債權本以相對性為原則，債權人請求對債務的履行只能針對特定債務人發(fā)生效力，而不能隨意向第三人擴張。債權基于債務的履行得以實現(xiàn)，而債務的履行多體現(xiàn)為從債務人的總財產(chǎn)中剝離一部分給債權人，因此債務人的責任財產(chǎn)多少關系到債權人權利的實現(xiàn)。

隨著社會經(jīng)濟的高速發(fā)展，市場主體的債權債務關系也愈加復雜。在所謂的“連環(huán)債務”、“三角債務”關系中，債務人怠于對自己的債務人主張債權，實則減少了債務人可供清償自身債務的責任財產(chǎn)，存在故意逃避債務的可能。若此種情況下仍堅守債的相對性原則，則債權人對債務人違背誠實信用的行為將無計可施，同時也將損害社會經(jīng)濟的正常秩序。

基于上述社會現(xiàn)實，為防止因債務人責任財產(chǎn)不當減少給債權人帶來的損害，保障市場經(jīng)濟的交易安全，在擔保制度和民事責任之外，設置債的保全制度，使債產(chǎn)生除特定債務人之外的對外效力，以突破債的相對性原則，對債權不能獲得清償起到補救作用。

債的保全中的債權人代位權制度，是為保持債務人財產(chǎn)而設。根據(jù)《合同法》第七十三條之規(guī)定，當債務人怠于行使其到期債權導致債務人責任財產(chǎn)減少，對債權人造成損害的，債權人可以向人民法院請求以自己的名義代位行使債務人的債權。債權人代位權制度突破債的相對性原則，使得債權人對債務人的權利主張產(chǎn)生對外效力，當債務人怠于對次債務人行使其到期債權時，債權人可直接向次債務人主張權利，次債務人則繞過債務人直接向債權人履行義務。

債權人代位權制度雖然突破債的相對性原則，但也應當保持在一定限度之內(nèi)，否則債權人隨意行使對第三人的代位權，反而影響債務人、第三人的經(jīng)濟自由，給社會交易秩序帶來更大的不確定性因素。為了約束債的效力的無限制擴張，法律在設立債權人代位權制度時，也嚴格規(guī)定了代位權成立的構成要件，旨在均衡保護“債權人的債權”與“債務人、第三人經(jīng)濟自由”兩個價值目標。

在《合同法》第七十三條的基礎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司法解釋（一）》（以下簡稱《合同法司法解釋（一）》）對債權人代位權制度的構成要件作了進一步規(guī)定。

1.債權人的權利行使規(guī)則

（1）限制債權人的訴訟請求數(shù)額

根據(jù)《合同法司法解釋（一）》第二十一條之規(guī)定，債權人訴訟請求數(shù)額應當受到兩個方面的限制：一方面，債權人為實現(xiàn)債權，其訴訟請求數(shù)額不應超過債權人對債務人所享的債權數(shù)額；另一方面，債權人代替?zhèn)鶆杖藢Υ蝹鶆杖酥鲝垯嗬?，其訴訟請求數(shù)額也不應超出債務人對次債務人所享有的債權數(shù)額。因此，在主債權債務關系與次債權債務關系的兩個債權標的額中取最低值，作為債權人代位權的訴訟請求數(shù)額，以平衡債權人、債務人與次債務人三方的權利義務關系，避免債權人獲得超額受償或加重次債務人負擔。三方當事人在限制請求數(shù)額之內(nèi)的債權債務得以消滅，而超過該部分的債權，則由債權人向債務人、債務人向次債務人另行主張。

（2）多個債權人的權利行使規(guī)則

根據(jù)債權人代位權訴訟請求數(shù)額的限制規(guī)則，若次債權數(shù)額低于主債權數(shù)額，則債權人代位權訴訟的請求數(shù)額應以次債權數(shù)額為限。但是在多個債權人代位權訴訟中，雖然單個債權人主張的債權請求數(shù)額在代位權之訴的法定標準之內(nèi)，但是數(shù)個債權人主張的債權額之和則可能超出次債權數(shù)額。根據(jù)《合同法司法解釋（一）》第十六條之規(guī)定，兩個或者兩個以上債權人以同一次債務人為被告提起代位權訴訟的，作為次債務人住所地的人民法院可以合并審理，而合并審理后的數(shù)個主債權的總額依然以次債權數(shù)額為限。

