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橋大教堂原型索爾茲伯里大教堂 文/寶木笑 當文藝復興時期的法國學者弗朗索瓦?拉伯雷首次對中世紀喊出“黑暗”二字的時候,漫長的中世紀似乎便被蓋棺論定,即使是在今天,人們對于從古羅馬滅亡到文藝復興之間的這近一千年歷史仍然帶著文藝復興時期的論調(diào),陰暗潮冷的市鎮(zhèn)、臟兮兮的愚昧人群、原始野蠻的爭斗、壓抑逼仄的宗教環(huán)境……與其說我們在用“黑暗”描述那個千年,倒不如說那個千年讓我們充滿著陌生感,我們會很自然產(chǎn)生各種關于中世紀的疑問,那個千年的那群人,他們是過著一種怎樣讓我們倍感不適的生活。如果文學也有命數(shù)一說的話,當肯·福萊特將目光投向中世紀,當他最終向世人呈現(xiàn)“中世紀三部曲”,這位歐美最為著名的暢銷書作者便不知不覺中升華了作為一名作家的格局和境界。 因為版權等各方面原因,肯·福萊特在大陸并未像其在歐美那樣家喻戶曉,他顯然屬于被嚴重低估的那一類歐美作家。熟悉中國文學的西方文學批評者們喜歡這樣說:“肯·福萊特在歐美就相當于金庸在中國”,這位愛倫坡終身大師獎得主的20部小說已被譯成33國語言,累計總銷量超1.5億冊。特別是他的“世紀三部曲”更是成為“現(xiàn)象級經(jīng)典”,僅其第一部《巨人的隕落》便曾18次登上10國暢銷小說排行榜榜首,就作品的傳播和市場來看,肯·福萊特被稱為“現(xiàn)象級大師”名至實歸。然而,從文學研究角度看,這一切似乎都源自肯·福萊特的“中世紀三部曲”,或者更確切地說始于其中的第一部《圣殿春秋》。 正是在《圣殿春秋》中,肯·福萊特毅然選擇了另一條創(chuàng)作之路。之前的肯·福萊特一直以驚悚懸疑小說見長,他的第一部暢銷小說《針眼》讓他在歐美出版界登堂入室,生活得到很大改觀,當創(chuàng)作《圣殿春秋》之時,他已經(jīng)完成了第六部驚悚懸疑小說《突然亡命天涯》。而《圣殿春秋》完全是另外的風格,小說將時代一下子撥回到12世紀的英格蘭,不再讓特工此類英雄人設承擔主人公的敘事責任,而是選擇了一個非常普通的工匠湯姆,讓這個中世紀社會底層的普通人帶著讀者穿越中世紀,完成作者的故事講述。這是一個關于建造一座大教堂的故事,湯姆雖然是一個帶著妻子兒女艱難謀生的工匠,然而他一直在心中想要建造一座大教堂,為此不惜放棄相對安穩(wěn)的其他工作。當湯姆遇到王橋修道院的副院長菲力普修士,這位內(nèi)心極為虔誠的修士與對建造技藝極為執(zhí)著的匠人,他們一起串聯(lián)起一系列跌宕起伏的故事,故事的核心自然是那座早已成為某種信仰象征和精神寄托的大教堂。 單從文本創(chuàng)作和傳播角度講,肯·福萊特似乎選擇了一條滿是荊棘的道路??稀じHR特說:“我的出版商惴惴不安,他們想要的還是另一部驚悚小說,我的朋友們也憂心忡忡”,這很容易理解,這樣一個故事梗概似乎很難讓讀者提起足夠的興趣。但最終肯·福萊特卻成功了,而且是大獲成功,肯·福萊特不無幸福地回憶:“我在倫敦的出版商更加興奮,《圣殿春秋》一書比我此前的任何一本書銷售都好,世界各地的出版商都松了一口氣”,在意大利,該書是暢銷書第一名,在對書籍要求極為苛刻的德國,該書在長期暢銷書榜單上榜三百多周……當然,一本書的成功因素是多方面的,如果一定要從文本角度分析,也許,《圣殿春秋》和后來肯·福萊特“世紀三部曲”的成功都源自其對于傳統(tǒng)歷史題材的叛逆和升華。 理解肯·福萊特的這種叛逆和升華的關鍵一點在于,如何處理歷史題材的“陌生化”問題。也許《圣殿春秋》就可以作為研究這個問題的最好范本,中世紀大教堂的選題充滿風險,因為人們對此感覺枯燥,而這種枯燥又源自陌生,人們根本不知道其中能蘊含著怎樣精彩的故事空間,因此在閱讀期待和興趣方面會降得很低。二十世紀中葉之后成功的歷史小說,如今看來幾乎都是秉承著新歷史小說的創(chuàng)作圭臬,核心只有一個——將歷史的陌生化全盤解構(gòu),繼而全面建構(gòu)?!妒サ畲呵铩吩谶@方面也是如此,王橋大教堂的建造只是一個文本的象征,圍繞著這個標識展開的故事、人物和風土人情才是文本真正要呈獻給讀者的?!