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經(jīng)篇 學文之道,首先宗經(jīng)。未有經(jīng)學不明,而能善文章之勝者。夫文之能事,務在積理,而理之精者,莫經(jīng)為最。蓋出自圣人所刪定。其微言大義,自遠出諸子百家之上。吾人生平持論,常得此為據(jù)依。自無偏駁不純之弊。至其文詞之美,如鐘鼎彝器,古色燦然。任后人極力模擬,亦終不可及。 漢代作者,如司馬遷、揚雄、劉向、班固之屬。大抵皆習于經(jīng)生家言。非茍為炳炳瑯瑯者可比也。降及五代,經(jīng)術既微,而文格亦日敝。唐興一百余年,而昌黎韓氏出。一洗從前駢儷之習。其所作以氣為主,后人尊之,為一代大宗。然考其生平所得。亦于經(jīng)為多。其論《易》、《詩》、《春秋左氏》諸作。一字不可移易今之存者。猶有《論語筆解》一書。柳子厚與韓同起。隱然有晉楚競霸之勢。其《與韋中立論師道書》云:“本之書以求其質(zhì)。本之詩以求其恒。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苯宰缘榔淦缴昧χ帯=导八问?,如歐陽氏蘇氏父子兄弟王氏曾氏,其所為經(jīng)說。至今皆有存者,可考而知也。觀此數(shù)子。蓋未有離經(jīng)而能自立者也。 今之號為能文者,以經(jīng)為人人共讀之書,不足稱“吾博洽”之譽。于是搜取僻書旁求逸典以為震世駭俗之具。見他人文中之引及經(jīng)語者則反以為笑。是何異舍康莊而走狹徑。厭牢羞而索奇珍。適足以自貶其格已矣。有識者不取也。 或曰:子言治經(jīng)之要,允矣。然而國朝乾嘉之間,錢、戴、王、焦諸君子聯(lián)袂并起號曰“漢學”。其治經(jīng)之精儼然欲駕馬、鄭而上,而其文章乃遠不及古,何哉?曰:是不難知也。古人讀書之法。貴能得其大意。至于一名一物之疏,不害其為明通之識。今諸君子于一切器數(shù)之遺,講求不遺余力。其辯難之語,動至千言,然去古既遠。固有萬不能定其所以然者。而嘵嘵不已,彼亦一是非,此以一是非。非徒費虛詞無益事實。適使方寸之間蔽塞已甚,而迂疏拘執(zhí)之患,亦即由此而生。夫心以涵而始靈氣以斂而始盛,今膠擾若此,何暇與之言操觚搦管之事哉?百余年來,求如顧亭林、朱竹垞輩以經(jīng)生而兼通文事者,寥寥不可多見。時則桐城姚姬傳出,始屏去考據(jù)之業(yè)不為,而以古文倡示后進。直至今日,學者翕然宗之,遞相傳習,而桐城之學遍于天下。此豈其聰明才力,獨擅其至。抑其能審輕重、別大小,用力專而收效遠也。迨湘鄉(xiāng)曾文正公起,生平推挹姚氏不遺余力,而于當日考居家,時復有微詞焉。原此意也。乃至今日學者,束書不觀,游談終日,而文之佳者,亦如景星卿云不可得而見。則且使說經(jīng)諸子,反唇于地下矣。 治史篇 文以積理為主,是固然矣。然天下之理,不能憑虛而構,必有所附麗而始見,則史學貴焉。上下數(shù)千年間,凡人才之盛衰、政治之得失、風俗之厚薄、國事之強弱,未有此之不明,而可與于文章之事者也,然今之文人,固有治史甚精而不足以語文事者。蓋所學又有不同或?qū)?紦?jù)故實而斤斤于地名官制之不同,或喜講明義例而兢兢于褒貶予奪之互異。二者皆竭一生之心力,而后各有獨得之處。然而,為此者遂自詡為能文。則吾固未知許也。其有一二詞華之士,專喜獵取浮文,廣求雋語,此乃鞶帨中物,而不足為論文之大者。文之大者,自宜以識為主。使胸次廓然。常有俯仰今古之概。每論一事,而識解固自不凡。一切迂庸腐陋之談??梢砸粧叨M。蓋凡事可襲而為,惟識不可強。合一世之士大夫,而與論農(nóng)商之務,凡田野之夫、市井之人能縷縷而言之者,或至于瞠目不能措一語。此則身不在其中,而識不足以及之也。吾恨乎一世自托于文人而史事之不明,乃與乎士大夫而談農(nóng)商之事者,同類而共譏之。 讀史之余,不能不以論古為事。惟論古之法,要在取古人成跡。一一如身入其中。為之反復當日之事勢。然后可斷其是非得失之所在。今之論古者,往往持義過高,而責人以必不可行之事,相與詆訶不已。律以持平之道,去之遠矣。如胡致堂撰《讀史管見》,數(shù)千年內(nèi),幾無完人。豈非刻薄太過。其弊有所必至。更有一二才辨之士好以立異為事,雖心知其不然而姑取乎眾人所群以為然者而故反之以矜其見之獨,如漢之莽大夫、五代之長樂老皆為之曲意周旋不遺余力,是亦不可以已乎。尤可怪者,如明之邱瓊山。國朝之青浦某公,皆著書立說。號為一代通人,而一則力推秦檜,一則盛譽嚴嵩。夫秦嚴之惡,盡人皆知之,而為是云云者。其心固以謂不如是不足以駭俗,而且蹈于附和之譏,而不暇思其事之不可以訓也。至于今之士大夫,憤國勢之弱,而爭言變法之利。其意未嘗不美,而必嘖嘖商鞅王安石不已。夫二子者,其立法更制,非必無補于富強之計,而一則殘酷不仁,一則剛愎自是,均不能無失。而今之尊之者,乃欲躋皋夔稷契之列,此何理也?須知通人立論,一世且視以為法。未可茍焉已也。 史之繁賾,不能盡讀,人人知之,故好古之士,亦第舉司馬氏之《史記》、班氏范氏之前后《漢書》、歐氏之《五代史》,當常在肄業(yè)之內(nèi),其余則足以備考據(jù)而已。夫于二十四史中,僅僅讀此四書,似亦非至難之事,或才力更有不及,則于四書中,一書取數(shù)十篇或十余篇,涵詠玩繹,神與古會,亦足以為受益之地。乃今之坊本,往往于每篇之中去其首尾,專留中間一段,謂為精華在是,而讀者茫然前不知其所承,后不得其所止。譬如混沌一物,而五官百體皆不具,更何從驗取其脈絡,審諦其筋節(jié)乎?少時讀經(jīng)書,見有《左氏句解》一書,深惡為村學究所為,戒人勿以寓目。近見人復移以讀史,此種因陋就簡之習,只于省嗇日力而已。其稍通文理者,雖以史文入選,亦斷斷無此割裂剪截之事也。 讀子篇 子之為書,大抵昔之通人碩士,各出其生平閱歷所得,自為一家之言,其精語名言,時足以輔經(jīng)訓之所不逮。而挹注不窮,蓋亦文章家之淵藪也。惟家數(shù)既繁,不能合而為一,即以一家而論,其前后相蒙,彼此相襲,亦往往而是。善讀者,在以類相從,始能旁通曲證,以明其得失之所在。太史公《論六家要指》一篇,可取以為讀子書之法,而自來讀子書者,恒中于多好之弊,使九流之目、《七略》之編,雜然前陳,而神志惛然不知所適。此如山野之夫,一旦而適乎五都之市,只有嘖嘖稱羨已耳,而于審其貴賤重輕而別所取棄者,固未之及也。又古人著書,既有其宗旨所在,讀之者必首尾貫通,本末聯(lián)屬,然后讀一書方得一書之益。蓋子部之書,鑄語之工,煉意之巧,固足以長益神明,發(fā)皇耳目,要其佳處不專在此。大抵行文之勝,在于濃淡相宜,疏密相間,每有不經(jīng)意之處,反令人讀之不厭。今之讀子者則不然,只知篇取一節(jié),節(jié)取一句,擇其造語雋而陳義新者,即錄而置之冊子中,以供挦撦之用。而叩以一篇大意,茫然不能措一辭,至于臨文之頃,偶加征引,便附于博極群書之目,而不知天下之至陋者,莫是若也。由吾前者之說,讀一書須參群書之義,所以明派別之同;由吾后者之說,讀一書須畢全者之旨,所以究指歸之遠。二者說若相犯,而義則相成也。 四部之書,惟子書之蹖駁為最甚,大抵真者十之六七,而偽者十之二三,或全書盡出偽托,或真?zhèn)胃靼?。且即使皆真,而言之批繆者已不少矣。故作文之法,于引用子家,尤當慎之又慎。伏思子書雖多,其應讀者亦不過十余種,平日于此十余種中,擇吾性之所好,而反復玩味,取其是者,剔其非者,則施之議論之間,自無放誕不羈之失。觀韓柳二公,于讀子書多有所辨明,則知非茍焉循誦而已。蓋讀經(jīng)者如餐稻粱黍稷,其性平和,故嘗有益于身體。讀子則如調(diào)劑方藥以療百病,時能活人者,亦時能害人。今人好以博洽自居,于其說之不安者,輒曰吾于某書中見之,而不知其所援據(jù)者之非也。觀古之能文者,如馬班諸子,其文中引用子書者亦絕少,偶爾有之,亦不過老、莊、荀、楊、管、晏、申、韓諸家而已。彼豈不能遍讀諸書,蓋亦以別裁之道,不可以已也。 誦騷篇 為詞章之學者,溯其淵源所自,莫古于騷。騷者出于《風雅》之遺,而抑揚反復以盡其變,其體制遂與詩不同。自屈平始作《離騷》,其徒宋玉、景差之屬,相率為之,后則賈誼、東方朔、嚴忌、王褒諸子,皆衍其旨趣,遞有述作。大抵皆文人學士,蹉跎不遇,以寫其抑郁無聊之思,而卒歸于忠愛之旨,以其始于楚人,故統(tǒng)謂之“楚辭”。其獨至之詣,一本于幽,幽者非暗然無華之謂,斂其光氣,而納之沉郁頓挫之中,劉彥和稱為“金相玉式,艷溢錙毫",即謂此也。自后代賦家間用是體,而推而廣之,如哀死之文,禮神之作,莫不以此為大宗,而其奇怪譎詭之談,支離曼衍,不可究詰,又為小說家之濫觴矣。唐宋以來作者,惟韓、柳二家,于此實有所得,此外則金之元遺山,亦可稱為入室弟子,余人莫之敢望也。凡不善學此者,其失在于風骨不騫,情韻易竭,而徒襲乎一二楚音,即強而名之曰“騷體”,此真所謂老成不存而虎賁入座者矣。 或謂騷人之作,詞賦家所宜問津,若為散體文者,似可無事乎此,不知古之為文者,本無所謂驕散之先自魏晉以后,偶語盛行,迄于梁陳,文體日敝,于是唐昌黎氏出,始倡為古文,純以行氣為主,以救從前靡曼之失,所謂“文起八代之衰”者此也。