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槐花香

文/李玲

一場瀟瀟春雨過后，天氣漸漸轉(zhuǎn)暖，初春的畫卷鋪展開來。河邊的垂柳轉(zhuǎn)眼間幻化成翠綠的云朵，嫩嫩的小草從去年的枯草里拱出地面，尖尖的芽聚滿歡喜，而從高大茁壯的楊樹上飄落的“毛毛蟲”，點綴在尖尖細(xì)細(xì)的嫩芽上?；蚁铲o飛動時優(yōu)雅的身姿交織著覓食的麻雀嘰嘰喳喳的鳴叫，使空氣里彌漫著溫?zé)岬拇阂狻?/span>

我漫長的記憶里，也有濃郁的春意。這春意，是俏皮的柳哨，是撩人的柳絮，是庭院河邊、房前屋后流淌在空氣里的淡淡的槐花香。我沉醉于這久遠(yuǎn)的槐花香里。

此槐樹，在我的記憶里，應(yīng)該是洋槐。那時，到了春夏之交，待各色繁花依次盛裝登場后，黃白色、淡紫色的槐花，才不緊不慢、一簇簇地緩緩開放，展現(xiàn)它泛黃的白、淡雅的紫，空氣里便彌散著槐花的清香?；被ㄩ_得重重疊疊，懸垂在綠葉之間，雖然顏色不搶眼，但散發(fā)出的甘甜，也惹得蜜蜂像拱在媽媽懷里調(diào)皮的嬰兒，在花間嗡嗡地鬧。

恍惚間，我仿佛置身于散發(fā)著淡淡槐花香的空氣里，耳畔響起姥娘喚我乳名的悠長的喊聲：“平——來家吃飯嘍——”

寫下“姥娘”倆字，我已淚眼模糊。姥娘離開我已經(jīng)二十八年。時隔二十八年，我才真正理解“姥娘”這個稱謂所凝結(jié)的永遠(yuǎn)也化不開的祖孫親情?！袄选笔翘烊坏姆Q呼，而“娘”這個帶有泥土芬芳的詞，是我姥娘用盡一生的心血澆灌出來的母愛的花，是她的孫兒們心里最溫暖最永久的詞匯。

姥娘有姓名，叫孫寶蘭，但我從沒聽誰叫過她的名甚至叫過她的姓。平日里，“她姥娘”就是她的名。

姥娘身材瘦弱、單薄、干枯，皮膚黝黑，寬眉毛，雙眼皮，眼睛幽深，高鼻小嘴，瓜子臉，面龐清秀；后腦勺長年綰一個髻子。姥娘是舊式婦女，除了綰髻，還穿大襟褂大腰褲。褂子是深藍(lán)和月白，褲子是灰、藍(lán)、黑。姥娘是小腳，穿的是草鞋，一年四季綁著黑色的綁腿。

我媽是獨生女。姥娘生過一個兒子，可不幸因病夭折。姥娘經(jīng)受這致命的遭遇之后，三十多歲就再也不能生育；兒子的夭折對單傳的姥爺打擊很大，他就此離開家，參加革命。姥爺參加了武工隊，加入了共產(chǎn)黨，姥娘也被牽連?！斑€鄉(xiāng)團(tuán)”來的時候，姥娘就帶著女兒“跑反”，藏到深山里去。她含辛茹苦把女兒養(yǎng)大成人，送女兒上“速師”。1949年解放前夕，媽媽加入共產(chǎn)黨，并參加工作。

1956年的夏天，我大姐出生。從此，姥娘就開啟了照看孩子和操持全家生活的漫漫征程，直到終老。

六個孩子多數(shù)間隔兩歲，姥娘的辛苦可想而知。姥娘不僅要照看孩子，還要負(fù)責(zé)全家的吃喝拉撒。光是“吃”這一條，就可以列出一個無限長的清單：買糧買菜；買煤、砸煤球；挑水；淘米淘麥，磨面，推磨，烙煎餅，蒸饅頭，熬粥，炒菜；刷鍋，洗碗；燒地鍋，生煤球爐封煤球爐；媽媽哺乳時，有時單位晚上開會學(xué)習(xí)，姥娘就得把吃奶的孩子抱去給喂奶。

推磨烙煎餅，在“吃”上是大頭。我們的小院里，隔兩天就會響起咕嚕嚕的推磨聲。后半夜，姥娘就把大姐叫起來和她一起推磨了。姥娘總要囑咐大姐動靜小些，怕吵醒了還在熟睡中的我的父親母親。姥娘的小腳踏在磨道上，竟輕得如蜻蜓掠過。煎餅烙完，東方才露出魚肚白。

