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傳》歸園田居歸田初期的生活,還是較為輕松閑散的。這也是詩人聊為弦歌、苦心安排的結果。家里有僮仆、有兒子,他只需偶爾過問一下農事,更多時間消遣于讀書、閑聊及游山逛水中。這種悠閑自得的生活,以及他這時期的感受,在他的《歸園田居五首》中反映得很清楚。 《歸園田居五首》作于陶淵明由彭澤令上棄官歸隱后的第二年, 即晉安帝義熙二年(406年)。這組詩歷來被視為陶淵明田園詩的代表作,也是中國文學史上田園詩的代表作。其一云:“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痹娙苏J識到自己的性格、氣質不適于做官,他的生命只屬于山水田園。十三年的仕途奔波如今看來就是誤落塵網(wǎng)中了。三十是虛指,極言荒廢光陰之多,強化他的悔憾情緒。他多年漂泊在外,如同羈鳥、池魚一樣不自由,心中總不能忘懷舊林、故淵。如今回到大自然中,就完全解脫了,可以過無拘無束的田園生活?!?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守拙是道家的思想,即保持愚直的本性。詩人在南郊的田野邊開荒躬耕,返樸歸真回到田園?!胺秸喈€,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庇纱司淇梢娞諟Y明家的產業(yè)狀況和居住環(huán)境,尚能讓詩人自足無憂。“遙遙遠人村, 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鼻八木鋵戩o景,此四句寫動況,以動襯靜,生機頓顯,在我們眼前現(xiàn)出一派恬然的農家氣象?!半u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的桃花源的影子在這里已隱約可見?!?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碧飯@環(huán)境優(yōu)雅,空氣新鮮,生活節(jié)奏緩慢,如流水緩緩,詩人的心情也平平靜靜。庭院中沒有灰塵雜物,既暗示交游少,也比喻沒有世俗雜事纏身,人在空寂的居室,常有余閑,也說明心境沉靜安閑。詩人喜愛這種恬靜的生活,欣幸自己像鳥兒掙脫牢籠一樣擺脫了官場的誘惑與羈絆,回到了大自然的懷抱。 如果說《歸園田居》之一生動地勾勒出了一幅農村圖景的話,那么,《歸園田居》之二則真切地反映了詩人作為一個農民所有的交往與話題?!?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時復墟曲中,披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桑麻日已長,我土日已廣,??炙敝?,零落同草莽?!痹娙似剿夭慌c農民往來,只在田頭地里相遇時,撥開草叢走到一塊,談談農事?!皶r復墟曲中, 披草共往來”二句,仿佛讓我們看到詩人怎樣穿過山間荒徑;“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二句又仿佛讓我們聽到詩人如何在與農人議論莊稼長勢,預計收成狀況。詩人此時的心愿已與農人一致了,他同農民一樣為桑麻日長、開荒墾出的地日廣而喜,又與農民一樣為突降的霜雪可能毀壞莊稼而憂。正因詩人已經在某種程度上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與農民同甘苦共喜憂,所以才能將農村的生活、農民的心態(tài)描寫得如此活靈活現(xiàn),使今人宛見其景,若逢其人,似聞其聲。 《歸園田居》之三用白描手法記載了詩人一天勞作的情形?!胺N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這首詩初看平淡似水,用詞淺白,短短八句,說家常似的敘述到南山鋤草的目的或原因——“種豆南山下, 草盛豆苗稀”;和過程——清晨即去鋤草,到月亮上來才荷鋤返歸,又信手拈來兩句——道路狹窄,草木叢生,露水沾濕衣襟,寫出歸路上的情景,最后自然而然地引出感受——衣襟沾濕沒關系,只要收成的心愿能夠得遂。