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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是昆曲發(fā)達的時代,又是蘇州造園興盛的時代。那時的士大夫在自己的園林中,養(yǎng)自己的家班,演自己的昆曲。而昆曲也只有在園林中才能回歸最本真的狀態(tài)。昆曲是流動的園林,園林是凝固的昆曲。正如湯顯祖在《牡丹亭》中所寫,“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曲目與園林:后花園中,互訴衷腸
只聽曲名,《牡丹亭》、《長生殿》、《游園驚夢》……就透露了昆曲與園林剪不斷的關(guān)系。更莫提昆曲講述的故事也大都發(fā)生于園林,杜麗娘與柳夢梅在牡丹亭畔結(jié)緣,陳妙常與潘必正在道觀中盟誓,王嬌娘與申純在王家花園里殉情。園林有皇家園林、官府園林、私人園林等,不同的園林特征與不同的故事背景珠聯(lián)璧合,描繪出昆曲如夢如幻的意境。
《牡丹亭》中的后花園是官府園林的典范。“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边@句經(jīng)典唱詞描寫了美妙春光與寂寞花園的強烈對比,勾起了少女杜麗娘傷春的心思。杜麗娘的父親是南安太守,她所有的活動就在這太守府內(nèi)。從她踏進后花園的那一刻開始,似乎就注定了之后的種種情感糾葛。
由春色到春心,由懷春到傷春,夢中的百般溫存與現(xiàn)實的冰冷寂寥,杜麗娘推開后花園的門,也推開了對愛情的渴望:“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陰雨每天,守的個梅根相見?!敝钡綁魯嘞汶E、又夢回復(fù)生,現(xiàn)實中的種種不如意,都在后花園里得到釋放。正是在這樣束縛的官府與自由的官府園林的對比環(huán)境中,才會發(fā)生這樣有違禮教卻又熾熱浪漫的愛情故事。 《玉簪記》則發(fā)生在另一種風格的寺廟園林中。落難的官家小姐陳妙常避難道觀、落發(fā)清修,偶遇途經(jīng)此處的落地書生潘必正,清幽肅穆的道場于是成了情致盎然的情場。
【懶畫眉】月明云淡露華濃,欹枕愁聽四壁蛩。傷秋宋玉賦西風,落葉驚殘夢。閑步芳塵數(shù)落紅。(潘必正唱) 【懶畫眉】粉墻花影自重重,簾卷殘荷水殿風。抱琴彈向月明中,香裊金猊動。人在蓬萊第幾宮。(陳妙常唱) 【懶畫眉】步虛聲度許飛瓊,乍聽還疑別院風。聽凄凄楚楚那聲中,誰家夜月琴三弄。細數(shù)離情曲未終。(潘必正唱)
這三支【懶畫眉】渲染出了寺廟園林的清寂冷落,更是妙齡少女“空門中暫度年華”的內(nèi)心寫照。潘必正的出現(xiàn)擾亂了陳妙常本就柔軟的心境,真切切的男女愛情就這樣在空落落的寺廟園林中滋生蔓延,兩人以琴傳情、寫詩寄情,最終盟誓定情。
自古宗教場所都是恪守清規(guī)戒律、遠離塵世情感的地方,但恰恰是在寺廟中獨特的寺廟園林空間,于靜修中有游冶的功能,于束縛中有自由的可能,壓抑的情感才能得到更純粹的呼喊,寺廟園林中的愛情才會有擲地有聲的誓言。
曲境與園林:水閣花謝,曲自天然
園與曲不可分割的關(guān)系,不僅體現(xiàn)在曲名與園林相關(guān)、故事發(fā)生在園林之內(nèi),曲境與園林更是相輔相成。所謂曲境,就是匠心獨運的江南園林適宜于昆曲的演出,而愛好天然的昆曲又為園林增色不少。已故建筑大師陳從周先生說過,昆曲的曲境與江南園林互相依存,“曲境就是園境,而園境又同曲境”。
江南造園,必先造水閣花榭,水的靈動是園林崇尚自由的象征。這些地方,恰好又是家班唱曲最好的地方。王安憶在小說《天香》中描寫在蘇州園林里聽曲的情景,認為聽昆曲需要“天時地利人和”——歌曲必在萬籟俱寂時,如果四下里嘈嘈一團,必然腌臜得很;歌曲又必臨水,方可一波三折,回聲蕩漾;人和則是笛、弦、板三齊,有音有節(jié)有韻。 《紅樓夢》中描寫大觀園中的一場昆曲表演時寫道:“不一時,只聽得簫管悠揚,笙笛并發(fā)。正值風清氣爽之時,那樂聲穿林度水而來,自然使人神怡心曠?!薄按┝侄人币辉~,寫出了昆曲樂音在園林空間中有如生命的律動。
昆曲中南曲的婉轉(zhuǎn)纏綿與江南園林的曲徑通幽,無論從聲音在空間中的傳播,還是文化精神在物質(zhì)實體上的表現(xiàn),兩者都不謀而合。園林建造講究格局,用借景、框景、隔景、藏景等不同組景手法營造不同的園林意境。有意思的是,昆曲創(chuàng)作也強調(diào)結(jié)構(gòu),明末戲曲理論家王驥德在《曲律·論章法第十六》里將戲曲音樂章法比喻成建造宮室:“作曲,猶造宮室者然。工師之作室也,必先定規(guī)式……”雖以宮室作比,但與園林建筑異曲同工。
