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脫歐，法國總統(tǒng)馬克龍新近突發(fā)奇想，在第35屆法英首腦會晤中提出將法蘭西國寶《貝葉掛毯》（la tapisserie de Bayeux）出借給英國展覽。英國首相特雷莎·梅欣然接受，譽之為“非凡之舉”，說：“這將翻開倫敦跟巴黎文化與科學交往關(guān)系的新篇章”。

    《貝葉掛毯》上繡著11世紀諾曼底公爵紀堯姆（也被英國人稱為“征服者威廉”）率領(lǐng)船隊遠征英國的一段歷史。紀堯姆公爵在哈斯丁斯戰(zhàn)役中擊敗英軍，從哈羅德手中奪取英國王位，在拉芒什海峽兩邊建立了包括英倫三島、法國諾曼底、布列塔尼、曼恩和阿基坦等大片領(lǐng)土的“跨海王國”?！罢鞣咄钡臉I(yè)績，在于他首次將英國納入歐洲范圍，使英國與歐陸聯(lián)結(jié)成一片，歷史意義重大。今天，馬克龍“借毯”，又具有特殊的現(xiàn)實性，體現(xiàn)他企望挽回歐盟頹勢，維系這一實體的外交動機。

    中世紀史研究學者彼埃爾·布埃認定，《貝葉掛毯》是在英國肯特郡的坎特伯雷道院織成的。1804年，拿破侖一世覬覦英倫，意欲承繼征服者威廉衣缽，下令將它運到巴黎。1953年伊麗莎白二世登基，英方希望讓《貝葉掛毯》回歸，為女王的加冕禮添彩，遭法國方面拒絕。1987年9月，威廉一世誕辰900年，英國王儲查爾斯攜戴安娜王妃赴諾曼底參加紀念儀式，也只能在《貝葉掛毯》前悵然興嘆。因而，此番馬克龍的提議格外引人關(guān)注。

    11世紀初，在諾曼底度過青春的英王愛德華，意識到自己將不久于人世，于1051年決定將王位傳給他的堂弟諾曼底公爵紀堯姆，并派寵臣哈羅德勛爵親赴諾曼底，向?qū)Ψ絺鬟_這一善意。英王愛德華此舉有一定緣故——哈羅德曾于1064年在跟威爾士交戰(zhàn)中失利，落水被俘，是紀堯姆公爵挺身而出，救哈羅德一命。

    哈羅德發(fā)誓要秉承愛德華意旨，日后擁戴紀堯姆為英國君主。孰料，1066年愛德華駕崩后，哈羅德背信棄義，竟然自立為王。諾曼底公爵紀堯姆發(fā)兵聲討篡位者，在厄堡森林伐木造船千艘，于當年10月率兵三萬出征，從圣瓦利里港渡過拉芒什海峽，在哈斯丁斯與哈羅德展開激戰(zhàn)。起初，英軍靠人數(shù)占上風，但諾曼底騎士們一箭射死主帥哈羅德，其部下潰不成軍，倉皇逃竄，這就是歐洲史上聞名的哈斯丁斯戰(zhàn)役。紀堯姆乘勝挺進倫敦，于1066年12月25日登上英王寶座。“征服者威廉”聲名大振，以查理曼大帝的姿態(tài)，將英倫三島與舊大陸聯(lián)為一體，密切了諾曼底與盎格魯-撒克遜兩大族群之間的睦鄰關(guān)系，共同抵御外來“蠻族”的侵犯。

    法國“七月王朝”的梟雄基佐曾任駐倫敦大使，致力于法英“和睦協(xié)約”，于1854年推出《紀堯姆傳》，將“征服者威廉”追捧為“民族英雄”，并在其故鄉(xiāng)卡爾瓦多斯的法萊茲為他立了一尊騎馬揮戈青銅像，為之揚名后世。英、法、美等國關(guān)于“征服者威廉”和哈斯丁斯戰(zhàn)役的重要史書多達十來部，更不用說電影、動漫等大眾文學藝術(shù)作品。然而，這其中最珍貴的當推《貝葉掛毯》，現(xiàn)由防彈玻璃框保護，存在貝葉市博物館。《貝葉掛毯》于2007年列入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世界文化遺產(chǎn)名錄，每年前往觀瞻的游客不下40萬。

