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共和國的同齡人。他們這一代比起我們這一代,多幾分艱辛,多幾分踏實??扛髯缘呐筒胖莿?chuàng)下一片家業(yè),他們希望下一代幸福,也希望下一代能超越他們。他們是新中國最望子成龍的一代。 父親身銜古典文化的精華,懷著對共產(chǎn)主義的復(fù)雜情緒,三歲上逼我從三字經(jīng)念起,到龍文鞭影,到唐詩宋詞再到四書??蓱z我不是個讀書種子,雖然父親從不打罵,我依然讀得神不守舍,丟三拉四,背得一篇新的就反忘了兩篇舊的。不但沒半點珠璣入腹,反而落了一身病,每周都要上人民醫(yī)院報到至少一次。中醫(yī)說我是陰虛,得大補,于是父母把人參論斤的去買來喂我,什么石蛙、龜、蛇更是當(dāng)成青菜來吃的。不到上小學(xué),就把父母大半輩子的家業(yè)吃掉了大半。可這么沒命的吃,我還是不見起色,直如林黛玉再生一般。父親看著不象,只好把大伯請來。 大伯是習(xí)武出身,師承形意拳國手姜容樵。大伯幼年單身闖去了大上海,先縱橫四方的混了一段日子,后來終于拜入武學(xué)門中。那時跟姜師傅學(xué)拳,門路弟子的標準是教一拳收一塊大洋,且這一拳還只演上兩遍,絕不肯多示范的,更別指望什么要點講解和口訣了。大伯千辛萬苦熬成了入室弟子,學(xué)費大大的降低不說,還學(xué)著了一身真本事。聽他回憶姜師傅教拳,說,姜師傅眼瞎了以后,拄一拐杖,先前后左右各一指,問聲“有人勿?”,神采一變,由一瞎老頭立變?yōu)橥L(fēng)凜凜。雖不能視,拳手所指處,觀者無不如芒在背渾身不安。等我長大,姜先生早已去世,我偶讀拳史才知,姜先生有二子,皆能承父業(yè),滬上無敵。后于朝鮮戰(zhàn)爭時雙雙戰(zhàn)死,尸骨不存,僅有軍功章回家。姜老拳師以淚洗面,竟哭瞎雙眼。我不由敬重頓起,雖不曾見其風(fēng)采,亦心有仰慕。 大伯繼承了老派教法,雖然是侄子,也不能輕易收徒。對我說:內(nèi)家,以弱勝強,以小抗大。今我強大而你弱小,這般這般,你如何解困?便用右手一扣我右腕,往斜里一扯。我那時年方五歲,哪里知道什么高低,被拖得身不由己,只好連頭帶身撞進大伯腹中,眼花步跌。大伯竟然說不錯,還知道大靠!接著又讓靠墻蹲馬步,背貼墻,兩手握拳平伸與地面水平,背和大腿垂直,大腿又和小腿垂直。雖說背后靠著墻,我蹲了不一會就額頭汗?jié)裾酒鹕韥?。大伯就對父親說:如今孩子的通病?。C靈有余,苦功不足。累了不知先稟師長,自己就敢 站起來!可教些拳理,再胡亂學(xué)點架式,想學(xué)上乘武功是別做夢的了。 從此跟大伯學(xué)功夫。大伯果然多教理論,從形意三層功夫直講到整個內(nèi)家拳拳理,再深就講義理,無極生太極,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一陣云山霧海好不高深。原來大伯正師是姜師傅,此外還跟過許多老師,自己也勤奮,因此三大內(nèi)家拳形意八卦太極都通的。講到來神處眉飛色舞,兼又自己手舞足蹈的加以印證,哪還管我聽進幾分,根本忘了我的存在,常常講完了才想起我來,泄氣而訕訕的說:你聽懂了沒有?算了算了,昨天教的再打一遍來我看!我也覺得委屈,沒想到武比文苦,又要解經(jīng),又要勞體。分明是出了火坑卻下了油鍋!不過我還是能明白大伯的,他沒讀過任何書經(jīng),連馬列主義也說不清楚,所有一生的知識都是從武中悟來,連識字都是為了看拳譜才學(xué)的。如果沒有中華武術(shù),我大伯他今天就不過是糟老頭一個罷了。 