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令如山安天下——名將周勃周亞夫父子(7)主筆:江湖閑樂生周勃等漢初功臣誅殺諸呂,撥亂反正,廢漢少帝劉弘而立代王劉恒為帝之后,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這位劉恒并沒有他們想象的那樣老實可欺,相反,在他和善溫柔的外表之下,隱藏者巧妙的政治藝術(shù)與高明的帝王心術(shù),他能在一片春風化雨之中,巧施暗手,閑庭信步之間,便能抹殺威脅、收攏權(quán)力,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所以,功臣集團退縮了,右丞相周勃率先主動請辭回家養(yǎng)老,只留老謀深算的陳平一人擔任丞相,與漢文帝劉恒周旋。 然而,陳平身為三朝老臣,此時年紀也很大了,沒幾個月后便因病去世,他是平平安安的壽終正寢了,卻把所有麻煩丟給了周勃。文帝于是把周勃又請了回來,繼續(xù)擔任丞相。 陳平是功臣集團的第一智囊,周勃最可依靠的政治盟友,他的死對功臣集團勢力的打擊無疑是毀滅性的。然而周勃心內(nèi)雖然害怕,卻又不得不回到朝廷主事,因為文帝在陳平死后這段空隙,竟然接連提拔了袁盎、吳公、賈誼、晁錯、公孫弘等政壇新星,這些人初生牛犢、生氣勃勃,非常能搞事情,特別是時任太中大夫的洛陽天才儒士、大學者賈誼,此時年僅二十二歲,卻名揚四海、才華橫溢、意氣昂揚,他到朝廷才一年就被越級提拔為太中大夫(秩比千石,掌議論),并提出了諸多新政,這些新政直指漢初功臣集團之利益,列侯功臣們氣急敗壞,于是一個個都去求周勃出山來搞定這些小毛猴子,不然大家的日子,可真就過不下去了。 原來,賈誼新政的最重要的一條,就是要讓那些在朝廷中沒有官職的列侯們回自己的封地去,那些有官職一時走不開的,也必須派自己的太子去,免得這么多侯老爺待在長安多生事端。文帝一聽,對這新政真是太受用了,想當初,諸呂能被輕易平定,就是因為列侯們在長安可輕易串聯(lián)結(jié)黨,這股政治力量實在太強大太可怕了,足與皇權(quán)抗衡,所以必須將他們驅(qū)離長安政治中心,予以分割、削弱、化整為零,以便于朝廷管理與控制;同時也可騰出位置,給文帝起用的新人讓位。 當然,在官方語言中,劉恒說讓列侯們回封地,為的是減少轉(zhuǎn)運物資之費。當然這也很好笑,漢初遷了上萬強宗豪右到長安三輔,他們耗的糧食難道會比百來個列侯少? 不過很可惜,劉恒想的很美,說的也冠冕堂皇,但在實施過程中卻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你想,這世上誰舍得離開首都這個花花世界與權(quán)力核心,跑去偏遠的鄉(xiāng)下當土財主呢?特別是被封在南方或者邊塞地區(qū)的人,他們都一個頭三個大:北方邊塞臨近匈奴,又冷又危險;南方地區(qū)則條件更艱苦,又是瘴氣又是蛇蟲鼠蟻的,列侯老爺們恐怕沒去幾天就得西登極樂了;所以漢文帝三令五申催促大家走人,老爺們就是死不肯挪窩,并且推出周勃來帶頭阻撓新政。周勃也不想自己兒子去絳縣吃黃土,且又聽說文帝還準備破格提拔這小毛猴子成為公卿,擔任國家級領(lǐng)導干部,這可成何體統(tǒng)!