姥娘，你還記得你圍著咱家石磨轉(zhuǎn)了多少圈、轉(zhuǎn)醒了多少個白晝，迎來了多少個日出嗎？

我們兄弟姐妹六個，同時上學(xué)的一般四五個，每天五六點鐘就得上早讀?？衫涯镌谖覀冞€在睡夢中的時候，就悄悄起來給我們做飯。當(dāng)我們起床時，她早已把熱飯熱菜用碗扣好，又睡覺去了。

挑水，對于小腳的姥娘是件重體力活。我們家北邊有個澆菜園的機械井，是那種用鐵鏈子往上汲水的機井。有一次，我和姥娘去挑水，姥娘力氣不足一下子沒推動，就被推桿打得直往后退，差點摔倒?？吹嚼涯锬樕夏菬o助驚恐的表情，我哭著大喊：“姥娘！姥娘！”

我還清楚地記得，在冬天，晚上，姥娘給我們用熱水裝好熱水袋或鹽水瓶，提前給我們暖被窩；清晨，姥娘就在我們快起床時，把我們的棉衣依次放在燒得通紅的爐子上，用手撐著烘。姥娘會把袖子褲腿都翻過來，一只袖子一只袖子地烘，一條褲腿一條褲腿地烘，烘完快速翻正，把棉衣團(tuán)起來捂在胸前焐著，喊著：“快點起來！一會兒涼了！”顛著小腳跑到我們的床前，快速幫我們穿上。有時還會把我們的棉衣掖在她粗布縫制的破舊的被子里暖著。

有幾年，我們都處在長身體的時候，個個能吃能喝。父母的工資和姥爺?shù)耐诵萁?，養(yǎng)活六個孩子還不寬裕。姥娘為了補貼家用，忙完家務(wù)，就去供銷社的收購站幫人剁蒜頭掙錢，還要把蒜秸背回家垛起來，留著燒火做飯。我們家院子里高高的蒜秸垛幾乎要把姥娘瘦小的身形淹沒。

我從來沒見過姥娘白天閑躺在床上，甚至沒見過她安閑地坐在哪兒一小會兒，坐著時往往是在縫補、擇菜、揀糧食。姥娘一輩子沒生過病，沒住過院。她像被生活催促著轉(zhuǎn)的陀螺，一刻也停不下來，連生病的空閑都沒有。

長年超負(fù)荷勞作，姥娘的手掌變得寬大，手指嚴(yán)重變形。但就是這雙手指彎曲、骨節(jié)粗大的手，為我們縫褂子、補褲子，套褥子、拆棉被，納鞋底、掌舊鞋。姥娘就是用這雙手，縫補起當(dāng)年忙亂窮困的日子，支撐起我們童年幸福的時光。

姥娘性格平和，一輩子沒跟誰吵過架鬧過別扭，姥娘也從來不會說溫柔的話、好聽的話，從沒跟我們說過疼誰愛誰。姥娘偶爾也會罵人，那是在她累極的時候，在孩子不聽話的時候。但姥娘從不打我們，她舍不得。

記得我初中時的一篇日記里寫道：“在我們家姥娘吃的最差，穿的最破，但最累最辛苦?！?/span>

姥娘多年不添一件衣服，她的衣服全是補丁摞補丁。媽媽給她做件衣服，她也放在箱底，不舍得穿。前幾天我翻看老照片，發(fā)現(xiàn)姥娘唯一一張彩照，深藍(lán)衣服上斑斑點點，前襟上黑黑的一塊，是做飯時留下的油膩?？粗掌揖拖肟?。

姥娘一輩子沒和我們一起吃過飯。當(dāng)我們一家有說有笑地吃飯時，她給我們盛好飯菜后就一個人到鍋屋或偏屋端著碗隨便吃幾口。姥娘吃的最好的飯是素餡餃子。她說她不愛吃肉不愛吃魚不愛吃雞蛋。由開始時推讓，到后來我們習(xí)以為常、心安理得，姥娘就成了吃素的人了。她把好的都留給孩子吃。早年困難時，姥娘蒸一鍋包子，全家吃一頓后，剩下的她就放到箢子里掛到房梁上，留著給我父親吃，煎餅也是給我父親吃全麥的。她認(rèn)為我父親是家里的頂梁柱，得吃得好些。哥姐參加工作掙工資了，就買點好吃的給姥娘吃，她說不想吃，只嘗一點，剩下的還是給我們吃了。