妒サ畲呵铩访黠@的雙線敘事讓整個故事完全按照這個邏輯延展開來,一方面通過工匠湯姆的經(jīng)歷為讀者全面建構(gòu)中世紀的日常生活,另一方面通過菲力普修士的故事為讀者全面建構(gòu)中世紀的各種斗爭。 也正是在這樣的雙線線索人物的基礎上,肯·福萊特進一步將人物關系舒展開,實現(xiàn)了一種多點建構(gòu),最終實現(xiàn)了對中世紀的全面重構(gòu)。這也就是說,肯·福萊特要在《圣殿春秋》中完成的是讓故事源于歷史,然后將歷史為己所用,最終實現(xiàn)將一段“陌生化”的歷史重構(gòu)為嶄新的故事。肯·福萊特確實做到了,湯姆帶著全家走過森林城鎮(zhèn),仿似給讀者緩緩展開了一幅歐洲中世紀版的《清明上河圖》,我們首先在《圣殿春秋》中感受到的是極致的中世紀生產(chǎn)生活的細節(jié)。比如,書中對于中世紀普通人的衣食住行都有著非常具體的描述,當湯姆一家經(jīng)濟情況不錯的時候,他們的午飯會是“一大塊白面包、一厚條煮咸肉和一小片洋蔥”,甚至還會有一木杯啤酒,即使是在如何吃這頓簡餐方面也不放過細節(jié)描寫,“他從他的皮圍裙的前兜中取出餐刀,切下一小片洋蔥,就著一口面包吃起來”。 這里要著重說明一點,肯·福萊特并未一味執(zhí)著于這樣的細節(jié)堆砌,而是更重視人物經(jīng)歷與讀者之間的通感,讓讀者在逼真的人物經(jīng)歷描述中感受中世紀歷史帷幕后的真實。比如,在描寫湯姆的妻子埃格妮絲難產(chǎn)而死的橋段中,中世紀普通底層人物生存的不易讓讀者不由落淚。當時的湯姆全家生活墜入拮據(jù),他們在城鎮(zhèn)之間的荒原流浪,仲冬時節(jié)又沒有農(nóng)活可干,這樣的工匠之家生活慘不忍睹。他們只能“用一把刀換了一條黑麥面包、四碗不見肉的肉湯……用一柄手斧換了一袋胡蘿卜……在野外架起了鍋……希望能找到一只冬眠的刺猬或松鼠,做點肉湯”,他們在路邊停下,坐在七葉樹下,埃格妮絲生產(chǎn)了……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口破鍋里的熱水,還有丈夫和兩個孩子,最終埃格妮絲用盡渾身力氣生下一個男孩兒,卻因為失血過多而死……然而,即使在這樣凄風苦雨的境地下,當這對兒悲慘的夫妻面對死別,他們想到的是當年的相遇,彼此互道一聲“我愛你”、“你是一個好女人”、“你是一個好男人”、“我不后悔”…… 是什么讓中世紀的“黑暗”越過“陌生化”的無盡苦海而最終成就經(jīng)典?不是眼花繚亂的人物關系,不是故作高深的索引考據(jù),更不是嘩眾取寵的完全架空,而是對人物命運和遭遇的感同身受和強烈共鳴。文學從來不是也不應該是倚門賣笑的消遣品,文學從來都是也應該是承載人類情感和靈魂共振的里程碑。在這一點上,肯·福萊特完成了讓無數(shù)人感佩的叛逆,他沒有將《圣殿春秋》寫成一部自己駕輕就熟的驚悚懸疑小說(雖然他完全有實力那樣做),而是去思索如何將中世紀的“陌生化”全面建構(gòu)成屬于自己和讀者的“三部曲”。在情感上,《圣殿春秋》成功地將“陌生化”解構(gòu),讓讀者不再陌生,繼而進行了建構(gòu),讓讀者進入到一個欲罷不能的文本環(huán)境之中。而肯·福萊特的叛逆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向文學界宣告,新歷史小說及中世紀題材寫作完全可以也必然將會走向人性化的道路,將更加關注普通人的感受和感情,情感共振化、去中心化和英雄邊緣化將最終引領新歷史小說在21世紀的前行之路。 肯·福萊特這種在文本創(chuàng)作中的叛逆,歸根到底就是對重構(gòu)歷史的重審,即歷史的“陌生化”不應該成為一種尋找噱頭的工具,這種“陌生化”不應通向神秘,而應通向?qū)Ξ斚伦x者情感的共振。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圣殿春秋》的文本主題實現(xiàn)了一種很具有現(xiàn)代感現(xiàn)實意義的升華,小說封面的主題語非常精準——做自己喜歡的事,直到世界為你改變。