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紅線傳》是唐末袁郊所作《甘澤謠》九則故事中最精采的一則。 袁郊在昭宗朝做翰林學(xué)士和虢州刺史,曾和溫庭筠唱和?!都t線傳》在《唐代叢書》作楊巨源作。但《甘澤謠》中其他各則故事的文體及思想風(fēng)格,和《紅線傳》甚為相似,相信此文當(dāng)為袁郊所作。當(dāng)時安史大亂之余,藩鎮(zhèn)間又攻伐不休,兵連禍結(jié),民不聊生。鄭振鐸說此文作于咸通戊子(公元八六八年)。該年龐勛作亂,震動天下。袁郊此文當(dāng)是反映了人民對和平的想望。 故事中的兩個節(jié)度使薛嵩和田承嗣,本來都是安祿山部下的大將,安祿山死后,屬史思明,后來投降唐室而得為節(jié)度使,其實都是反覆無常的武人。 紅線當(dāng)時十九歲,不但身具異術(shù),而且“善彈阮咸,又通經(jīng)史”,是個文武全才的俠女,其他的劍俠故事中少有這樣的人物?!都t線傳》所以流傳得這么廣,或許是由于她用一種巧妙而神奇的行動來消弭了一場兵災(zāi),正合于一般中國人“大事化小事,小事化無事”的理想。 唐人一般傳奇都是用散文寫的,但《紅線傳》中雜以若干晶瑩如珠玉的駢文,另有一股特殊的光彩。 文中描寫紅線出發(fā)時的神態(tài)裝束很是細膩,在一件重大的行動之前,先將主角描述一番:“乃入鬧房,飾其行具,梳烏蠻髻,貫金雀釵,衣紫繡短袍,系青絲絢履,胸前佩龍文匕首,額上書太乙神名,再拜而行,倏忽不見?!?/p> 盜金合的經(jīng)過,由她以第一人稱向薛嵩口述,也和一般傳奇中第三人稱的寫法不同。她敘述田承嗣寢帳內(nèi)外的情形:“聞外宅兒止于房廊,睡聲雷動;見中軍卒步于庭下,傳叫風(fēng)生……時則蠟炬煙微,爐香燼委。侍人四布,兵仗交羅?;蝾^觸屏風(fēng),鼾而亸者,或手持巾拂,寢而伸者?!保ㄅc附錄中的文字微有不同,這一類傳奇小說多經(jīng)傳鈔,并無定本)似乎是一連串動中有靜、靜中有動的電影鏡頭。她盜金合離開魏城后,將行二百里,“見銅臺高揭,漳水東流。晨飚動野,斜月在林”,十七個字寫出了一幅壯麗的畫面。 紅線敘述生前本為男子,因醫(yī)死了一個孕婦而轉(zhuǎn)世為女子,這一節(jié)是全文的敗筆。轉(zhuǎn)世投胎的觀念特別為袁郊所喜,《甘澤謠》另一則故事“圓觀”也寫此事。那自然都是佛教的觀念。 結(jié)尾極是飄逸有致。紅線告辭時,薛嵩“廣為餞別,悉集賓僚,夜宴中堂。嵩以歌送紅線酒,請座客吟朝陽為詞,詞曰:‘采菱歌怨木蘭舟,送客魂消百尺樓,還似洛妃乘霧去,碧天無際水空流?!杈?,嵩不勝其悲。紅線拜且泣,因偽醉離席,遂亡所在?!边@段文字既豪邁而又纏綿,有英雄之氣,兒女之意,明滅隱約,余韻不盡,是武俠小說的上乘片段。 ? ? 附錄:紅線 紅線,潞州節(jié)度使薛嵩青衣,善彈阮,又通經(jīng)文,嵩遣掌箋表,號曰內(nèi)記室。時軍中大宴,紅線謂嵩曰:“羯鼓之音調(diào)頗悲,其擊者必有事也?!贬砸嗝鲿砸袈?,曰:“如汝所言?!蹦苏俣鴨栔?,云:“某妻昨夜亡,不敢乞假?!贬藻崆卜艢w。 時至德之后,兩河未寧,初置昭義軍,以釜陽為鎮(zhèn),命嵩固守,控壓山東。殺傷之余,軍府草創(chuàng)。朝廷復(fù)遣嵩女嫁魏博節(jié)度使田承嗣男,嵩男娶滑州節(jié)度使令狐章女。三鎮(zhèn)互為姻婭,人使日浹往來。而田承嗣常患熱毒風(fēng),遇夏增劇。每曰:“我若移鎮(zhèn)山東,納其涼冷,可緩數(shù)年之命?!蹦四架娭形溆率墩叩萌?,號外宅男,而厚恤養(yǎng)之。常令三百人夜直州宅,卜選良日,將遷潞州。 嵩聞之,日夜憂悶,咄咄自語,計無所出。時夜漏將傳,轅門已閉,杖策庭除,唯紅線從行。