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上了紐約舊書業(yè)的尾巴
海龍 文匯報2017-11-28第12版 展眼赴美歲月良久,在這兒讀書甘苦自知;但想起多年來這里書的故事,心中怡然生津,有不少趣事。其中最讓我回味的應(yīng)是在舊書店淘書。曼哈頓的舊書店我去過不少,有的書店古意盎然,甚至不能用“書店”一詞來指稱,而需以“書肆”名之。 圖書出版在西方是個暴利產(chǎn)業(yè)。一本書印刷成本極有限但定價動輒幾十、上百美元。因為初版書大都精裝,所以連普通教科書也都五六十美元一本;學(xué)術(shù)書和商業(yè)書就更不必說了。但是,書一經(jīng)使用或二手,就價格大跌。哪怕是七八成新,再出售書價也跳水不值仨瓜倆棗了。所以,二手書業(yè)有需求,就會有市場。 嚴格講,美國人講的二手書和舊書在愛書人眼里是有區(qū)別的。經(jīng)營它們的雖然都可以被籠統(tǒng)稱作舊書店而且功能類似,但二手書卻暗含有點普通、大路貨、批量的意味;舊書的“舊”卻有古、孤寂、獨份、可遇不可求等曼妙的意思在。 在紐約生活快卅年了,有幸趕上了舊書業(yè)的尾巴。治人文學(xué)科要博覽群書,只靠圖書館不夠。更何況讀書人對意中書喜歡占有、把玩,心儀的書到了自己家住下來方覺得心里踏實。在米珠薪桂、居大不易的紐約,愛書,必須自己懂得門道。于是,舊書肆成了我的伊甸園。反正昔日在京滬就有淘舊書之癖,再當馮婦,又有何難! 紐約下城第四大道從第8街到第14街曾經(jīng)是有名的舊書世界,最旺時有卅多家舊書肆,鱗次櫛比。這里興起于19世紀末,從歐陸來美的人多多少少都帶了些書,有些人來到后不再讀書或因種種原因?qū)⒓也貢幚碛谶@些書肆;讀前輩讀書人回憶錄,寫此地昔時風景,讓我咋舌艷羨不已。 廿多年前我去淘書時,那里規(guī)模仍在,但已經(jīng)蕭條。舊書肆雖然林立,但觀者多問津者少;那些舊書多價格不菲,特別是羊皮紙、大開本圖冊精裝的,幸好大都不是我的菜。印象深的倒是逛所謂舊書商場———這些商場都很巨大,要想仔細逛一般沒半天甭想出來。更讓我稱奇的是,這里名為“舊書”商場,其實賣的大都是新書,從美國甚或世界各地書庫或出版社地下室弄來的新書。價格呢? 簡直神奇,只是原定價的20%甚至零頭。記得我當時買了幾本神話學(xué)著作、歐洲中世紀小說、民謠和維多利亞時期詩集之類,都只是“白菜價”。而這些書其時并不老,甚至其中有的還正在紐約大書店里銷售呢! 著名史學(xué)家史景遷的導(dǎo)師房兆楹和杜聯(lián)喆在筆記里說,當年他們夫婦常去此地淘書,每有斬獲;我的前輩友人董鼎山先生也是此地的??汀K麄兊墓示咏噪x此不遠,溜達溜達就被這巨大磁石引去了。這些老人家的回憶錄里都有在這兒淘得神奇寶物的記載,可惜后輩如我就沒他們幸運了。 當然淘書之所不止這片舊書城,紐約舊書肆散見于整個曼哈頓。昔時,只是沿著百老匯大街,你就會看到各色各樣的舊書肆。它們的格局一般都比較擁擠,因為紐約地價甚昂,業(yè)主必須善用空間;它們通常四壁是書墻,中間是乒乓球臺樣大的桌子,舊書書脊向上、密密麻麻令人目不暇接。 我最喜歡去的是哥倫比亞大學(xué)左近阿姆斯特丹大道上的兩家舊書店,此地真是超級棒。這里舊書不是二手書而是嚴格意義上的老書。它的目標顧客是這里的師生———這些讀書人口不止一兩萬,真養(yǎng)得起這樣兩個書肆。 美國大學(xué)流動性大,這所名校讀書人多;而每年教授、職員去世、退休、離職或工作變動等種種原因搬遷者亦多。美國人搬遷時喜歡甩賣而且藏書觀念薄,笨重且一時不用的書馬上打電話叫舊書店來取。急著走的,不管錢多少,論堆運走;———搬家一般限期離開,不給舊書肆,還要花錢雇人來當垃圾處理呢! 至于退休或辭世者,子女未必承其祖業(yè),更未必樂意繼承藏書。名人可以捐給圖書館,而一般人大約只能處理給舊書肆。既然是處理,當然不會計較所值。舊書肆以極廉價格收書再加價銷售,且眼前就是個有上萬學(xué)生的名校自不乏買主,所以這些書肆硬是存活了不少年頭。 當然,它們也賣二手書。學(xué)生畢業(yè)用過的教科書轉(zhuǎn)手就進了舊書肆。