然二者究不可偏廢,學者擇其性之所近而從事焉,未嘗不可,舉一而棄之,則謬矣。大凡學駢體者,不可不知散體;學散體者,不可不通駢體。二者不惟不相背,且互相為用。次古人集中,于無韻之文,居十之六七,于有韻之文,亦居十之二三。茍徒知議論敘事之為古文,而不知銘誄、頌贊、之屬皆為古文,是三者已去其一矣,尚得謂之能文之士乎哉。今有人于《蕭選》一書,全未寓目,則其為文,色不澤而枯,字不雅而俗,其去古也遠矣,而猶號于人曰:“吾之文固以氣勝”,其孰信之?故人當少時,不獨楚辭當讀,必取秦漢之文數(shù)十篇,朝夕諷誦,使吾之神明意象,日與之習,久而自化,則雖率意之作,而氣味固自不同。昔明之李、何,倡言秦漢,而薄唐宋以下之文不讀,誠為過當,然使反其道而為之,專讀唐宋以下之文,而置秦漢文于不問,是猶為人孫子,敬其祖父,而于高曾以上,曾無水源木本之思,可乎不可乎! 研許篇 自《周禮》教國子以“六書(象形,會意,諧聲,指事,轉(zhuǎn)注,假借)”,文字之學始備。《爾雅》一書,附于群經(jīng)之后,言詁訓者祖焉,后人指為專門之業(yè),命曰“小學”。漢世通人,如司馬相如、揚雄諸人,皆著有專書。至后漢時洨長許氏,始合諸作而集其大成,其書言制字之意甚備,以小篆為宗,而附古籀之文于派全書凡十四卷,分為五百四十部,后世字書之體,率導源于此。自唐以上不顯,宋初南唐徐氏兄弟,始各有纂述。比入國朝(清朝),而段、王、朱、桂諸家,推闡不遺余力。凡好古之士,亦多有能言之者,顧其書義法嚴密,兼以流傳既久,訛誤亦多,非可以淺嘗而得。惟講古文者,茍未嘗一踐其藩,則于用字之法,毫無所得,一切隨人所作,附影應聲,亦是一生之憾?!墩f文》之外,如《方言》《廣雅》《玉篇》《釋名》諸書,皆宜以次涉獵。于其字異而義同、字同而義異者,尤宜留意,果能一一疏通而證明之,則于行文之頃,亦可以取用而不窮矣。昔人有言,讀書宜先識字,余以謂作文宜先識字。有通人出,當不以此言為河漢也。 余勸人作文以識字為急,是固然矣。然亦有人多識僻字,而反以為累者,由用之不得其道故也。蓋文章境界無窮,其脫去陳因之法,亦甚多端。今人或自見其才力之不逮,而思以僻澀之語勝人,而無知者亦易為所震,不知此乃文之惡障,非可語于知道者也。昔韓文公為一代文宗,學者稱為泰山北斗,然于《曹成王碑》,中間數(shù)語,稍涉詭異,識者已不無微辭。至宋人宋子京,亦雅以文采自負,然與歐陽文忠并修《唐史》,往往以僻字更易舊文。文忠病之,而不敢言,乃書“宵寐匪禎,扎闥洪庥”八字以戲之。宋不知其戲己,因問此二語出何書,當作何解。歐言此即公撰唐書法也,“宵寐匪禎”者,謂夜夢不祥也;“扎闥洪庥”者,謂闔宅安吉也。宋不覺大笑。今之好用僻字者,何以異此?又凡用字必師古訓,此是一定之法。然又有古人所用字義,而今不可行者,如反訓之例,以亂為治,以落為始,以臭為香,以潰為成,此類甚伙,使吾人亦效而為之,幾于不成文理。更如“而”,“如”,“丕”,“不”,“由”“猶,,“則”“即”等字,古人或隨手用之,無所分別。吾人作文,只可依其本義,不可依附前人,而動有所借口也。 辨體篇 作文之法,首在辨體。人之一身,目主視而耳主聽,手職持而足職行,數(shù)者不能相假,惟文亦然。固有精語名言,而不足以為吾文重者,體敝故也。陸士衡作《文賦》,歷舉詩賦、碑志、哉銘、頌論、奏說諸體。梁任防作《文章緣起》,所舉比陸氏為詳。劉彥和《文心雕龍》,自二卷至五卷皆論文體,約二十篇,先民矩矱,畢具于斯。至明代賀征著《文章辨體》,一本吳訥之舊,而擴充之,分類比前人為較詳,煌煌乎藝苑之巨觀,而謂之精當不易則未也。歷參從前選本,自《昭明文選》而下,如唐《文粹》《文苑》《英華》,宋《文鑒》,金《文雅》,元《文類》,明《文典》諸書,皆主分體,而離合之間,均不無可議。至國朝(清朝)桐城姚惜抱先生始約之為十三類,曰“論辨”,曰“序跋”,曰“奏議”,曰“書說”,曰“贈序”,曰“詔令”,曰“傳狀”,曰“碑志”,曰“雜記”,曰“哉銘”,曰“頌贊”,曰“辭賦”,曰“哀祭”。湘鄉(xiāng)曾文正公著《經(jīng)史百家文鈔》,因姚氏之舊,雖稍有變易,而大致不殊,于是論文體者,莫不以此為圭臬。然姚氏之書,第舉其綱而未詳其目,余不自撰,始著《涵芬樓古今文鈔》凡百卷,于各類之中,一各加以子目,或數(shù)種,或十余種,或數(shù)十種,雖附麗之法,不敢謂毫無疑義,而其所遺者,固已少矣。大凡辨體之要,于最先者第識其所由來,于稍后者,當知其所由變,故有名異而實則同,名同而實則異,或古有而今無,或古無而今有,一一為之考其源流,追其派別,則于數(shù)千年間體制之殊,亦可以思過半矣。 文體既分,則行文之得失,自當依體為斷,每體各有一定格律,凜然不可侵犯。記有友人選《賦學》,評語多云似記者,似箴者,似贊者,似頌者。余謂不如似賦為妙,正以文各有體故也。明人方一智著《文章薪火》,引秦少游謂《醉翁亭記《用賦體,尹師魯謂《岳陽樓記《用傳體,然細思之,尚未有大謬。至魏冰叔《論蘇老泉上田樞密書》,開口便云“天之所以予我者,豈偶然哉”,竟是作論。古來書札中不見有此,此卻不易之論,雖老泉復起,不能為之辭也。余則謂杜牧之之《阿房宮賦》,蘇東坡之《黯鼠賦》,通體全不似賦,直姑以賦名之耳。此與姚惜抱所論韓昌黎《伯夷頌》,并非頌體,亦何以異?在古人興之所到,隨意涉筆,固自無妨。吾輩尤而效之,而反以古人為借口,殊可不必。 辟派篇 古來文人,必有其生平得力之處,后因境候既成,遂能變化從心,而不見規(guī)摹之跡,要其字里行間,出于無心流露者,時時有之。如韓文公之得力太史公,柳子厚之得力屈騷,歐陽永叔之得力昌黎,蘇明允之得力孟子,東坡之得力莊子,曾子固之得力劉更生。然此數(shù)子者,各自成一家言,非如為人子孫者,自述其先人勛閥以自大也。固未嘗有派之名,至明李夢陽倡為漢魏之學,謂唐宋以下之文為不足讀,王、何之徒,從而和之,海內(nèi)之士,靡然向風。獨歸震川伏處閭巷之內(nèi),謹守歐、曾義法,起而與之抗,于是雖無派之名,而有派之跡。迨國朝(清朝)姚惜抱出,用其師劉才甫之說,始祟奉震川,而上溯歐、曾,為入室弟子,學者翕然宗之,衣缽相承,遞相流衍,儼然為文中家法。以惜抱為桐城人,號為桐城派。其時有錢魯斯者,曾從惜抱之師劉才甫問業(yè),每以其師說稱于陽湖惲子居,武進張皋言。二人并善其言,遂盡去其生平聲韻考訂之學而從事焉。于是陽湖之古文特盛,號為陽湖派。自乾嘉以來,為古文者,入之桐城者,十之七八,入之陽湖者,十之二三。茍不入此二派者,便不得與于壇坫之列。竊謂文章為天下公器,古來名篇巨制,開卷具在,不妨人人各隨所得而去,至其淺深厚薄,自有公論,不宜私立派名,反示天下以不廣。昔宋人作《江西詩派圖》,識者譏其多事。竊謂詩派可廢,文派亦可廢也。 明法篇 體既定矣,然后可以言法。法者,如規(guī)矩繩尺,工師所借以集事者也。無法則雖有般輸之能,無所用其巧。大抵文章一道,其妙處不可以教人,可以教人者,惟法而已。法之可言者,有伏有應,有提有頓,有擒有縱,有伸有縮,或離之以寄諸空,或合之以征諸實,或入焉以求其深,或出焉以期其顯,或飄然而來,而前不必有所因,或詘然而止,而后不必有所宿,或博以取之,而不厭其繁,或約而求之,而不嫌其簡,或舉一篇作意,而點明于發(fā)端之數(shù)語,或合通體大旨,而結穴于最后之一言。大抵論事之文,有案語、斷語、證語、難語諸法,所以反復伸辨,以求立說之安。敘事之文,有追敘、補敘、類敘、插敘諸法,所以布置合宜,以見用神之暇。此其大較也??偠灾?,法之所在,守其常不可不知其變,明其一不可不會其通。昔人論作文如行云流水,云水之為物,至無定也,則又何法之可言?惟于無法之中,未常不有法在,用法之處,反不見其有法存。嗚呼!此乃所謂“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可與知者言,而不可與不知者道也。余每見宋人呂祖謙之《古文關鍵》,國朝(清)人林云銘之《古文析義》,凡一字一句,評騭不遺余力。然使人師其所言,直拘攣蹀躞,苦不得舒,何暇盡吾意之所至乎?無他,此知有法,而不知用法之過也。 養(yǎng)氣篇 (一) 昔賢論文,莫不以氣為主。曹子桓謂“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勉強而致”,韓文公謂“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皆宜”,柳子厚謂“未敢昏氣出之,懼其雜也,未敢矜氣作之,懼其驕也”,李習之謂“義深意遠理辨氣厚,則辭盛而文昌”,李文饒謂“氣不可以不息,不息則流蕩而忘返”。此數(shù)君子者,皆深于文也,而其言之相似如此。吾則謂用氣如用力,有十分者,只可用到八九張須在在留其有余,則可以旋轉(zhuǎn)而不竭。譬如人雖有萬夫之勇,茍終日跳踉不已,則必至于一敗而不振。至于養(yǎng)氣之道,其中固有本焉,未可以強而致也。夫人任舉一事,茍未身歷其中,則雖有善辨之口,亦有時而窮,于是支吾遮飾,終不足以俟攻者之至,而神以多備而疲,心以逆億而怯,氣之得以自伸者罕矣。惟夫一一能知其所以然,從容肆應,無不如志,而應對之間,如無事然,此固常處于必勝之勢,而尚何足撓吾氣之有?是故本之所在,如水之有源,山之有脈,其忽見忽伏,忽斷忽連,氣實使之,固有莫知其然而然者矣。