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岳《悼亡詩》是詩人悼念亡妻楊氏的詩作，共有三首。楊氏是西晉書法家戴侯楊肇的女兒。潘岳十二歲時與她訂婚，結(jié)婚之后，大約共同生活了二十四個年頭。楊氏卒于公元298年（晉惠帝元康八年）。潘岳夫婦感情很好，楊氏亡后，潘岳寫了一些悼亡詩賦，除《悼亡詩》三首之外，還有《哀永逝文》《悼亡賦》等，表現(xiàn)了詩人與妻子的深厚感情。在這些悼亡詩賦中，《悼亡詩》三首都堪稱杰作，而在三首《悼亡詩》中，第一首傳誦千古，尤為有名。這里選析第一首。

這一首《悼亡詩》寫作時間大約是楊氏死后一周年，即公元299年（晉惠帝永康九年）。何焯《義門讀書記》說：“安仁《悼亡》，蓋在終制之后，荏苒冬春，寒暑忽易，是一期已周也。古人未有喪而賦詩者?！苯Y(jié)合詩的內(nèi)容考察，是可以相信的。這首詩，從內(nèi)容看，可以分為三個部分：

“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私懷誰克從，淹留亦何益。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笔堑谝徊糠?，寫詩人為妻子守喪一年之后，即將離家返回任所時的心情。開頭四句點(diǎn)明妻子去世已經(jīng)一年。詩人說，時光流逝，愛妻離開人世已整整一年，層層的土壤將他們永遠(yuǎn)隔絕了?！八綉选彼木?，寫詩人即將離家返回任所的心理活動。就個人對亡妻的思念之情來說，詩人十分愿意留在家中，可是有公務(wù)在身，朝廷不會依從，這個愿望是難以實(shí)現(xiàn)的。再說，人已死了，就是再繼續(xù)留在家中，也是沒有用。這里提出留與不留的矛盾。矛盾的解決辦法是，勉強(qiáng)遵從朝廷之命，轉(zhuǎn)變念頭，返回原來任職的地方。

“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幃屏無髣髴，翰墨有馀跡。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悵恍如或存，回惶忡驚惕。”是第二部分，寫詩人就要離家返回任所，臨行之前，觸景生情，心中有說不出的悲哀和痛苦?？吹阶≌?，自然想起亡妻，她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進(jìn)入房間，自然憶起與愛妻共同生活的美好經(jīng)歷，她的一舉一動，使詩人永遠(yuǎn)銘記在心間?？墒牵诹_帳、屏風(fēng)之間再也見不到愛妻的形影。見到的是墻上掛的亡妻的筆墨遺跡，婉媚依舊，余香未歇。眼前的情景，使詩人的神志恍恍忽忽，好像愛妻還活著，忽然想起她離開人世，心中不免有幾分驚懼。這一段心理描寫，十分細(xì)膩的表現(xiàn)了詩人思念亡妻的感情，真摯動人。這是全詩的最精彩的部分。

應(yīng)該指出，“流芳”“遺掛”二語，注家尚有不同看法。有人認(rèn)為“流芳”是指楊氏的化妝用品，有人認(rèn)為“遺掛”是楊氏的遺像，都是猜測，缺乏根據(jù)。余冠英說：“‘流芳’‘遺掛’都承翰墨而言，言亡妻筆墨遺跡，掛在墻上，還有余芳?！保ā稘h魏六朝詩選》）比較可信。又，“回惶忡驚惕”，意思是由惶惑不安轉(zhuǎn)而感到驚懼。“回”，一作“周”。前人如陳祚明、沈德潛等人多謂此句不通，清人吳淇說：“此詩‘周惶忡驚惕’五字似復(fù)而實(shí)一字有一字之情，‘悵恍’者，見其所歷而猶為未亡?！芑题珞@惕’，想其所歷而已知其亡，故以‘周惶忡驚惕’五字，合之‘悵恍’，共七字，總以描寫室中人新亡，單剩孤孤一身在室內(nèi)，其心中忐忐忑忑光景如畫?！保ā读x詩定論》）剖析入微，亦頗有理。

“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只。如彼游川魚，比目中路析。春風(fēng)緣隙來，晨霤承檐滴。寢息何時忘，沈憂日盈積。庶幾有時衰，莊缶猶可擊?！笔堑谌糠?，寫詩人喪偶的孤獨(dú)和悲哀?！昂擦著B”，指雙飛于林中的鳥。比目魚，水中一種成對的魚。《爾雅·釋地》說：“東方有比目魚，不比不行?！眰髡f比目魚身體很扁，頭上只一側(cè)有眼睛，必須與眼睛生在另一側(cè)的比目魚并游。不論“翰林鳥”，還是“比目魚”，都是古人常用來比喻夫妻合好?！耙怀弧?、“中路析”，寫出詩人喪偶以后的孤獨(dú)與凄涼。冬去春來，寒暑流易，愛妻去世，忽已逾周年。又是春風(fēng)襲人之時，檐下晨霤點(diǎn)點(diǎn)滴滴，逗人哀思，難以入眠。深沉的憂愁，難以消卻，如同三春細(xì)雨，綿綿無休，盈積心頭。要想使哀思衰減，只有效法莊周敲擊瓦盆（一種古代樂器）了?！肚f子·至樂》說，戰(zhàn)國時代宋國人莊周妻死了，惠施去吊喪，見莊周兩腿伸直岔開坐在那里敲著瓦盆唱歌。惠施說，妻子死了，不哭也罷，竟然唱起歌來，未免太過分了。莊周說，妻子剛死時，他很悲傷。后來想想，人本無生、無形，由無到有，又由有到無，正如四季循環(huán)，就不必要悲傷了。潘岳想效法莊周，以達(dá)觀的態(tài)度消愁，殊不知“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潘岳的悼亡詩賦有一個明顯的特點(diǎn)，即富于感情。此詩也不例外。陳祚明說：“安仁情深之子，每一涉筆，淋漓傾注，宛轉(zhuǎn)側(cè)折，旁寫曲訴，刺刺不能自休。夫詩以道情，未有情深而語不佳者；所嫌筆端繁冗，不能裁節(jié)，有遜樂府古詩含蘊(yùn)不盡之妙耳?！保ā恫奢奶霉旁娺x》卷十一）這里肯定潘岳悼亡詩的感情“淋漓傾注”，又批評了他的詩繁冗和缺乏“含蘊(yùn)不盡之妙”，十分中肯。沈德潛對潘岳詩的評價不高，但是對悼亡詩，也指出“其情自深”（《古詩源》卷七）的特點(diǎn)。的確，潘岳悼亡詩感情深沉，頗為感人。