債權人提起代位權之訴后，未獲清償?shù)牟糠謧鶛嗖⑽聪麥?，債權人可向債務人提起普通訴訟或向其他次債務人提起代位權訴訟，主張未受償部分的債權。就債務人對次債務人享有的債權額，先提起代位權之訴的債權人已經(jīng)代位受償完畢的，債務人與次債務人之間的債權債務關系消滅，其他債權人不得再向該債務人提起代位權訴訟。

（3）債權人訴訟權利的限制

根據(jù)《合同法司法解釋（一）》第十五條之規(guī)定，債權人起訴債務人后，依然有權向次債務人提起代位權之訴，即債權人按照與債務人的實際債權數(shù)額提起普通民事訴訟后，其仍然有權按照法定限額標準向次債務人提起代位權之訴，只是在債權人與債務人普通訴訟發(fā)生法律效力之前，債權人代位權之訴應當讓位于該普通民事訴訟而予以中止。

2.債務人訴訟權利的限制

根據(jù)《合同法解釋（一）》第十一條、第十三條之規(guī)定，債務人不以訴訟方式或者仲裁方式向其債務人主張權利的怠于行使行為，作為法院認定債權人代位權成立的法定條件之一，即在法院受理債權人提起的代位權之前，債務人具有怠于行使的行為。而債務人在法院受理代位權之訴后才以訴訟或仲裁方式向次債務人主張權利，則債務人就不能以此為由對抗在先提起的代位權之訴，否則債務人可隨意阻礙債權人另行選擇的債權實現(xiàn)之路，架空代位權制度。

在代位權之訴中債務人的訴訟權利受到限制，但并不代表債務人對次債務人的訴權被剝奪。根據(jù)《合同法解釋（一）》第二十二條之規(guī)定，債務人對超過債權人代位請求數(shù)額的債權部分對次債務人仍然享有訴權，若符合法定起訴條件，有管轄權的人民法院應當受理，只是“債務人超額債權之訴”應當讓位于代位權訴訟而予以中止。

《民事訴訟法》第一百五十條第五款規(guī)定中止訴訟的情形包括：本案必須以另一案的審理結果為依據(jù)，而另一案尚未審結的。因債務人“超額債權之訴”需以債權人代位權之訴的請求數(shù)額為基礎，債務人對超過該數(shù)額的債權部分才可以向次債務人主張。因此，債務人“超額債權之訴”必須以債權人代位權訴訟的審理結果為依據(jù)，在代位權訴訟裁判發(fā)生法律效力以前，“債務人超額債權之訴”依法應當中止審理。

當債權人、債務人、次債務人之間同時進入訴訟程序時，各訴訟程序的先后順序應當是：債權人對債務人的普通民事訴訟優(yōu)先，債權人代位權之訴次之，最后是債務人對次債務人的“超額債權之訴”。

3.次債務人的權利行使規(guī)則

（1）生效判決認定代位權成立后次債務人的履行行為限制

根據(jù)《合同法司法解釋（一）》第二十條之規(guī)定，債權人向債務人提起的代位權訴訟經(jīng)人民法院審理后認定代位權成立的，由次債務人直接向債權人履行清償義務。此舉突破了傳統(tǒng)民法代位權的“入庫規(guī)則”，行使代位權取得的財產(chǎn)不再先歸入債務人一般責任財產(chǎn)后再清償債權人,而是在債權人與次債務人之間創(chuàng)設新的直接的權利義務關系，將次債務人財產(chǎn)立即用于清償債權人，強調(diào)特定債權的實現(xiàn)，而非保全債務人財產(chǎn)以期確保各債權人的平等受償，實質(zhì)上確立了行使代位權的債權人以優(yōu)先受償?shù)奶貏e保護規(guī)則。

（2）次債務人的抗辯權

《合同法司法解釋（一）》第十八條規(guī)定：在代位權訴訟中，次債務人對債務人的抗辯，可以向債權人主張。次債務人可以對抗債務人的抗辯事由，如訴訟時效期間屆滿、債務不存在、債務未到期等，以賦予次債務人在合理范圍內(nèi)對抗債權人的代位之訴。

