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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娛樂圈故事

 顏夢竹 2018-09-11

楔 子 

古人言,以史觀今。抱樸作說書的關(guān)節(jié),便是要從那古書中解今人之萬千疑惑,今天就從大伙兒最喜歡也熱鬧的娛樂圈說起。有人說,藝人們只是演演戲,為什么能賺那么多?又有人說,為什么我站的CP從來就沒成過?各中奧秘,且聽今天這出“假戲真做”。

詩云:

從來尤物最移人,況有清歌妙舞身;

一曲霓裳千淚落,曾無半滴起嬌顰。

詞云:

好妓好歌喉,擅盡風(fēng)流。慣將歡笑起人愁。

盡說含情單為我,魂魄齊勾。

舍命作纏頭,不死不休。瓊瑤瓊玖竟相投。

桃李全然無報答,尚羨嬌羞。

這首詩與這首詞,說的是世間做戲的婦人比起尋常妓女另有一種娉婷,別是一般嫵媚,使人見了最易消魂,老實的也要風(fēng)流起來,吝嗇的也肯花起錢來。

這是甚么原故?只因他學(xué)戲的時節(jié),把那些鶯啼燕語之聲、柳舞花翻之態(tài)操演熟了,所以走到人面前,不必刻意,自有一副嬌媚的光景。不但與良家女子站在一塊,顯得婀娜媚態(tài),就是與娼家姊妹坐在一處,也著自然風(fēng)流。

況且這戲場上的裝扮,又是最作怪的東西,最會難為丑婦,幫襯佳人。丑的走上去,使他顯得更丑;標(biāo)致的走上去,使她分外標(biāo)致起來。

常有五六分姿色的女子,在現(xiàn)實中看了也不過如此;等走上臺去,做起戲來,竟像西子重生,嫦娥在世,就是十分姿色的女子,也不比他不上。這種道理,一來是做戲的人,命里該吃這碗飯;二來也是平日馴養(yǎng)之功,不是勉強做作得出的。

天下最賤的人,是娼、優(yōu)、隸、卒四種,做女旦的,為娼不足,又且為優(yōu),是以一身兼二賤了。為甚么還把她幫起小說來?只因第一種下賤之人,做出第一件可敬之事,猶如糞土里面長出靈芝來,奇到極處,所以要表揚她。(不是我說的,李漁說的,打他?。?/p>

卻說浙江衢州府西安縣,有個不大不小的鄉(xiāng)村,地名叫做楊村塢。這塊土上人家,不論男子婦人,都以做戲為業(yè)。梨園子弟所在都有,不定出在這處,獨有女旦,是這一方的土產(chǎn)。

他那些體態(tài)聲音,分外地道,一來是風(fēng)水所致,二來是骨氣使然。只因他父母原是做戲的人,做戲的天賦早有遺傳;等到懷在肚子里,又終日做戲,古人原有胎教之說,他那些鶯啼燕語之聲,柳舞花翻之態(tài),從胞胎里面就教習(xí)起了;再等她生將下來,看到的聽到的,都是做戲。

長此以往,哪里是半路出家的婦人能比的?所以他一這塊地方,代代出幾個知名的女旦。別處的女旦,就出在娼妓里面,日間做戲,夜間接客,不過借做戲為由,好來攬客;獨有這一方的女旦不同,他有“三許三不許”。

那三許三不許?許看不許吃;許名不實;許謀不許得。

他做戲的時節(jié),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被人看到,就是不做戲的時節(jié),也一般與人頑耍,一般與人調(diào)情;如同香噴噴的美酒,只叫人垂涎咽唾,再沒得把唇沾。這叫做許看不許吃。

遇著那些公子王孫,富商大賈,或以錢財相結(jié),或以勢力相加,定要與他相處的,他也未嘗拒絕;只是口便許了,心卻不許,或是推說身子有病,不好同房;或是假說丈夫不容,還要緩圖機會,挨得一日是一日,再不使人容易得手。這叫做許名不許實。