嗚呼!此即子輿氏之言:“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使道義常足于中,而天下猶有足餒吾氣者,未之見也。 (二) 吾言氣之必有所輔而行,不可偽為而得,此誠探原之論。然凡人性質(zhì)所近,亦有天焉而不能相強,知其不能相強,而取資于學以補其所不逮,則善用其所長,而不見困于所短。大凡氣有陰陽二者之分,有如異云驟起,倏忽變化者,此天地之陽氣也,氣之屬剛者也;有如游絲裊空,輕盈搖曳者,此天地之陰氣也,氣之屬柔者也。陽氣之文,其才力充盛,足以凌蓋一世,其失也如武夫得志,遇事作色,其患在粗;陰氣之文,其氣度舂容,足以包羅萬有,其失也如病夫?qū)?,輟息待續(xù),其患在弱。韓氏之文,得天地之陽氣者也,凡抒寫所至,往往能自出意義,以達乎境界之變。不善學之,則襲其皮毛,而有生吞活剝之譏。歐陽氏之文,得天地之陰氣也,其生平所歷,往往能一各見性倩,不背于風格之正。不善學者,則習其腔套而,有依響附聲之誚。此州節(jié)湘鄉(xiāng)曾氏亦略言之,但惜其未盡耳。今之人無不瓣香韓、歐,而能逃乎粗與弱之外者,吾見亦罕矣。 儲才篇 (一) 語曰:“長袖善舞,多財善賈。此儲才之說也。是故丹青不具,雖善畫者不能為采,醯醢不陳,雖善調(diào)者不能為味。今進一無所知之人,而責以文事,何以異此? 夫儲才之法,可蓄之于平日,而不能取之于臨時。嘗見浮薄子弟,懶不讀書,枵然無有,一旦振翰操紙,旁皇四顧,神志蕭索。及至文成之后,非桔寂無聊,即罅漏百出。韓文公所謂“作文不可無學”,職是故也。 或疑居今之世,考據(jù)之書,汗牛充棟,用心尋檢,纖悉畢具,何病于貧?不知類書之設,所以供能文之士,偶然探討,以備遺忘。若專恃乎此,譬如饑餓之夫,日仰食于鄰家,鮮不憊矣!況乎書者眾人所同,而用之之法,則一人所獨。善用之,則木屑竹頭,可供緩急之備,不善用之,則天吳紫鳳,無救顛倒之譏。 大抵鑒別主于識見,驅(qū)使恃乎筆力,剪裁賴乎意匠,變化本乎性靈。四者相須,缺一不可者也。 昔者唐人李延祚手注《昭明文選》一書,號為賅洽,而文不工,時人比之書簏。宋劉貢父每譏歐陽永叔,謂其不讀書,今者貢父之文俱在,其不及歐陽遠甚。此亦足知其所重矣。然使寒儉之輩,欲援此為借口,則又不量之甚者也。 (二) 是故文之至者,問學不可不勤,見聞不可不廣,而至于字里行間,卻不專以繁征博引為此中之長技。自古能文之士,固有力破萬卷,博極群書,而下筆之時,乃不見有一字。此乃融化痕跡,而納之于神味之中,為文家之上乘。 昔之論詩者,以羌無故實為貴,即文何獨不然!蓋作文之道,與數(shù)典異。數(shù)典之長,唯恐其不詳盡,茍一有不及,即不免谫陋之譏。行文者唯有所棄,而后能有所取’所取愈廣,則其所棄亦愈多。故精華既集,則糟粕自除,臭腐能蠲,則神奇益顯。 若論諸體之中,唯有考據(jù)一門,不得不以援引舊聞為事,然其一篇佳處,亦全在斷制數(shù)語。古人所謂讀書得間者,此類是也。若不能尋間而入,則其所讀之書,皆死書耳。 清齊次風先生,生平最精地理之學,言論恒出眾人意表。然其所引用者,不過《禹貢》《周禮》、《史記》、《漢書》,固人人所共讀者,非有獨得秘本,而博綜若是。此亦可以識讀書之法矣。 命意篇 (一) 昔劉彥和著《附會》一篇云:“何謂附會?謂總文理,統(tǒng)首尾,定與奪,合涯際,彌綸一篇,使雜而不越者也?!泵桓綍?,即今之命意是已。 作文之法,辭句未成,而意已立。既立之后,于是乎始,于是乎終,于是乎前,于是乎后,百變而不離其宗。如賈生作《過秦論》,只重“仁義不施”四字;柳子厚作《梓人傳》,只言“體要”二字;韓文公作《平淮西碑》,只主一“斷”字,蘇長公作《司馬溫公神道碑》,只用“誠一”二字。雖其一篇之中,波瀾起伏,變化不窮,而大意總不出乎此。 夫意只一言可盡,而必多為之辭者,蓋獨干不能成林,獨緒不能成帛,獨木不能成屋,獨腋不能成裘。五色比而后成章,五聲合而后成樂,五味調(diào)而后成和,五官具而后成人。意必須文而宣者,道亦如此。 獨是天下之理百出不窮,謂吾之意一定,而天下遂無有能易之者,此亦非臨文者所敢任也。唯意之所主在此,忽然舍吾之所獨者,而從乎眾之所同,此則萬不可行之事。 是故凡人作事不可護前,而唯行文不可不護前。如臨敵然,兵不出則已,軍入敵境,則只有進戰(zhàn)一法。今之行文者,不知此理,不能首尾堅持一說。于是不失之游移,即失之凌雜,不可之甚者也。更有一種之文,于末后數(shù)語,凡論人之惡者,必為之恕辭,凡論人之善者,必為之貶辭,名曰補筆。此皆無謂之至。 (二) 命意之法,凡一題到手,必先明其注重之處。譬之連山千里,必有主峰;匯水百川,必有正派。由此著想,則陳義能見其大,而不至常落邊際。而其余所兼及者,不過枝葉鱗爪,而一篇所著力者,不在乎此。此為講命意者之第一義。 唯是此訣既得,而其受蔽者,又有二端:大凡言人人之所能言者,其理必正,而其失也易入于迂;言人人之所不能言者,其說必奇,而其失也易流于詭。迂者必庸,詭者必誕,二者皆足為文之累。是故語錄之書,非不正也,而迂則有之;說部之書,非不奇也,而誕或不免。夫迂者必狃于舊,詭者必騖于新,二者交譏,而均不能無弊。以吾所見,無舊也,無新也,唯視乎吾心之所寄焉已。 夫風云月露之形,草木魚蟲之狀,雖以李、杜之能詩,不能不賦及此,而人無有從而厭之者,正以吾心之所寄不同,則景可隨時而變。是故景一而已,今日之所見,視前日之所見已判然矣;此人之所見,較彼人之所見又判然矣。如此則無新之非舊,無舊之非新,而境界之日出不窮者,常足以供吾挹注之用。茍能使胸次豁然,則信口而出,隨手而成,而自不落尋??凭手畠?nèi)。反是而欲求之,形跡之間,則所得皆土苴,所見皆芻狗,欲求構造之工,去之遠矣。 修辭篇 (一) 孔子有言:“辭達而已矣?!狈蜻_正未易言也。吾心不能知其所以然,必不能達。吾心能知其所以然,而入吾文者,不能如吾心之所欲出,猶之不能達也。是皆不善修辭之過也。 修辭之道,在質(zhì)而不枯,華而不縟,深而不晦,淺而不俗,輕而不浮,重而不滯,巧而不纖,拙而不鈍,博而不雜,簡而不陋,奇而不詭,正而不腐。此其大較也。 昔人論為古文者,不可入時文帖括語,不可入小說俳諢語,不可入漢人箋注語,不可入宋儒學案語。四者皆修辭者之所宜知,不可不懸為戒律。 抑余更有一說于此,聽者易以為妄,而余獨深信不疑。大抵修辭之法,取之古人者十之七八,不取之古人者十之二三。蓋征求故實,考取典章,不能不以古人為師,而至爭一字之奇,競一句之巧,苦思冥索,不妨有自我作古之意。若謂古人所無者,便不宜為今人所有,試問今人取之古人,古人所取者為誰?若謂吾學不逮古人,此事非所敢議,不知學古文者,即所以學為古人也,雖當仁不讓可也。歷觀唐宋以來,造語之工,惟昌黎氏為最,正以其善用生語故也。后之解此者希矣。 (二) 或問今人作文,往往因好讀外國語言文字,取其譯本,以供采掇,謂之新名辭。惡之者,屏為鉤辀格磔,不無過甚之詞;愛之者,奉為文物聲明),亦屬一偏之嗜。究竟當如何?余曰:此不難知也,但問其所用何如耳。假如論彼國之官制地名、民風物理,斷不能以吾中國之文言代之,所謂名從主人是也。正如談佛經(jīng)者,不能不明如來之梵語;說道書者,不能不用元始之贊辭。乃若吾自讀三古之書,講六經(jīng)之旨,則故訓具存,文章甚美,更何用借材異邦,以自亂其例乎?又況翻譯之書,易滋歧誤,固有聆其音則是,核其義則非,毫厘千里,在所不免。作文者可已則已,似不必以好異之心,譏人以不習也。 切響篇 (一) 劉彥和《文心雕龍·聲律》一篇,備言吃文之患,言音韻不調(diào),如人之口吃也。蓋其時駢偶盛行,故文章家無不留意于此。迨其后散體既興,自非治詞賦者,即已置之不講。不知音聲一道,其疾徐高下抑揚抗墜之分,不獨有韻之文有之,即無韻之文亦有之。特寄之有韻之文者,其得失易見,寄之無韻之文者,其得失難知。近湘鄉(xiāng)曾文正公,深喜桐城姚惜抱之文,而思救其懦緩之失,故論文每以音響為主,即此意也。 今試取古人之文讀之,有噌吰款坎鎲鞳者,有細微要眇者,有急弦促管者,有緩節(jié)安歌者。大約言樂者多和,敘哀者善咽,施之廟堂之上,則有廣大之旨,敘及男女之私,則多靡曼之節(jié),此其自然而然,雖作者亦有不自知者乎!今學者誠欲留意于此,既不可如度曲填詞,按譜而得,惟有取漢魏之文之佳者數(shù)十篇,讀之不厭,使吾之口與古人之口,無一不相應,久亦與之俱化矣。人但知《文選》一書,為講駢文者不可不讀,余則謂講散文者亦不可不讀,蓋以求音韻之諧者,莫此為近。 夫昔之論詩者,動曰詩籟。詩既有籟,文獨無籟乎? 近有問學文之法于余,余告之曰:今欲學古文,譬如閩、粵之人,欲學京中人語,自非日與之居,不可得也。古文者猶之京中人語也,吾不能為是語,而方竊竊焉求其應對之工,恐雖有蘇、張之口,亦將囁嚅而不敢出也已。 (二) 惟夫聲律之用,相沿不廢。故古人之文,其出于有韻,往往有不期而合者。群經(jīng)中如詩不待言矣,如《易》如《書》如《左傳》亦多有韻,其見于近人著述中所舉者,不一而足。即如四子書中,子思孟子之書,皆散文。而《中庸》曰:“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發(fā)育萬物,峻極于天,優(yōu)優(yōu)大哉!