蘇州拙政園的原主人張履謙先生酷愛昆曲,園子西部有一座“三十六鴛鴦館”花廳。花廳的屋頂是“卷棚頂”,不僅能夠遮擋上面的屋架美化建筑外觀,而且音響效果極好,也許建造之初就設(shè)計成適用于昆曲演出。昆曲表演藝術(shù)家俞振飛童年與父親客居于此,亦為花廳昆曲演出的座上客。
俞振飛任上海戲曲學(xué)校校長時,曾邀請著名的園林藝術(shù)家陳從周先生給學(xué)生講中國園林。昆曲演員學(xué)習園林,似無必要。但是,演繹發(fā)生在園林中的昆曲故事,演員如果理解了園林之美,心中有了中國園林或隱逸閑適或方寸天地的境界,那他的身段念白便有了文化支撐。俞振飛能成為一代昆曲大師,專業(yè)水準固然極妙,但成就其一代宗師的功力,也大量來源于這些戲劇之外的文化修養(yǎng)。
曲意與園林:文人情懷,退守心靈
拍攝紀錄片《蘇州園林》和美國來華拍攝有關(guān)蘇州的電影時,陳從周先生都建議配以昆曲音樂,大獲成功。昆曲水磨調(diào)與園林的互相依存,根源在于兩者藝術(shù)氣質(zhì)的契合。園林不同于正廳的公開端莊,而是私人情感的寄托,昆曲的“一生兒愛好是天然”在精神上與園林的訴求是一致的。
北地的皇宮禁苑是皇族的起居室,更是帝國權(quán)力的象征,于是講究大尺度、高規(guī)格;相比之下,蘇州園林是一個家庭的閑居之處,尺度以宜居為標準,品位細致、方寸大觀;而且江南人口繁庶、寸土寸金,于是造園追求精致而非一味擴地。反觀昆曲,也有著與蘇州園林相似的追求,重以婉約含蓄移人?!赌档ねぁび螆@》中唱道:“觀之不足由他遣”。所謂“觀之不足”,就是含蓄。
傳統(tǒng)昆曲在園林中演出時,舞臺道具往往只有一桌二椅,是寫意而非工筆。馬鞭一揮就是千山萬水,折扇一開就是萬紫千紅。舞臺上從未有過多的裝飾和道具擺設(shè),這種戲曲獨有的“留白”,給觀眾留出了巨大的想象空間。同樣的,“留白”也大量存在于園林之中。堆疊山石就是崇山峻嶺,開鑿溪渠就是清流急湍。以象征性的實物營造出自然山水,所以規(guī)模精巧的園林,總能呈現(xiàn)出“千山萬壑”的氣勢和意境,令園中人在城市之中坐享世外桃源。 陳從周先生說:“而昆曲之高者,所謂必具書卷氣,其本質(zhì)一也”這說的是昆曲的文化。書卷氣是文人的特質(zhì),在中國文化結(jié)構(gòu)里,戲曲藝術(shù)本屬民間文化,在民間文化搖籃里誕生的昆曲藝術(shù)卻成為極富文人內(nèi)涵的文人文化。到了明末,昆曲更成為文人眼里的時尚。
受文人文化浸潤,昆曲也就有了不同于地方俚俗小戲的雅致。一唱三嘆,曲終而意未盡,人散而情始凝。它不是擊節(jié)高歌的煽動,也不是秾麗側(cè)艷的靡靡,昆曲有自己的氣節(jié)操守,是文人的游戲,也是文人的寄托,陶醉在閑云野鶴的自由空間里。
江南園林始建之初就不單單是單純的物理建筑,是文人對于自身文化修養(yǎng)和審美情趣的綜合展演。明末一代園林大師張南垣設(shè)計的“石巢園”,園內(nèi)有名人王鐸的手跡,有專門供家班訓(xùn)練和演出的詠懷堂。名家設(shè)計、名家題筆、專用的昆曲訓(xùn)練場所,這是是文人私家園林的必備元素,缺一不可,否則似乎就體現(xiàn)不出園林的文人特質(zhì)。
文人情懷的園林背后,實際上暗含著無奈與矜持?!斑_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歸隱是千百年來文人一種宿命般的追求。官場失意,昆曲和園林就成了他們退守的最后一方天地,于是營造園林、蓄養(yǎng)家班、填詞作曲、編演傳奇,文人士大夫在自成一格的私家園林里,清茶閑坐,看著舞臺上的才子佳人,暫時忘卻心中的廟堂之君。這喜憂參半的歸隱情結(jié),在咿咿呀呀的水磨調(diào)中糾纏了明清兩代士人,園林越來越精致,昆曲越來越盛行,只是不知文人是否能真的忘記功名,忘記將滿腹圣賢書賣于帝王家。
現(xiàn)代人不愛昆曲,也許是因為文化代溝,昆曲已經(jīng)失去了歸隱的社會氛圍,文人的強大社會影響力也逐漸淡去。園林成為游客喧囂的旅游消費地,昆曲失去了與之命脈相關(guān)的表演場所。而這一切,不到園林,無法體會;昆曲與園林的故事沉淪良久,今日在課植園中,佳人依稀逐水而來,試問將去何處?
作者:周劼人 蔣肖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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