父親是不會袒護我的,說大伯看你至親面上收你當(dāng)門路弟子,還破了規(guī)矩講武學(xué)道理給你聽,你可要惜福。可是我盡管練得挺累的,身子也并沒因此就健壯起來。直到我長到了十二歲,大伯也已做了本地武協(xié)的主席了,因公濟私,給我推薦了一位黃老師,那是我真正的師傅了。 父親按規(guī)矩辦了禮儀,寫了拜貼,帶我穿過好些廳堂,最終站到一個挺陰暗的大房子里。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三個響頭磕過,給本門祖師爺上香,是楊露蟬大俠。給師傅敬茶,大聲背了“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之類,我終于被允許坐在旁邊。黃師傅說:本已年邁不再收入室弟子了,但高情難卻,就收了這個關(guān)門弟子。父親連忙道謝。說過我的情況,黃師傅給我搭脈,說:心脈太虛。此是怯弱之癥,由胎里帶來。西醫(yī)是沒救的,中醫(yī)要多年調(diào)養(yǎng)才行,這太極竟正是你兒子的救星,我倒也算救人一命了!--如果不是他說得安祥而肯定,我還以為他在說夢話。你也不是醫(yī)生,說得這么神,我居然在他口里是死定的人了一般?!他又說內(nèi)家拳大道相通,但各有細分,形意初學(xué)最易過剛,就我而言倒是往死路上在逼了。我看他一把年紀,風(fēng)度又正,實在不懂。我可是大伯托來的,他倒好,一上來就說我大伯教錯了,到底是真武俠心不藏私呢還是故弄玄虛? 那就學(xué)吧。跟黃師傅學(xué)拳一點都不累。教一個動作,講解起碼半小時,你學(xué)一遍,他再給你演示,再講解。觀察老師的動作要仔細,從前面看一遍,從后面再看一遍,再從左從右~~~沒看清,好,再來一遍。往往我沒練個三兩遍,師傅倒二三十遍去了。為了讓我看得明白,他還故意打得特別慢。太極本來就慢,重心移動間全身重量都只在單腿上壓著,我?guī)缀跽局蚨即虻脙赏却蝾潯?span>黃老師說我體弱,馬步就不必扎深,慢慢來。他本要高我一個頭,兩人一扎起馬步,他倒矮我一個頭了。收我時師傅已有八十高齡,虧他能這么用心教,我佩服之至,也明白了為什么這收個入室弟子要這么鄭重其事,那是把你當(dāng)親兒子了! 師傅應(yīng)屬父輩。但論年紀黃老師能做我爺爺,所以我稱他為黃老師公公。做入室弟子了,能隨便進師傅臥室,過年過節(jié)的還叫我去吃飯,和家里人一般無異。認識了不少師哥,遍中國都有,慢慢的知道了師傅是新中國第一批發(fā)太極教練證,可以在虹口公園教拳的國手之一!也翻到了師傅和海燈法師的合照,師傅卻從來也沒把這些擺在人前人后過。大師哥偶爾講,以前師傅竟是大學(xué)副教授呢,還是工科的。我聽來簡直是傳奇故事,認得了什么是真正的宗師風(fēng)范。 才一年過去,我的病就好了一半,第二年連感冒都沒有一次。我早就對師傅和太極深信不疑了。結(jié)果因為我這事,找?guī)煾祵W(xué)拳的人翻了幾個番。碰到了學(xué)校的老師還碰到了學(xué)校的同學(xué),我在同學(xué)中的地位也跟著翻了幾個番。這些門路弟子,師傅向來是來者不據(jù),跟著打就是了,他說。師傅不聲不響的每天最早到山上,扛把竹掃帚掃坪子,掃落葉,掃雪。掃完把掃帚往草叢中一塞。大家也許來去匆匆誰也沒曾注意到這一點。別人送年節(jié)禮來,師傅帶他孫女和我一起送還,總對我們說:新社會了,怎么還能收門路弟子的東西呀! 等我要上大學(xué)的時候,師傅叫我到他家去把太極拳打了一遍又一遍,不許稍停。