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邁《夷堅志》 俠婦人 原文: 董國慶,字符卿,饒州人。宣和六年進土第,調(diào)萊州膠水簿。會北兵①動,留家于鄉(xiāng),獨處官所。中原陷,不得歸,棄官走村落,頗與逆旅主人相往來。憐其窮,為買一妾,不知何許人也,性意解,有姿色。見董貧,則以治生為己任,罄家所有,買磨驢七八頭,麥數(shù)十斛。每得面,自騎入市鬻之,至晚負錢以歸。如是三年,獲利益多有田宅矣。 董與母妻隔別滋久,消息杳不通,居常戚戚,意緒終不聊賴。妾叩其故。董嬖愛已深,不復(fù)隱,為言:“我故南官也,一家皆在鄉(xiāng)里,身獨漂泊,茫無歸期。每一想念,心亂欲死。”妾曰:“如是,何不早告我?我兄善為人謀事,旦夕且至,請為君籌之?!?br> 旬日,果有估客,長身虬髯,騎大馬,驅(qū)車十余乘過門,妾曰:“吾兄至矣?!背鲇?,使董相見,敘姻戚之禮。留飲至夜,妾始言前事以屬客。是時,虜令:宋官亡命許自言;不言而被首者死。董業(yè)已泄漏,又疑兩人欲圖已,大悔懼,乃紿曰:“無之?!笨头奕慌倚υ唬骸耙耘芡匈|(zhì)數(shù)年,相與如骨肉,故昌禁欲致君南歸,而見疑如此!脫中道有變,且累我!當取君告身②與我以為信,不然,天明執(zhí)告官矣!”董益懼,自分必死,探囊中文書悉與之。終夕涕泣,一聽于客。 客去,明日控一馬來,曰:“行矣!”董請妾與俱。妾曰:“適有故,須少留。明年當相尋。吾手制一納袍贈君,君謹取之,維吾兄馬首所向。若返國,兄或舉數(shù)十萬錢相贈,當勿取。如不可卻,則舉袍示之。彼嘗受我恩,今送君歸,未足以報德,當復(fù)護我去。萬一受其獻,則彼塞責,無復(fù)顧我矣!善守此袍,毋失也!”董愕然,怪其語不倫,且慮鄰里知覺,輒揮涕上馬,疾馳到海上。有大舟,臨解維,客麾使登,揖而別。舟遽南行,略無資糧道路之備,茫不知所為。舟中奉侍甚謹,具食食之,特不相問訊。才達南岸,客已先在水濱,邀詣旗亭,相勞苦,出黃金二十兩,曰:“以是為太夫人壽?!倍瓚涙Z,力辭之??筒豢?,曰:“赤手還國,欲與妻子餓死耶?”強留金而出。董追及,示以袍。客曰:“吾智果出彼下。吾事殊未了,明年挈君麗人來!”徑去,不返顧。 董至家,母妻二子俱無恙。取袍示家人,俾縫綻處,黃色隱然,拆視之,滿中皆箔金也。逾年,客果以妾至,偕老焉。 (選自北宋洪邁《夷堅志》,有改動) 注:①指金兵。 ②告身.官員的委任狀。 譯文: 董國慶,字元卿,江西饒州德興人,宣和六年進士及第,被任為萊州膠水縣主簿。正好碰上金兵南下,他只好把家眷留在江西,獨自一人在山東做官。中原陷落后,無法回到故鄉(xiāng),只好棄官在鄉(xiāng)間避難,他與旅店的房東交情很好。房東憐他的漂泊和困頓,花錢替他買了一妾。這妾侍不知是哪里人,聰明美貌,見董國慶貧困,便籌劃賺錢養(yǎng)家,盡家中所有資財買了七八頭驢子、數(shù)十斛小麥,以驢牽磨磨粉,然后騎驢入城出售面粉,到了晚上帶錢回家。這樣過了三年,賺了不少錢,還買了不少田地住宅。 董與母親妻子相隔甚久,音訊不通,所以經(jīng)常獨自傷心,郁郁寡歡。侍妾好幾次問他原因。董這時和她情愛甚篤,也就不再隱瞞,說道:“我本是南朝官吏,一家都留在故鄉(xiāng),只有我孤身漂泊,茫無歸期。一想到無法回到故鄉(xiāng)見到親人了,不禁傷心欲絕?!辨溃骸凹热蝗绱?,為何不早說?我有一個哥哥,一向喜歡幫人家謀劃事情,不久便來。到那時可請他為夫君設(shè)法?!?br> 過了十來天,果然有個長身虬髯的人到來,騎了一匹高頭大馬,帶著十余輛車子。妾道:“哥哥到了!”出門迎拜,使董與之相見,互敘親戚之誼,設(shè)筵相請。飲到深夜,妾才吐露董日前所說之事,請哥哥代籌善策。當時金人有令,宋官逃匿在金國境內(nèi)的必須自行出首,坦白從寬,否則被人檢舉出來便要處死。董已泄漏了自己身分,疑心二人要去向官府告發(fā),既悔且懼,于是欺騙道:“沒有這回事?!薄◎镑兹舜笈?,便欲發(fā)作,隨即笑道:“我把妹妹托付給你幾年,和你像骨肉一樣結(jié)交,所以才冒著禁令送你返回南方,你卻這樣懷疑我!要是有甚么變化,豈不是受你牽累?快拿你做官的委任狀出來,當作信物,否則的話,天一亮我就縛了你送官?!倍雍ε拢舷氪朔厮罒o疑,無法反抗,只好將委任狀取出交付。虬髯人取之而去。董終夜涕泣,不知所措。 第二天一早,虬髯人牽了一匹馬來,道:“走罷!”董國慶請妾同行。妾道:“我眼前有事,還不能走,明年當來尋你。我親手縫制了一件衲袍來送給你,你仔細收好,一切聽我哥哥的吩咐。到南方后,我哥哥或許會送你數(shù)十萬錢,你千萬不可接受,倘若非要你收不可,便可舉起衲袍相示。我曾于他有恩,他這次送你南歸,尚不足以報答,還須護送我南來和你相會。萬一你受了財物,那么他認為已是夠報答,兩無虧欠,不會再理我了。你小心帶著這件袍子,千萬不可失去它。”董感到十分愕然,覺得她的話很是古怪,生怕鄰人知覺報官,便揮淚與妾分別。上馬疾馳,來到海邊,見有一艘大船,正解纜欲駛。虬髯客命他即刻上船,一揖而別。大船便即南航。董國慶一點東西也沒準備,內(nèi)心茫然不知道怎么辦。但舟中人恭謹相待,敬具飲食,只是對他的行蹤去向卻一句也不問。船剛靠岸,虬髯人早已在水濱相候,邀入酒店洗塵接風(fēng),取出二十兩黃金,道:“這是在下贈給太夫人的一點小意思?!倍浧疰膛R別時的言語,堅拒不受。虬髯人道:“你兩手空空的回家,難道想和妻兒一起餓死么?”強行留下黃金而去。董追了出去,向他舉起衲袍。虬髯人駭詫而笑,說道:“我果然不及她聰明。唉,事情還沒了結(jié),明年護送美人來給你罷?!闭f著揚長而去。 董國慶回到家中,見母親、妻子、和兩個兒子都安好無恙。他拿起衲袍給家人看,讓人縫補綻開的地方,發(fā)覺隱隱透出黃光,拆開來一看,原來每一塊縫補的布塊中都藏著一片金葉子。第二年,虬髯人果然送了他愛妾南來相聚。他們一直生活到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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