禮儀三百,威儀三千”《七篇》曰:‘今也不然:師行而糧食,饑者弗食,勞者弗息。睊睊胥讒,民乃作慝,方命虐民,飲食若流,流連慌亡,為諸侯憂?!敝寥缰T子之書,亦多有韻者,今試舉老莊而言?!独献印贰霸敝T,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肚f子》“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子思孟子、老子、莊子斷非有意于用韻者也,而讀其所作,謂非用韻而 不可也。蓋沖口而出,自為宮商,此即樂記所謂聲者由人心生者也。后人不知此妙,謂惟頌贊篇銘之屬,須用韻,其余則否。不知其出于無心者,無處無之。至于古人之書,亦有有意于用韻者,如《荀子》“成相篇”“史游急就篇”之類,此則不必學也。 煉字篇 (一) 昔之譏不善作文者,日:“知字而不知句,知句而不知篇?!贝搜灾\篇之難也。余則謂:"欲知篇必先知句,欲知句必先知字?!鄙w煉字之難,固有一日可以千言,而一字之未安,思之累日而不可得者矣,而及其遇之也,則又全不費力,如取之懷中而付之者。雖善文者不能言其所以然。 故古人作文,總以虛心善改為貴,所謂一字師者是也。昔宋范希文作《嚴先生祠堂記》,其末歌詞云:“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德,山高水長。”文成以示李泰伯,泰伯請改“德’’字為“風’’字,希文凝坐頷首,殆欲下拜。由今思之,“風”字實勝“德”字遠甚,而當日竟思不及何也? 然亦有改古而謬者。如宋子京修《唐書》,改韓昌黎《進學解》:“招諸生立館下”,改“招’’字為“召”字;“障百川而東之”,改“障’’字為“?!弊?。此則點金成鐵,不如原文多矣。子京一生好奇,宜有此笑柄也。至如好用險字,而流為奇詭僻澀之弊,如宋人所譏“天地軋,萬物茁”者。此種惡習,予于《研許》(下)論之詳矣,皆學者所當戒也。 大抵胸有積軸,則觸手拈來,自然古雅。若有意為之,臨時尋檢而得者,則痕跡不化,其為全體之累多矣,反不如純?nèi)巫匀徽撸皇橐黄鍟澄淖?。至如《文選》中諸作,多云其山則某某,其水則某某,其木則某某,其草則某某,其鳥則某某,其獸則某某,皆累至數(shù)十言,而并無謬巧處,只令人以拖沓取厭。此雖出自古人,正不必步其后塵也。 (二) 煉字之法,其以靜字作動字用者,如“春風風人”、“夏雨雨人”之類,人人知之。其當留意于虛字者,尤不可不知也。昔柳子厚論《孟子》善用助字,其《復杜溫夫書》云:“予讀百里奚一章,其所用助字,開闔變化,令人之意飛動?!弊雍袼?,蓋在“可謂智乎”、“可謂不智乎”、“不可謂不智也”及“不賢而能之乎”、“而謂賢者為之乎”數(shù)句。人謂蘇老泉善讀《孟子》,予謂子厚所論尤精。至昔人相傳歐陽永叔作《相州晝錦堂記》,起二句本作“仕宦至將相,富貴歸故鄉(xiāng)”,文成已付遞矣,乃累騎追還,加兩“而”字。由今思之,茍無此兩“而’’字,尚成何句法?古人作文不輕易如此。此可悟煉虛字之法。最可異者,村學究一流,其批閱文字,每將句中虛字涂去一二,以為簡老,致文之神味全失,真為不值一笑。果如所見,則歐公之所加,誠為多事矣。 運筆篇 (一) 古人文筆異稱,故日:“沈長于文,任長于筆。”后人因之,謂主于修辭者為文,主于達意者為筆。文筆并重,然必先有筆而后有文。文而無筆,則雖有華章麗句,而運掉不靈,如土木偶人,被以丹青,而卒乏生氣。運筆之法,喜馳騁者,則以縱橫變化,極其所至為工;尚高潔者,則以嶄削嚴重,約而不支為貴。二者各有所長,亦各有所短。喜馳騁者,往往力之所至,一瀉無余,而不復有淳泓含蓄之趣,其失也粗。尚高潔者,每為法之所縛,跬步不失,而多拘攣蹀躞之態(tài),其失也澀。善用筆者,或縱之數(shù)千言而不厭其詳,或約之數(shù)十言而不見其簡。詳之至而使人不見其有可刪,簡之至而使人不見有可益,斯為妙矣!惟用功之始,使其能收,必先使其能縱。故不如先讀東坡議論文字,數(shù)玩其屈伸擒縱之法,則毫楮之間,常自汩汩不竭。然后徐而進之以澹宕之神,雋永之味,自能瘦而不枯,清而不薄。所謂絢爛之極,歸于平淡者,此之謂也。大抵少年文字,須看其才力如何,偶有支詞累句,卻不為病。若通體穩(wěn)貼,而讀者覺其奄奄無生氣,此如垂死之人,雖有盧扁在側(cè),不能為之醫(yī)也。 (二) 吾教人作文之法,以善縱筆力為主,是固然矣。然筆之何以能縱,亦復不易。前后重沓,煩聒不已,首尾乖戾,歧牾百出,此皆不善縱筆之過。善縱筆者,必先講明篇法。篇法之妙,如置陣然,雖有百萬之師,而中堅所集,不過數(shù)千人,其余則去中軍或數(shù)里,或十余里,任吾指揮,無不如意。不善用兵者,置于一處,不戢而囂,故往往一敗而不救。行文之法,雖盈編累牘,而其注意所在,恒不過數(shù)十百言,余則皆從旁敲擊之法。此則地位既寬,便可控御如意。更以余力刪其繁字冗句,仍不爽其嚴潔本體。不善為文者,數(shù)行之外,而已竭盡無余蘊,以下雖復極力敷衍,終不濟事。其有用間架之法,如韓昌黎之《爭臣論》,柳子厚之《封建論》,曾子固之《唐論》。此體較為易學,亦實為展步之秘訣。然此唯于論體用之,若施之敘事之作,便為不合。 (三) 吾言縱筆之法詳矣。然能縱而不能斂,亦非為文之至。班孟堅譏傅武仲作文“下筆不能自休”,陸士衡所云“故無取乎冗長”,此正言不善斂之過。唐孫樵《書何易于》,自言此文始千言,今之存者,不及六百余言。宋時錢惟演守西都,起雙桂樓,建臨園驛,命歐陽修與尹洙作記,歐凡千余言,尹只五百余字,歐服其簡古。又歐陽作《醉翁亭記》,起處敘列東南西北諸山,凡數(shù)百言,后均刪去,只用“環(huán)滁皆山也’’一語。此均論用簡之妙。 今之為文者,不知此妙,凡一題到手,于題中應有之義,唯恐其不周至,補苴掇拾,使無遺失。此等之患,唯碑志之文為最甚。故一人之身,敘列生平,盈篇累簡,猶覺未盡。雖以東坡之工為散文,有所不免。觀其為張文定公作墓志銘,有答其子厚之一書云:“書其大事,略小節(jié),已有六千余字?!眲t東坡非不自知其不節(jié),特以文筆所近,又牽于時俗所好,不得不已,然不謂之拙而不可也。使知一字之褒,榮于華袞,又安用此以多為貴者乎!又宋人好作萬言書,刺刺不休,讀未及半,已恬然欲睡,雖如秦始皇之衡石量書,亦恐不給。是明為引君于善,而實以困之也。 以上所論兩種之文,所用不同,而皆有戾于行文矜貴之善,不必以古人所有而強學之也。 仿古篇 (一) 文章之體,往往古有是作,而后人則仿而為之,雖通人不以為病。其濫筋所自,始于揚子云作《大玄》擬《易》,作《法言》擬《論語》。他如枚乘變《賦體》為《七發(fā)》,后則有曹子建之《七啟》,張孟陽之《七命》,自是為之者益眾,好事者合為《七林》一書。東方朔始作《答客難》,揚子云因之作《解嘲》,班孟堅因之作《答賓戲》,唐韓昌黎又因之作《進學解》;司馬相如作《封禪書》,揚子云因之作《劇秦美新》,班孟堅因之作《典引》,唐柳子厚因之作《晉問》,此皆章章可見者也。又如陸士衡作《辨亡論》,全學賈生《過秦論》;杜牧之作《阿房宮賦》,全學楊敬之《華山賦》;乃若王子安作《滕王閣序》,其“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當日稱為名句,相與膾炙人口,然實脫胎于庚子山《華林園馬射賦》“落花與芝蓋齊飛,楊柳共青旗一色”。劉夢得著《儆舟篇》云:“越子膝行吳君忽,晉宣尸居魏臣怠。白公屬劍子西哂,李園養(yǎng)士春申易”,俱效班書語。然此不過小小摹其句法而已,最不可解者,枚乘《上昊王書》:“夫以一縷之任,系千鈞之重……難以復出”,凡七十余字,乃全用《孔叢子》語。乘一代作者,決不如此?;蛘摺犊讌沧印废祩螘?,人取乘語以入之,亦未可定,此則莫能明矣。洪容齋謂“唐之王摩詰,宋之黃魯直),二人皆工詩,而其集中多竊前人所作”。試考之亦足知其說之不謬矣,此劉彥和所謂“寶玉大弓,終非其有”者也。 (二) 文人好事,往往有擬古之作,見于詩集者較多,見于文集者特少,今約略言之。如李少卿?!洞鹛K武書》,諸葛孔明《后出師表》,皆后人贗作,人以其文之工,而不忍廢,然徑謂之擬作可也。此皆本無其文而擬之者,亦有本有其文而擬之者,如東坡擬《歸去來辭》,世稱為工,其余不可勝數(shù)也。大凡擬體之工,比各體為更難。各體之作,凡命意措詞,皆以我作主,至于筆力所趨,亦可各出其所長,至擬體則一切出之古人。古人所謂非者,吾不得以為是也;古人所謂是者,吾不得以為非也。即其氣體所近,亦必以所擬之人為斷,一有不似,雖有佳語,無所用之,其狀比之優(yōu)伶)之演劇,一無以異。行文本樂事,何為自尋拘苦如此?雖一生不作可也。近來人人爭非議制舉文字,然制舉文字,所以可厭,通體描摹昔人口氣,亦其一端也。欲出一言,忽然而為尼山大圣,忽然而為顏、曾、思、孟諸賢,又忽然而為告子、陳相,下至王灌、陽虎之屬,直謂以文為戲則可,于此求工,果何為哉?擬體之作,得無類是。 核實篇 昔左太沖序《三都賦》,譏司馬長卿賦上林,忽及盧桔;揚子云賦甘泉,動稱玉樹:孟班堅賦西都,乃有比目;張平子賦西京,妄引海若。以謂皆無其物,而姑為夸誕以欺世者。