由于潘岳有《悼亡詩》三首是悼念亡妻的，從此以后，“悼亡詩”成為悼念亡妻的專門詩篇，再不是悼念其他死亡者的詩篇。于此可見，潘岳《悼亡詩》深遠(yuǎn)的影響。

佚名

貳／

潘岳與陸機(jī)齊名，也是西晉文壇的代表人物。晉惠帝時有號稱“二十四友”的文人集團(tuán)，依附于權(quán)貴賈謐，他是“二十四友”的首領(lǐng)。潘岳是古代著名的美男子，直到今天形容男子俊美還用貌似“潘安”（潘岳，字安仁）來比喻。“岳美姿儀”，“少時常攜彈出洛陽道。女人遇諸，皆連手縈繞，投之以果，遂滿車以歸”。

潘岳與妻子感情深厚，將妻子視為自己生命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他與妻子相濡以沫二十四年，因此傷妻之痛表現(xiàn)得摧心斷腸?！兜客鲈姟啡?，感情真摯，是他的名作。而在三首《悼亡詩》中，第一首傳誦千古，尤為有名。

“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荏苒：逐漸。謝：去。流易：消逝，變換。這兩句是說，冬去春來，時光流逝。

“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敝樱耗莻€人，指妻子。窮泉：指地下。重壤：層層土壤。永：長。幽隔：被幽冥之道阻隔。這兩句是說，妻子你去了碧落黃泉，層層的土壤永遠(yuǎn)將我們隔絕了。

開頭四句，點(diǎn)明妻子已經(jīng)去世一年了。

“私懷誰克從，淹留亦何益?！彼綉眩核叫模傅磕钔銎薜男那?。誰克從：即克從誰，能跟誰說？淹留：久留。這兩句是說，我心里有心事能跟誰說呢，想留在這里，但是你已經(jīng)不在了，留在這里又有什么用呢？

“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僶俛：勉力。朝命：朝廷的命令。回心：轉(zhuǎn)念。初役：原任官職。這兩句是說，勉強(qiáng)遵從朝廷的命令，返回原來任職的地方。

這是第一部分，寫詩認(rèn)為妻子守喪一年后，即將離家返回任所時的心情，這里提出留與不留的矛盾，矛盾解決的辦法是，勉強(qiáng)遵從朝廷之命，轉(zhuǎn)變念頭，返回原來任職的地方。

“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廬：房屋。室：里屋。所歷：指亡妻過去的生活。這兩句是說，看著我們共同居住的房子，走進(jìn)去就想到你以及和你的種種經(jīng)歷。

“幃屏無仿佛，翰墨有余跡。”帷屏：帳帷和屏風(fēng)。仿佛：相似的形影。翰墨：筆墨。這兩句是說，在羅帳、屏風(fēng)之間再也見不到你的身影，只有生前的筆墨尚存。

“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這兩句是說，墻上你掛的筆墨遺跡婉媚依舊，余香未歇。

應(yīng)該指出，“流芳”、“遺掛”二語，注家有不同看法，有人認(rèn)為“流芳”是潘岳妻子楊氏的化妝品，有人認(rèn)為“遺掛”是楊氏的遺像，都是猜測，缺乏依據(jù)。余冠英說：“流芳”、“遺掛”都承翰墨而言，言亡妻筆墨遺跡掛在墻上，還有余芳，（《漢魏六朝詩選》）比較可信。

“悵恍如或存，回惶忡驚惕?！睈澔校夯秀?。如或存：好像還活著?；鼗蹋夯炭?。忡：憂。惕：懼。這兩句是說，恍惚間，你還在我的身邊，但是你已經(jīng)確確實(shí)實(shí)離開了我，不由我惶恐、憂慮、吃驚、恐懼，各種忐忑涌上心頭。

“回”，一作“周”。前人陳祚明、沈德潛都謂此句不通，清人吳淇說：“周惶忡驚惕”五字似復(fù)而實(shí)，一字有一字之情，悵恍者，見其所歷而猶為未亡。‘周惶忡驚惕’，想其所歷而已知其亡，故以‘周惶忡驚惕’五字，合之悵恍，共七字，總以描寫室中人新亡，單剩孤孤一身在室內(nèi)，其心中忐忐忑忑光景如畫?！保ā读x詩定論》）剖析入微，亦頗有理。

這是第二部分，寫詩人就要離家返回任所，臨行之前，觸景生情，心中有說不出的悲哀和痛苦。這一段心理描寫，十分細(xì)膩地表現(xiàn)了詩人思念亡妻的感情，真摯動人，是全詩的最精彩部分。

“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只。”翰林：鳥棲之林，與下句“游川”相對。這兩句是說，我們就像森林中的雙棲鳥一樣，現(xiàn)今我卻形單影只。

