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宏印

       我的故鄉(xiāng)處在關(guān)中平原和黃土高原的過渡地帶，這里山川塬交錯，溝梁峁縱橫，人們祖祖輩輩散居在具有濃厚民俗風(fēng)情和鄉(xiāng)土氣息的窯洞里。曾有位古人稱贊窯洞的妙處:“貴客遠(yuǎn)來到此莊，休笑我家無廈房，雖然不是神仙洞，冬天暖來夏天涼”。傳說中的孟姜女就是從這里離開她生長的窯洞，辭別鄉(xiāng)親，背上寒衣，開始了她艱難的千里尋夫之行。

       一孔窯洞，一個家園。穹頂遮雨，以土擋風(fēng)。農(nóng)民辛勤勞作一生，最基本的愿望就是修建幾孔窯洞，有了窯娶了妻才算成了家立了業(yè)。男人在黃土地上刨挖，女人則在土窯洞里操持家務(wù)、生兒育女。小小窯洞濃縮了黃土地的別樣風(fēng)情，也凝聚了農(nóng)人們所有的喜怒哀樂。

      一直以來，故鄉(xiāng)窯洞的樣子始終在我的腦海里縈繞。自父輩至上，都是居住在窯洞里，我生于斯，長于此，對窯洞有著特殊的感情。土窯洞層層疊疊，簡陋而神秘，沿著千溝萬壑蜿蜒著伸向遠(yuǎn)方，窯背上吱扭吱扭走過的拉糞牛車和崖下院子里孩子的哭鬧聲構(gòu)成了黃土高原特有的交響，矮矮的土墻，整潔的院落和貼著窗花的欞框流露著溫暖和安詳，生活在這里人們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輪回中擁抱著屬于自己的金黃。雖然早先的土窯洞已被廢棄，但它在我的記憶里還是那么的清晰，還是那最美好最溫馨的家園。

       隨著年齡的增長，故鄉(xiāng)情懷愈來愈濃。每每回家，都要專門去看看我生活過的地方。生我養(yǎng)我的那孔窯洞已近坍塌，變成了幽黑的土穴，院落里雜草叢生，荒蕪蕭條。站在那里，我思緒萬千，心里是五味雜陳，我仿佛看到當(dāng)年一家人擠在一個窯洞里伴著蘿卜纓子酸菜，吃小米干飯的情景，仿佛看到奶奶拖著病體，坐在案板前的凳子上，吃力和面的身影，回想起晚上經(jīng)常和奶奶討價還價晚點(diǎn)關(guān)燈，是為了多有點(diǎn)時間看借來的書，回想起寒冬臘月，趴在熱炕上，聽大人們講“薛仁貴征東”“瓦崗寨”的故事……現(xiàn)在想來，那段看似艱苦的歲月，卻富潤了我的童年時光。

       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后期，隨著我們兄妹漸漸長大，原有的一孔窯洞已略顯局促，父母又籌劃著挖建新窯，當(dāng)?shù)胤Q“弄地方”。父親是村里小學(xué)的民辦教師，白天在學(xué)校里忙活，母親在生產(chǎn)隊勞動掙工分，半晌都不敢耽擱，所以父母親建造新居的時間大都在天亮之前或月夜星燈下。那年又是天災(zāi)人禍的一年，三位偉人相繼辭世，唐山地震，天落隕石，加上秋季近兩個月的連陰雨，剛剛修好的平整的窯面被沖成了泥坡，這給已是精疲力盡的父母無疑是雪上加霜。然而，父母親并沒有沮喪退縮，依然倔強(qiáng)頑強(qiáng)地實(shí)現(xiàn)著自己的夢想。年幼的我慢慢也學(xué)會了推車倒土，擔(dān)水和泥，幫父母干一些小活。有一次，我的腳不慎被耙子刺破，血流不止，正在干活的母親急忙跑過來，把我攬在懷里，一邊捂著傷口，一邊哭到：“可憐的娃兒，這么小就要幫大人干活?！倍覅s高昂著頭說道：“我要以驚人的毅力幫你們?！爆F(xiàn)在，我都不清楚我為何突然冒出那樣的詞？只記得周圍的人都笑了，只有母親哭得更傷心。后來，她不止一次的告訴我：“要好好念書，你身體弱，如果沒文化，將來下煤窯挖煤，人家都不要你”。

