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古代,“某某黨”的稱呼多為他稱,幾乎沒有朝臣會主動地將自己的政治團體冠以“黨”之名,甚至否認這一團體的存在。 研究東林黨歷史的學者也注意到,雖然一些東林黨人以“黨”自稱或者將“東林”和“黨”兩個詞匯靠近使用,但總體而言,東林黨屬于他稱,而非自稱,東林黨人也避免自稱東林黨。 不過,無論是他稱還是自稱,都無法否認東林黨作為一個深刻影響明末政治生態(tài)官僚集團的客觀存在。 那么東林黨,究竟是個什么樣的“黨”? 接下來你將看到 ▼ ● “東林黨”具有很強的地域屬性 ● “清議”使用不當,促使反東林勢力結盟 ● 水火不容的黨爭,超越了善惡標準、國家利益 ● 東林黨人的一些問題 撰文▼ 鄧濤(彰考局專欄作者) “東林黨” 有學者認為,東林黨的性質介于中國傳統(tǒng)的朋黨和西方的近代政黨之間。 何謂“朋黨”?“朋黨”一詞,先秦時即已出現(xiàn),《韓非子》有言:“主利在豪杰使能,臣利在朋黨用私,是以國地削而私家富,主上卑而大臣重,故主失勢而臣得國,主更稱蕃臣,”認為朋黨是朝臣結黨營私、干亂綱紀的行為,不利于君主統(tǒng)治。 實際上,萬歷朝第一個被冠以“黨”的官僚團體并非東林黨,而是萬歷前期張居正去世后以湖廣官僚為主體的“楚黨”。張居正去世后,政敵交相揭發(fā)他的執(zhí)政“劣跡”,此后,受張居正提拔和信任的湖廣籍官僚大多受到罷斥,故時人評價:“江陵敗后,楚黨坐斥殆盡?!?/p> ▲東林書院大門 顯然,這里的“楚黨”是貶義詞。 《朋黨政治研究》提到:“對掌權的大臣來說,千方百計援引同鄉(xiāng)的進士和舉人則是擴大個人權勢、維護鄉(xiāng)里利益的極好途徑?!苯Y黨需要有共同的利益或一定的紐帶,同鄉(xiāng)之情則成為官僚結成朋黨的天然資源。 結合張居正執(zhí)政時期可知,彼時雖然有湖廣籍官僚群體依附在張居正身邊,但尚未形成黨爭,只是存在一個以內閣首輔張居正為核心的權力體系。這個權力體系涵蓋張居正的部分同鄉(xiāng)、同年和門生。 北宋時,歐陽修向宋仁宗上《朋黨論》,認為朋黨并非全然是壞事,強調小人為朋是為了功名利祿,而君子為朋:“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jié)。以之修身,則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國,則同心而共濟?!?/p> 如以后世對東林黨的主流評價而言,東林黨應當屬于歐陽修口中的“君子朋黨”,即這類朋黨尊崇道義、注重名節(jié),會為社稷安危和天下太平而同心協(xié)力。 相比唐朝“牛李黨爭”以入仕方式和個人身份作為區(qū)分的標準,明朝后期“朋黨”最顯著的特點是具有較強的地域性。 盡管東林黨成員中有很多非南直隸士人,但從東林士人的領袖以及各類活動的發(fā)起者來看,南直隸地區(qū)特別是如今蘇南地區(qū)的士人是東林黨的第一大地域來源。這一特征乃源于地域上的便利,即東林書院的影響范圍,往往先影響到無錫周邊,又由于蘇南發(fā)達的農(nóng)業(yè),孕育了眾多中小地主和富裕農(nóng)民,因而文化發(fā)展擁有了較好的物質基礎,另外,“鄉(xiāng)黨”意識也使得籍貫相近的人抱團取暖。 與東林黨相對應的政治團體,是在史書中處于“邪惡”一方的齊黨、楚黨和浙黨以及宦官集團,而前面三黨有時也被概稱為“閹黨”。齊楚浙三黨因以地域為主要區(qū)分依據(jù),印證了東林黨自身具有一定的地域屬性,這一屬性并未因為有其他省份士人的加入而完全稀釋。 清議 結合當下的研究看,對“東林黨”整體持正面看法是恰當?shù)摹?/p> 東林黨在抑制礦監(jiān)稅使、為民申冤、化解地方矛盾等方面做了不少好事,很多東林士人也有理想士大夫的品格:忠誠、直諫、為理想拋頭顱灑熱血。此外,東林黨在選賢用能、經(jīng)濟改革等方面也有自己的創(chuàng)見。 但因此說東林黨是正義的,齊楚浙三黨乃至宦官集團就是邪惡的,也不一定符合實際。 在中國古代史書的敘事模式中,宦官群體多為負面形象,宦官權力過重的時期往往被形容為黑暗時期,原因除太監(jiān)本身在身體和心理上存在缺陷、一些言行的確惡劣外,還因為宦官集團本質上是同士人集團對立的。