就是與人相處過了,枕席之間十分繾綣,你便認(rèn)做真情,他卻像也是做戲,只當(dāng)在戲臺上面與正生做出風(fēng)流戲文,做的時節(jié)十分認(rèn)真,一下子臺就不作準(zhǔn)。

常有追星的商人要出重價替他贖身,她嘴上與你濃情蜜意,使你終日思念,不惜到處為她花錢,但圖到后來究竟是一場春夢,不舍得把身子從人。這叫做許謀不許得。

為什么定要如此為難呢?要知道做戲的心腸,不是要守節(jié),全是要掙錢,不是要掙小錢,而要掙大錢的意思。

但凡男子相中婦人,那種真情實意,不在粘皮靠肉之后,卻在眉來眼去之時,就像極饞的客人上了酒席,眾人不曾下箸時節(jié),自己聞見了香味,竟像那些饌肴都是不吃過的一般,不住要垂涎咽唾;及至口之后,狼餐虎嚼吃了一頓,再有珍饈上來,反覺其可厭。

男子見婦人,就如饞人遇酒食,只可使他聞得,不可容他下箸,一下了箸,就不覺興致索然,再要他垂涎咽唾,就不能夠了。

所以這一方的女旦,知道這種道理,再不肯輕易接人,把這三句秘訣,做了傳家之寶,母傳之于女,姑傳之于媳。不知傳了幾十世,忽然傳出個不肖的女兒來,偏與這秘訣相左,也許看,也許吃,也許名,也許實,也許謀,也許得,總來是無所不許。

這個女旦姓劉,名絳仙,是嘉靖末年的人。生得如花似玉,喉音既好,身段亦佳,資性又來得聰慧。別的女旦只做得一種角色,獨是他有兼人之才,忽而做旦,忽而做生,隨那做戲的人家要他裝男就裝男,要他扮女就扮女。

更有一種不羈之才,到那正戲做完之后,忽然填起花面來,不是做凈,就是做丑,那些插科打諢的話,都是簇新造出來的,句句鉆心,言言入骨,使人看了分外銷魂,沒有一個男人不想與他相處。

他的性子原是極圓通的,不必定要潘安之貌,子建之才,隨你一字不識、極丑陋的人,只要出得大錢,他就與你相處。

只因美惡兼收,不到三十歲,就掙起一分絕大的家私。家事雖然大了,也還不離本業(yè),家中田地倒托入照管,自己隨了丈夫,依舊在外面做戲,指望傳個后代出來,把擔(dān)子交卸與他,自己好回去養(yǎng)老。

誰想物極必反,傳了一世,又傳出一個不肖的女兒來,不但把祖宗的成憲視若弁髦,又且將慈母的芳規(guī)作為故紙,竟在假戲文里面做出真戲文來,使千年萬載的人看個不了。

這個女兒,小名叫做藐姑,容貌生得如花似玉,可稱絕世佳人,說不盡他一身的嬌媚,有古語四句,竟是他的定評:施粉則太白,施朱則太紅。加之一寸則太長,損之一寸則太短。至于歌舞身段,更是他的長技,不消說得的了。

他在場上搬演的時節(jié),不但使千人叫絕,萬人贊奇,還要把一座無恙的乾坤忽然變做風(fēng)魔世界,使?jié)M場的人個個把持不定,都要死要活起來。

為甚么原故?只因看到那銷魂之處,忽而目定口呆,竟像把活人看死了;忽而手舞足蹈,又像把死人看活了。所以人都贊嘆他道:“何物女子,竟操生殺之權(quán)?”他那班次里面有這等一個女旦,也就勾出名了。誰想天不生無對之物,恰好又有一個正生,與藐姑配合起來,真可謂天生一對,地生一雙。