    關(guān)于《貝葉掛毯》的起源，拉芒什海峽兩岸歷來眾說紛紜。有人說是紀堯姆的王后瑪?shù)贍柕轮?，讓后代不忘父輩的征?zhàn)業(yè)績。但是，依據(jù)確鑿考證，編織《貝葉掛毯》是紀堯姆同父異母兄弟奧頓的主意，毯上還多處出現(xiàn)這位資助人的形象。奧頓原為貝葉市主教，支持其兄紀堯姆渡海奪取英國王位。紀堯姆在倫敦稱王之后，賞賜給他包括肯特郡在內(nèi)的大片封地，甚至由他在王國攝政?；蛟S，他是從瑪?shù)贍柕峦鹾筇幍昧?，讓坎特伯雷的?yōu)秀織工用兩年工夫刺繡出《貝葉掛毯》的。故此，大型精美繡品又名《瑪?shù)贍柕峦鹾髵焯骸?，英國人簡稱為“征服織毯”。

    20世紀80年代初，筆者看系列藝術(shù)片《法蘭西編年紀事》，其中一集詳細展示了總長70米的《貝葉掛毯》連環(huán)圖像。毯上人物多達636個，只有3位女性，總共58幅情景，配以拉丁文記述，從哈羅德篡位登基到他在哈斯丁斯之役被擊斃，尤其是威廉一世戰(zhàn)船揚帆搶渡拉芒什海峽的宏大場面，令觀者驚嘆不已。還有哈斯丁斯戰(zhàn)場上諾曼底騎士團被敵兵打得人仰馬翻的場面，刻畫得栩栩如生，給人一種鮮見的歷史真實感，又不失刺繡的藝術(shù)造型美。

    《貝葉掛毯》似乎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上面缺少征服者威廉最終的加冕典禮。抑或這一部分失傳。在位20年間，征服者威廉編制了《末日審判書》，蓋了無數(shù)城堡。他所建造的倫敦塔成為“精修圣人”諾曼底公爵跨海統(tǒng)治英國的象征，以歷史遺跡留存至今。不過他晚年思歸，返回法國諾曼底故土，于1087年卒于魯昂，跟一生恩愛的妻子瑪?shù)贍柕潞显嵩趯堑碾p道院教堂。他的長子繼承在諾曼底公國的爵位，第三子勒魯，以及亨利等其他子孫繼續(xù)在倫敦為王。直至1204年，法王菲利浦·奧古斯特奪取諾曼底領(lǐng)地，威廉王朝在英國終結(jié)。后來，英國王位落入法國人之手的歷史于1362年再度重演。當時，英王愛德華二世的法國妻子伊莎貝拉由其情夫羅杰·莫蒂默支持，從法國本土出兵，入侵英倫三島，迫使愛德華二世退位，并將其囚禁致死。伊莎貝拉的兒子愛德華三世繼拉，受伊莎貝拉監(jiān)護。

    無獨有偶，1337年英法間爆發(fā)了曠日持久的“百年戰(zhàn)爭”。其間，英王亨利五世乘法國內(nèi)亂訂立《特洛瓦條約》，兼任了法國國王，終于當上了兩國君主。

    拉芒什海峽兩岸歷史上爭端不斷，動輒兵戎相見?？墒牵瑑蓢傩諈s一直在期望實現(xiàn)“和睦協(xié)約”。馬克龍總統(tǒng)眼下的提議符合法英兩國愿望，只是兩國國內(nèi)對此皆存有異議。英國反歐盟的《每日郵報》指責特雷莎·梅“中了法方圈套”，諷刺道：“法國表示愿出借《貝葉掛毯》，但要求英方追加4500萬英鎊撥款阻遏加萊移民。給您一份中獎彩票以示安慰?！备蟮淖枇€來自法國方面。鑒于《貝葉掛毯》是一件亞麻制“易碎稀世珍品”，貝葉市博物館原館長伊莎貝爾·阿塔赫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告誡說，將掛毯出借英倫，讓它“冒重大風險”，難免因之毀壞。故她堅決持保留態(tài)度。何況，此事讓貝葉市博物館面臨繁重的修復任務，《貝葉掛毯》自重已達350公斤，將之卷起來運過拉芒什海峽絕非易事。愛麗舍宮也承認需要特別謹慎，至少得等到2020年才能有望付諸實施?？磥恚砍鼋琛敦惾~掛毯》落實英法兩國和睦關(guān)系，前途尚有不測風浪。

    （作者：沈大力，系作家、翻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