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麗 大學士紀曉嵐作為清乾隆、嘉慶兩朝館閣重臣,浮沉宦海52年,敏而好學,精通政事,謚號“文達”。他一生除了與同僚、皇帝交往,還有很多布衣之交,有的是同學,有的是門生,有的是摯友兼工作伙伴,彼此惺惺相惜,情誼雋永,體現(xiàn)出文達公率真可愛、情深意重的一面。 紀曉嵐未第時,與同窗朋友感情非常深厚,最了解他的也是這些人,紀曉嵐與其中三位結下了一生的情誼。 雍正十三年(1735),紀曉嵐在京師受業(yè)于董邦達,一起同學的都是少年才俊,他們課后經(jīng)常進行熱烈的討論,談笑間,鋒芒畢露,皆意氣飛揚,不可一世。 其中有一位少年,姓陸名曜,號青來,獨“落落穆穆,不甚與人較短長”“危坐微笑而已”。紀曉嵐平素愛戲弄人,雖然經(jīng)常后悔、反省自己,但總是忍不住。少年紀曉嵐就經(jīng)常戲侮這位安靜的陸青來同學,但青來并不以為忤。他私下對另一位同學說:“曉嵐易喜易怒,其淺處在此,其真處亦在此也?!奔o曉嵐聽到后,頓生知己之感,覺得青來不僅仁厚,而且非常了解自己,故與之尤善。兩人后來各自走上仕途,雖然陸青來的官職和成就不如紀曉嵐,但紀曉嵐始終沒有忘記這位早逝的朋友,晚年他深情地回憶道:“今青來久逝,余亦衰頹,回憶當年,宛如隔世。” 同學之中另有一位董元度君,號曲江,性喜山水,不愿耽于政事,崇尚“人到無求品自高”。紀曉嵐有《戲贈曲江》形容他:“疏狂全未減,落拓久無聊?!奔o曉嵐在宦海中浮浮沉沉,董曲江卻過著閑云野鶴、自由自在的生活,文達公似乎從這種生活中找到了心靈的歸宿?!皭蹱柸缧值埽Y交三載余。每憐同寂寞,相與惜居諸?!蔽倪_公的詩句也體現(xiàn)出兩人的情誼。 青年時期的紀曉嵐還有一位摯友,名叫田中儀,字白巖。兩人都有一個共同的愛好——談狐說鬼,白巖經(jīng)常給紀曉嵐講靈異故事,文達公把這些故事都記在了《閱微草堂筆記》中。后來白巖為官一方,公正清廉,無奈早逝,紀曉嵐傷心不已,接連寫下《哭田白巖四首》《又悼田中儀白巖二首》悼念這位摯友,其中有“秋風憶爾填新句,又是黃深綠淺時”兩句,深情地回憶兩人曾經(jīng)在秋天和詩的場景,白巖用“黃深綠淺”來描寫秋景,紀曉嵐覺得此語頗佳。如今秋景依舊,人事已非,“又是黃深綠淺時”一句飽含了幾多深情、幾多無奈與悵惘。 紀曉嵐的布衣之交中,有一部分是在舉業(yè)中沉浮的學子們。紀曉嵐曾經(jīng)擔任山西省鄉(xiāng)試主考官,會試同考官、順天鄉(xiāng)試同考官、視學福建,所謂“四度執(zhí)文柄”。作為科舉路上的過來人,他對舉子們非常同情,在擔任會試考官的時候曾寫詩云:“應知今日持衡手,原是當年下第人?!毕嗨频慕?jīng)歷,使得文達公在取士時十分謹慎小心,恐生遺珠之憾,對于那些被同考官們棄之末等的試卷,他還要再次審核。比如典試山西時,有一位考生李騰蛟落第,紀曉嵐重新看了李騰蛟的卷子,覺得“落落有奇氣”,認為他不能被錄取非常可惜,便在卷子上寫滿了自己的批語,李騰蛟后來看到這些批語,“頓生知己之感”。后來,李騰蛟中進士后,專門去拜見紀曉嵐,執(zhí)弟子禮。紀曉嵐非常誠懇地對他說,當年沒有錄取他,感到非常遺憾,但是他們心靈相通,互相理解,還是值得彼此安慰的。至于李騰蛟不能被錄取的原因,紀曉嵐將其作為靈異事件記錄在了《閱微草堂筆記》中,稱其典試山西時,有一卷已定53名,填寫時,一陣風吹滅了蠟燭,點燃蠟燭再次填寫,風又吹滅了蠟燭,反復四五次,只有填了別人的卷子,這種情況才消失了,懷疑李騰蛟有陰譴,故不取。陰譴之說雖屬無稽,但也可看出科舉考試中考生完全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運。紀曉嵐督學福建時,與福建學子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回京后,閩中子弟仍頻來問安。紀曉嵐對他們也充滿感情:“別來八九年,姓名心歷歷?!闭潜舜酥g深厚的感情,天下士子仰望其為宗臣,望其若泰山,士大夫亦陰受其福。 乾隆三十八年(1773),紀曉嵐以總纂官身份入四庫館修書后,仍有兩位比較有名的布衣之交,他們就是戴震和周永年。四庫開館,召請戴震、邵晉涵、余集、周永年四位知名學者入館,他們雖然后來被授予官職,但還是被稱為四庫館“四布衣”,特別是戴震,在四庫館內(nèi)一直稱自己為布衣戴震。舉薦戴震進入四庫館的正是紀曉嵐。戴震為當時著名的考證學家、思想家,乾隆二十年(1755),避禍入京,雖然已經(jīng)到了馇粥不繼的地步,紀曉嵐卻非常賞識他,稱其“歌有金石聲”,并請他擔任自己兩個兒子的教師。戴震所著《孟子字義疏證》中肯定了人的欲望的合理性,大力批判了“存天理、滅人欲”的觀點,被稱為18世紀的唯物主義思想家,紀曉嵐在《閱微草堂筆記》中也表達了極為相似的觀點;戴震對天文學、算學極其精通,紀曉嵐對自然科學也非常著迷。如果說董曲江和紀曉嵐是心靈相通,戴震和紀曉嵐則是興趣、精神上的高度契合。乾隆三十八年(1773),戴震入四庫館,于任上鞠躬盡瘁,校訂了《水經(jīng)注》《周稗算經(jīng)》等書,得到乾隆帝的賞識。高強度的校書工作損害了戴震的健康,他于乾隆四十二年(1777)去世,年僅54歲。戴震去世后,紀曉嵐非常悲痛,寫詩悼念他:“披肝露膽兩無疑,情話分明憶舊時?;潞8〕令^欲白,更無人似此公癡?!?/p> 紀曉嵐曾于乾隆三十三年(1768)因漏言獲罪,遠戍烏魯木齊,獲赦回京后,府前門可羅雀,正在他為世態(tài)炎涼感慨萬千的時候,福建學子紛紛寄來慰問信,布衣朋友也特意從外地來京探望。這種“謫官之后彌篤”的情誼讓紀曉嵐深受感動,寫下“感此金石心,不逐升沉變”的詩句。紀曉嵐貶謫新疆時,曾經(jīng)從京城帶過去一塊硯臺,這塊硯臺陪他度過了謫居歲月,又一起回到了北京??粗@塊硯臺,他不禁感慨:“龍沙萬里交游少,只爾多情共往還?!边@兩句詩正是對文達公一生布衣之交最好的詮釋。 (作者系國家圖書館古籍館副研究館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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