那個正生又有一樁奇處,當(dāng)初不是從主角正生做起,而是從配角里提拔出來的。要說這段姻緣,須從頭說起。

藐姑十二三歲的時節(jié),還不曾會做成本的戲文,時常跟母親,做幾出零星雜劇。

彼時有個少年,姓譚,名楚玉,是湖廣襄陽府人,原系舊家子弟,只因自幼喪母,父親又死于異鄉(xiāng),只身無靠,流落在江浙一帶,年紀(jì)才十七歲。他在戲臺下一見藐姑,就著了魔,想要結(jié)識與她。

就以看戲為名,整日在戲房里面走進走出,指望以眉眼傳情,挑逗她思春之念。誰想她父母拘管得緊,除了學(xué)戲之外,不許她見一個閑人,說一句閑話。譚楚玉窺伺了半年,只是無門可入。

一日,聞得他班次里面樣樣角色都有了,只差一個要緊的配角,還要尋個伶俐少年,與藐姑一同學(xué)戲。譚楚玉正追星無門,得了這個機會,怎肯不圖?就去見絳仙夫婦,把情愿入班的話說了一遍。絳仙夫婦大喜,即日就留他拜了先生,與藐姑同堂演習(xí)。

譚楚玉是個聰明的人,學(xué)起戲來觸類旁通,聞一知十,不消說得的了。藐姑此時年紀(jì)雖然幼小,知識還強似大人,譚楚玉未曾入班,藐姑就相中他的容貌,見他看戲看得殷勤,知道醉翁之意決不在酒,如今又見他投入班來,分明是個情種無疑了,就要把一點靈犀托付與他。

怎奈那教戲的先生比父親更加嚴(yán)厲,念劇本的時節(jié)不許他交頭接耳,排練的時節(jié)唯恐他靠體沾身。譚楚玉竟做了梁山伯,劉藐姑竟做了祝英臺,雖然同窗共學(xué),不曾說得一句衷情,只好相約到來生變做一對蝴蝶,同飛共宿而已。

譚楚玉過了幾時,忽然懊悔起來道:“有心學(xué)戲,除非做個男主角,還顯得斯文些。即使前世無緣,不能夠與她相好,也在戲臺上面,借題說法,兩下里訴訴衷腸。我叫她一聲妻,他少不得叫我一聲夫,雖然作不得正經(jīng),且占那一時三刻的風(fēng)流,了了從前的心事,也不枉我跑到戲班里做個跑腿配角。

況且又氣悶不過,妝扮出來的不是村夫俗子,就是奴仆丫鬟。自己睜了餓眼,看她與別人做夫妻,這樣膀胱臭氣,如何忍得過?”

一日,趁師父不在館中,眾人都坐在位上念戲。譚楚玉與藐姑相去不遠(yuǎn),想講悄悄話,又怕眾人聽見,幸好這一班之中,除了生旦二人,沒有一個懂文言的,若說白話,他便知道,略帶些”之乎者也”,就聽不明白了。(對話翻譯)

于是譚楚玉趁她讀劇本的時候,把眼睛偷睨著藐姑,裝作念戲道:“小姐小姐,你是個絕頂聰明人,怎么不知道我的用意呀?”

藐姑也像念戲一般,答應(yīng)他道:“我心里知道,可有情無處訴。”

譚楚玉又道:“老夫人提防得緊,老師又管得嚴(yán),這得等到什么時候?”

藐姑道:“雖兩心相許,但只能等啊?,F(xiàn)在大家都看著,哪里有機會,別妄想了?!?/p>

譚楚玉又低聲道:“平時做配角,實在恥辱,請你到你爹媽跟前說說話,把我提拔為主角,雖然現(xiàn)實中不好交往,至少還能在臺上演對情侶?!?/p>

藐姑道:“你說得太對了,可這話如果叫我說,會讓父母生疑。你還是用個計策好?!弊T楚玉道:“什么辦法?”

藐姑小聲說道:“戲班缺男演員,你就說自己不屑當(dāng)配角,假裝要走,他們肯定什么都答應(yīng)你?!弊T楚玉點點頭:“就聽你的?!?/p>

過了幾日,譚楚玉依計而行,辭別先生與絳仙夫婦,依舊要回去讀書。絳仙夫婦聞之,十分驚駭,道:“戲已學(xué)成,正要出門做生意了,為甚么忽然要跳起槽來?”