這里復(fù)本多,工具書多,學(xué)問書多;新來的學(xué)生只要摸出了竅門,根本不必去買新教材。到這里花費四分之一甚至五分之一價格就幾乎能買齊教材。 因為流動性大,這里氣象萬千,時常有驚喜。除了有價值的版本書價格極廉,這里有個特色是簽名本多。因為有不少前輩讀書人甚或名人的書流入,這里舊書常常有名人藏本。有的有明星贈書人題獻、贈辭和簽名,有的有其讀書的眉批、評語和議論。我在這兒幾塊錢就買到過一些原作者的題獻書;如果運氣好,這里也能淘上古董和名人藏書。因此,書肆在日,一兩個星期沒來就覺得心里不踏實;雖沒真正淘到過什么寶,但小的驚喜還是不斷的。 逛舊書肆,最妙的是遇到店里地上堆書。這大約是剛送來、沒來得及整理的。這類書最便宜,幾乎是論堆賣。但經(jīng)驗告訴我,淘買舊書,越雜亂堆放越生猛越好。通常舊書商搞到舊書能來得及的都要自己先篩濾一遍再出手。但有時有大宗進貨或生意來不及做時就粗粗過一遍,先揀認為值錢或重要的拎出來,其他任選。這樣的書堆里往往有好東西。 舊書肆經(jīng)營也有行規(guī),比如說,工具書、學(xué)術(shù)書、教材一般不降價。但是小說、暢銷書和實用類書籍按時序貶值。一段時間賣不掉的,從架上到桌上。桌上再賣不掉,到地上。地上也無人問津者,就被請到店門外攤上。攤上的書一般一塊錢一本。再賣不掉,他們就撕了其封面直接請進垃圾桶。 有水平的舊書店往往有專攻。比如專賣地圖的,賣歷史書和賣下架暢銷書的。也有檔次高些的,如莎士比亞書店專賣莎士比亞及其周邊產(chǎn)品。有的還賣舊檔案、舊史料等近乎古董的物品,據(jù)說還有賣古舊私人賬冊和手寫本之類。 不像經(jīng)營新書店者都屬商人,這些舊書肆老板也多是愛書人。他們大都能對自己的藏書說出個子丑寅卯。書店雖亂,但有需要的具體書,他們大都能帶你去一把拽出。比如我拿人類學(xué)、古羅馬詩人卡圖魯斯詩集甚至中國 《易經(jīng)》的不同譯本等這類偏僻些的書問他們,都屢試不爽。那時舊書業(yè)者經(jīng)營也有渠道,他們常常到處打聽藏家消息和可能的買主賣主,精準出手交易,其生意經(jīng)可能跟舊時老北平琉璃廠相仿。 說起淘舊書,有件軼事不得不提。1995年我的朋友葉舒憲來紐約,他是個愛書人。聽我說起學(xué)校旁邊有舊書店,馬上拉我陪他去。我當時要教課,只好讓上中學(xué)的兒子領(lǐng)他去。我下了課,做好飯,又等了幾個小時,直到下午,他們還沒回來。當年沒手機聯(lián)系,書店離家十幾條街差不多半小時路。我急壞了。去找他們吧,怕走岔了路上錯過;而且算著他們分分鐘都該回來了,沒這個必要。兒子從小在紐約長大,我不愁他們迷路或出事。但是他們爺兒倆可是上午出去的連午飯都沒吃哪! 就這樣一直等到傍晚,被“綁架”的兒子才跟葉舒憲一道回家。他們累壞了,葉舒憲的雙肩包撐得飽飽的幾乎拖不動。小葉獻寶似地向我炫耀了一晚上他淘得的人類學(xué)、神話學(xué)的書。回國后他這些書都派上了用場。其實,他貪得無厭淘了太多的書,后來根本帶不走,迄今還有留在我書架上的他當年的舊書作證呢! ———好多年后,他每次見面都念念不忘這些舊書店的恩德。他當年購書最多的那家書店“The Last Word”是他的最愛,他一直掛懷。可惜這家舊書肆一語成讖,一如店名所示,它成了“遺言”和絕唱,在小葉淘書后沒幾年就歇業(yè)關(guān)張了。 紐約地價房租近二十年漲了何止三四倍,舊書卻越來越不值錢。這樣一進一退,曼哈頓不止是養(yǎng)不起舊書肆,眼下連世界知名的連鎖書店也破產(chǎn)關(guān)門。上面的回憶已成往事,舊書肆消亡不是斯文不再,乃為房價所逼。 舊書肆沒了,舊書仍在。那么,哪里去尋它們呢? 好多都轉(zhuǎn)到了網(wǎng)上。二手教材卻到了新書店———它們邊賣邊收,學(xué)生用過后它們被以極低價格收入,卻加倍或加數(shù)倍再賣出去。比起當年厚道的舊書肆來,這些新書店黑多了。這也是人們懷念舊書肆的一個理由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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