一改以往的寬松,在第一回皺眉說了我很多的不對處,罵了我很多次不長進的東西之后,指著楊露蟬大師的像說:楊師有后,傳班侯,再傳少侯。少侯精進勇猛,每日練拳三十遍,一年即是萬遍,十年得大成。我不指望你大成,你也不是那塊料!為什么?你一日才肯練得最多兩遍,依此練法,就算你有少侯大師的悟性,也要一百五十年才能大成。你現(xiàn)在身子足了,往后也不會再病還望你想著你父母傾家蕩產(chǎn)給你買藥的情,不要從此把太極給丟了!就這樣,師傅和我親生父母一起送我進了大學(xué)。 我卻是好了傷疤忘了疼,進了大學(xué)就三天打漁兩天曬網(wǎng)起來。校武術(shù)隊的老師看見了,召了進去,參加省比賽拿了個冠軍。這下更自大了,平時在家鄉(xiāng)就老愛打架的,便參加了散打隊,沒幾月就做了隊長,自我安慰說也是鍛煉嘛,都能學(xué)東西。先是跟校隊的教練學(xué),學(xué)著學(xué)著,一天一腿踢在教練頭上,當(dāng)眾給他下不了臺了,自己也不好意思了,退了隊。過了幾學(xué)期,正好有省武警總教練搞創(chuàng)收,到大學(xué)里來辦業(yè)余散打班,就連忙報進去。武總教官姓王,個挺矮,那手臂比我大腿還粗,也是個有真本事的。給大家教側(cè)掃腿要領(lǐng),說,越放松才能踢得越狠!說完叫我上去和他做對練示范。一腿掃來,我一瞅這樣子就不象能擋得住的,一個退步。王教官也是太“放松”了,收腿不及,猛掃在旁邊乒乓臺上,把個桌子嗑啦一下給掃瘸了,嚇的人人吐舌。再看教官小腿,砸在乒乓桌腿這么粗的方柱子上,竟一點事也沒有。這一身外家硬功可也不是一兩天就練得出來的??! 外家內(nèi)家都見過了,正在開心時,暑假回家,師傅居然已經(jīng)去了!怕影響我學(xué)習(xí),硬是沒告訴我。父親說,師傅留話了,太極你剛?cè)肓藗€門,以后見識廣了,自然不滿足只練架子而不學(xué)實戰(zhàn)。這太極的實戰(zhàn)打法,定是先從推手學(xué)聽勁起。但師傅去前特別放心不下你這個關(guān)門弟子,叫你一生能不學(xué)推手就不學(xué)推手。情同親出,最后遺言,聽不聽在你自己了!我在大哭之后靜靜思索,大概就是叫我把太極只當(dāng)養(yǎng)身,不要學(xué)內(nèi)功了。散打之類傷肉斷骨而已,內(nèi)家實戰(zhàn)太過兇險,師傅那是要我孝敬為先,不要出事的意思了。師傅啊,我大學(xué)幾年已辜負您一次了,怎么能再不聽話?聽說師傅八十九高齡,死前數(shù)日還猶能自己上街買菜,一生不曾要勞動兒孫服侍,怎么連關(guān)門弟子也來不及見上一面的就走了呢?算起來,那是我十二歲起到今天唯一落淚的一次。師傅去后又幾年,碰到也已花甲的大師哥,大師兄說起,才得知師傅還有個大了十幾歲的大哥。大哥如父,一手把師傅拉扯大,也這般的送他進學(xué)堂,授他以太極。可師傅的大哥他自己事事好強,也是在虹口,要和人切磋太極內(nèi)勁,上手就是大履。結(jié)果還沒推得一步就被對方一手冷勁發(fā)躺在地,剛抬進家門就咽了氣。所以師傅一生不教推手。師傅啊,你的話我記住了!親人若沒了,就有太極神功蓋世,又要來何用? 那時我也開始真正踏入人生,常去晨練,和大伯又來往得多了。我也看出來了,大伯實在不宜教小童入門,他便是那種我?guī)煾邓D避免的,教人內(nèi)勁的老師。他的入室徒弟,多是本就有點火候,至少也是架子已熟的學(xué)生。我是不會去練的了,但好奇之下常去看看,也長了不少見識。 曾以為自己散打招式也還知道一點,就去大伯那里探問。哪曉得他聽都不要聽,一副我已經(jīng)墮落了的樣子說:哪有拋了金磚撿銅板的?任你什么招式,招式屁用?