譚楚玉道:“人窮不可失志。我原是個讀書之人,不過因有計蕭條,沒奈何就此賤業(yè),原要借優(yōu)孟之衣冠,發(fā)泄我胸中之壘塊。只說做大凈的人,不是扮關(guān)云長,就是扮楚霸王,雖然涂幾筆臉,做到那慷慨激烈之處還不失我英雄本色;

哪里曉得十本戲文之中,還沒有一本做君子,倒有九本做小人。這樣喪名敗節(jié)之事,豈大丈夫所為?故此不情愿做他?!?/p>

絳仙夫婦道:“你既不屑繼做花面,任憑尊意揀個角色做就是了,何必耍氣要走?!?/p>

譚楚玉就把一應(yīng)角色都評品一番道:“老旦貼旦,以男子而屈為婦人,恐失丈夫之體;外腳末腳,以少年而扮作老子,恐銷英銳之氣;只是男二可以做做,又往往因人成事,助人成名,不能自辟門戶,究竟不是英雄本色,我也不情愿做。”

戲師父對絳仙夫婦道:“照他這等說來,分明是以正生自居了。我看他人物聲音,倒是個正生的材料。只是劇本里面,正生的臺詞最多,如今各樣劇本都已經(jīng)學(xué)完,馬上就要出門演戲了,即使讓他做正生,那些劇本一時怎么記得???”

譚楚玉笑一笑道:“只怕一部戲的正生,我還不情愿做;若還愿做,那幾十部舊戲,如何經(jīng)得我記?一日記一本,十天就背得下十本了。若推遲一月出門,難道三十本還不夠我演不成?”

那戲師父與他相處,一向知道他的記性最好,就勸絳仙夫婦把他改做。譚楚玉的記性,真是過目不忘,果然不上一個月,學(xué)會了三十多本戲文,就與藐姑出門行道。

早先學(xué)戲的時節(jié),內(nèi)有父母提防,外有先生拘管,又有許多同班朋友夾雜其中,他倆才不能夠說幾句知情識趣的話。

譚楚玉想著出門之后,大家都在客邊,少不得同事之人,都像弟兄姊妹一般,內(nèi)外也可以不分,嫌疑也可以不避。誰料戲房里面的規(guī)矩,比閨門之中更嚴(yán)一倍。

但凡做女旦的,是人都可以調(diào)戲得,只有同班的朋友調(diào)戲不得。這個規(guī)矩,不是劉絳仙夫婦做出來的,有個做戲的鼻祖,叫做二郎神,是他立定的法度。

同班相謔,就如姊妹相奸一般,有礙于倫理。做戲的時節(jié),任你肆意詼諧,盡情笑耍,一下了臺,就要相對如賓,笑話也說不得一句。略有些曖昧之情,就犯了二郎神的忌諱,不但生意做不興旺,連通班的人都要生起病來。

所以劉藐姑出門之后,不但有父母提防,先生拘管,連那同班的朋友都要互相糾察,見他與譚楚玉坐在一處,就不約而同都去盯著她,惟恐做些勾當(dāng)出來,要連累自己,大家都擔(dān)一把干系。

可憐這兩個情人,只當(dāng)口上加了兩紙封條,連那”之乎者也”的舊話也說不得一句,只好在戲臺之上借古說今,猜幾個啞謎而已。

別的戲子怕的是上臺,喜的是下臺,上臺要出力,下臺好躲懶故也。獨有譚楚玉與藐姑二人。喜的是上臺,怕的是下臺,上臺好做夫妻,下臺要避嫌疑故也。(所以說炒CP的都是假的,避嫌的才是真的)

劉絳見新班做得興頭,竟把舊班的生意丟與丈夫掌管,自己跟在女兒身邊,指望教導(dǎo)他些騙人之法,好趁大注的錢財。誰想藐姑一點真心死在譚楚玉身上,再不肯去周旋別人。