我們六個一個個長大離開家，又一個個成家立業(yè)，姥娘就似乎成了多余的人。父親母親退休后承擔(dān)了很多家務(wù)活，姥娘輕快了不少。但姥娘已經(jīng)七十多了，蒸饅頭經(jīng)常干鍋，補衣服針腳大了許多，姥娘老了。姥娘感覺自己越來越不中用，就經(jīng)常自己出去，主要是去汽車站。她是想回家了。

她頻繁地外出，有時會忘了回家的路。一次，姥娘在路上摔倒了，這一倒就再沒有起來。姥娘，我知道，你太累了，你想歇歇了。

臥床后，姥娘就不吃飯了。大姐給她輸液也不見好轉(zhuǎn)。姥爺看姥娘情況不好，就把老家親戚叫來，商議過繼了本家的小舅，準(zhǔn)備為姥娘處理后事。小舅用擔(dān)架抬著姥娘走出她生活了三十六年的家的大門時，他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回老家后姥娘依然不吃不喝，硬撐了幾天。姥娘臨走前，大哥把姥娘抱起，讓姥娘靠在他的懷里，為姥娘梳了最后一次頭，姥娘享受著她的外孫給她的最后的溫暖。

準(zhǔn)備去火化時，我看到他們要把姥娘抬走，趴在地上哭喊：“姥娘，你別走??！姥娘，你別走！”我以為我的哭喊能把姥娘叫回。任我把喉嚨哭啞，也沒能把姥娘留住。得知去火化要經(jīng)過我們家旁邊的大路，大姐二姐先到供銷社買了一塊黑布，準(zhǔn)備留著把姥娘骨灰盒包裹。她們早早等在路邊，哭喊著截住靈車不讓走。

送殯那天天空飄著雨夾雪。這雨，是老天的淚，這雪，是姥娘靈魂的顏色。天遂我愿，感謝老天的賜予。

送別姥娘時，按照老家的風(fēng)俗，作為孝子，小舅赤腳走在雪地里，把姥娘送到老林里。我們個個被悲痛浸得心里流血。哥哥痛得用頭撞墻；我們姊妹幾個呼天搶地，長跪不起，哭得撕心裂肺。其實這痛哭不僅是因為姥娘是我們最親的人，是我們的恩人，姥娘這一走我們永遠(yuǎn)不得相見，更多的是我們心里有太多的愧、悔和遺憾，是我們這些姥娘抱大喂大的孩子，再也沒有回報姥娘的機會。姥娘的離開，成了我們心中永遠(yuǎn)的痛！

姥娘為我們一家奉獻(xiàn)一生，付出全部，到終老，也沒讓孩子伺候她一天。姥娘一輩子太苦，早年兒子夭折，丈夫離家。丈夫回來了，她又走了，一走就是三十六年，其中沒回過幾次家，老兩口聚少離多。她沒有朋友，只有熟人，熟人就是鄰居。孩子年幼時不懂事，經(jīng)常嫌這嫌那。姥娘不善言語，天天就是干活，勞累、辛苦，甚至委屈，從不向人訴說，一個人苦撐苦挨，熬到八十三歲，不聲不響地走了，離開她用一輩子的心血養(yǎng)育大的六個孩子，最后連一句話都沒留下。她內(nèi)心的孤苦我們從未理解過、關(guān)心過，沒有誰走進(jìn)過她的內(nèi)心世界，感知她的冷暖、她的快樂和苦楚。

姥娘，我們心中的悔意和愧疚，你能知道嗎？

再有一個月，槐花又該盛開了。姥娘做的帶著絲絲糯甜的槐花米糕的味道又浸入心田。姥娘，我知道，我如果愿意，每年我都能看到盛開的槐花，都會嗅到淡雅的槐花香，可我再也見不到你——我的姥娘，再也吃不到你做的槐花糕，再也聽不見飄蕩在槐花香里的你悠長的呼喚，甚至，你不會在帶有槐花香的夢里出現(xiàn)，消解我想你的苦。姥娘，你無盡的母愛，平凡得如那槐花，淡沲得如那槐花香，久遠(yuǎn)得如槐花年年開放。

這夢一樣的槐花啊，開在我記憶的原野上，讓思念恣意生長。

（2021年3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