應區(qū)分債權人代位權糾紛案件的立案審查標準和實體裁判標準的法律尺度?！逗贤ㄋ痉ń忉專ㄒ唬返谑粭l雖然使用了“提起代位權訴訟，應當符合下列條件”的表述，但是該條文主要是對合同法的理解與適用作出的解釋，偏重于實體裁判標準。從全面推行立案登記制改革的角度出發(fā)，對債權人代位權案件的立案審查不宜過于嚴格。在三角債務中，債權人通常僅可能知道債務人與次債務人之間存在債權債務關系，卻難以確切知道債務人和次債務人之間債權債務關系的具體內(nèi)容。在立案階段，若強行要求債權人證明債務人對次債務人的債權完全符合代位權實體裁判標準之后，才準予受理所提起的代位權之訴，將導致債權人難以通過行使代位權保護自己的債權。債權人提供的證據(jù)能夠證明其對債務人享有合法到期債權，能夠初步證明債務人對次債務人亦享有合法到期債權、債務人怠于行使其債權的，就可以立案受理。

在本案例中，匯豐公司向法院提供了1998年至2007年2月熱電公司、電力公司、能源公司合并成立的合營公司欠熱能公司的煤款一覽表，長順熱電廠（熱電公司的前身）三次向匯豐公司出具的承諾書等，匯豐公司提供的初步證據(jù)可以證明債務人對次債務人享有到期債務，其符合提起債權人代位權訴訟的基本條件。因此，最高院撤銷一、二審裁定，指令一審法院對匯豐公司的起訴立案受理。

1. 債務人對次債務人的到期債權應當確定

（1） 案情簡述與法院觀點

當債權人代位權訴訟予以立案后，在實體審判階段應嚴格按照法定條件認定代位權是否成立。首先，應當由債權人提供證據(jù)證明債務人與次債務人之間存在權利義務關系；然后，由法院根據(jù)債權人、次債務人以及作為第三人的債務人之間的訴辯主張，結合舉證質(zhì)證以及庭審情況，綜合判定債務人對次債務人是否享有確定的債權以及該債權是否已到期。

現(xiàn)行法律規(guī)定了次債務關系需具有非人身屬性、到期性、金錢給付性，而這些法定條件所隱含的本質(zhì)，則是通過法庭審理，能夠認定債務人對次債務人享有到期確定的債權。審理代位權訴訟時，法官對主債權債務與次債權債務同時進行認定，但認定標準需按照債權人代位權之訴成立的法定條件，與普通訴訟中通過審理某一法律關系確定當事人的權利義務不同。債務人在代位權訴訟中作為第三人的訴訟主體地位，若債務人與次債務人的權利義務過于復雜、尚存重大爭議，審理代位權訴訟的法官并不會對債務人與次債務人之間的權利義務爭議作出實質(zhì)性認定，屆時，亦無法確認債務人對次債務人的債權是否確定并已到期。因此，為平衡債權人、債務人、次債務人利益，當債務人對次債務人的到期債權尚不能予以確定時，債權人的代位權將無法實現(xiàn)。

2. 債務人對次債務人債權數(shù)額不確定對代位權的影響

（1） 案情簡述與法院觀點

當法院已認定債務人對次債務人享有到期債權的事實，僅具體債權金額存在爭議時，代位權是否成立。最高人民法院在（2011）民提字第7號民事判決書中認為，債權人提起代位權訴訟，應以主債權和次債權的成立為條件，而債權成立不僅指債權的內(nèi)容不違反法律、法規(guī)的規(guī)定，而且要求債權的數(shù)額亦應當確定，這種確定既可以表現(xiàn)為債務人、次債務人對債權的認可，也可經(jīng)人民法院判決或仲裁機構的裁決加以確認。最高院就此問題的觀點，似乎與上述案例中其他人民法院的“債務人與次債務人之間具體債務數(shù)額是否確定并不影響代位權行使”觀點相悖。

根據(jù)《合同法司法解釋（一）》第二十一條之規(guī)定，債權人的訴訟請求數(shù)額應當以其對債務人的債權數(shù)額為限，同時不應超出債務人對次債務人的債權數(shù)額。因此，債務人對次債務人債權數(shù)額的確定，是代位權最終予以認定的條件之一，但是確定債權數(shù)額的舉證責任不應完全由債權人一方承擔。根據(jù)前述案例分析，債權人提起代位權之訴所需承擔的舉證責任在于債權人能提供證據(jù)初步證明債務人對次債務人享有到期債權，然后由法官結合當事人的訴辯主張、舉證質(zhì)證以及庭審情況，綜合判定債務人對次債務人是否享有確定的到期債權。當法院已認定債務人對次債務人享有到期債權的事實，僅具體債權金額存在爭議時，根據(jù)《合同法司法解釋（一）》第十八條之規(guī)定，法律已賦予次債務人可向債權人主張其對債務人的抗辯。由此，次債權金額本可在庭審中一并查清并加以確認，不宜在到期債權事實已確認僅債權金額存在爭議的情況下，直接否定債權人代位權之訴的成立。