此皆不求核實之過。然此種語施之詞賦,尚無大謬。觀劉彥和《夸飾》一篇,征引甚眾,庶足為諸子解嘲。 以吾所見古人記事之作,其任意下筆,不必廣征故實,往往有之。如賈生<過秦論》,言始皇“吞二周而亡諸侯”。按秦昭襄王十四年滅西周,其后七年莊襄王滅東周,又四年始皇方即位。是二周之滅,乃始皇之曾祖與父事,屬之始皇,誤矣。陸士衡《漢功臣頌》有“侯公伏軾皇媼來歸”語。按高祖母已前卒,歸者獨太公耳。蘇東坡作《二疏圖贊》云:“孝宣中興,以法馭人。殺韓、蓋、楊,蓋三良臣。先生憐之,振袂脫屣。使知區(qū)區(qū),不足驕士。”試以其時考之,元康三年,二疏去位,后二年蓋寬饒誅,又三年韓延壽誅,又三年楊惲誅。是二疏之去,三人固無恙也。此與其所作《刑賞忠厚之至論》用皋陶事之想當然者何異?均不得謂之小小疵累。是知考據(jù)家一種堆垛文字,固為通人才士所不屑為,然于下筆之時,留心檢點,使無歧誤之失,是亦不可以已也。 稱量篇 圣人自言,譽必有試。而于春秋名大夫,或許其清,或許其忠,而不許其仁。其稱人之善,必稱量而出之也如此。吾輩縱不能事事追媲圣人,亦不可不存此意。若信手而來,毫無限制。則使受者至踧踖不安,誠非君子愛人以德之道也。 此弊于文體中,惟碑志為甚。蓋往往徇人子孫之請而為之,其勢不得不爾。然茍采其生平一二佳言善行,而于其不滿人意者,則略而不書,亦庶幾去直道不甚遠。吾嘗讀白香山《秦中吟·立碑》篇云:“銘勛悉太公,頌德皆仲尼?!敝胖行娜?,已有同茲浩嘆者。至于碑志之外,書札次之。柳子厚集中有《復杜溫夫書》曰:“三辱生書,皆逾千言抵吾,必曰周孔,周孔安可當也!語人必于其倫。生來柳州,見一刺史,即周孔之。今而去我,道連而渴于潮,又得二周孔。去之京師,京師文人為文詞立聲名以十數(shù),又宜得周孔千百。何吾生胸中擾擾焉多周孔 哉!”子厚此書,可謂痛快之極。然使好訣者處此,夢寐間且不勝愉快矣,何暇發(fā)此等議論哉。 至于漢魏六朝人文中,更有一種習用語,如稱人之介必曰由夷,稱人之智必曰良平,稱人之孝必曰曾閔,稱人之忠必曰龍比,稱人之辨必曰蘇張,稱人之勇必曰賁育,稱人之貴必曰金張,稱人之富必曰陶椅。此等語數(shù)見不鮮,在 今日已成芻狗,不如不用為妙。 設喻篇 古人作文,最工設喻,蓋意所不能明者,設為他語以明之也。其最古者,如《易》之爻辭,《詩》之比體,皆是也。降而如《國語》《戰(zhàn)國策》諸書,以及諸子百家之作,其流益廣。又變而為諧隱之詞,近于小說家之窠臼矣。 有全篇只說一事,全系喻意,而正意只在言外者。有正喻夾寫,而前后自為照應者。其最妙者,一篇之中,作喻意者凡十余則,自成篇法。如枚、鄒二子上吳王書及鄒陽獄中上書是也。韓文公《送石洪序》及《盛山詩序》,皆連設數(shù)喻,文體如連山疊嶂,使人賞玩不盡。蓋韓公之文,善以大氣包舉,雖頭緒紛絮,自不見有凌雜堆垛之跡。此境極不易到。大凡韓公自喜才力,往往好以狡檜示人。觀其所作《南山詩》,即是此法。自宋以后,惟東坡之文,亦多作喻體。蓋東坡生平好讀《莊子》,莊子之書,托之寓意者十之八九。 嘗謂設喻之失,凡有數(shù)端。一曰泛而不切,好取華辭,無關實義是也。二曰滯而不化,膠于實跡,反昧大意是也。三曰熟而不鮮,襲取舊聞,不得新義是也。四曰俗而不韻,雜用里言,有傷大雅是也。明此四端,則于設喻之道,思過半矣。劉彥和所謂“物雖胡越,合則肝膽”,可謂善言設喻之用也已。 征故篇 凡說理之文,恐不足征信于人,于是必取古事以實之。自漢魏以至六朝,率以矜煉為貴,往往有一節(jié)之中,連引十余事,或一句為一事,或二三句為一事,皆以類相從,層見迭出。蓋其時偶儷之體盛行,故操觚家亦喜講剪镕對仗之法。至唐昌黎公出,而文體一變,縱筆所至,一氣卷舒。故征故之法,間有全錄舊文,而不必以襞績從事。然韓公之文,于此處卻極有節(jié)制,如《進學解》云:“孟柯好辨,孔道以明,轍環(huán)天衛(wèi)卒老于行;荀卿守正,大論是宏,逃讒于楚,廢死蘭陵?!薄吨M辨》 云:“周公不二諱,孔子不諱嫌名,及康王釗之孫實為昭王,曾參父名哲,曾子不諱昔?!苯匝院喴赓W,不贅一字。夫必如此作法,然后氣盛勢厚,而可免于單文孤證之譏。 至東坡作文,往往窮其才力所至,其引用史傳,必詳錄本末。有一事而至數(shù)十字者,如《勤上人詩集序》,引翟公罷廷尉賓客反 復事;《晃君成詩集序》,引李部漢中以星知二使者事;《上富垂相書》,引左史倚相論衛(wèi)武公事;《答李瓊書》,引李固論發(fā)兵討交趾事;《與朱鄂州書》,引王?;畎腿松邮?;《蓋公堂記》,引曹參治齊事;《滕縣公堂記》,引徐公事;《溫公碑》,引慕容紹宗李績事,《密州通判題名記》,引羊叔子鄒湛事是也。然東坡為之,自屬一時意興所到,而后人欲引以為法,恐終不免冗繁不節(jié)之譏。凡遇此等處,自當以漢魏作者為師,至如江文通《別賦》云:“韓國趙都,吳 宮燕市”,總以八言,括彼四事,此因其人人皆知。故有此語,非可常以為例也。 省文篇 文章之道最忌重復。故于.上文所有者,輒以一二語結之,此是省文之法。如《公羊傳》敘郤克跋、孫良夫眇、季孫行父禿,下云:齊使踱者迎踱者,吵者迎吵者,禿者迎禿者。唐人劉子元讀此文,謂宜省去踱者以下句,但云‘各以其類迎”。此其所見未嘗不是。予謂如《孟子》“寡人之于國也”一節(jié),上敘“河內(nèi)兇”云云,以下但云“河東兇亦然”?!褒R人有一妻一妾”章,上敘“早起,施從良人之所之”云云,以下對妾之語,但云吟若此”。此皆可為省文之法。 然亦有以不省文為妙者。如《孟子》“今王鼓樂于此,百姓聞王鐘鼓之聲,管龠之音……今王田獵于此,百姓聞王車馬之音,見羽旄之美……”與下節(jié)無以異?!短垂份d衛(wèi)司寇惠子之喪云:“子辱與彌牟之弟游,又辱臨其喪,又辱為之服",句凡三見?!妒酚洝斨龠B傳》:“秦圍趙,魯仲連見平原君曰:‘事將奈何?’君曰:‘勝也何敢言事?……魏客辛垣衍令趙帝秦,今其人在是。勝也何敢言事!’仲連曰:‘吾始以君為天下之賢公子,吾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賢公子也?!庇秩纾骸耙暰哟藝侵姓?,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今觀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也?!逼湮闹仨?,卻自成為千古絕妙文字。乃知文章一道,本無定質(zhì),視人之用之者何如耳。執(zhí)一以求之,未有能通者也。 適機篇 行文有機。機之來如木之生春,水之赴壑,皆有自然而然之妙。固有一題到手,經(jīng)營累日而不得一字者,機未至也。此時且不必遽著思想,姑取平日所喜文字,讀之數(shù)十遍,胸中便有勃然不可遏抑之候,然后將所作之題,反復研求,以期乘間而入。迫夫機之既至,援筆伸紙,頃刻之間數(shù)千言可以立就。惟當信手疾書,雖明知有疵字累句,不妨置之不問,以侯將來改易。若稍加斟酌,便足以阻吾汩汩其來之勢。須知此境一失,以后雖復急起直追,而字里行間,不免諸多痕跡。昔人所云“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者,機為之也。然又必方寸之間,空靈四照,故能機來而與之應。此則劉彥和謂“陶鈞文思,貴在靈靜”。蓋不靈不靜,則如一物橫亙于中,而理之在外者,無自而入,意之在內(nèi)者,無自而出。關鍵不通。皆足為機之害。 每見今人作文,神氣沮喪,情緒不屬,而姑以成篇為事。搔頭抓耳,塵垢滿爪,久而得一語,又久而得一語,枝枝節(jié)節(jié),脈絡不通,縱使格律極諧,采色兼?zhèn)涠钨|(zhì)塊然,生意已盡,尚何文之可言?然彥和之說,又“以秉心養(yǎng)術,無務苦慮,含章司契,不必勞情”。則是作文之秘,可付之機之自為,而在我毫無所與。此則近于佛家之參禪理,道家之養(yǎng)元神,使人無可著力處。而古人所謂“思之思之,鬼神通之”者,當不如是??忠黄裕纯梢詾槎ㄕ撘?。 存疑篇 (一) 文中凡遇有神仙鬼怪之事,總以刪去不用為是。其有不得已而及之者,不必加以斷語,此存疑之法也。蓋遂信以為有者,固屬癡人,而必辨以為無者,亦屬多事。余最愛太史公《伯夷列傳》,曰“堯讓天下于許由,許由不受,恥之逃隱,及夏之時,有卞隨務光者”,此何以稱焉?既疑其無是事。而下云“余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冢云”,又疑其有是人。又云“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賢人,如吳太伯伯夷之倫詳矣”,以予所云,由光義至高,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是終不敢斷其有無。此其語意神明變化,令人不可捉摹,誠極筆墨之妙。 至三國時夏侯泰初作《東方朔畫贊》云:“談者又以先生噓吸沖和吐故納新,蟬蛻龍變,棄俗登仙,神交造化,靈為星辰。”此又奇怪倘怳,不可備論者也。亦用太史公序許由之法,特語意不及耳。 乃若韓文公作《羅池廟碑》,乃云:“廟成大祭,過客李儀鰻侮堂上,扶出廟門即死?!