“如彼游川魚，比目中路析。”比目：魚名，成雙即對，單只不行。析，一本作折。分開。這兩句是說，如同在河里一起遨游的比目魚一樣，你的中途離開讓我再難以前行。

“春風(fēng)緣隙來，晨霤承檐滴?！本墸貉刂?。霤：屋上流下來的水。這兩句是說，春風(fēng)循著門縫吹進(jìn)來，屋檐上的水早晨就開始往下滴瀝。

“寢息何時忘，沈憂日盈積?！睂嬒ⅲ核X休息。盈積：眾多的樣子。這兩句是說，睡覺休息也不能忘懷你，這深沉的憂愁越積越多。

“庶幾有時衰，莊缶猶可擊。”庶幾：但愿，表示希望。衰：減。莊：莊周。缶：瓦盆，古時一種打擊樂器。這兩句是說，要想使哀思衰減，只有效法莊周敲擊瓦盆了。

《莊子·至樂》說，戰(zhàn)國時代宋國人莊周妻子死了，惠施去吊喪，見莊周兩腿伸直岔開坐在那里敲著瓦盆唱歌?；菔┱f，妻子死了，不哭也罷，竟然唱起歌來，未免太過分了。莊子說，妻子剛死時，他很悲傷。后來想想，人本無生無形，由無到有，由有到無，正如四季循環(huán)，就不必要悲傷了。潘岳想效法莊周，以達(dá)觀的態(tài)度銷愁，殊不知“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這是第三部分，寫詩人的孤獨(dú)和悲哀。

在蓄奴養(yǎng)妾成風(fēng)的封建社會里，潘岳作為絕色美男，卻能夠?qū)ψ约旱钠拮忧樯钜夂?，忠貞不二，極是令人感慨，這也是潘岳悼亡詩得以流傳的原因之一。在古代男權(quán)社會，閨中之情很少被人看重，即使被看重，也極少訴諸筆墨公布于世，像潘岳這樣敢于執(zhí)筆抒寫亡妻的濃濃懷念之情者，實(shí)是世上少有。

在太康文壇上，潘岳是一個典型的抒情詩人，是一個特殊的傷感詩人，他的悼亡詩賦有明顯的特點(diǎn)，即富于感情，此詩也不例外。陳祚明說：“安仁情深之子，每一涉筆，淋漓傾注，婉轉(zhuǎn)側(cè)折，旁寫曲訴，刺刺不能自休。夫詩以道情，未有情深而語不佳者。”由于潘岳有《悼亡詩》三首是悼念亡妻的，從此以后，“悼亡詩”成為悼念亡妻的專門詩篇，再不是悼念其他死亡者的詩篇，于此可見，潘岳《悼亡詩》深遠(yuǎn)的影響。

佚名

叁／

【解題】《悼亡詩》共三首，這是其中的第一首，寫離家赴任前對亡妻的悼念，情感真摯，是潘岳的代表作品。后人遂以悼亡作為喪妻的代稱。

潘岳寫《悼亡詩》，演繹夫妻情深。開了中國文學(xué)《悼亡詩》先河。

潘岳雖然貌美，但他用情專一。潘安十二歲時，便與十歲的楊氏定親，楊氏是晉代名儒楊肇的女兒。婚后，倆人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夫妻情深。妻子不幸早亡后，潘安對她念念不忘，作了三首有名的《悼亡詩》來懷念妻子。其詩寫得情真意切，唐代詩人李商隱說“只有安仁能作誄，何曾宋玉解招魂”，指的就是他的這三首詩。

本篇是《悼亡詩三首》中的第一首。敘亡妻已葬后將要赴任時的情景。“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惫糯Y制，妻子死后，丈夫要守孝一年。從冬到春，從寒到暑，在妻子死后詩人在渾渾耗耗的悲傷中不覺得一年過去了。妻子深埋在地底下，與丈夫陰陽相隔永遠(yuǎn)也不能再相見了?！八綉颜l克從，淹留亦何益？僶俛恭朝命，迴心反初役。”夫妻永遠(yuǎn)相守的愿望事實(shí)上是不可能的，即使我長期地守在這兒，她也不可能活來，這樣空守著又有什么用呢？還是振作起精神來奉行朝廷的公事吧，把懷念亡妻的悲痛情緒中調(diào)整過來，回到原來做官的任所。以上寫了詩人的為妻子守孝的凄涼情境。下文詩人融情于景睹物思人，以物在人去的悲涼，表達(dá)了悼念亡妻的沉痛心情?！巴麖]思其人，入室想所歷。幃屏無仿佛，翰墨有余跡。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悵怳如或在，周遑忡警惕?！蓖捝募以海肫鹆似拮由暗囊羧菪γ?，如果妻子不死，這時的她或許在門口迎接丈夫歸來，或許陪伴丈夫在院里賞花說話。進(jìn)了凄冷的家門想起妻子生前一切活動，或許她正在研墨寫字，或許她正在縫衣繡花?；蛟S她會放下手中的活計，為丈夫沏茶端水。詩人望著空空的帷帳想起了方士齊少翁曾經(jīng)設(shè)帳張燈作法使?jié)h武帝死去的的寵妃李夫人的顯靈現(xiàn)身的傳說。他的妻子會在帷帳中顯靈現(xiàn)身嗎？他望著帷帳連個隱約的影子也沒有捕捉到，只有妻子生前的字畫依然還在。妻子用香料薰染過的芳香還沒有散盡，妻子留下的衣物還掛在墻上?？粗拮佑眠^的遺物，嗅著妻子用過的香物，恍恍惚惚總覺得妻子還在，猛然間他在惶恐的驚訝中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這段通過睹物表現(xiàn)了了詩人對亡妻子難以忘懷的思念之痛。下文以鳥和魚作比抒發(fā)了詩人孤獨(dú)凄清的心理感受：“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只；如彼游川魚，比目中路析?！本拖衲请p飛的林中鳥，在某一早晨另一只突然消失了只剩下一只哀鳴的獨(dú)鳥；就像那同在河里游行的比目魚，半路上突然失去一只，剩下一只孤單的無法掌握航向的魚。倦鳥獨(dú)立。勞魚獨(dú)行，不但從此失去了快樂，而且孤獨(dú)的無法生存，這是何等的痛苦啊！下文從時間的角度，說明妻子的死亡是他永恒的傷痛。“春風(fēng)緣隙來，晨霤承檐滴。寢息何時忘，沉憂日盈積?！贝猴L(fēng)沿著門縫吹了進(jìn)來，屋上的積冰已經(jīng)融化順著瓦流不斷的滴落在屋前的盛水霤中。妻子安葬了已經(jīng)一年了，可我什么時候才能把亡妻忘記呢？這沉重的憂傷一天又一天的郁積在心頭，何年何月才能解脫?。∵@是詩人沉痛的自白，一年來終日悲痛，輾轉(zhuǎn)難眠，這痛苦要到何年何月啊。這是永恒的哀傷，是不可治愈的心病。在無法擺脫的痛苦中作者想到了莊周。莊周在妻子死后，不但不哭，反而敲著瓦盆唱歌?！笆鼛子袝r衰，莊缶猶可擊?！毕Ｍ乙材苡心敲匆惶?，把亡妻的傷痛淡忘了，和莊子一樣不再痛苦。詩人在無力自拔的痛苦中把自己難以忍受的悲痛，寄希望于遙遠(yuǎn)未來的淡忘，事實(shí)上是永遠(yuǎn)也不能忘懷的。

