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姨媽于昨晚10點逝世,享年八十八歲。 外婆生了八個孩子,最后只有四個成人。大姨媽是老大,媽媽行七,她們相差十六歲。我父親在世的時候,對大姨媽和小舅非常親善。小舅每次來家里,必然親自下廚炒菜,然后翻出最好的酒一起喝一頓。大姨媽每次來家里,他會極為罕見地耐心陪她看電視,都不會主動要求換臺。據(jù)我媽說,這是因為當(dāng)年他們決定結(jié)婚的時候,大姨媽和小舅投了贊成票,大姨媽還是最堅定的那個。 大姨媽話密,坐下來能滔滔不絕講好幾個小時的話。在家里看電視,她要一邊看,一邊給人講解。在她身邊坐上十分鐘,就覺得頭大如斗---一多半是因為她講話講的的,一小半是因為不得不一直點頭點的。所以,她在親戚家走動,最多只能待上兩周。離開的時候,親戚們多半已經(jīng)被她聊崩潰了。 父親對大姨媽已經(jīng)算得上極有耐心。但有一次最后也受不了了,這是因為大姨媽堅持著她的作息習(xí)慣,每餐飯要比大家早一兩個小時。老爺子每天做六頓飯,恍惚之間覺得自己變成了個廚子,從早到晚唯一的事情就是做飯。做飯也就罷了,大姨媽是個非常頑固而強硬的人。她吃完飯之后,還要指導(dǎo)大家怎么做法,而且一定要按照她的想法炒菜,否則就在一邊不停地念。那次她走了很久,父親都還在小聲嘟囔:這是我的家...... 大姨媽纏過足,不識字,是八個兄弟姐妹里身材最矮小的一個。她們那個時代都纏足,我姨媽和我媽媽因為生得晚,成功逃過一劫。作為家中的長女,大姨媽很早就承擔(dān)起了家庭的重負(fù)。即便是一雙小腳,她做事依然風(fēng)風(fēng)火火。解放之后憑借超常的體力和勞動量,成為了生產(chǎn)隊長,最終農(nóng)轉(zhuǎn)非成為基層國家干部,在當(dāng)?shù)毓ど趟穆毼簧蠘s休。在工作的那些年里,她用自己的工資供養(yǎng)了弟弟妹妹上學(xué),是家里真正的頂梁柱。 算命的說大姨媽命太硬,建議外婆招贅。其實,不過是因為她太過強勢,尤其是在那個年代里,婦女地位的改變帶來的沖擊尚未消除,當(dāng)?shù)厝撕茈y接受一個女干部成為兒媳。于是,就有了我大姨爹極為清閑的一生。他老人家一輩子都靠我大姨媽照顧,是真正的笤帚倒了都不會扶一下的那種人。每天睡到自然醒,起來帶上兩毛錢去找一堆老頭子抽葉子煙打紙牌,賭點小錢。日暮回家,看看電視睡覺。一輩子好吃好喝,給家族留下了一句名言:我這個人只知道什么叫飽,不知道什么是叫夠。最后,在一場甜夢中無疾而終。 他們沒有子嗣,中年之后收養(yǎng)了一個兒子。兒子成人之后,和他們的關(guān)系越來越差,和自己的親生父母越走越近。結(jié)婚之后,和大姨媽和兒媳之間的關(guān)系并沒有隨著孫子的出生而緩解,反而變得愈來愈僵。最后,兒媳禁止大姨媽探望孫子,兩家人在很多年里沒有任何走動。在大姨爹逝世之后,大姨媽一個人生活,每天陪伴她的只有床頭的收音機和客廳的電視機。 幸運的是,舅舅和四姨媽他們住得很近,可以經(jīng)常走動。媽媽住得遠一些,但是經(jīng)常和她通話。在許多年里,每次打電話回家,超過半小時依然撥不進去,我就知道那一定是媽媽和大姨媽在聊天。媽媽耳背,大姨媽聲高,她們聊天的時候,隔著電話都聲震屋宇,灰塵簌簌下落。等到舅舅他們也已經(jīng)老去,覺得照顧大姨媽有心無力,就為她雇傭了保姆。但是,大姨媽對此非常不高興,認(rèn)為她根本無需任何照顧。三天兩頭就找個理由把保姆辭退,然后大家再幫她找個新的,她再想辦法辭退,這樣的循環(huán)維持了許多年。 最終,大姨媽回到了家鄉(xiāng)的老宅,和舅舅一家比鄰而居。大姨媽決定在舅舅家養(yǎng)老,所以,每天看電視的時候,頭疼的人就變成了舅舅。有時候聽得實在頭大,舅舅就只能背著手出門散步。三個月前的一天,大姨媽不慎跌倒,從此只能在床上修養(yǎng)。前天,她突然能下地走動了。大姨媽讓舅舅扶著她出門走走,在外面繞了一圈,還專門去了一次理發(fā)店。昨天晚上,吃完晚飯之后,大姨媽說自己心里不舒服,需要去睡一會兒。過了十分鐘舅舅去看她,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走了。 大姨媽很喜歡我們這些小孩子,我童年時經(jīng)常和她一起去巡視菜市場。大姨媽一身藍色的工作裝,一頭花白的短發(fā)用發(fā)箍緊緊束住。她在前面快步走,我在后面大步追。我有生以來的這些年里,還從未見過像我大姨媽那樣行動如風(fēng)的小腳老太太,就像是一道藍色的煙霧。當(dāng)年每次離開的時候,她都要往我懷里強塞她做的茶葉蛋。因為長年勞作的緣故,她的手有許多皴裂,需要每天擦雪花膏。當(dāng)她抓住我的小手的時候,可以聞到她手上雪花膏的香味,那是我印象中最深刻的事情。 姨媽和媽媽總認(rèn)為大姨媽命苦,我不那么看。大姨媽頑固、強硬,以毫不妥協(xié)的姿態(tài)活了一輩子。她沒有受過教育,但是纏足都不能阻攔她下地干活,而且掙得的工分勝過一村子的男女老少。她受過舊時代的苦,卻始終強悍地掌控了自己的命運。從一個農(nóng)村婦女成長起來,進入城市,成為職能部門的基層管理者。生活未必事事如她所愿,在別人眼中看起來是命苦,但是,和她那些裹了小腳、在村子里嫁人生子消失在農(nóng)家院墻之后的同輩人相比,她的一生更為獨立和完整,她的意志也得到了最大程度的體現(xiàn),并且以米壽高齡安然離去。可以說,她活出了自己,這一點甚至是許多女性在今天都做不到的。 大姨媽只會寫自己的名字,一個很老土,也很好聽的名字:呂祖香。 愿她安息! 題圖攝影:Evgeni Tcher 圖片版權(quán)基于:CC0協(xié)議 槽邊往事和菜頭 出品 【微信號】Bitsea 個人轉(zhuǎn)載內(nèi)容至朋友圈和群聊天,無需特別申請版權(quán)許可。 請你相信我: 我所說的每一句話, 都是錯的
也許,過不了幾天,父親就會托夢給我們:這是我的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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