惫砩窦茨艿溔耍嗖粦袼偃缡?,是不過適逢其會,而巫祝之徒,倡此語以示靈異,而敬柳侯者,相與和之,不謀同辭。竊謂柳侯功德在人,廟食其土,并不為膺,正不必借此事為重。而文公乃載其事于碑,殊為不省。然至作《子厚墓志銘》,則第言其在州政績,而此事削而不書,似亦具有深意。 此有如紀曉嵐《論郭景純注<山海經(jīng)>》,備言周穆王會西王母事。至注《爾雅》,則西王母只西方一國。蓋《山海經(jīng)》特小說之濫筋,而《爾雅》乃六經(jīng)之總匯,書既不同,注亦宜別,文章有體,未可以一概論也。又如韓文公驅(qū)鱷一事,今世所傳,而皇甫持正撰公墓志銘及《神道碑》皆一字不及,此亦可見持擇之法。 (二) 推此而言,凡論史之文,俱不可不存閥所不知之意。古人往矣,其事或暖昧難明,而我乃欲據(jù)一二傳述之詞,指為定讞,是亦輕信之過也。略舉數(shù)端,以當談笑。如晉元帝母夏侯氏通于小吏牛金,生元帝;宋少帝入元封流國公,后學佛于西番,號合尊太師,生子未踰日,明宗乞以為子,是為元順帝;唐明皇、宋太祖俱不得令終;明建文君遜國而去,后復入宮號天下大師;韓信之子蕭相國為匿之趙佗所,后為韋姓;駱賓王佐徐敬業(yè)舉兵,既敗之后,遁而為僧;唐之黃巢,明之李自成,皆傳其未死。 至于歷代既久,遠而無征,尤易臆造。如唐堯幽囚,虞舜野死,王季軾父,衛(wèi)武殺兄,伊尹見殺,周公奔楚之類。此皆尊為圣人,而人敢于誣蔑若此,此其始皆出于小說家言。而作文者又中于好奇之過,動加援引,遂使古人蒙垢千載,豈非憾事! 獨不思文以載道為尊,凡所說者,將以則古稱先,垂示后撰,豈可取此荒誕無稽之談,塵穢筆墨?必若酒半茶余,藉消長日,則如秋風過耳,旋即遺忘可矣。而反視為兔園之佳本,獺祭之良材,其亦不思之過也。 詳載篇 碑喝之文,將舉其人之始終本末,昭示于世。故自姓名而外,凡邑里、世系、仕履,及生卒年月無所不載。蓋以歷年既久,親舊漸亡,而片石所留,自足資以征信。至于墓銘、墓志,納諸土中,將以備將來陵谷變遷,見者足知為誰氏之墓,不至與冥漠公為伍。乃所閱古人文字,咸但書祖某父某,子某孫某,其甚者,則并其人之名亦不書,但云諱某,至于生卒年日,則但云以某年某月生,某年某月卒。此則儼然一憑虛公子,烏有先生,雖不作可也。推原其故,蓋由執(zhí)筆之人,于稿中不及登載,其后匆匆入集,又不及補列,故有此失。然觀歷來石刻存者,往往如是。則似此說又不必然也。 夫文本足以存人,今一切不書,則何存人之有?然此猶酬應之文,故簡略不免。至文人自述家世,宜無不詳備。而余嘗讀歐陽永叔《瀧崗降表》,但稱皇考崇公,并其曾祖皇祖俱不載其名,竊意當是別有記載。故表中云:“乃列其世譜,并刻于碑。”然何如并詳之文中,使人人共見之為愈也。至近人汪容甫作其母行略,乃并其姓失之,此則錯謬之大者,非僅小小漏落而已。又如東漢諸銘,載人之先世,多只書官。如淳于長《夏承碑》云:“東萊府君之孫,大尉椽之中子,右中郎將之弟。”《李栩碑》云:“樣柯太守曾孫,渴者孫,從事君元子?!贝伺c書祖某父某一例,俱不可為法。 寓諷篇 文有意之所屬,而其人其事不欲明言之者,于是為隱約之詞,使其立意全在文字之外,或主于規(guī),或主于刺,所主不一,而其體則同。始于《詩》之三百篇,至屈、宋之作,而其法益暢。漢人文字,尚多此種境界。如鄒、枚《上吳王書》,泛論秦、胡時勢,而不及七國事,班彪《王命論》,只言高祖之興,而不及光武事,皆向空立論,而使讀之不覺恍然有悟,為得寓諷之妙。若劉更生之《列女傳》,張茂先川之《女史箴》,皆因感慨時事而作,皆諷體也。至蘇老泉之《辨奸論》,為王介甫而作,其抉摘不遺余力,固自托于先見之明,然鋒芒太露,有似使酒嫚罵之習。故雖子瞻見之,亦以為太甚。(即以文論,亦乏從容醞釀之趣,近于有才而無養(yǎng)者。然子瞻作《六一居士文集序》,末云:“自歐陽沒十余年,士始為新學),以佛、老之似,亂周、孔之真,識者憂之。”則譏毀介甫,比之乃父為更甚。蓋心所不然,不覺隨意吐出。此陳孔璋所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也。然均不失為古文義法。至后人又演為游戲之作,如宋人所為《夏二子傳》刺秦會之,明人所為《中山狼傳》刺李空同,則竟轉(zhuǎn)入小說家言,風斯下矣。 入理篇 (一) 文有陳義不失,而不足以存者,由于理之所在,能言其然,而不能言其所以然。假如言為子當孝,為臣當忠,男以不盜為賢,女以不淫為美,此于義易嘗有失?然其惡趣至不可耐。此無他,無所以然之理,以貫乎其中故也。 大凡一題到手,必有一種門面語。在其筆端,日從此門面語中,干恩萬想,總無好境界。昌黎所謂“陳言務去",即此是也。 善為文者,于人人之所能言者,一筆勾除,而冥然長想,或遲之累日而不得其隙,一旦乘間而入,便可以揮灑自如,而窮吾才力之所至。一篇中能得此種文字百余言,便足以雄視一世。其余只是枝葉點綴,歸入閑筆。惟其中落想之高,亦非索諸題外,只是人能言其第一層,吾必透過第二層,如此便為制勝之具。 每見近人作文,識見本不甚高,而又不肯限于度量之內(nèi),則必為之顛倒是非,變亂黑白,自以為吾之所言,為人人所不能言。此適自躋于亂道之尤,反不若平平無奇者,尚不離乎規(guī)矩繩尺之內(nèi)。譬之在人,雖無奇節(jié)偉行,但能自附于鄉(xiāng)黨自好之流,要為圣人之所不棄。 更有一種之文,自知根抵淺薄,而欲取勝于言詞之末,鉤章棘句,使人螫口不可卒讀。而淺學之士,亦間為所欺,而不足以當有識之一笑。此昔人所謂“艱深文固陋者”,不必學也。 (二) 吾謂文之至者,入理必深。此說固不可易。然天下又有一種之文,理無可憑,而偏能以強詞取勝。此則譬如健訟之人,牽引比附以自直,而聽者易為所熒。今試舉州二言之。 如《左傳》中《晉侯使呂相絕秦》一篇,《王子朝告諸侯》一篇,其詞采之美,令人百讀不厭。試問其執(zhí)理以爭者,所據(jù)安在?則竟不可得也。然此二篇,猶是謬為假托之言,而取其似是者以自張其軍勢。至如李斯《上二世論督責書》,則隨意妄言,冒天下之不匙而不恤,自古及今,奏御之文,初未有如是之放誕者。然其文為人所不敢作,亦為人所不能作,雖不謂之佳文而不可也,是尚可以理律之者哉! 又如諸子之文,其詞義偏宕者,不可勝數(shù),而數(shù)千年流傳不廢。今試以莊、列之文,與程朱之語,雜然前陳,則喜讀莊、列者十之八九,而喜讀程、朱者十無二三。此又可為理不勝詞之明證矣。 吾謂詞理俱勝者,文之上也;詞勝而理不及者,次也;理勝而詞不及者,又其次也。學者不能為其上,亦當為其次。達心而懦之人,其不足與于此事也必矣。 切情篇 (一) 古人云:“文生情,情生文。”蓋天下固有一種之文,非情至者不能作。而深于情者,則往往不求工而自工,此則又存乎才學識之外,而為天下之至文也。司馬子長為文之圣,而人所欲讀者,不過屈原、伯夷、貨殖、游俠諸傳,蓋有感而言,遂不覺音節(jié)為之一變。諸葛孔明之《出師表》,李令伯之《陳情表》,雖庸人讀之,猶為感動。然二公固非深于文者,即此二篇,亦不見其有慘澹經(jīng)營之跡,應手而成,遂為千古絕作。至于唐之柳柳州,宋之歐陽子,俱一代通人。然柳州之文,獨有致許、楊二京兆書,感懷身世,聲調(diào)凄楚。歐陽子之文,獨有石曼卿、蘇子美、梅圣俞墓志銘數(shù)篇,述及生平朋友之喪,及乎存亡離合之感,不覺聲淚俱衛(wèi)二子皆深于情者也。 惟此等文斷不能無因而出。故非身入其境,即作亦必不工。譬如處于變時雍之世,而忽作《黍離》《麥秀》之歌,在惠采亮疇之班,而偶為香草美人之詠,則非病風喪心者,斷不至此。 故凡文可以代作擬作,惟此等文不可以代作擬作,縱使聲口俱肖,亦與佞哀何異?蓋嘉容在戚,固屬非宜;而無病而呻,亦甚無謂。每見有少年意得之人而忽有愁苦之音,見于詞旨之末,則識者憂其不祥,而其語往往而驗。此亦足以驗無因而作之不可矣。 (二) 或曰:情有七,哀居一焉。如子之言,豈愁苦之中有文,歡娛之中無文乎?曰非也。此所謂從其多,而言者也。大凡文之至者,境以奇險峭拔為勝,音以激切凄庚為工。譬之言山者,峰巒聳拔,壁立千初,而委迤綿亙者,無足言也;言水者,湍流激射,一瀉千里,而漾徊蕩漾者,無可言也。蓋必如此而后使人驚嘆駭絕,心魄俱震。 彼夫臺閣之文,春容大雅,淵然金石,以之歌詠太平,自見洋洋盈耳,然試與之究世故之險巘,狀人情之變幻,則有不及喻者矣。獨有逐臣、羈客、勞人、思婦,心思所極,窮無復之,而閱歷既久,智力漸生,無所發(fā)泄,一切托之于文章。離怪倘怳,神與之通,往往非人力所能至,故自古文之傳者,如左丘明、韓非、屈原、司馬遷之徒,大都皆遭逢世變艱苦憔悴。以終其身,其富貴福澤,從容壽考,而能與文士爭一日之長者,蓋不多見也。非其聰明智力有所不逮,勢使然也。 抑又有說焉,大凡造物之于人,其視千秋不朽之業(yè),與視王侯卿相,殆有過之無不及者。而二者之中,豐于此者必音于彼,其不足有余之數(shù),蓋嘗相劑焉而不能兼而有之者也。故古語云:“文人少達而多窮”,人而不為文人則已,既已為之,而于窮達之際,又不能釋然者,抑獨何歟。 涉趣篇 人之筑室,有堂虎以迎賓客,有房闥以備寢處,有庖廚以供飲食,有倉庫以資蓋藏。四者之外,則必有隙地數(shù)十弓,攬水石之勝,羅花竹之美,樓臺足以登臨,亭館足以憩息。惟文亦然。