本篇展示了一個充滿永恒哀傷的時空。全詩的鏡頭隨著詩人的步履移動，逐次呈現(xiàn)了廬舍、居室、帷幕、屏風(fēng)、翰墨的余跡、檐頭的滴水等，這些連續(xù)的空間場景中彌漫著陰沉凄涼的氣氛，在沉寂中傾訴著詩人喪妻的悲痛和孤獨(dú)。與此同時，詩歌又從時間的角度來表現(xiàn)喪妻之痛的深廣。冰雪消溶，春風(fēng)吹拂，晨溜滴瀝，時節(jié)交替，光陰流逝了，而詩人對亡妻的哀念并不因此而淡薄，反而越來越沉重。在傷痛莫解的情況下，他想起達(dá)觀的莊子，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象莊子那樣從感情的重壓下解脫出來。自此全詩進(jìn)入高朝，一個永恒哀痛的形象留給讀者無限的遐想。

這首詩情至深而語至淺，悼亡的深情婉轉(zhuǎn)地流動于清淺的字句之間。比如“幃屏”數(shù)句以極其平淡的語言道出物是人非的悲愴之感；“悵怳”二句更是微妙地表現(xiàn)出失去了朝夕相處的伴侶而精神痛苦、恍惚迷離的神態(tài)。另外“如彼翰林鳥”等四句，兩個比喻通俗淺近，卻準(zhǔn)確地表達(dá)了詩人的沉痛心情。本詩文氣疏朗，意境清新，感情凄艷，語言渾厚。不愧為哀悼傷逝的典范。

佚名

肆／

這首詩是潘岳《悼亡詩》三首中的第一首。相傳潘岳對妻子楊氏極為忠一和深情，他和妻子楊氏12歲訂婚,相愛終身。楊氏在潘岳51歲時逝世, 并未再娶。這一段成為千古佳話，有“潘楊之好”的評價。為悼念妻子，潘安作了這三首《悼亡詩》和《楊氏七哀詩》情誼真摯,纏綿無盡。

這首詩是在詩人妻葬后，自己準(zhǔn)備赴任時的所見所感，筆調(diào)低徊哀婉，情感真摯感人。相比其他辭藻華麗，抒情繁瑣的作品，這首詩將情感、回憶注入眼前的所見，姑且不去考慮后兩篇的重復(fù)，就單單欣賞這一篇，已經(jīng)能使讀者潸然淚下，為其思念之情所動。同時，了解了他和妻子之間的真摯感情，和民間廣為流傳的那段佳話，更能深刻地感受到這一點(diǎn)。

冬去春來，寒暑流易，一年一年的日子荏苒不在。本詩以時光的飛逝開始，像是時光的逆流車一樣，要把我們帶到詩人同妻子的回憶里去。“恍恍惚惚的日子里夾雜著快樂和憂愁，不懂得珍惜的我，直到伊人逝去，才意識到如此留戀?！币宦暋爸印保瑳]有叫出伊人的名字，是沒有勇氣，怕叫出這個曾經(jīng)如此眷戀的名字之后內(nèi)心為痛苦設(shè)置的屏障就此崩塌，還是這樣柔情親切的叫聲能喚醒沉睡在窮泉下的她?！爸刂刂g我們就這樣陰陽相隔了，曾經(jīng)相守一輩子的愿望就這樣煙消云散了?！蔽覀兡軌蛳胂蟮脚税餐拮拥哪冠?，一年來獨(dú)自守在這里，沉浸在思念的痛苦中，無人排解，無人訴說?！八綉颜l克從，淹留亦何益。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痹鯓拥谋?，夜里的夢中怎樣挽留你不要離去，現(xiàn)實(shí)醒來，都成幻影。如今也只能振作些精神去供奉朝廷了。回到熟悉的家里收拾東西準(zhǔn)備出發(fā)的時候，“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睆?qiáng)忍住的痛苦和熟悉的場景碰撞時，詩人心中所有關(guān)于妻子的回憶又涌上心頭，悲傷之情難以遏制?！皫翢o仿佛，翰墨有馀跡。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悵怳如或存，回惶忡驚惕?！睅梁笤?jīng)的倩影已然不在，可是妻子曾經(jīng)留下的墨寶，芳香品，衣物都恍然若存，從這兩句中，可以看出詩人在哀傷至極仿佛看到了妻子還在世時的樣子，驚喜之中又惶恐于這種感覺，才發(fā)現(xiàn)還是要接受現(xiàn)實(shí)，不禁憂懼同來。一字一情，說明當(dāng)時詩人心情的復(fù)雜。接下來的兩句，也傳為了經(jīng)典的典故。翰林鳥、比目魚，形象生動?！按猴L(fēng)緣隟來。晨霤承檐滴”，這是全詩精致的兩句了?？此凭罢Z，實(shí)則蘊(yùn)含了至情之語。如此汪洋深情，恣肆如潮水襲來，浩蕩如春風(fēng)緣隙而來，霏霏如春雨灑落大地，化為晨露滴瀝不盡。雖然詩人尚沉浸在喪妻的沉哀中，情以傷透，心已然碎裂，人以不堪憔悴，恍然置身于滿上的蕭瑟?dú)埗?，不想再有春天的來臨。而春天還是來了！門外萬物更新的初春景象，給詩人本已因過分痛苦悲傷而幾近麻木的心一次新的更尖銳的刺痛。春光以應(yīng)節(jié)而至，妻卻長眠黃泉，這是何等的錐心之痛！沉積的痛苦哀傷就這樣摧殘著詩人，最后兩句，“庶幾有時衰，莊缶猶可擊?！庇腥嗽u價：“雖為悲苦自慰之言，但覺收束無力。”不過我倒不這樣認(rèn)為。詩人的悲苦在前幾句中已然可以體會出那種強(qiáng)烈和難以釋懷，詩人本身并沒想到自己已經(jīng)為亡妻守喪一年，卻還很難從痛苦中超脫出來。讓親人在泉下安息的唯一辦法就是好好過剩下的日子。我想，潘岳當(dāng)時是這么想的吧。他想振作起來，在寫這首詩的時候他也想到了這一點(diǎn)，可是越寫越悲，難以自拔，卻處于即將赴任的前期，匆匆兩句，恐怕也是想提醒自己該振作了，可是怎么能那么簡單呢？所以這句詩反而讓我感受到詩人那種真切的心情：既想離開讓自己能從悲傷中走出，又舍不得離開。如果又想起伊人曾經(jīng)的面龐，拿什么去緬懷她呢？

