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之前,我從未想到過寫作和閱讀。 但有一天,在進入不惑之年的某一天,我不得不寫作,我非得寫作,因為不寫出來似乎會被梗死。但關(guān)于寫作的動因,直至今日我才認真地納入反思。 有人曾問及美國人菲利普·羅斯為什么成為一個作家,這位五十多歲的當今著名作家很誠實地回答說是為了遇到女孩。 四十歲的我是不是因為遇到或是為了遇到女孩而寫作,我已經(jīng)記不起來了。這些年來,我的最大困擾不是記憶,而是遺忘。遺忘究竟是我們深層腦海中保留的東西還是遺失的東西呢?有時我會站在鏡子前注視著那個神情冷漠絕望的男人,然后用右手掌在額頭上輕輕地來回抹擦,像要抹去遺忘癥所帶來的陌生痛感。 歲暮清閑的時光使我有機會去反思那些曾經(jīng)閱讀并感動過我的好作品。忽然間我意識到,十之八九的寫作不過是失敗、失意、空虛、期待、震怒、憂愁、焦慮的記錄,而這些記錄,由于是用了具有渲染力的文學(xué)的形式表達,其結(jié)果是作者的壞情緒又復(fù)被深具悲傷色彩的作品加重,而且,當作者重讀那些作品時,昔日的感傷會被喚醒而披掛上陣,并在一遍遍回味聯(lián)想中,深陷自設(shè)的精神煉獄而不能解放。寫作,本是用來抒發(fā)、傾訴的,是用這種自說自話的形式減輕精神負累的,但到頭來卻使得負累一再加重、延時。 不要把能寫出幾篇能打動人心作品的人稱之為有才能的人,因為他們多是生活中的失意者(有些專業(yè)作家除外),有著一顆看似歡騰實則勞苦之心。他們所以寫作,不過是為了傾訴,宣泄一種情緒,利用隱喻敘說不能與人分享的秘密,消除內(nèi)心的不安。但作者取法各異,癡于情者無異于抉心自食,欲知本味。英國人阿蘭·德波頓在一次書展論壇上發(fā)言說,“假如觀眾中有為人父母的,千萬別讓你的孩子成為作家。阻止的方式就是仔細傾聽他們,盡你所能關(guān)注他們。因為寫作的源起大多帶有悲劇色彩,往往因為這個世界不太愿意傾聽我們,我們才跑回臥室,開始寫日記。而愛卻可以阻斷這個討厭的習(xí)慣。” 這是作家的心得,是他的真心話。難道不是嗎?那些劌目銖心的作家,難道不是因為失去了事業(yè)、失去了目標、失去了家庭、失去了祖國、失去了愛,失去了平生最渴望、最寶貴的東西才焚膏繼晷的寫作,以打發(fā)兀兀窮年嗎?有志不申、有情無寄、有心無力、有夢難續(xù)的失落情緒,都能促使一些人成為作家。張岱在《陶庵夢憶》自序里把寫作的動因說得十分周全(一個連環(huán)),他說,他寫了很多自挽之詩來敘說自己的死亡,就是說死亡需要寫作,但他所以還沒死,那是因為《石匱書》還沒脫稿付梓。他用寫作來敘說死亡,又因為寫作而暫時擱置死亡。寫作令人死亦令人活。那么他為什么要尋死呢?因為“國破家亡,無所歸止”。這是他但求一死的初衷,而這種傷于國破的情感在現(xiàn)實生活細節(jié)里,隨處都可觸發(fā)更廣闊更深層次的關(guān)乎人生本旨的痛感而發(fā)散深化為志無所歸,情無所歸,心無所歸,魂無所歸的濃郁悲情。如此,則大大豐富了死亡的意義和內(nèi)涵。 你可曾見到哪位心滿意足的人天天在油燈下、電腦前用寫作去抒發(fā)憂傷和不滿?所以莊子才稱道赫胥氏時代的生活:居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 阿蘭·德波頓在評價菲利普·羅斯關(guān)于寫作動因的回答時說,“它的含義遠非如此。生活中能激發(fā)我們的一樣?xùn)|西就是愛,而最深層次的愛是兩個人之間的理解。但在平常的社會生活中,你時時要上進、樂觀、簡短,不能進入事物深層次,往往很難達到這種理解。人需要找尋時間,去彌補在社會場合中被簡化了的內(nèi)在的、真實的自我。因此我認為,菲利普·羅斯真正的意思是:寫作能讓人打破日常社會生活的界線,做更真實的自己?!?/span> 阿蘭·德波頓的重新詮釋使得寫作有了正面積極的意義,并聲稱這是他寫作和閱讀的原因之一。他還說他最喜歡憂郁的文學(xué),“假使叔本華得到更多父母之愛,長得更英俊一些,他還會寫作嗎?”尼采說,一切文學(xué),我喜歡用血寫就的。卡夫卡則說 ,我覺得我們應(yīng)該閱讀那些傷害我們和捅我們一刀的書。尼采和卡夫卡對閱讀的要求也就是對寫作的要求。他們?yōu)槭裁慈绱硕x寫作和閱讀呢?因為我們知悉的尼采和卡夫卡的人生,他們的私人生活,那是多么失敗悲傷的人生啊!事實上,他們在寫作上有多大的成就,他們的生活就有多大的挫敗和痛苦。而寫作,如果真的還有什么正面作用的話,那就是王爾德的所說的,“通過藝術(shù),只有通過藝術(shù),我們才能完善自身;通過藝術(shù),只有通過藝術(shù),我們才能讓自己避過實際生活中后果不堪的危險?!笔堑?,用高明的藝術(shù)手段,把某類人的內(nèi)心隱秘、私性、甚至痛苦的經(jīng)歷具象化,以恰當?shù)恼Z言進行表述,獲得共鳴,使作者和閱讀者深植于心靈的個體孤獨感變成一群人的孤獨感,使個體孤獨變成一個公共事件,從而減輕他們的孤獨感。這恐怕是寫作和閱讀唯一的積極意義所在。 但我還是贊成阿蘭的呼吁,不要讓自己的孩子去寫作,去當作家。因為寫作,從本質(zhì)上說,不過是飲鴆止渴的權(quán)宜之計。與其用一粒藥丸讓失眠癥患者睡個好覺,為什么不從一開始就不讓他患上失眠癥呢?如果我們不再覺得孤獨,不再失去愛,不再感到恐慌,不再失意,不再懷揣隱秘的沉重,我們還會失眠嗎?還會心悸嗎?還會孤單嗎?我們還需要寫作嗎?還需要閱讀嗎?還需要寫出“我愛我生命中的晦暝時刻”的詩句并顫抖著朗誦給那個刻骨銘心、愛而不見的情人聽嗎? 但問題是,一個社會、一個家庭,給了你全部想要的,難道你就不再有失意?不再有挫???不再有隱秘?不再有痛苦?不再有孤獨?回答是肯定的。因為,到了那個層面,失意、挫敗、隱秘、痛苦、孤獨,會弄一個新發(fā)型、涂抹一種新香水、換一身新衣服、穿一雙新球鞋跑到你跟前,和你達成妥協(xié),握手言和。于是,中斷的寫作又將以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現(xiàn)實、超現(xiàn)實的形式重新開始。但顯然,這是一個更高層面的東西,需要我們做更深層次的冷靜思考(僅僅限于思考,因為思考不是生活本身)。就像我在閱讀里爾克的《掘墓人》時所作的思考。但我還是認為,一個能從社會、家庭、友人那里獲得更多的人,其成為憂傷文學(xué)的作者或閱讀者的可能性將更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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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 冬天惠鈴 > 《A04小說/編劇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