這完全是充滿啟蒙運動精神和符合后現(xiàn)代個體自由意志的戰(zhàn)斗宣言,肯·福萊特卻將這樣的精神升華放置于一部中世紀背景的小說中,這不能不說是一次完美的“陌生化”重構(gòu)和逆襲——既重構(gòu)了中世紀的故事情感底色,同時又重構(gòu)了中世紀通向現(xiàn)世的精神共鳴。 理解這種升華的關鍵在于一點,那就是中世紀的人們是否真的完全如行尸走肉般生活?他們是否已經(jīng)完全成為靈魂已死的軀殼?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只不過在以往大多數(shù)中世紀題材的歷史小說中,這種答案往往通過一種負向的內(nèi)容敘事和人物塑造完成,比如內(nèi)心糾結(jié)的邪惡修士、充滿矛盾的貴族騎士和小姐等,至于普通民眾則完全被模糊化了面容,成為一群低俗骯臟的看客和背景。但《圣殿春秋》反其道而行之,普通人的內(nèi)心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工匠湯姆心中的夢想就是要建造一座超越以往的大教堂,菲力普修士就是要為弱者留一處最后的避難所。中間的故事充滿波折,大教堂建造的過程和1135年到1145年英格蘭的動蕩雜糅在一起,當時的英格蘭從1135年開始陷入長達19年的內(nèi)戰(zhàn),全國事實上處于無政府狀態(tài),所以大教堂經(jīng)歷了建造和被毀的復雜過程,而人物的命運也在其中跌宕起伏。 每當這種時代背景出現(xiàn),“人是無情命運的玩物”總會成為一句無奈的長嘆,更何況在拉伯雷口中“黑暗”的中世紀。然而,我們在《圣殿春秋》中看到了人在內(nèi)心夢想的指引下,卻于最黑暗處綻放了絢爛的花火,在最不可能“做自己喜歡的事”的年代,一群與英雄根本不沾邊的普通人堅守到“世界為你改變”。湯姆與菲力普最終克服重重困難,終于完成自己的心愿,大教堂仿佛是一個象征的點,從這個點延伸出個體對于歷史車輪厚重碾壓的抗爭和漸悟。比如《圣殿春秋》還原了中世紀女性更加悲慘的處境,她們面臨著社會的歧視、男性的輕視,還要時時忍受著被當成常態(tài)的騷擾甚至侵犯,但是這并未讓她們屈服。人們?nèi)菀讓腿蹇姴糁⑸從缺皇莱鹜h姆雷侵犯作為個人的悲劇,實際上這個事件的主要原因是阿蓮娜家族和威廉家族地位的互置,是陡然的顯貴讓一直色厲內(nèi)荏的威廉狗膽包天地玷污了圣潔的玫瑰。即使是這樣,碾入泥濘的阿蓮娜卻并未認命屈服,她學會并找到了對待這個不友好世界和時代的辦法,她堅韌地活下去,聰明地觀察著,將刀子插進強盜肥胖的肚皮再攪一攪,去耐心等待魔鬼被最終宣判。 這顯然是《圣殿春秋》對于主題升華的一次重要補充,因為湯姆與菲力普內(nèi)心的夢想更偏重于一種緩緩植根內(nèi)心的“原力”,而阿蓮娜所代表的女性角色則告訴我們?nèi)绾蚊鎸娂蛹荷淼摹巴饬Α?。湯姆與菲力普是一種順向的升華,一個小小的夢想在日積月累中生根發(fā)芽,他們?yōu)榱吮Wo這個夢想而矢志不渝,完全印證小說主旨——做自己喜歡的事,直到世界為你改變。而阿蓮娜等女性角色的故事則更像是一種反向的升華,突然的外力告訴我們世界和人心不是想象那樣,為了保護自己作為生命的尊嚴,必須堅守住自己的心靈,不然就會滑入永劫不復的深淵,完全反證了小說的主旨——等到讓世界改變你,你其實已經(jīng)死去。說到《圣殿春秋》的創(chuàng)作緣起,肯·福萊特坦陳是自己對參觀教堂的執(zhí)迷促成了這部書的寫作,而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一直在內(nèi)心有個疑問:“為什么要建造這些教堂呢?”如此看來,也就不難理解在創(chuàng)作這部書的過程中,肯·福萊特何以能夠進行這樣一場堅決的文學叛逆和升華,也許在他的心中,《圣殿春秋》就是他自己的王橋大教堂吧。 —END— ?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zhuǎn)載或內(nèi)容合作請聯(lián)系作者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