于是他天天領(lǐng)著穎陰侯太尉灌嬰、御史大夫馮敬、東陽侯張相如等一幫老家伙在文帝面前鬧,說賈誼“洛陽之人,年少初學,專欲擅權(quán)亂事?!备愕梦牡鄄豢捌鋽_,同時也對周勃忍耐到了極點,于是他決定以一子換一子,以犧牲賈誼為代價,扳倒周勃這個大絆腳石。 漢文帝前元三年(公元前177)年12月,文帝下詔:“前遣列侯之國,或辭未行。丞相,朕之所重,其為朕率列侯之國!”將周勃再次免相,要他帶頭回封地。周勃在朝中資歷最老、威望最高,他都去封地了,誰還敢不去? 當然,為了平息眾怒,安撫周勃這些列侯功臣,文帝同時將賈誼貶去做了長沙王吳差的太傅,長沙國處漢朝南方最偏遠、也最窮最差的蠻荒之地(才二萬五千戶,封邑比周勃也大不了多少),所以賈誼看似升官,其實相當于被流放了。 圖:湖南長沙賈太傅祠 在這種情況下,周勃也覺得自己該認命了,文帝經(jīng)這幾年經(jīng)營,羽翼已然豐滿,而老一輩的功臣們則大勢已去,或許,大漢真的已經(jīng)是那些年輕的儒生和文法吏的天下了,他們這些老家伙遲早得被清洗、拋棄,丟到街上喂狗。 周勃拿著詔書,感慨萬千,罷罷罷,他這一生戎馬倥傯、政壇浮沉,原來無非一場大夢而已,再待下去,恐怕小命不保。算了,走吧,回絳縣去吃土去吧!于是長安一下子變成了六月份的大學校園,吃散伙飯啊,送別啊,城內(nèi)的酒樓茶肆,城外的長亭古道,都是日日爆滿,這一群共同戰(zhàn)斗了半輩子的老頭子老戰(zhàn)友們依依惜別抱頭痛哭,此一別,今生散落天涯,再難相見了! 為了平息列侯們的怨氣,文帝讓周勃的好友、太尉灌嬰接替周勃的相位,并取消了灌嬰原任的太尉一職,而將太尉的職權(quán)一并交給灌嬰;灌嬰成為了功臣集團的新領(lǐng)袖,直到一年多后去世。 圖:南昌城的始建者:灌嬰 周勃狼狽回到封地后,命是保住了,不過從此卻落下了后遺癥。確切的說,是在極度恐慌與壓力下造成的疑心病、強迫癥。 可憐的周勃,開始疑神疑鬼,總是擔心漢文帝會派人來殺他,經(jīng)常深更半夜被嚇醒。 不要以為這是杞人憂天。漢朝是有殺功臣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的,當年韓信無兵無權(quán),只因功勞太大威望太著軍事能力太優(yōu)秀,劉邦和呂后照樣只能殺了他以絕后患。況且,周勃從前也曾在極度逆境之下勇奪呂氏軍權(quán),表現(xiàn)了崇高的軍中威望,實在是令人很擔心,如果不是劉恒為人還算仁厚,早就下狠心除掉他了,容忍到現(xiàn)在已是奇跡。 按照當時的規(guī)定,周勃雖名為絳侯,但只是衣食租稅,其封邑絳縣還得歸所在郡河東郡管轄,故郡守與郡尉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下來巡視一番,對屬縣列侯例行檢查與監(jiān)視,這也是他們的職責所在,但周勃年老智昏,風聲鶴唳,總懷疑這些官兒都是皇帝派來收拾他的,特別是河東郡守季布,那可是當年項羽手下一員大將,更是曾多次打敗劉邦的猛人,收拾自己這個老頭子還不跟玩兒似的,周勃又想起韓信、彭越的悲慘遭遇,劉邦、呂后連騙帶殺的狠毒手段,不由越想越怕,于是每次都采取最高級別安保,全副武裝迎客,還命家丁們手執(zhí)兵器在旁警戒,讓一群官老爺們在刀光劍影中喝酒聊天,搞得季布哭笑不得,還以為周勃無法忘懷激情燃燒的歲月,要給大家搞點愛國主義革命傳統(tǒng)教育。