在君主專制的體制下,君主所能分出的權限是有限的,官宦權多,士人權自然就少,士人集團很難同宦官集團愉快地平分君主放給的權力。因此,士人在史書中敘述宦官時,也多作負面描述。 東林黨作為明朝后期最大的政治團體,掌握著“清議”這一工具,換句話說,東林黨掌握了明末主流話語權和主要媒體。他們可以以自己的標準乃至判斷品評彼時的政治人物,給對方劃分政治陣營并做正面或負面的評價。 “清議”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可以品評政治人物,讓政治人物知道節(jié)制自己,以免名聲太差。另一方面,“清議”本身缺少外部監(jiān)督,且主觀性較大,故東林黨所品評的人物,正邪的定性值得商榷。換言之,被東林黨人劃入“邪惡”勢力的齊楚浙三黨,多少也有些被“黑化”。 ▲東林書院內景。 “清議”勢力,通過品評朝政來影響國家政策,顯然是包括皇帝在內的當權者所不愿意看到的,東林黨在形成的過程中,促使了反東林勢力的結盟。具體論之,東林人士品評朝臣時自覺或不自覺地對在朝人士分了類,多依據(jù)非黑即白、二元對立的價值標準。清人趙翼曾言:“天下清流之士群相應和,遂總目為東林。凡忤東林者,即共指為奸邪?!?/p> 這種價值判斷標準,是有局限性的,也使得部分非東林人士不得不結黨自保,明末“黨爭”從而愈演愈烈,東林與非東林在京察和大計時相互打擊,例如齊楚浙三黨得勢后,“東林已為齊、楚、浙三黨斥盡”,顯然是泄私憤,這樣的政治生態(tài)對國家社稷是不利的。 黨爭 將視角拉到東林黨死敵魏忠賢身上,可以說,與其說是魏忠賢挾持天啟皇帝、專擅弄權,不如說是天啟皇帝主動將一些權力放給魏忠賢,一方面,天啟帝自己可以輕松地處理朝政,投身一些“興趣愛好”;另一方面,天啟帝也許意識到強大的東林勢力對朝政的干預乃至對皇權的威脅,盡管東林士人大多是忠臣而非逆子。 齊楚浙三黨最終依附宦官集團,一方面反映這些士人集團一定程度上喪失了獨立人格,開始依附宦官集團,成為天啟帝的基層支持者。另一方面,齊楚浙三黨依附宦官,又何嘗不是東林士人的逼迫?經(jīng)過萬歷朝的政爭,雙方依然水火不容。 不妨將東林與齊楚浙三黨的對立,與唐朝后期牛李黨爭進行對比。學界一般認為,牛黨代表了新興庶族地主,代表新生和蓬勃的力量,李黨代表門閥世族,多少有一些沒落。但依然有不少學者注意到,雖然兩派士人出生和政見有差異,但即便一黨勝出,也未使當時的政治顯現(xiàn)出太多的新氣象,沒有扭轉唐朝下行的國運。 當黨派分歧超越善惡標準以及國家利益,即便是相對處于正面的黨派,其正義性或多或少會受到消減。意圖實現(xiàn)唐朝中興的唐文宗曾感嘆:“去河北賊易,去朝廷朋黨難!”顯然對長期的黨爭感到十分不滿。 亡國 東林與齊楚浙三黨的對立一直延續(xù)到崇禎朝和南明。崇禎帝擊敗魏忠賢,壓制了依附魏忠賢的諸黨朝臣,東林黨重新得勢。然而,在明末內憂外患的大背景下,東林黨人似乎也未能提出什么可以從根本上解決國家危難的策略,也沒挽救明王朝于危亡。 崇禎帝從最初極力壓制宦官集團,到后來發(fā)現(xiàn)士人不可盡信、宦官也可為我所用,開始對宦官委以重任。崇禎末年,崇禎帝“命唐通同司禮太監(jiān)杜之秩守居庸關”,這同此前明朝向九邊派出鎮(zhèn)守太監(jiān)監(jiān)督文官巡撫的原因一致:即皇帝覺得文臣并非都忠誠、宦官也非皆不可重用。 ▲崇禎帝自縊之處:景山 在皇帝的眼中,除了自己,所有人都可能是潛在威脅,皇后、嬪妃、外戚、閹人、文臣、武將等等皆不可盡信。眾人皆不可信,故眾人皆可不忠。崇禎帝派出的司禮太監(jiān)杜之秩和定西伯唐通一起在居庸關投降了大順軍。北京城破后,崇禎帝在自縊前感慨:“朕涼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諸臣誤朕。”雖然不無推脫責任之嫌,但顯然崇禎帝對包括東林士人在內的士人集團十分失望。 崇禎朝時工部主事陸澄源曾評論崇禎初期的東林黨:“于是賢者仍以講學為發(fā)明理道之舉,而不肖即借東林為把持官府、刻剝小民、遙執(zhí)朝柄、廣庇匪類。”言語或有過激、問題或有夸大,但亦可反映東林黨人的一些問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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