這首詩可能不及同一時期其他文人的詩作，但感情是最真摯的，首先是對妻子的情誼，“幃屏”“仿佛”“流芳”“遺掛”每個對亡妻細(xì)節(jié)的懷念都可以看出。然后就是詩人臨行前緬懷妻子時的復(fù)雜心情，總基調(diào)是哀傷之極，其間也表現(xiàn)了痛苦，憂懼，甚至是希望自己振奮起來的心情。每一處都引發(fā)我們聯(lián)想出，一個白頭老人，恍惚蹣跚于亡妻墓冢和熟悉的房間，面對陪自己走過最風(fēng)光最幸福日子的妻子的逝去，那種無助和哀傷。

同時，了解了之后的史料，更讓人確信了潘安對妻子的深情。公元300年，潘安因誣陷太子謀反被殺，距妻子離世不過兩年?！兜客鲈姟分笏€曾寫過《楊氏七哀詩》，其中開篇“雨絕有歸云，葉落何時連”即以連比起興，述人死如燈滅。末尾四句“人居天地聞，飄若遠(yuǎn)行客。先后詎能幾？誰能弊金石。”已經(jīng)由哀思進(jìn)而作為人生的感嘆了：人不過是天地間匆匆過客，要不了多久，“我”也會追隨亡妻而去的。所以當(dāng)潘安參與了所謂的“誣陷太子謀反事件”的時候，他也許考慮過這件事的后果，也許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可是心已死，也許活在世間的也不過是行尸走肉，已然得不到快樂了。他曾經(jīng)試圖讓自己能夠繼續(xù)一展才華，大概也是因?yàn)楣賵鲞€是一樣的充滿險惡和狡詐吧，可是這次受到挫折卻不能像從前一樣，有“之子”的相伴和鼓勵，他真的振作不起來了。即使是被迫“誣陷太子謀反”又如何呢？也許這樣離去，既能報答賈后這幾年的照顧和器重，又能與伊人重聚了吧。

佚名

伍／

在中國的傳統(tǒng)詩學(xué)領(lǐng)域中,“悼亡詩”是一個有著特定內(nèi)涵的概念。若是尋找它的源頭,《詩經(jīng)》則是首開悼亡詩的先河?！对娊?jīng)·邶風(fēng)·綠衣》寫一男子目睹故妻的遺物因而觸物生情,其后,許多文人墨客都借助文學(xué)的形式來表現(xiàn)伉儷之情和刻骨之痛。然而,也有言悼亡詩題材始于西晉潘岳的《悼亡》三首之說?！稌x書》本傳贊潘岳曰,“藻飾艷麗,善為哀誄文之父”。其情發(fā)于其妻楊氏之死,并以此寄托哀思。詩寫得情深意長,哀婉動人,被認(rèn)為是悼亡之傳統(tǒng)。 

潘岳有他個人的創(chuàng)作理念,也有自己的風(fēng)格特點(diǎn),他的詩作不可避免地有著他那個時代鮮明的烙印,而他的敘悲悼亡作品也深刻地影響了后世此類文學(xué)的創(chuàng)作。自此而后,經(jīng)朝歷代,不乏名篇。如唐元稹的《遣悲懷》三首,宋蘇軾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 、賀鑄的《半死桐》、陸游的《沈園》二首,清朝納蘭容若的一系列悼亡詞等等。然而至今為止,實(shí)際上悼亡詩作占的創(chuàng)作比重為數(shù)不小的李商隱卻被大多數(shù)學(xué)者所忽視。根據(jù)據(jù)黃世中先生的說法是“商隱伉儷情深、細(xì)檢全集,直接、間接發(fā)為悼亡之詩在30 首以上”。因此,在研究李商隱的悼亡作品在如何借潘岳先師之鑒的這個領(lǐng)域,仍然有待探究。下面,文章將通過對潘李二人的比較得出結(jié)論。 