夫泥金檢玉之書,鏤版鐫碑之作,體制嚴重,茍一語稍涉纖桃,便不足以稱清明廣大之旨。蓋以莊諧之用殊,雅鄭之音別也。至于友朋通問之詞,書畫題識之語,談言微中,足以解頤,固亦通人韻士之所不廢者乎?其佳者,索解不入常談,取材善用成語,觸緒而生,隨機而應,挹注不窮,而仍不失為大雅吐屬;其有濟于優(yōu)伶之誹渾,尖刺之虐謔,詞不雅馴,墜入惡趣,風斯下矣。 凡欲學此種文字,須取徑于莊、列之書,此外則如劉義慶之《世說》,不可不讀,其魏、晉間人文集,亦宜態(tài)意涉獵。蓋所謂善談名理者,莫此為近。唐以來已不多見,自宋以后,便成絕響。雖復蘇、黃數(shù)君子,跌蕩風流,時有佳語,然比之揮麈清談,終覺氣味稍別。 大約作此等文者,一不容有道學氣,二不容有富貴氣,三不容有村俗氣,四不容有市井氣。凡此四端,同為戒律。若能由此求之,則所謂玉屑清言,亦庶幾乎近之矣。 因習篇 黃梨洲云:“所謂文者,寫其心之明者也。”然則心之所不明者,固非作文者所宜有也。嘗謂百工眾技之人,惜其中無一文士,否則,使習)者而言涂堲之事,必遠勝于韓退之,使梓人而言營造之功,必遠勝于柳子厚矣。不特此也,大凡臺閣之人,必不工作山林語;老健之人,必不工作疾病語;太平之人,必不工作離亂語;家食之人,必不工作羈旅語。非不能作,蓋摹擬而來,終乏一種親切有味之旨。昔人謂齊梁之人迷漫于聲色之中,故詞賦所傳,一字一句,均足以感均頑艷。又人嘗恨劉伯倫一生只有,《酒德頌》一篇,為人所傳誦,此外并無一字。余謂伯倫縱有他文字,亦斷不如《酒德頌》之工。無他,以非其所習故耳。 然則習可偽乎?曰:可。貪婪之人,而開口喜說廉介;詐偽之人,而出言樂道忠誠;亡國之君,何嘗不知非桀、紂;敗家之子,何嘗不能誚朱、均。蓋理之麗諸虛者,可以規(guī)仿而得;物之征諸實者,不能憑臆而談。二者不可一概論也。 吾人每作一字,期于內(nèi)信諸己,外信諸人。茍非心之所明者,即不必強作解人,謹謝不敏可也。每見古今人所刻文集,雖身在田間,并未一聞朝政,亦必撰兵制、財政氣二篇,以示負才不遇之意,而拾取陳因,于時勢全無所得,適足以章其陋而已。圣人惡不知而作,此類是也。 寫景篇 文章之體,以言情說理為大宗,此外又有寫景之法。寫景之妙,非身歷其境者不能言。每有作者,神摹意會,偶然得一二佳語,而讀者漠然不知,直至親與之接,然后暖嘆以為不可及。此種境界,得之游記者為最多。 余嘗乘舟赴泰寧,日行萬灘中,巨石森列,不知路所從出。及舟人捩柁前行,忽曠然別有天地,始大悟柳子厚《袁家渴記》“舟行若窮,忽又無際”二語,為絕妙寫法。然少時嘗讀之數(shù)十遍,竟不喻其妙。惟此種文字,亦并非錘幽鑿險而得,不過目之所遇,偶然拈出,遂為千古至文。而自來文家之窮于詞者,又往往遁入設喻之訣。然設喻當求其似,不似則為虛語。更有一種正面不能寫者,用旁面寫之。譬如欲寫水,先寫石;欲寫山,先寫樓是也。 大抵寫實景易,寫虛景難;寫近景易,寫遠景難。所謂著跡易,無行地難。 今之作文者,意無所會,而意中先有一段籠統(tǒng)語,若者是寫山林,若者是寫城市,若者是寫臺閣,千篇一律,閱之欲唾。此等文,不如不作為得。古人謂摩潔“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有能以畫意為文,則亦詩中之摩諳也。 狀物篇 宋人于說理之文,大都以言心言性為大宗。不知凡物莫不有理,不知其理,則任舉一物以告人,而托之文字者,易至模糊惝怳而不得其真。 古之善狀物者,首推《周官·考工記》一篇。每舉一物,而人之未及見者,不啻目視手摹,而心知其意。而用字之古雅,可為后來詞學家之祖。此書雖不出周公之手,然必漢世之通人,決無疑議。他如《內(nèi)則》之善言食品,《投壺》之詳載藝事,亦庶幾焉。后之能仿而為者,不可多見。惟韓文公《畫記》一篇,學者推之,以為從《考工記》脫出。以余所覽今人文集,絕少此種題目,豈匿其短而不之作耶?若明人歸有光之<石記》,其末段作形況之詞,蓋自知力所不及,而欲以偏師取勝。惟魏學淮之《核舟記》,最為工絕。次則清人薛福成之《觀巴黎油畫記》,亦略得其大意。 大抵近世讀書之子,于昔人制字之法,多不甚留意。故欲狀一物,雖能知其所以,輒下筆而窘于詞,而于俗人所用之字,又甚惡其不典,而不可以入文。故竊以謂學人平日,宜常講求《倉》《雅》之書,參之物情物態(tài),互相比擬,以得其吻合之妙,則于屬文之頃,亦可以日出而不窮矣。 傳神篇 余著《涵芬樓文談》,既得《寫景》《狀物》二篇,而其事與此相類,而得之為尤難者,則有傳神之法。蓋寫景、狀物,二者猶麗于有,而傳神則幾遁于無。于無中求有,此其所以難也。 夫人之一身,五官百體,其相去不甚遠,而至于一言一動,則百人而無一相類者,神為之也。茍一入吾文,不能盡得其肖,則一篇之精采全失。能者固無是也。 以予所誦《史記·項羽本紀》,至鴻門一節(jié),寫樊噲忠義激發(fā),旁若無人之概;該下一節(jié)),寫項王英雄失路,嘆咤無聊之悲,不啻身立其旁而見之者。次則《前漢書·趙皇后傳》,敘埋死兒一節(jié),寫庸主溺情枕席,割愛忍詢之狀,與趙婕好驕妒無忌,其聲情意態(tài),直逼到十二分。此二篇,誠為千古絕作。自唐以下,如韓文公之《張中丞傳后序》,寫南霽云使于賀蘭進明一節(jié),一腔忠憤之氣,千載如生。自此以外。蓋亦不可多得。 大抵傳神之作,不專以翰墨為工。須極意體會,取古今可歌可泣之事,一一若親入其中而試之者,譬如聞忠孝被禍,則涕灑為之橫流;聞奸雄得志,則頭發(fā)為之上指。凡七情之用,無不皆然,則涉于不似者少矣。昔年閱近人小說,載有優(yōu)伶名噪一時,登壇演劇,見者咸以為真。 或問其術,曰:“吾身在場中,不自知其為男子。故為貞女,雖偶然談笑,而不失莊重之容;為淫女,雖故意矜持,而時露冶蕩之態(tài);為富貴家女,則不假修飾,而衣履之間,自具華美之氣;為貧賤家女,雖極意梳掠,而行動之頃,不免羞澀之形。”嗚呼,能得此意而為文,則于傳神一道,固人人在我個中矣。 稱謂篇 (一) 凡官制地名,古今沿革不一,為文者皆須用今語,不可以好古自亂其例。如書札往來,偶爾借用,尚無不可,至如傳狀碑志,所以傳信后世,便一字不可移易。若使今無此官,又無此地,而鐫諸金石,恐將來見之,將不知為何代之人,豈不大謬。 昔范文正公嘗為人作墓銘,以示尹師魯。師魯曰:‘“文名重一時,后世所取信,不可不慎,今謂轉(zhuǎn)運使為部刺史,知州為太守,現(xiàn)無其官,后必疑之。”文正憮然曰:“幸以示子,不然幾失之?!贝送Q官名之失也。 又碑志之文,只宜載其所居邑里。而近人作文稱李必曰隴西,稱柳必曰河東,稱崔必曰清河,稱王必曰瑯邪。遙遙華胃,無當事實。又南北朝時,土宇分裂,故多置僑郡,如南揚、南荊之屬,及天下一統(tǒng),此名即已不用。而唐文猶有仍之者,此妄稱地名之失也。 余因憶乾隆中有彭姓者,自著家譜,署曰《大彭世譜》,以其書進呈。清高宗見之大怒,因搜其家,得有悖逆字跡,卒置于法。又紀曉嵐先生方負一代重名,有故人子以所著《蘇州府志》進渴,署曰《姑蘇志》。紀一見卻之,其人頗不悅,謂‘訟未見此書,何以知其不合”,公言“其名如此,其書可知”。蓋以姑蘇乃臺名也,以此名志,至為無謂。姑舉此二字,以為好古者戒。 (二) 古人所作行狀,稱其以上祖父,皆作死者之詞,此其例昉于《列傳》。惟《列傳》出自史臣之手,行狀則多其子孫為之,于是所列曾祖祖悉以生者為主,后來相承,習為故事。而見諸百家文字,每有因此事不斷斷休者,各執(zhí)所見,莫衷一是。其從死者之稱,見于穆員白樂天所作,近人沈果堂主之。其從生者之稱,見于韓昌黎、歐陽永叔所作,近人陸朗夫主之。 竊謂行狀之作,不必出于其子,或以孫而狀其祖,或以曾孫而狀其曾祖者,則世代既遠,使讀者易惑,且有以外孫,而狀其外祖者,然則宜何如稱?似不如從死者之稱,為適于用,不得以韓、歐大家,謂為所見之愈于穆白也。 (三) 凡自稱之文,主于謙下為義。凡古今通用者,可得而言,或曰愚,或曰蒙,或曰仆,或曰走,或曰不才,或日不僵,或曰不肖(在憂中或稱不孝),或曰鄙人,或曰賤子。大抵視所施之尊卑而為之詞。 至所自作之文,則以稱名為大宗,或稱曰余。昔洪容齋《五筆》論歐陽文忠文好稱余,因譏其《仁宗御書飛白記》“登真觀御書閣記”,屢稱余,為不合敬上之道,不如東坡為王誨亦作此記,其語云:“故太子少傅安蘭王公諱舉正,臣不及見其人。”其稱較為得體。余謂歐公此記,乃與其友朋相問答之辭,非對揚可比,稱余亦未為失,不得以朋黨論為例。至觀作《瀧岡阡表》,則一一皆稱名,容齋之譏,亦大近泥。惟是稱名則為用較便,觀昌黎集中文字,則大半皆稱名矣。使歐公亦如此,則何至為容齋所論,作文似當以韓公為法。 含蓄篇 文有不肯一說而盡,而詘然輒止,使人自得其意于語言之外者,則以含蓄為妙。然語盡于此,而意見于彼,凡使人思索而不得者,非善含蓄者也。使人不待思索而即得者,亦非善含蓄者也。 如《左傳》紀宋華耦來聘,自言“君之先臣督,得罪于宋殤公”,而左氏譏之曰:“魯人以為敏。”言魯鈍之人皆以為敏,則其不敏可知。(說本《史通》)紀鞍之戰(zhàn),辟司徒之妻對齊頃公語曰:“君免乎?”曰:“免矣。”曰:“銳司徒免乎?”曰:“免矣?!痹唬骸捌埦c吾父免矣,可若何!”此三字,蓋欲問辟司徒而不敢也。此二處極見含蓄之妙。后則惟太史公亦善用此筆?!