我不信,兩手抓住他的右手就是一個墜馬持蹬,他隨手在我肩上一拍我就坐回了椅子上。我頗為驚訝,教練教擒拿解脫也不是這個理???都說神拿怕穿頂,可大伯他一不穿二不頂,還說頂勁是初學(xué)者才犯的毛病。我站得離椅子遠點再試,還是坐回老位置上去了,服得五體投地。我又試空手道的拉手切頸:左手下帶對方右手,右手乘勢掌砍敵人后頸,很經(jīng)典的一招。結(jié)果更慘,眼看都要砍到了,人卻莫名其妙的騰空甩出四五米遠,而且渾身上下沒一處疼痛,連被對方打到哪兒了都沒明白。大伯得意的說,不是你自個兒把自個扔出去的嗎?我用了長勁,只把你發(fā)出去卻不會傷人。這理么,說了你也不懂,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悟性了。 大伯的好徒弟也見了幾個,他的兒子,也就是我的堂哥,就是一個。據(jù)說從小是學(xué)拳一遍就會的。他很少打架,但打起來可就了不得。二十多了才頭回和人動手,才一式半步崩拳用暗勁下去,對方外傷一絲沒有,送醫(yī)院急救,里面已碎了一個腎,最后切除了事。這后事是好不容易料理干凈了,大伯還說堂哥用功不夠,下手不知輕重,尚沒到“知己”的最高境界。這個勁,后來大伯的另一個高徒也露了一回,他來指點新弟子,拿前臂互相撞擊,這個練法也是平常,內(nèi)外家都有的。但一說口訣,講起拳理就不太好理解了。他講解了幾遍人家怎么也不能領(lǐng)會,他只好真的撞了一下,小徒弟哇哇直叫說,你打在我右臂,怎么左肩大痛?他一笑說,所以才叫穿透勁呀,你想,要是我打得重,把勁往你的力點上去,就是你心口,你會怎樣?這才是拳打中心并兩肋的真義,不是非要拳頭摔到你胸口才能打中心,接觸你身上那一個點不能打中心?一席話說得我毛骨悚然:這以后可再也不敢學(xué)什么推手了,簡直是拿人命開玩笑嘛。 想來確實中華武學(xué)之道,藝深如海。太極陰陽理論運用到人體上,竟一面能救我于黃泉路口,另一面又可殺人于無形之中,實在是嘆為觀止。而我等父輩的慈愛、大家風(fēng)范、自強自謙,就這樣把文化一代代傳下來,又每每令我汗顏不已。說是樣樣都涉及了,可又沒一門能通的--此情此心,讓我常念起我那用佛學(xué)的廣大慈悲育人的外祖母說過的一句佛經(jīng):愛不深,不生婆娑埃。 就在幾天前,父親打電話來特意告知,大伯的一個徒弟剛在全國太極推手擂臺賽上,雙方不戴任何護具,還尚在表演賽上,就一招之間把個特邀參賽的兩百多斤的美國角斗運動員摔得十來米開外,飛出擂臺之下。幸好,這個徒弟的知己功夫是到家的,也是只用長勁一發(fā)而已。最后奪得銀牌回來。居然師因徒榮,打聽得是姜國手的舊徒,想在大伯臨老時請去授以國家八段的武術(shù)段位。大伯這次卻死活不肯去,說從小就知道強中更有強中手,自己的身手實在一般,說武術(shù)家埋沒在山野的從來就不曾少過,老死無名乃道家的常事,國家要找,還是去別處鄉(xiāng)野里尋吧。我聽了以后,雖覺可惜,隱隱又覺欣慰。武學(xué)之真髓,我是永遠只有臨淵而羨魚了,但,這還不夠知足惜福嗎?(提供:奕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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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 文苑書店66 > 《太極養(yǎng)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