1. 創(chuàng)作緣由,人生坎坷,抒傷逝情懷 

這是潘岳和李商隱共同的創(chuàng)作緣起。二人一生前行的道路都不甚平坦,個人遭遇多艱。但具體說來,這其中又有些許差異。潘岳身處亂世,動蕩的社會給他留下的,只是死亡和失去。而苦難還不止這些。他年少得志卻遭到嫉妒,因而“棲遲十年”,人到中年,功名未就,未免有壯志未酬之悲,就在最艱難的時刻,身邊的親人摯友,一一亡故??禍不單行,誰堪忍受,潘岳不得不直面痛苦的人生,從思念親朋故友到緬懷悲憫那個時代的犧牲品,這其中,他的悼亡作品從最初的個人感情上升到了一個博愛的高度。相比之下,李商隱處在晚唐時期,雖說沒有戰(zhàn)亂,但是也多動亂,那是一個王朝沒落的時代,隨之而來的,也是一批官僚階層的沒落——李商隱即出身于一個家道中落的小官僚家庭。李商隱的遭遇,首先要提他婚姻愛情的不如意,有情人卻不能終成眷屬,再就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痛苦的根源——被卷入“牛李”政治斗爭之中。坎坷不平的人生歷程,使得心靈善感、氣質(zhì)沉郁的李商隱不得不用文字澆胸中之慍火,抒心靈之苦痛。劉學(xué)鍇先生在《李商隱詩選》前言中說:“(李商隱) 特別是悼亡詩,往往在沉痛的悼傷之情中織入濃重的身世之感和對于現(xiàn)實(shí)環(huán)境的凄冷感受,成為悼亡詩中一個對后世有深遠(yuǎn)影響的新品種?！辈浑y看出,這段話中揭示的李商隱悼亡詩抒寫人生感慨的特點(diǎn)其實(shí)是可以追溯到潘岳抒身世之感的悼亡詩作的。 

濃重的身世之感，對于現(xiàn)實(shí)環(huán)境的凄冷感受，帶給活在世上單獨(dú)承受這一切的詩人更多的是對亡妻或者說已經(jīng)去世的親朋好友的深切懷念。這樣的一種情緒，則成為了潘岳、李商隱等詩人的的創(chuàng)作緣起、創(chuàng)作強(qiáng)大的推動力。 

2. 文思構(gòu)筑，今昔對比，物是人非，感物傷懷 

“荏苒冬春榭，寒暑忽流易。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笔桥嗽喇?dāng)時的處境，“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帷屏無仿佛，翰墨有余跡?！笔撬?dāng)時的心境。李商隱也是如此，“薔薇幽泣素，翠帶花錢小”表面上是隱喻幼兒失去母親哭泣如訴，實(shí)則借此表達(dá)自己不能言之哀痛，“嬌郎癡若云，抱日西簾曉”極言自己失去愛妻神情恍惚、徹夜難眠，“枕是龍宮石，割得秋波色”——睹物思人，徒增悲傷，“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識”不得不感嘆昔日種種，而今不再，即便來生相見，大概也互不相識，對比今昔，季節(jié)變換，人走樓空，留給人的只是無盡的傷痛和懷念。 

而仔細(xì)辨別，潘李二人在謀篇布局上，又有細(xì)致的差別。潘岳典型的悼亡詩，“荏苒冬春榭，寒暑忽流易。”，回顧妻子生前種種、離去之后的一幕幕，以及抒發(fā)自己孤獨(dú)凄涼的心理感受和痛苦的處境，“私懷誰克從，淹留亦何益。”李商隱則不然，他通過借景抒情，“薔薇幽泣素，翠帶花錢小”以景起興，懷思故人。《房中曲》通過追憶亡妻生前的細(xì)節(jié)，“憶得前年春，未語含悲辛”表達(dá)自己對她深切的懷念之情。這樣寫，就使得感情的表達(dá)更加的含蓄委婉。但是，顯而易見，二者這種寄托感情的方式，有著某種共同點(diǎn)，即：容情于景來表達(dá)物在人去的悲涼心境以及對亡妻的深切懷念，而這正是潘岳留給李商隱或者說后世書寫悼亡之作哀誄之文的一把寶貴的鑰匙。 

3. 藝術(shù)風(fēng)格，纏綿悱惻，清雅渾融 

潘岳的悼亡詩，在情感的表達(dá)上熱烈深情，大膽直露?！叭绫撕擦著B，雙棲一朝只。如比游川魚，比目中路析”《悼亡詩》其一：“豈曰無重纊，誰與同歲寒，歲寒無與同，朗月何朧朧?！薄兜客鲈姟菲涠骸芭腔残婺归g，欲去復(fù)不忍。徘徊不忍去，徒徙步躑躅?！薄兜客鲈姟?/span>其三透過詩文我們可以感受到一個因愛妻的離去終日悲苦、輾轉(zhuǎn)難眠、揮淚漣漣的詩人形象。因?yàn)槭堑磕钭约旱钠拮?，易于流露出真?shí)的思想感情，表現(xiàn)出自己獨(dú)特的感情感受。這些詩歌歷來為人們所傳誦，而且影響深遠(yuǎn)。 

受潘岳悼念亡妻的這幾首悼亡詩的影響，后世的悼亡詩多為悼念妻子之作。李商隱的例子，便是一個很好的例證。 

同樣的炙熱的愛妻之心，同樣的難舍難分之情，同樣深刻懷念和難以忘懷之事，我們可以從二人的詩作中體會到。 

不同的是，李商隱在感情的抒發(fā)上，更加趨于含蓄和委婉。由于家世孤苦不幸，加上他本身瘦贏文弱，形成了他易于感傷的性格?！八N薇泣幽素,翠帶花錢小。嬌郎癡若云,抱日西簾曉?！蓖ㄟ^對景物和氛圍的營造，借“嬌郎”之所做所可能想到的，來暗示自己對妻子的深切思念。然而盡管是這樣的想念著，在《房中曲》的結(jié)末他卻要說‘今日澗底松，明日山頭檗。

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識’。古人評，“設(shè)必?zé)o之想作必?zé)o之慮，哀悼之情，于斯已極?！?nbsp;  除此之外，從二者詩歌的語言上，也可窺見一絲繼承性。 