每個淺白的字眼都那么富有表現(xiàn)力,每一句平常的話都是一幅活生生的圖景。五言八句構織出如此淡泊而悠遠、簡樸而淳郁的意境。當讀者的目光隨著詩人的筆調流動時,詩人便映著月光從一千五百年前向今天走來了,那么悠閑,那么自足,又淡淡地散發(fā)出一絲憂郁、一絲悵惘。 有些論者認為“但使愿無違” 是指隱居之愿無違,這是不符作者當時情景的,是牽強附會的推測。破壞了這首詩渾然著意生活本身、淡然不拘于心的渾然意境。 《歸園田居》之四記載了一次攜子侄出游之所見所感?!熬萌ド綕捎?,浪莽林野娛?!?詩人多年來離開山澤外出做官,如今可以在林野間縱情漫游了。此二句寫他出游的心情。對照《歸園田居》之一“羈鳥戀舊林”、“浪莽林野娛”句極寫出羈鳥歸舊林的輕松與歡暢?!霸嚁y子侄輩,披榛步荒墟。徘徊丘隴間,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遺處,桑竹殘朽株。借問采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沒無復馀。”詩人踏上一片過去村落的遺址,砍柴人告訴他這里的人都死了。對著一片廢墟和墳墓,詩人又思考起生與死這個無所謂因果,找不到答案的題目,感慨人生變幻無常、生死不定?!耙皇喇惓?、此語真不虛?”生前忙忙碌碌,苦苦求索,死后又能留下什么呢?“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边@種人生如夢的虛無觀,雖然悲觀消沉了些,但它是詩人在嘗試過、努力過之后的真實感受,他再也不能有所作為,只能聽任自然、等閑生死。可以指責朝陽初起的青少年悲觀消沉,不可以強求歷盡風霜的中年老人還那么豪情滿懷。況且這里詩人并非在鼓吹虛無空幻的人生觀,而是在慨嘆自己一事無成,在這世間留不下什么有光彩的東西,將來也不過埋沒于一片荒丘,同時,三十年而朝市異,世事變化如此之快,詩人也在探尋追索一些不變的東西,能使生命永恒的東西。 《歸園田居》之五寫詩人勞作一天歸來后的生活情景。“悵恨獨策還,崎嶇歷榛曲?!?“悵恨”估計是因莊稼長勢不好,更兼勞累,心情因此不好,由此對自己淪為農人也不免有怨天尤人之想。“ 山澗清且淺,遇以濯吾足”,在山泉中洗洗腳,也可以洗去心中煩悶。此句既淡且雅,淡者,農人收工回來,遇水洗洗足,這是多么平常的事;雅者,是承屈原“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之意。詩人于不經意間,既寫出了情狀,又寫出了心境。筆調而后漸轉歡愉:“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荊薪代明燭。歡來苦夕短,已復至天旭?!焙我越鈶n?唯有杜康!與人同樂,其樂無窮。燃薪代燭,歡夕達旦。固然自在,固然自足,但詩人這種著意追求的盡歡,這種借以消憂解愁的放浪,也是悵恨的一種變形宣泄。 《歸園田居》五首,既較為全面地反映了詩人歸田之初的各項生活內容、生活情形,也寫出了他情緒由歡快轉為平靜、并淡淡生出一絲悵惘的過程??傮w上來說,詩人的心情還是恬靜的,歡愉或悵惘都只是暫時的波動。從同期所作《舊鳥》一詩來看,“ 豈是天路,欣及舊棲”, 作者已經絕了飛黃騰達之念,“游不曠林,宿則森標”,他已不敢再作離開叢林的設想,只愿從此安居在田園。 詩人對此生不再抱奢望,委任自然的思想從他對子女的態(tài)度上也可以看出來。望子成龍是每個作父親的心愿,子女的生命在一定意義上是父母生命的延續(xù),子女的作為也在一定程度上是父母生命的延續(xù)。父母對生活要求愈高,在子女身上寄托的希望也就愈大。如果父母有所追求因之有所失落,必然希望在子女身上得以實現(xiàn)。陶淵明初得長子儼時,作《命子》一詩,歷數(shù)陶門光榮歷史,其中寄意不言自明。 而現(xiàn)在,四十四歲的陶淵明又作《責子》一詩,面對五個不成器的兒子,他又作何感想呢?