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話幾句】

別看到《麗人行》三個字，就以為是一首贊美女性容貌的艷詩，其實《麗人行》是寫來揭露楊國忠兄妹驕奢淫逸生活的。

但是這首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詩，“無一刺譏語，描摹處，語語刺譏。無一慨嘆聲，點逗處，聲聲慨嘆?！痹谥袊脑姼鑲鹘y(tǒng)里，這向來是最受稱道的一種境界。

一、作為樂府詩，和李白唱了一出對臺戲。

《麗人行》和我們上一期讀的《兵車行》一樣，是一首樂府詩。連續(xù)兩首杜甫的樂府詩讀下來，我們就能很清晰地體會到杜甫和李白在對待樂府詩這個體裁上的寫作差異了。

樂府詩在唐詩中占據(jù)著重要地位。盛唐以前的樂府詩以舊體樂府為主，這種形式由李白發(fā)展到最高峰，其特點被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由于李白達到的高度，使以后的詩人再沿著同一方向去發(fā)展樂府詩變得極為困難，于是新樂府運動應(yīng)運而生。

杜甫一貫重視運用樂府體裁來反映現(xiàn)實生活，但是他創(chuàng)造性的做法是：即事名篇、自創(chuàng)新題。這就是新樂府。

新樂府的特點就是將古體樂府的三個特點進行有意識地規(guī)避：不用古題，個別性、具體性、現(xiàn)實性極強，表現(xiàn)意圖的固定化和完結(jié)化。

《麗人行》就是一首杜甫寫于安史之亂前的新樂府詩，其乃針對具體事實而發(fā)，選取三月三日曲江勝游的一天，以表現(xiàn)楊氏兄妹的極度奢華，這與舊體樂府借舊題以發(fā)揮己意不同。

從這個意義上講，李白是古體樂府的結(jié)束者，杜甫是新體樂府的開創(chuàng)者。

二，杜甫是一名揭黑記者嗎？

上一期，我們讀到杜甫寫的《兵車行》，楚子認為這是一則時事特寫的典范。

這一期，楚子要告訴大家的是，杜甫不但是個好記者，而且還是一個最勇敢而正直的揭黑記者。

在《兵車行》里，我們看到杜甫點名批評“武皇開邊”，筆鋒直指皇上。

而在《麗人行》這首詩里，杜甫同樣點著名地揭露楊氏兄妹的奢侈淫靡生活，要知道，杜甫寫這首詩的時候，是楊國忠當(dāng)上宰相的第二年啊。

那個時候，杜甫自己，幾乎還不算是個政壇人物。他在科舉考試失意之后，一直客居在長安求官。

當(dāng)然，考場失意，不是因為杜甫文章做不好，而是因為權(quán)相李林甫編導(dǎo)了一場“野無遺賢”的鬧劇，參加考試的士子全部落選。

杜甫客居長安，長達10年，期間經(jīng)歷了什么？

1、做縣令的父親去世，失去經(jīng)濟來源；

2、居所在長安與洛陽之間多次遷移，生活越來越窘迫；

3、因水災(zāi)而吃不上飯，甚至要排隊購買朝廷減價賑災(zāi)的所謂太倉米。

那種狼狽、那種艱辛，跟街頭的難民沒有什么區(qū)別。

但是，中國詩人的脊梁骨、大唐詩圣的傲氣，不會因為五斗米而黯然。這段時間里，杜甫創(chuàng)作了大量詩歌，朝著他在歷史上該有的位置邁出關(guān)鍵的步伐。