紅線曰:“主自一月,不遑寢食。意有所屬,豈無鄰境乎?”嵩曰:“事系安危,非汝能料?!奔t線曰:“某雖賤品,亦有解主憂者。”嵩乃具告其事,曰:“我承祖父遺業(yè),受國家重恩,一旦失其疆土,即數(shù)百年勛業(yè)盡矣?!奔t線曰:“易爾。不足勞主憂。乞放某一到魏郡,看其形勢,覘其有無。今一更首途,三更可以復(fù)命。請先定一走馬兼具寒暄書,其他即俟某卻回也?!贬源篌@曰:“不知汝是異人,我之暗也。然事若不濟,反速其禍,奈何?”紅線曰:“某之行,無不濟者。” 乃入閨房,飾其行具。梳烏蠻髻,攢金鳳釵,衣紫繡短袍,系青絲輕履。胸前佩龍文匕首,額上書太乙神名。再拜而倏忽不見。 嵩乃返身閉戶,背燭危坐。常時飲酒,不過數(shù)合,是夕舉觴十余不醉。忽聞曉角吟風(fēng),一葉墜露,驚而試問,即紅線回矣。嵩喜而慰問曰:“事諧否?”曰:“不敢辱命?!庇謫栐唬骸盁o傷殺否?”曰:“不至是。但取床頭金合為信耳?!?/span> 紅線曰:“某子夜前三刻,即到魏郡,凡歷數(shù)門,遂及寢所。聞外宅男止于房廊,睡聲雷動。見中軍卒步于庭廡,傳呼風(fēng)生。乃發(fā)其左扉,抵其寢帳。見田親家翁止于帳內(nèi),鼓跌酣眠,頭枕文犀,髻包黃縠,枕前露一七星劍。劍前仰開一金合,合內(nèi)書生身甲子與北斗神名。復(fù)有名香美珍,散覆其上。揚威玉帳,但期心豁于生前,同夢蘭堂,不覺命懸于手下。寧勞擒縱,只益?zhèn)怠r則蠟炬光凝,爐香燼煨,侍人四布,兵器森羅?;蝾^觸屏風(fēng),鼾而亸者;或手持巾拂,寢而伸或。某拔其簪珥,縻其襦裳,如病如昏,皆不能寤;遂持金合以歸。既出魏城西門,將行二百里,見銅臺高揭,而漳水東注,晨飚動野,斜月在林。憂往喜還,頓忘于行役;感知酬德,聊副于心期。所以夜漏三時,往返七百里;入危邦,經(jīng)五六城;冀減主憂,敢言其苦?!?/span> 嵩乃發(fā)使遺承嗣書曰:“昨夜有客從魏中來,云:自元帥床頭獲一金合,不敢留駐,謹(jǐn)卻封納。”專使星馳,夜半方到。見搜捕金合,一軍憂疑。 使者以馬撾扣門,非時請見。承嗣遽出,以金合授之。捧承之時,驚怛絕倒。遂駐使者止于宅中,狎以宴私,多其賜賚。明日遣使赍繒帛三萬匹,名馬二百匹,他物稱是,以獻于嵩曰:“某之首領(lǐng),系在恩私。便宜知過自新,不復(fù)更貽伊戚。專膺指使,敢議姻親。役當(dāng)奉轂后車,來則揮鞭前馬。所置紀(jì)綱仆號為外宅男者,本防他盜,亦非異圖。今并脫其甲裳,放歸田畝矣?!?/span> 由是一兩月內(nèi),河北河南,人使交至。而紅線辭去。嵩曰:“汝生我家,而今欲安往?又方賴汝,豈可議行?” 紅線曰:“某前世本男子,歷江湖間,讀神農(nóng)藥書,救世人災(zāi)患。時里有孕婦,忽患蠱癥,某以芫花酒下之。婦人與腹中二子俱斃。是某一舉殺三人。陰司見誅,降為女子。使身居賤隸,而氣稟賊星,所幸生于公家,今十九年矣。身厭羅綺,口窮甘鮮,寵待有加,榮亦至矣。況國家建極,慶且無疆。此輩背違天理,當(dāng)盡弭患。昨往魏都,以示報恩。兩地保其城池,萬人全其性命,使亂臣知懼,烈士安謀。某一婦人,功亦不小。同可贖其前罪,還其本身。便當(dāng)遁跡塵中,棲心物外,澄清一氣,生死長存。”嵩曰:“不然,遺爾千金為居山之所給。”紅線曰:“事關(guān)來世,安可預(yù)謀。” 嵩知不可駐,乃廣為餞別;悉集賓客,夜宴中堂。嵩以歌送紅線,請座客吟朝陽為詞曰:“采菱歌怨木蘭舟,送別魂消百尺樓。還似洛妃乘霧去,碧天無際水長流?!备璁?,嵩不勝悲。紅線拜且泣,因偽醉離席,遂亡其所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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