別人把她當(dāng)做心頭之肉,她把別人當(dāng)做眼中之釘。教他上席陪酒,就說生來不飲,酒杯也不肯沾唇;與她說一句私話,就勃然變色起來,要托故起身。

那些富家子弟拚了大塊銀子去結(jié)識她,她莫說別樣不許,就是一顰一笑,也不肯假借與人。打首飾送她的,戴不過一兩次,就化作銀子用了;做衣服送她的,都放在戲箱之中,做老旦、貼旦的行頭,自己再不肯穿著。隱然有個不肯二夫、要與譚楚玉守節(jié)的意思,只是說不出口。

一日,做戲做到一個地方——埠。這地方有座沿水的古廟,叫做晏公廟,每年都要上壽。往年的戲常請劉絳仙做,如今聞得他小班更好,預(yù)先封了戲錢遣人相接,所以絳仙母子赴召而來。

往常間做戲,這一班男女都是同進戲房的,沒有一個參前落后。獨有這一次,人心不齊,各樣角色都不曾來,只有譚楚玉與藐姑二人先到。他兩個等了幾年,只討得一刻時辰的機會,怎肯當(dāng)面錯過?神廟之中不便做私情勾當(dāng),也只好敘敘衷曲而已。

說了一會,就跪在晏公面前,又雙發(fā)誓道:“譚楚玉斷不他婚,劉藐姑必不另嫁。倘若父母不容,當(dāng)繼之以死,決不作負(fù)義忘情、半途而廢之事。有背盟者,神靈殛之!”

發(fā)得誓完,只見眾人一齊走到,還虧他回避得早,不曾露出破綻來。

卻說本處的檀越里面有個極大的富翁,曾由貲郎出身,做過一任京職。家私有十萬之富。年紀(jì)將近五旬,家中姬妾共有十一房。劉絳仙少年之時,也曾受過他的培植,如今看見藐姑一貌如花,比母親更強十倍,竟要拚一注重價娶他,好與家中的姬妾湊作金釵十二行。

就把他母子留入家中,十分款待,少不得與絳仙溫溫舊好,把要娶藐姑的話懇切說了一番。

絳仙要許他,又因女兒是棵搖錢樹,若還熨得他性轉(zhuǎn),自有許多大錢趁得來,豈止這些聘禮;若還要回絕他,又見女兒心性執(zhí)拗,不肯替爹娘掙錢,與其使氣任性,得罪于人,不如打發(fā)出門,得注現(xiàn)成財物的好。

躊躇了一會,不能定計,只得把句兩可之詞回覆他道:“你既有這番美意,我怎敢不從?只是女兒年紀(jì)尚小;況且延師教誨了一番,也等他做幾年生意,待我弄些本錢上手,然后嫁他未遲。如今還不敢輕許?!?/p>

那富翁道:“既然如此,明年十月初三,少不得又有神戲要做,依舊接你過來,討個下落就是了?!苯{仙道:“也說得是?!边^了幾日,把神戲做完,與富翁分別而去。

她當(dāng)晚回覆的意思,要在這一年之內(nèi)看女兒的光景何如,若肯回心轉(zhuǎn)意,替父母掙錢,就留她做生意;萬一教誨不轉(zhuǎn),就把這著工夫做個退步。

所以自別富翁之后,竟翻轉(zhuǎn)面皮來與女兒作對。說之不聽,繼之以罵,罵之不聽,繼之以打。誰想藐姑的性子堅如金石,再不改移。見他凌逼不過,連戲文也不情愿做,竟要尋死尋活起來。

及至第二年九月終旬,那個富翁是早差人來接。接到之時,就問絳仙討個下落。絳仙見女兒不是成家之器,就一口應(yīng)允了他。那富翁競兌了千金聘禮,交與絳仙,約定在十月初三神戲做完之后,當(dāng)晚就要成親。