潘岳的悼亡詩在語言上也很有特點(diǎn)，多用疊字，“皎皎窗中月”、雙聲或疊韻(“泣涕應(yīng)情隕”)、以及一些具有凄涼蕭瑟意味的詞語：窮泉、重壤、沈優(yōu)、清商、悲風(fēng)、落葉、枯芳、孤魂。不僅增添了其詩歌的音韻美，而且整個詩作在氣勢上更強(qiáng)烈，感情的表達(dá)也更加濃烈和感人。后世作家也十分看重他的語言特點(diǎn)和文風(fēng)，文氣疏朗，語言雖然講究但并不刻意的追求，清綺而不過分繁縟。 

李商隱的《房中曲》，“歸來已不見，錦瑟長于人”、“長于人”猶鮑溶《秋思》第三首之“我憂長于生”謂物在人亡。妻子的錦瑟都比她存在的時間要長久。將多方面的感觸融于清新而凄艷的意境之中，用典恰到好處而不露痕跡，李商隱的詩歌，讀起來顯得“清”而且“麗”，字字錘煉而又不著痕跡，聲情和諧而自然流美。 

綜上所述潘岳的敘悲悼亡作品奠定了他的文學(xué)地位，并對后世產(chǎn)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他深情寫悲，因而作品中洋溢著沉痛的悲傷之情，他的語言渾厚拙樸，但掩蓋不了那非凡的文采，他是后世哀悼傷逝作家的典范?？偠灾?，“潘岳的悼亡詩是中國敘悲悼亡文學(xué)史上的一面旗幟，也是敘悲文學(xué)發(fā)展史上的一座里程碑?！?/span>

佚名

《悼亡詩》   [晉詩·潘岳]

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

        輾轉(zhuǎn)冬春已經(jīng)交替，寒暑很快就變換了。

        荏苒（rěn rǎn忍染）：逐漸。謝：去。流易：消逝、變換。

　　 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

那個人一命歸了黃泉下，被深深地掩埋與我永遠(yuǎn)的陰陽相隔。

之子：那個人，指妻子。窮泉：深泉，指地下。重壤：層層土壤。永：長。幽隔：被幽冥之道阻隔。

私懷誰克從？淹留亦何益？

        悼念亡妻的悲傷心情，能跟誰說？滯留在家不赴任又有什么好處？

       私懷：私心，指悼念亡妻的心情?？耍耗?。從：隨。誰克從：即克從誰，能跟誰說？淹留：久留，指滯留在家不赴任。亦何益：又有什么好處。
　　 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勉力恭從朝廷的命令，扭轉(zhuǎn)心意返回原來任所。

        僶俛（mǐn miǎn閩免）：勉力。朝命：朝廷的命令?；匦模恨D(zhuǎn)念。初役：原任官職。

　　 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

        望著茅廬思念著她的身影，進(jìn)了家門想起了她生前的一切經(jīng)歷。

　　 幃屏無髣髴，翰墨有余跡。

        坐在帷帳中找不到她的影子，只有她的一些字畫還放在那里。

幃屏：帳幃和屏風(fēng)。髣髴：相似的形影。無髣髴：幃屏之間連亡妻的仿佛形影也見不到。

　　 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

她的郁金熏染物的芬芳余味還可以嗅到，她留下的衣物依然掛在墻上。

　　 悵恍如或存，回遑忡驚惕。

恍恍惚惚總覺得她似乎還在，那驚恐的悲傷依然使我心悸。

悵恍（huǎng）：恍忽。如或存：好像還活著。回惶：惶恐。忡（chōng充）：憂。惕：懼。

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只。

好比那振翅雙飛的同林鳥，一覺醒來只剩下了一只孤單鳥。

翰林：鳥棲之林，與下句“游川”相對。

如彼游川魚，比目中路析。

好比那同游在河里的比目魚，半路上突然剩下了一只魚。

比目：魚名，成雙即行，單只不行。析，一本作拆，分開。

春風(fēng)緣隙來，晨溜承檐滴。

春風(fēng)循著門縫吹來，屋檐上的水早晨就開始往下滴瀝。

緣：循。隟：即隙字，門窗的縫。霤（liù溜）：屋上流下來的水。承檐滴：順著屋檐流。

寢息何時忘？沈憂日盈積。

那長眠安息了的愛人啊，我何時才能把她忘記，沉重的憂傷天天郁積在心中無法解脫。

盈積：眾多的樣子。

庶幾有時衰，莊缶猶可擊。

真希望我對妻子的思念有一天能夠淡化，像莊子一樣敲著瓦盆不再哭泣?！?/span>

庶幾：但愿。表示希望。衰：減。莊：指莊周。缶：瓦盆，古時一種打擊樂器。

《悼亡詩》是西晉著名文學(xué)家潘岳所作。

潘岳大家可能不大熟悉，但其實(shí)，就是那個“貌若潘安”的“潘安”。因?yàn)榕嗽?/span>字安仁，世稱潘安。

潘岳不僅“妙有姿容，好神情。”而且才思敏捷。十二歲即能行文作詩，被鄉(xiāng)里稱為奇童。作為西晉文學(xué)的代表，潘安往往與陸機(jī)并稱，古語云“陸才如海，潘才如江”。 可惜，潘岳趨炎附勢，攀附權(quán)貴，最后死于非命。

這首《悼亡詩》是潘岳在其妻楊氏過世服喪一年后作的。潘楊夫妻兩人大約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感情很好。有個“潘楊之好”，就是形容夫妻婚姻美滿的。

楊氏去世后，潘岳除過《悼亡詩》三首外，還有《楊氏七哀詩》等。 

潘岳所做《悼亡詩》一共三首，分別作于楊氏去世的下一年的春天、秋天和冬天。

        本篇即為第一首，也是最有名的一首詩。

        《悼亡詩》可分為三段。

        第一段：為妻守喪。從首句到“回心反初役”。

        “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 輾轉(zhuǎn)冬春已經(jīng)交替，寒暑很快就變換了。

       按古禮，妻亡，夫守喪一年。詩文的這第一句，表示了一年時間的流逝，但也代表了詩人心中的哀愁和痛苦。

       “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那個人一命歸了黃泉下，被深深地掩埋與我永遠(yuǎn)的陰陽相隔。