在親友們的幫助下，箍窯圈，壘面墻，砌窯沿，兩年以后，兩孔嶄新的土窯洞終于成為了我們溫馨的家園，我也如愿以償?shù)乜忌狭耸〕堑囊凰鶎W(xué)校。

       放假歸來，我們搬進(jìn)了新居。白坩土粉飾的雪白的墻壁，黃褐土勾勒的土色墻角線，麥草泥泥過的平整的地面，還有，父母自己設(shè)計修造的新式土炕，無不再現(xiàn)著父母的愛美之心和艱辛之舉。陽光透射過門窗瀉在窯洞里，清凈亮堂，灑過清水的地面，股股泥土的清香撲鼻而來，躺在鋪著家織布的土炕上，任憑窯洞外驕陽流火，不時還傳來父母“別忘了蓋上被子，小心著涼”的叮囑聲，是那樣的溫暖，那樣的舒適愜意。夜晚，一家人圍坐在炕上，彼此訴說著迷茫與彷徨，相互談?wù)撝Ｍ蛪粝耄F(xiàn)在回想起來，那種其樂融融，溫馨和睦的場景就發(fā)生在昨天。

       雖然后來為了適應(yīng)時代的潮流，我們又在平坦的塬上新箍了幾孔磚窯，我們兄妹相繼工作，搬進(jìn)城里住進(jìn)了樓房，窯洞里只剩下漸漸滄桑的父母，但是，對窯洞的情思時刻沒有改變。每遇上節(jié)假日，總是想著回到故鄉(xiāng)的塬上，躺在父母的炕頭上，猶如躺在父母的懷抱里，盡情地享受著那種恬淡和悠閑，徹底忘掉都市里的喧囂和煩躁。

       如今，鱗次櫛比的新式樓房替代了窯洞，特別是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的時代強(qiáng)音奏響神州大地后，黃土高原上的面貌發(fā)生了巨變。親切樸實(shí)的窯洞、溫暖舒適的土炕構(gòu)成的生活場景逐步退出歷史舞臺。但欣喜之余不免泛出一絲淡淡的鄉(xiāng)愁。愁的是我再也看不到冬日那一抹暖陽和夏日那一縷驕陽照射在鍋臺時，母親的煙囪里升起的裊裊炊煙；愁的是再也聽不到清晨院子里，窯背后的大樹上的小鳥啁啁；愁的是裝滿我童年快樂記憶、祖祖輩輩生活過的窯洞逐漸失去了它的功能，遠(yuǎn)離了人們的視線；愁的是再也沒有了一家人擠在窯洞的熱炕上海侃神聊，說著鄉(xiāng)間趣聞的親情。

        時光如水，一去難回。雖然，那曾經(jīng)遮風(fēng)擋雨，簡陋樸實(shí)的土窯洞，都在冬去春來中漸成遙遠(yuǎn)，變成了永恒的思念，但我們不妨?；毓枢l(xiāng)看看，看看祖輩、父輩當(dāng)年熬了大半輩子給我們辛辛苦苦留下的心血，看看還仍生活在那里的最摯愛的人，去尋找最初的那份記憶，那是我們的精神之源，生命之根，也給兒女們講講先輩們艱難與拼搏的精神。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找回人之初的善，更能捕捉到人之信的真，讓我們的人性得到回歸，心靈得到洗禮，我們的人生境界才會義無反顧地得到升華！

                                                                                    2019年4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