絳仙還瞞著女兒,不肯就說,直到初二晚上,方才知會他道:“我當(dāng)初生你一場,又費許多心事教導(dǎo)你,指望你盡心協(xié)力,替我掙一分人家。誰想你一味任性,竟與銀子做對頭。良不像良,賤不像賤,逢人就要使氣,將來畢竟有禍?zhǔn)鲁鰜怼?/p>

邊樁生意不是你做的,不如收拾了行頭,早些去嫁人的好。某老爺是個萬貫財主,又曾出任過,你嫁了他,也算得一位小小夫人,況且一生又受用不荊我已收過他的聘禮,把你許他做偏房了。明日就要過門,你又不要任性起來,帶挈老娘啕氣?!?/p>

藐姑聽見這句話,嚇得魂不附體,睜著眼睛把母親相了幾相,就回覆道:“母親說差了,孩兒是有了丈夫的人,烈女不更二夫,豈有再嫁之理?”

絳仙聽見這一句,不知從那里說起,就變起色來道:“你的丈在那里?我做爺娘的不曾開口,難道你自己做主,許了人家不成?”

藐姑道:“豈有自許人家之理,這個丈夫是爹爹與母親自幼配與孩兒的,難道還不曉得,倒裝聾做啞起來?”

絳仙道:“好奇話!這等你且說來是那一個?”

藐姑道:“就是做生的譚楚玉,他未曾入班之先,終日跟來跟去,都是為我。就是入班學(xué)戲,也是借此入門,好親近孩兒的意思。后來又不肯做凈,定要改為正生,好與孩兒配合,也是不好明白說親,把個啞謎與人猜的意思。

母親與爹爹都是做過生旦,演過情戲的人,難道這些意思都解說不出?既不肯把孩兒嫁他,當(dāng)初就該留他學(xué)戲;即使留他學(xué)戲,也不該把他改為正生。既然兩件都許,分明是猜著啞謎,許他結(jié)親的意思了。

自從做戲以來,那一日不是他做丈夫,我做妻子?看戲的人萬耳萬目,那一個做不得證見?人人都說我們兩個是天地生成,造化配就的一對夫妻。

到如今夫妻做了幾年,忽然叫我變起節(jié)來,如何使得?這樣圓通的事,母親平日做慣了,自然不覺得詫異;孩兒雖然不肖,還是一塊無瑕之玉,怎肯自家玷污起來?這樁沒理的事,孩兒斷斷不做!”

絳仙聽了這些話,不覺大笑起來,把他啐了聲道:“你難道在這里做夢不成?戲臺上做夫妻那里作得準(zhǔn)?我且問你,這個’戲’字怎么解說?既謂之戲,就是戲謔的意思了,怎么認(rèn)起真來?你看見幾個女旦嫁了正生的?”

藐姑道:“天下的事,樣樣都可以戲謔,只有婚姻之事,戲謔不得。我當(dāng)初只因不知道理,也順說做的是戲,開口就叫他丈夫。如今叫熟了口,一時改正不來,只得要將錯就錯,認(rèn)定他做丈夫了。

別的女旦的不明道理,不守節(jié)操,可以不嫁正生;孩兒是個知道理守節(jié)操的人,所以不敢不嫁譚楚玉?!?/p>

絳仙見他說來說去,都另是一種道理,就不復(fù)與他爭論,只把幾句硬話發(fā)作一場,竟自睡了。

到第二日起來,吃了早飯午飯,將要上臺的時節(jié),只見那位富翁打扮得齊齊整整,在戲臺之前走來走去。要使眾人看了,見得人人羨慕,個個思量,不能夠到手的佳人,竟被他收入金屋之中,不時取樂,恨不得把”獨占花魁”四個字寫在額頭上,好等人喝采。