“白發(fā)被兩鬢,肌膚不復實?!痹娙嗽缟A發(fā),肌膚不再豐實,漸近衰老,這一輩子也就這么完結了?!半m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阿舒已二八,懶惰故無匹;阿宣行志學,而不愛文術;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粟?!蔽鍌€兒子都不愛讀書,真是讓詩人無可奈何。但他不是嚴加訓斥,勤勉督導,而是“天命苛如此,且進杯中物”,以酒消憂,忘記這些不順心的事。作為一個不得志的詩人,他的消沉、嗟怨、貪戀杯中之物,渾然忘世忘家忘身,可以理解也值得同情。但作為一個父親,陶淵明確實不稱職。一個好父親,哪怕自己再落泊,也要在子女面前保持挺立的形像,不為自己心愿的延續(xù),也為子女的前程。所以,陶淵明消極厭世的思想,固然可以化為正常的詩意來觸動落寞者的情懷,引起一代又一代人的共鳴,但作為一種為人立世的態(tài)度,卻不值得推崇,也不應當歸咎于時世以為其開脫。痛苦出哲人,但我們不必為了哲理而強求痛苦,而只是取前人痛苦經驗來避免、解消痛苦。失意、消沉出凄美的詩意,但我們不必為了這種失意而去尋愁覓恨,而應在與這種落寞情懷的溝通中遣走自己的愁情,放眼現(xiàn)實世界的風物而有所實際行動。詩人和哲人的生活本身往往是不值得追慕的,不能因其生活的結果:思想的、藝術的作品而去贊美其生活本身。尼采、叔本華、凡高的生活都是不值得贊美也是無法仿效的,其為人也不能與其作品的奇異光環(huán)混為一體。歷代中國文人中有實際作為的人屈指可數(shù),他們的奇篇麗句是由他們獨特不可模仿的生活孕育出來的,他們的不平凡的生命歷程又是因他們理想與現(xiàn)實的沖突、個性與世俗的沖突造成的。假如要有所歸咎,那決不只是時代的過錯,而也與他們自身的弱點、缺點有關。這是一個美麗的錯誤,讓受難者的淚與血澆開藝術的花朵??蛇@花朵掩蓋了淚水與心血,掩蓋了藝術家的心靈、性格上的斑點。后世以其對藝術的景仰,進而衍生為對藝術家人格、心性的崇慕,對其一生不分青紅皂白的肯定與稱頌,這是合情卻不合理的。具體到陶淵明來說,于國于家于身于子女,一生中他除了詩文還有什么值得稱頌的呢?歸隱是無可奈何,拒仕是年老心淡,非要上升到品行的高度,徒然欺誘后人,為懶散、消沉、畏憚找一個美麗的借口,為他們的不負責任、放浪形骸找一種合理的解釋而已。但是,既然隱者的情懷可以為在仕途的忐忑不安的心情找一個依托,為他的遭貶謫后的信念找一個支撐,那么它也就有了長存的理由。話說回來,一事無成,心灰意冷、無德無能、僅有舞文之長的陶淵明,面對五個不成器的兒子,當此群魔亂舞、百姓謀生未易、求進無門的時世,除了借酒澆愁,又能怎么樣呢?所以《責子》一詩姑且作為一篇風趣的作品來欣賞,而不必深究詩人對子女的責任和對生活的態(tài)度。十六歲的長子懶惰無人可比,十五歲的次子不好詩文,十三歲的阿雍、阿端連六和七都不認識,小兒子更是只知道尋覓吃食。夸張形容,充滿了戲謔,流露出無奈,命運如此,陶門敗落,有愧列祖列宗。百緒千愁,都讓它融化在酒中吧! 從踏上仕途前夕的《命子》, 到歸園田居后的《責子》, 詩人由夸宗耀祖到斥責兒子,由諄諄祝告到認同天命,筆調由高昂到低沉,由滿懷熱忱轉為無可奈何,這是詩人十三年迷夢顛落的結果,是他歸返田園后的心情寫照。而無論有望無望,不敢奢望卻是自始至終貫穿詩人心跡的。這是每一個人尤其是多思善感的文人的共同心態(tài)。寄望之前先降溫,是怕失落得更多。陶淵明責子何嘗不是希望兒子好讀書、求上進呢?只是此事,這種愿望是以無望的方式表達的,與《命子》中以低調的希望表達強烈的心愿異曲同工。詩人這樣的心性反映到詩中,便沒有那種李白的浪漫激情與蓬勃熱力,亦無杜甫的那種大悲大憤,而自成一派平和、舒緩的風格,這種風格在詩人詩作中一以貫之,而在后期表現(xiàn)得越來越明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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