第二年，他等來了一個官職：河西尉，相當(dāng)于一個縣級政府的辦公室主任。

杜甫拒絕了，但他沒有拂袖而去，而是依然留在長安等待下一個機會。

這一年，杜甫最后等來了什么？

他的第二個官職：右衛(wèi)率府兵曹參軍，一個兵器庫的管理員。他無奈上任了。

年底，他的小兒子餓死在家中；幾乎同時，安史之亂爆發(fā)。

【今日讀詩】

這是某電視劇的片段，里面的杜甫簡直二傻子似的，寫了罵楊家的詩《麗人行》，居然懵懵懂懂地好像根本不知道楊家會生氣，不帶這么黑杜甫的，不帶這么黑記者這一行的。

一個好記者，不是因為不知死活而勇敢，而是因為鐵肩擔(dān)道義，因為天職而拼死去鼓與呼的。

《唐詩三百首》卷四

麗人行

唐·杜甫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

態(tài)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

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

頭上何所有？翠微盍葉垂鬢唇。

背后何所見？珠壓腰衱穩(wěn)稱身。

就中云幕椒房親，賜名大國虢與秦。

紫駝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盤行素鱗。

犀箸厭飫久未下，鸞刀縷切空紛綸。

黃門飛鞚不動塵，御廚絡(luò)繹送八珍。

簫鼓哀吟感鬼神，賓從雜沓實要津。

后來鞍馬何逡巡，當(dāng)軒下馬入錦茵。

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巾。

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

【楚子歪解】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

三月三日為上巳日，唐代長安士女多于此日到城南曲江游玩踏青。

態(tài)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

態(tài)濃：姿態(tài)濃艷。意遠：神氣高遠。淑且真：淑美而不做作。肌理細膩：皮膚細嫩光滑。骨肉勻：身材勻稱適中。

這是外貌。

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

用金銀線鑲繡著孔雀和麒麟的華麗衣裳與暮春的美麗景色相映生輝。

蹙cù。

這是衣飾。

頭上何所有？翠微盍葉垂鬢唇。

盍葉：一種首飾。翠微盍葉，婦人髻飾花也。鬢唇：鬢邊。

這是頭飾。

背后何所見？珠壓腰衱穩(wěn)稱身。

腰衱：裙帶。穩(wěn)稱身：十分貼切合身。

衱jié。

這是腰飾。

就中云幕椒房親，賜名大國虢與秦。

就中：其中。云幕：指云狀帷幕。椒房：漢代皇后居室，以椒和泥涂壁。后世因稱皇后為椒房，皇后家屬為椒房親。

這句是指天寶七載唐玄宗賜封楊貴妃的大姐為韓國夫人，三姐為虢國夫人，八姐為秦國夫人。

椒jiāo、虢guó。

幾個極盡奢華的人物特寫鏡頭之后，直接點出人物姓名及其背景。第一段戛然而止。

第二段寫吃。天下蒼生正因水災(zāi)而窮的餓殍遍野的時候，宮中的貴族吃什么？

紫駝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盤行素鱗。

精良的鍋里，做的是駝峰炙；水晶盤里，端出來的是白鱗魚。

釜fǔ。

菜肴太高級了。

犀箸厭飫久未下，鸞刀縷切空紛綸。

犀筯：犀牛角作的筷子。厭飫：吃得膩了。鸞刀：帶鸞鈴的刀。縷切：細切?？占娋]：廚師們白白忙亂一番。

飫yù、鸞luán。

貴族們卻吃膩了，吃不下了。

黃門飛鞚不動塵，御廚絡(luò)繹送八珍。

黃門：宦官。飛鞚，即飛馬。八珍：形容珍美食品之多。

鞚kòng。

盡管吃不下，但是御廚還在絡(luò)繹不絕地端出高級的菜來。

第二段，三句話，三個層次，渲染貴族餐桌上的奢靡。

簫鼓哀吟感鬼神，賓從雜沓實要津。

音樂的排場太大了，連鬼神都驚動了。賓從：賓客隨從。雜沓：眾多雜亂。要津：本指重要渡口，這里喻指楊國忠兄妹的家門，所謂“虢國門前鬧如市”。

拉開舞臺帷幕，出現(xiàn)神秘場景。

后來鞍馬何逡巡，當(dāng)軒下馬入錦茵。

后來鞍馬：即指宰相楊國忠。逡巡：緩慢徐行，旁若無人之態(tài)。錦茵：錦織的地毯。

逡qūn。

神秘人物出場，氣勢蓋過帝王。事實上，當(dāng)時唐玄宗大權(quán)旁落，的確奈何不了楊國忠了。

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巾。

兩句是隱語，以曲江暮春的自然景色來影射楊國忠與其從妹虢國夫人（嫁裴氏）的曖昧關(guān)系。楊花覆蘋：古有楊花入水化為萍的說法，萍之大者為蘋。楊花、萍和蘋雖為三物，實出一體。故以楊花覆蘋影射兄妹茍且亂倫。

青鳥：古代神話傳說中能為西王母傳遞信息的使者。后世即以青鳥代指情人的信使。紅巾：婦人所用的手帕。“飛去銜紅巾”，指為揚氏兄妹傳遞消息。

爆猛料！老杜連這種丑聞都敢報道，算是揭黑記者這一行中的大牛了。

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

楊氏權(quán)傾朝野，氣焰灼人，無人能比。丞相：指楊國忠。嗔：發(fā)怒。

炙zhì、嗔chēn。

知道老虎厲害，叫大家離遠一點，他自己卻將一支鐵筆無情而犀利地點了上去。這就是杜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