譚楚玉看見這種光景,好不氣忿。心想,藐姑到了此時,自有一番激烈的光景要做出來,肯定不愿上臺演戲,非要受母親一番痛楚,才肯勉強上臺。

誰想天下的事盡有變局,藐姑隔夜的言語也甚是激烈,不想睡了晚,竟圓通起來。坐在戲房之中,歡歡喜喜,一毫詞色也不作。

反對同班的朋友道:“你今日要與列位作別了,相處幾年,只有今日這本戲文才是真戲,往常都是假的,求列位幫襯幫襯,大家用心做一番?!?/p>

又對譚楚玉道:“你往常做的都是假生,今日才做真主,不可不盡心協(xié)力?!?/p>

譚楚玉道:“我不知怎么樣叫做用心,求你教導(dǎo)一教導(dǎo)?!?/p>

藐姑道:“你只看了我的光景,我怎么樣做,你也怎樣做,只要做得相合,就是用心了?!弊T楚玉見他所說的話,與自己揣摩光景絕不相同,心上大有不平之氣。

正在忿恨的時節(jié),只見那富翁搖搖擺擺走進戲房來,要討戲單點戲。譚楚玉又把眼睛相著藐姑,看他如何相待,只說仇人走到面前,定有個變色而作的光景。

誰想藐姑的顏色全不改常,反覺得笑容可掬,立起身來對富翁道:“照家母說起來,我今日戲完之后,就要到府上來了。”

富翁道:“正是?!泵旯玫溃骸凹热蝗绱?,我生平所學(xué)的戲,除了今日這一本,就不能夠再做了。天下要看戲的人,除了今日這一本,也不能夠再看了。須要待我盡心盡意摹擬一番,一來顯顯自家的本事,二來別別眾人的眼睛。但不知你情愿不情愿?”

那富翁道:“正要如此,有甚么不情愿?”藐姑道:“既然情愿,今日這本戲不許你點,要憑我自家作主,揀一本熟些的做,才得盡其所長。”富翁道:“說得有理,任憑尊意就是,但不知要做那一本?”

藐姑自己拿了戲單,揀來揀去,指定一本道:“做了《荊釵記》罷?!备晃滔肓艘幌耄托ζ饋淼溃骸澳阋觥肚G釵》,難道把我比做孫汝權(quán)不成?也罷,只要你肯嫁我,我就暫做一會孫汝權(quán),也不叫做有屈。這等大家快請上臺?!?/p>

眾人見他定了戲文,就一齊妝扮起來,上臺搬演,果然個個盡心,人人效力。曲子里面,沒有一個打發(fā)的字眼;說白里面,沒有一句掉落的文法。

只有譚楚玉心事不快,做來的戲不盡所長,還虧得藐姑幫襯,等他唱出一兩個字,就流水接腔,還不十分出丑。

前面幾出雖好,還不覺得十分動情,直做到遣嫁以后,觸著他心上的苦楚,方才漸入佳境,就不覺把精神命脈都透露出來,真是一字一金,一字一淚。做到那傷心的去處,不但自己的眼淚有如泉涌,連那看戲的一二千人,沒有一個不痛哭流涕。

注:原文作者李漁。 

荊釵記:此戲是歷代大IP,古代民眾喜聞樂見程度好比暑假檔《還珠格格》。

故事說的是,一個父親把自己與前妻生的女兒玉蓮許配給了才識卓絕的王十朋,等到婚嫁之時,十朋因寒酸只能以一只荊釵為聘禮,玉蓮的后媽嫌貧愛富,要把她嫁給當(dāng)?shù)馗缓缹O汝權(quán)。

玉蓮幾度周旋,還是與王十朋成婚了,婚后半年,十朋進京趕考,得中狀元。丞相見他一表人才,想招十朋為婿,十朋不從,就被調(diào)任,不許他回家省親。十朋只好寫家書告安,不料家書卻被那個富商孫汝權(quán)騙走,加以篡改,詐稱十朋已入贅相府……

藐姑要演這個戲,各中滋味看官可知?

下回分解

看官,你道藐姑為何不哭不鬧,反倒有心作起戲來?她的沉默,又會引出怎樣的故事?這對古代真人CP能否有情人終成眷屬?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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