只是搞的這么扯,也實在有點夸張,我季布又不是嚇大的! 其實,文帝對周勃也確實不放心,所以除河東當?shù)毓賳T外,他還經(jīng)常派朝廷的密探偷偷去“看望”周勃,多看幾次就看出貓膩來了,于是一紙上奏擺在了文帝的案前,說周勃一家子成天披甲執(zhí)銳,八成是想造反。 劉恒其實并不相信周勃敢造反,但不想造反干嘛武裝待客呢?這不是神經(jīng)病嗎?劉恒心想,管你有病沒病,先派季布抓了你再說,有病治病,沒病殺人。 季布不敢違旨,于是帶了幾百兵卒,來到絳縣,一聲令下,將絳侯府團團圍住,然后入內(nèi)宣讀詔書?;蛟S,這樣的情景在周勃的噩夢里已出現(xiàn)過千百回,今天終于算是夢想成真了,而到此時周勃才發(fā)現(xiàn)自己很愚蠢,武裝待客有啥用,難道真的還能拒捕不成?于是只得脫了盔甲,丟了兵器,白白被軍士捆起,上了囚車,解到長安,笑死人也。 可憐周勃,三代老臣,一紙訴狀就被投入大獄,文帝還不親自審,直接交給廷尉吳公負責,吳公此人比較滑頭,他不想管這麻煩事兒,于是又奏請文帝將案子推給了長安獄。 堂堂列侯謀反大案,竟然隨便就交給地方司法部門審理,文帝這顯然是想借此整治周勃,以震懾張蒼、柴武、張相如、申屠嘉等漢初功臣集團的殘余勢力。獄吏乃心領(lǐng)神會,對周勃百般凌辱,私刑自然是少不了的。周勃先前也想替自己辯白,可是心里太害怕,又生性木納,笨嘴拙舌,結(jié)果沒說兩句又是一頓毒打,周勃無語了,再弄下去,沒神經(jīng)病也真成神經(jīng)病了。 人常說伴君如伴虎,其實伴獄吏才真慘呢,獄吏不發(fā)威,你還當它是波斯貓??! 可是有人說了,這不通,想那周勃打了一輩子仗,什么大場面沒見過,當年呂氏那么囂張,周勃照樣沖營奪軍,要多威風有多威風!怎么如今竟連區(qū)區(qū)一幫獄吏,都能把他整的慘兮兮呢? 答案很簡單:因為當年的周勃,背后站著一個龐大的漢初功臣集團;而如今陳平、灌嬰等老伙伴皆已去世,他亦不過一失勢的糟老頭子罷了;倒是獄吏的背后,站著一個正滿臉陰笑的文帝,文帝其實不想殺人,他只想整整周勃這個當年一呼百應(yīng)的功臣領(lǐng)袖,以此鞏固自己的統(tǒng)治地位與威信。 當然,如果周勃不夠“機靈”,肯定還是死路一條。 還好,周勃沒有真的變成神經(jīng)病,反倒還挺“機靈”,至少比他兒子周亞夫“機靈”多了。 周勃剛開始很害怕,入獄十幾天,皇帝的面都沒見著,自己已經(jīng)受盡凌辱,誰知道哪天不小心一個“躲貓貓”,自己就得半路去見漢高祖了。但后來他終于漸漸看清楚了形勢,于是想了個絕招,竟偷偷送信出去,讓人帶來千金巨款,全部賄賂給了獄吏。 自古以來獄吏折辱犯人,可并不光為了顯威風和過SM的癮,更重要的還是索賄。要想少受點磨難,拿錢來。管你是誰,進了這里,就歸我管,鐵公雞也要留根毛下來。一毛不拔搞死你,搞成死雞很容易;多拔幾毛供起你,供成神仙都可以。五代時有一個名叫申貴的眉州刺史,就曾公開指著監(jiān)獄的大門說,這是我家的錢穴。真有市場經(jīng)濟的頭腦。 果然,獄吏看到這么多黃燦燦的硬通貨,嘴巴都笑歪了:還是整大官好??!以前整些小民,整上天了也賺不了幾千錢,人家周勃一出手,就是萬倍于平民的上千斤黃金,好闊氣,好爽,這筆生意接下來,子孫幾代人都不用奮斗了! 于是,獄吏立刻從兇神惡煞的魔鬼變成了慈祥可掬的菩薩,以大臣之禮待周勃,將他請到上等牢房,照顧的無微不至。 