3.債務人與次債務人所訂立的合同無效對代位權的影響

（1） 案情簡述與法院觀點

債務人與次債務人的權利義務可基于有效的合同關系產(chǎn)生，當債務人與次債務人所簽訂的合同被認定為無效后，原則上合同約定的權利義務關系對雙方不具有法律約束力，但這并不代表債務人對次債務人不再享有債權?！逗贤ā返谖迨藯l規(guī)定了合同無效的法律后果，即合同無效后，因該合同取得的財產(chǎn)，應當予以返還，不能返還或者沒有必要返還的，應當折價補償，有過錯的一方應當賠償對方因此所受到的損失，雙方都有過錯的，應當各自承擔相應的責任。當債務人與次債務人簽訂的合同認定為無效后，基于合同約定的債權債務關系雖予以消滅，但是次債務人仍可能對債務人負有賠償損失等責任，而這一責任可以具有金錢給付債務的性質(zhì)。因此，債務人與次債務人的合同認定無效或被撤銷后，不必然影響債權人以此向次債務人主張代位權。

根據(jù)《民事訴訟法》第一百一十九條之規(guī)定，原告與本案有直接利害關系是民事訴訟起訴的構成要件之一。債權人以確認債務人與次債務人的合同無效并對合同無效后產(chǎn)生的金錢給付債權行使代位權的，雖然債權人并非債務人與次債務人所訂立合同的當事人，但是對該合同效力的認定，不僅關系到債務人與次債務人之間債權債務關系的確認，也直接影響債權人所主張的代位權訴訟中的次債務是否真實存在，而代位權制度是法律賦予債權人在債務人怠于行使其到期債權情況下的權利救濟途徑。因此，債權人作為利害關系人，具有確認債務人與次債務人合同效力的訴訟主體資格，并對合同無效后債務人對次債務人享有的金錢給付債權行使代位權。

主債權與次債權均到期是債權人代位權成立的構成要件之一，在債權未到期之前，原則上債務人、次債務人并沒有必須提前履行債務的義務。尤其是債務人對次債務人享有的債權已確定，僅是債務人與次債務原本就未約定履行期限的，在此情況下是否對認定次債務已到期產(chǎn)生影響。基于《合同法》規(guī)定了當協(xié)議約定不明時履行期限的認定規(guī)則，以及《合同法司法解釋（一）》賦予次債務人對債權人的抗辯權，當次債權關系已確定，僅是債務人與次債務就履行期限未予約定的，并不因此否定債權人代位權之訴的成立。

當履行期限約定不明時，《合同法》第六十一條規(guī)定依次按照補充協(xié)議、合同有關條款或者交易習慣確定履行期限的“總體規(guī)則”。若按照“總體規(guī)則”尚無法確定履行期限的，《合同法》第六十二條第四款規(guī)定了在給對方必要準備時間的前提下雙方可隨時履行的“普遍適用規(guī)則”。除此之外，合同法分則還針對不同種類的有名合同，在“總體規(guī)則”尚無法確定履行期限的情況下確立了履行期限認定的“具體規(guī)則”：根據(jù)《合同法》第二百二十六條之規(guī)定，租賃合同的租賃期間不滿一年的，應當在租賃期間屆滿時支付，租賃期間一年以上的，應當在每屆滿一年時支付，剩余期間不滿一年的，應當在租賃期間屆滿時支付；根據(jù)《合同法》第一百六十一條之規(guī)定，買賣合同的買受人應當在收到標的物或者提取標的物單證的同時支付；根據(jù)《合同法》第二百零六條之規(guī)定，借款合同的借款人可以隨時返還，貸款人可以催告借款人在合理期限內(nèi)返還；根據(jù)《合同法》第二百六十三條之規(guī)定，承攬合同的定作人應當在承攬人交付工作成果時支付，工作成果部分交付的，定作人應當相應支付；根據(jù)《合同法》第三百七十九條之規(guī)定，有償?shù)谋９芎贤瑧斣陬I取保管物的同時支付。

在代位權訴訟中，當主債權或次債權的履行期限沒有約定的，根據(jù)合同種類的不同，按照上述“總體規(guī)則”“普遍適用規(guī)則”“具體規(guī)則”的順序，確定債務的履行期限，從而確定債權是否到期，保障債權人代位權之訴的依法行使。

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