       斯人遠(yuǎn)逝，何其哀也。雖已年矣，痛仍在心。

       “私懷誰克從？淹留亦何益？”悼念亡妻的悲傷心情，能跟誰說？滯留在家不赴任又有什么好處？

       誰痛難言，唯生活仍得繼續(xù)。

       “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勉力恭從朝廷的命令，扭轉(zhuǎn)心意返回原來任所。

　　 雖為不舍，但卻只能返回任所。

       第二段：觸景傷情。從“望廬思其人”到“回遑忡驚惕”。

       “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幃屏無髣髴，翰墨有余跡。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望著茅廬思念著她的身影，進(jìn)了家門想起了她生前的一切經(jīng)歷。 坐在帷帳中找不到她的影子，只有她的一些字畫還放在那里。她的郁金熏染物的芬芳余味還可以嗅到，她留下的衣物依然掛在墻上。

       房前屋后，仿佛還有她的影子；進(jìn)了家門，她的墨寶、她的衣物都還留在原地，好像她沒有離去。

       “悵恍如或存，回遑忡驚惕。”恍恍惚惚總覺得她似乎還在，那驚恐的悲傷依然使我心悸。

       觸景傷情，心情恍惚。痛、憂、恐、懼依然絮繞心頭。

       第三段：孤獨(dú)哀傷。從“如彼翰林鳥”到末句。

       “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只。如彼游川魚，比目中路析。”好比那振翅雙飛的同林鳥，一覺醒來只剩下了一只孤單鳥。好比那同游在河里的比目魚，半路上突然剩下了一只魚。

　    斯人遠(yuǎn)逝，就如同失雙鳥，仿佛單條魚。孤獨(dú)與哀傷之感永在心頭。

       “春風(fēng)緣隙來，晨溜承檐滴。寢息何時忘？沈憂日盈積。”春風(fēng)循著門縫吹來，屋檐上的水早晨就開始往下滴瀝。那長眠安息了的愛人啊，我何時才能把她忘記，沉重的憂傷天天郁積在心中無法解脫。

一年已經(jīng)過去了，春天都也已經(jīng)來臨了，可是，心中的憂傷越積越深，無法解脫。

“庶幾有時衰，莊缶猶可擊。”真希望我對妻子的思念有一天能夠淡化，像莊子一樣敲著瓦盆不再哭泣。

《莊子·至樂》曰：“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闭J(rèn)為死亡是自然變化，何必悲傷！

這一句詩文是說，但愿自己的哀傷能有所減退，能象莊周那樣達(dá)觀才好。

這句詩文是正話反說，是正因?yàn)樽约旱陌?，不能自拔，所以希望能像莊周一樣達(dá)觀。這句詩文反映了詩人對于自己妻子的深深眷戀和懷念。

《悼亡詩》一共三首，是詩人的代表作。除了這第一首外，其余二首分別為： 

其二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清商應(yīng)秋至。溽暑隨節(jié)闌。凜凜涼風(fēng)升。始覺夏衾單。豈曰無重纊。誰與同歲寒。歲寒無與同。朗月何朧朧。展轉(zhuǎn)盻枕席。長簟竟床空。 床空委清塵。室虛來悲風(fēng)。獨(dú)無李氏靈。髣髴覩爾容。撫衿長嘆息。不覺涕沾胸。沾胸安能已。悲懷從中起。寢興目存形。遺音猶在耳。上慚東門吳。下愧蒙莊子。 賦詩欲言志。此志難具紀(jì)。命也可奈何。長戚自令鄙。 
       其三 
       曜靈運(yùn)天機(jī)。四節(jié)代遷逝。凄凄朝露凝。烈烈夕風(fēng)厲。奈何悼淑儷。儀容永潛翳。念此如昨日。誰知已卒歲。改服從朝政。哀心寄私制。茵幬張故房。朔望臨爾祭。 爾祭詎幾時。朔望忽復(fù)盡。衾裳一毀撤。千載不復(fù)引。亹亹朞月周。戚戚彌相愍。悲懷感物來。泣涕應(yīng)情隕。駕言陟東阜。望墳思紆軫。徘徊墟墓間。欲去復(fù)不忍。 徘徊不忍去。徙倚步踟躕。落葉委埏側(cè)?？萸D帶墳隅。孤魂獨(dú)煢煢。安知靈與無。投心遵朝命。揮涕強(qiáng)就車。誰謂帝宮遠(yuǎn)。路極悲有余。 

《悼亡詩》傾訴了詩人在其妻亡故守喪一年，即將返回任所前的孤獨(dú)哀傷心情，抒發(fā)了詩人對于妻子的深深眷戀和濃濃哀傷。

潘安以前，中國古代文學(xué)并無‘悼亡’一說，正是潘安所做《悼亡》三首，開中國悼亡詩歌之先河。至此，“悼亡詩”也成為懷念亡妻詩的代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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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魏六朝是我國古代詩歌逐漸成熟的重要時期，這一段時間既有采自民間的樂府詩，也有文人創(chuàng)作的五言、七言詩;既有南方清麗婉約的詩歌，也有北方的鏗鏘之聲。本書選錄詩約300首，分為九部分:漢詩、魏詩、晉詩、宋詩、齊詩、梁詩、陳詩、北朝詩、隋詩;分4卷，漢詩一卷，魏晉詩一卷，宋齊詩一卷，梁、陳、北朝、隋詩合為一卷。全面的反映了當(dāng)時各個朝代各詩人的不同風(fēng)格和內(nèi)容。余冠英突出了各時期的風(fēng)格和代表作家，詳加注釋，是讀者了解漢魏六朝詩歌的入門必備之冊，既可以作為專業(yè)人士的備用資料，也可以作為文學(xué)愛好者收藏典籍。

作者：項(xiàng)籍等

編訂：余冠英

成書時間：1958年

《古風(fēng)泊客》第六輯《漢魏六朝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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