妒酚洝し舛U書》,歷言封禪之事,而收處只云:“此其效可睹矣?!泵餮云浞N種無益,語意全然不露,而尖刺已極。昔人謂為謗書,誠不誣也。此其用筆之妙,豈復淺人可到!劉彥和所謂“余味曲包”,正指此類。 欲工此者,大抵所作文字,從正面少,從旁面多;寫實處少,寫虛處多;或道古,而今自見;或語后,而前益彰;或付諸毀譽之口,而此中已寓微詞;或明其功罪之分,而到底未加斷語。此如善寫人者,不寫人而寫影;善繪水者,不繪水而繪聲。微乎微乎,其精思冥想,可以意會,不可以言傳。此惟漢魏之文,間有此境界,自唐宋以下,蓋亦不多得矣。 互異篇 ,則一篇中語皆由此而生,所謂“理以立干,而詞以結繁”者,此之謂也。乃文人之患,每有興之所到,而不暇顧其本旨者。 昔劉彥和譏崔緩作《汝陽王哀詞》,有“駕云乘龍”語,為“仙而不哀”,即是此意。今按沈休文《宋書·謝靈運傳》,稱“子建函京,仲宣霸岸……音律調(diào)韻,取高前式”,末又云“張、蔡、曹、王,曾無先覺”,前后毀譽互異,殊不可解。又江文通材良賦》,俱以恨人言恨事,而中間數(shù)句云:“左對孺人,右顧稚子,脫略公卿,跌宕文史”,則“極寫山林之樂,與限字大不近矣”。(此方廷珪語)又如韓昌黎《送孟東野序》云:“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贝嗣髦笘|野懷才不遇,而遁為詩人。而其下乃云:“伊尹鳴商,周公鳴周。”“此二人行道濟時,功在天壤,尚何不平之有?"(此章學誠語)大抵文人縱筆所至,此種不經(jīng)意處,在所不免,而不害其全體之佳。 猶憶少日授徒里中,為童子講劉夢得《陋室銘》,至“可以調(diào)素琴,閱金經(jīng)。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犢圈之勞形”,童子請曰:“琴獨非絲類乎?”余為解之曰:“此言無他樂以間之,獨有琴在。譬如孟子言‘夫貉五谷不生,惟黍生之’,黍亦在五谷之內(nèi)。古人之文,不可以詞害意?!蓖幽朔弧=袼贾?,此等語終與前所述者相類,俗語于此等處,謂之矛盾。言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以其自違戾也。 從今篇 (一) 文不可不求古,而有不可不遵今者,此又不可不知也。大抵奏御之文,一代有一代格式。是故為漢魏之文,不得用周秦格式;為唐宋之文,不得用漢魏格式。 嘗讀東坡《表忠觀碑》,一時稱為絕作,王介甫至為之俯首。然通篇作趙撲奏事語,而開口便云“臣撲言”,此語似屬不合。蓋宋人奏犢之體,從無專稱名者,則趙公原奏必不如是可知。而末云“制曰可”,亦全不類宋時批答之語,蓋東坡仿漢魏人表疏體為之,意在力求古雅,而未悟其于近體不合。 至清汪堯峰撰《難州湯烈婦族門頌》,入手便列巡按御史奏報,首曰“臣粹然言”,末云“臣謹昧死以聞”,均用蘇氏之法。試問今時奏報之文,有此語否?使人知為贗作,猶之可也。使數(shù)百年后,人爭言當時有此體,豈不大謬。 竊謂為人作傳狀碑志,或必須以公犢入文者,不妨摘其中要語,使有事實可稽足矣。若必錄其全篇,則仍之,既以不典為疑,而改之又以失真為病,二者交譏。其足以為吾文之累,則一也。 (二) 文有敘述事要,而必出于他人口吻者,則不得不力求其肖。若一一務從典雅,則抵牾必多。劉子元所謂“怯書今語,勇效昔言”是也。然此惟太史公最為絕技,他人莫之及。 觀《高祖本紀》,對臣下語,屢日“乃公”,又曰“而公,,使后人見之,想見嫚罵人語氣。令當日悉改為聯(lián)字,以符詔諭之體,豈不矞皇典重,然而語氣全失。至《陳涉本紀》云“伙頤涉之為王沉沉”者,儼然是一村浴人語,“佳哉漆城蕩蕩,寇來不得上”,儼然是一滑稽人語。而當日并不以鄙俚為病,至若寧馨阿堵之類,史臣皆登而錄之,存其真也。 近人趙甌北,嘗譏宋鐮修《元史》,多用當時應對之語,無所更易,致鹵莽不可讀。竊謂元以蒙古入主中國,其國語存者,正賴史家記載之文,若一一易之,后世又何從考究?以此知作文之道,貴于文質(zhì)相參,因質(zhì)而廢文,與因文而廢質(zhì),有一于此,均不足以為文之至也。 割愛篇 行文之道,有疏有密,二者相須而不可偏廢。譬如一室之中,左列圖書,右陳鐘鼎,一切坐臥之處,無所不有。然中間必留少許隙地,以供散步。若填門溢戶,庋置皆滿,則欲為一日之居而不可得。惟文亦然。一篇之中,凡經(jīng)營慘澹者,率不過一二百言,其余則若不經(jīng)意而為之者,謂之閑筆。然使無此一種閑筆,則所謂慘澹經(jīng)營者,亦大為減色矣。 大抵能文之士,有時病于佳語太多,層見疊出,使人應接不暇。然其文氣必不舒,文心必不活,以至于累墜而不舉。以陸士衡之才而識者猶以患多為誚。寧都魏冰叔論姜西溟之文,亦以好意太多,不能舍割為病,正為此也。故夫一篇之中,凡濃圈密布者,只能容十分之三四,若至于五六,便不成文。以此知貪多務得,未有能善其事者。 故行文有二患,有不足之患,有有余之患。不足之患,當開浚其心思,而充拓其才力,以免于枯寂無聊之譏;有余之患,當限制以范圍,而約束以法度,以去其泛濫不節(jié)之失。古人云:“要言不煩。”嗚呼,能知不煩之為美,庶可與論文格矣。 屬對篇 自散體之作,別于駢儷為名。于是談古文者,以不講屬對為自立風格。然平心而論,二者如陰陽畸耦,不可偏廢。自六經(jīng)以外,以至諸子百家,于數(shù)百字中,全作散語,不著一偶句者,蓋不可多得。此無他,文以氣為主,而氣之所趨,茍一泄無余。而其后必易竭,故其中必間以偶句,以稍止其汪洋態(tài)肆之勢,而文之地步乃寬綽有余。此亦文家之秘訣,而從來無有人焉嘗舉以告人者也。 惟屬對之法,與駢儷不同。駢儷之句法,或力求工整,或務在諧葉。漢魏以前,尚不甚拘,自齊梁以降,日嚴一日,其作法與詩賦相近。若散文之對法,自以參錯不齊為妙,凡字之多少,句之長短,皆所不禁。且駢語則多兩句為偶,或四句為偶,散體則均無不可。韓文公為一代文宗,實首變燕許之格,然其文中間用偶語者,亦往往而是,而運用之法,亦在在以金針度人。蓋此中機括,全由音節(jié)而生。駢文有駢文音節(jié),則有駢文對法;散文有散文音節(jié),故有散文對法。使取二者互易而用之,則數(shù)句之后,已不復可讀矣。 惟陸宣公之奏議,間于不驕不散之間,善以偶語寓單行者,實為自辟畦盯,而為宋四六之濫筋。此視人筆性之所近,而不必強為學步。此外更有遙對之法,如蘇東坡作《秦始皇扶蘇論》,上半篇結句云“吾故表而出之以戒后世人主如始皇漢宣者”,下半篇結句云“吾故表而出之以戒后世人主之果于殺者”。此在制舉文中,儼然二大比,亦一對法也?;蛑^東坡此作,實與《孟子·逄蒙學射》一章相近,斯言得之。 設問篇 古人欲有所作,恐己意不伸,則設為賓主問答之辭,先為難端,然后徐出己意。有一之不己,至于再三者。其體皆歸于詘賓而伸主,此其通用之例。 其始蓋防諸周秦諸子,其后能文之士,仿而為之。其入之賦者,則有《東西都》《東西京》《三都》《子虛》《上林》之屬;入之論者,則有《非有先生》《四子講德》之屬。在《楚辭》中,則屈原之《卜居漁父》,宋玉之《對楚王問》是也。其見諸雜體文中,如枚乘之《七發(fā)》,及以后之效其體者。又如東方曼倩之《答客難》,揚雄之《解嘲》,班孟堅之《答賓戲》諸篇。然此體既前人屢見,襲而為之,亦屬重復可 厭。故自唐宋以后,間有效肇,而率不為人所傳誦。如韓昌黎之《進學解》,柳子厚之《晉問》,頗為彼善于此,而均非其本集中文之至者。 惟論議之文,中間遇文勢窮處,間入一二段,亦足以為展局之法。故古今承用不廢,雖名家之文,亦往往遇之。然不必強立主名,如某某公子、某某先生之類,以其近于矜心作意而為之者。 至于宋以來之學案,則有置問語于前,列答辭于后,得數(shù)十條,或百余條,而因成一編者。此則不在作文之例,而其意固未始不相符也。 欣賞篇 文章一道,其生平得力處,大都可為知者言,不可為不知者道也。韓文公《與馮宿書》謂:稱意者,人以為怪;下筆令人慚,則人以為妖然則世俗之愛惡,其不足為吾文輕重固也。 今之為文者,見一人譽之則沾沾然喜,見一人毀之則竊竊然憂。此惟揣摩求合之不暇,何足與言自立之計哉! 古之通人,其得名多在數(shù)百年以后。揚子云著《太元》,同時有覆瓿之譏。韓文公能“起八代之衰”,然而閱唐及宋,一旦遇歐陽子,始顯于世。歸熙甫為歐、曾嫡派,方、姚二老翕然宗之,然當日氣焰聲譽,固遠出王、李之凡自來有志之士,其不屑為一日之爭亦已明矣。 今夫制舉之文,將以卜一身之知遇,茍不得志于有司,則吾文為棄物。此其講求程式,摹仿風氣,乃其職也。今吾與人所爭者為何如事,顧可以輕心操之,躁心出之?玉之寶者,其光必藏,劍之良者,其鋒必斂,理勢然也。茍作文者而有汲汲人知之心,則其品格必卑,理趣必淺,氣味必醨,風骨必弱。此無他,外愈有余,而中愈不足故也。 嗟呼!積瘁之士山,一生苦心焦思,而其收效,不得及身而見,而或效或不效,又有命存焉,不可得而強,宜人之不肯為也。然而自古及今,遙遙相望,是亦在乎吾身自命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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