)爭的定格場面,還有追殺的鏡頭,都有戲劇性。 6。高茲《致D》 袁筱一翻譯的《致D情史》,我每年都會讀上一遍,一則因為薄,很快就讀完了,二則實在動人。 在妻子罹患癌癥不久于人世之后,法國哲學家高茲寫給妻子的最后一封情書,一年后,兩人攜手自殺,他84歲,她83歲。這份情書有多美呢? 很快你就八十二歲了。身高縮短了六厘米,體重只有四十五公斤。但是你一如既往的美麗、優(yōu)雅、令我心動。我們已經(jīng)一起度過了五十八個年頭,而我對你的愛愈發(fā)濃烈。我的胸口又有了這惱人的空茫,只有你灼熱的身體依偎在我懷里時,它才能被填滿。 這本書顯得如此安寧。這是一種選擇。五六十年的婚姻,當然還有和美好同樣數(shù)量的不好,生活就是這樣。能和這段話相媲美的,只有同為法國人的杜拉斯,在《情人》的那段話: 我已經(jīng)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里,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說:我認識你,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xiàn)在,我是特為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xiàn)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xiàn)在備受摧殘的面容。 當年的中國情人真是懦弱,典型的少爺,沒有勇氣,沒有生活的能力,也不敢反抗父親,聽他父親的安排,娶了一個門當戶對的女孩。不然,父親就會斷了他的錢。 杜拉斯還說自己沒有愛,我是不信的,只是無奈吧。 寫到這里,有些感傷,不想再寫十月讀過的其他書。 就這樣。 【硬廣】 我自己的新書:《珀金斯的帽子》,敝帚自珍。 一本閱讀評論集,有少時習作,也有近年的長文,好壞還得繼續(xù)寫。所謂意義不大,又不得不寫。想說的無非是,忠于某些事實,忠于某些情感,也忠于幽暗的自己。珀金斯一詞,換成中國的說法,就是貴人。愿你在人生的路途上,幸得貴人相助,指出我們的不足,幫助我們變得更好。 《珀金斯的帽子》 近期文章更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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