瞧瞧,翻臉比翻書還快,這就是錢可通神,何況獄吏。 結(jié)果等到再次審訊的時候,獄吏就悄悄在記錄口供用的木簡背面寫了五個字“以公主為證?!卑凳局懿撋碇?。 原來,漢文帝與周勃本是親家,他的女兒作為政治婚聯(lián)姻嫁給了周勃的世子周勝之,小兩口都住在周勃的絳侯府,只要公主肯站出作證來說周勃沒謀反,到皇帝老爹跟前哭哭啼啼鬧一鬧,事情不就解決了? 周勃趕緊寫信給兒子和兒媳婦,叫他們來長安救命,同時吩咐,把當年文帝賞賜給他的五千斤黃金,全部送給國舅爺薄昭,讓他也幫忙求情,雙管齊下,借財消災,保命第一。 于是,營救行動正式展開,公主出庭作證,周勝之花錢打通上下,親屬總動員,重點先將薄昭搞定,則一切好辦。 薄昭推辭了兩下,欣然收下周勝之的大禮,卻按兵不動,直到案子緊要關(guān)頭,這才進宮找到姐姐薄太后,為周勃求情。薄太后本來也不相信周勃謀反的事,又聽說哥哥收了人家這么重的禮,更想起當初多虧周勃自己母子才得以顯貴,不由越想越覺得義憤填膺,當即命令:“把劉恒那個不孝子給我叫來!” 文帝莫名其妙,趕緊前來拜見。太后看皇帝還沒事人兒一般,大感憤慨,乃一把揪下自己的頭巾,砸到皇帝臉上,發(fā)飆道:“絳侯握皇帝璽,統(tǒng)率北軍,不以此時反,今居一小縣,倒想謀反,豈有此理?” 本來公主已經(jīng)出庭作證了,獄吏也送上了對周勃有利的供詞,文帝整人整的差不多,也覺得該收手了,于是欣然賣了個面子給太后,借坡下驢謝罪道:“刑官已驗問明白,正待出之?!?/p> 太后沒好氣的說道:“既然如此,那就趕緊出之吧,麻利兒的?!?/p> 文帝趕緊派人持符節(jié)到長安大獄,將周勃無罪釋放。 從獄中出來重見天日,周勃只覺陣陣酸楚涌上心頭,忍不住對著夕陽喟然自嘆:“吾嘗將百萬軍,然安知獄吏之貴乎!” 一代赫赫名將,千軍萬馬如等閑,卻敵不過區(qū)區(qū)一幫獄吏!英雄末路,真堪墮淚!其實自古除了宮廷,最陰暗最不講理的地方就是監(jiān)獄,雖然漢文一朝政治還算清明,但暗處畢竟是暗處,哪個時代都亮不了。 而經(jīng)此巨變后,周勃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幾歲,他自覺顏面掃地、志氣頹唐,從此深自謙抑,夾起尾巴做人,八年之后(公元前169年),窩囊而死。 周勃這一生,真的很窩囊,尤其晚年,簡直窩囊的不像個名將,見郡守色厲內(nèi)荏,見獄吏如鼠遇貓,以至賄賂脫身,默默而死,窩囊到了頂點??偨Y(jié)他這個人,軍事才能中上,政治能力偏下,人品中等,但偏鄙俗,得勢則逞強跋扈,失勢則畏畏縮縮,遇利則殺伐決斷,無利則隨波逐流,無非皇權(quán)下的一條功狗而已,不足為道。他最終晚節(jié)不保,可憐很是可憐,但我對他的同情十分有限。 而正是如此,則更可見周勃之子周亞夫人格之可貴。周亞夫生于公元前199年,他從青少年時期就見證了父親在擁立文帝后從人生巔峰一路被打壓而跌落塵埃的整個過程,但他依然不改一顆赤心,不阿皇權(quán),不媚君王,不逢迎、不偏私,其獨立人格貫徹人生之始終,這才是中國人的脊梁,迎風傲立,鐵骨錚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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