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如清揚(yáng) 上次說到紅樓夢里最適合當(dāng)妻子的人,有說要寶釵襲人之流的,也有說要湘云平兒之流的,還有說要寶琴晴雯的,各有各的想法。其中有一個朋友提到了李紈。他說這些女人各有各的長處與不足,而李紈是最好的,因?yàn)槟呐率悄腥怂篮螅部梢詭Т髢鹤?,光大門楣。 我想這種想法,其實(shí)很中肯。世間各有緣法,但誰都無法預(yù)知將來,那個誰會先走。萬一自己沒福享受這些美麗,能讓自己后代幸福生活,也很不錯。 李紈是國子監(jiān)祭酒的女兒,國子監(jiān)祭酒這官兒,放在權(quán)貴滿街的京城,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官職。只是說起來有那么點(diǎn)清貴的意思,在賈府的主子里面,只能算是中等。 李紈的才能也是中等。元妃省親,讓姐妹們作詩題聯(lián),皇妃下令,自然得好好發(fā)揮,就連一向不愛拍人馬屁的黛玉,也寫了那么一首頌贊詩。李紈自然也盡全力,只是她想來想去,也只勉強(qiáng)湊成一律。著實(shí)是沒有什么詩才。 說到管家的本事,她必然也是有的。相較于鋒芒畢露的鳳姐,她顯得很黯淡,或許是因?yàn)楣褘D之身,她也不好表露太過。只是在鳳姐病了之后,王夫人下令李紈、探春、寶釵協(xié)理大觀園時,本來意思是讓李紈作主的,但是到得后來,看來看去,都成了探春拿主意了。如果還是藏拙,那未免藏得過了點(diǎn)——這會兒還不顯現(xiàn)到什么顯呢? 但是,就這么一個中等家世,中等才能的李紈,不但在龍爭虎斗的賈府活得很滋潤,最終也守得云開見月明。 其實(shí),她有一種誰都比不上的本事,那就是一碗水端平。 大觀園里最轟轟烈烈的事情就是起了詩社。姐妹們一起,盡顯才華,集了好幾次,什么海棠社,菊花社,桃花社的,但是每一次都聚不滿人,不是這個請假,就是那個生病,總難如意。 興起海棠社的時候,李紈笑說:“雅的緊!要起詩社,我自薦我掌壇。前兒春天我原有這個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會作詩,瞎亂些什么,因而也忘了,就沒有說得。既是三妹妹高興,我就幫你作興起來?!摈煊裾f既然都是詩翁了,那就取個號來。結(jié)果大家都嚷嚷著要取個什么號。李紈自稱“稻香老農(nóng)”,探春,黛玉都有了號,李紈笑著替寶釵想了個蘅蕪君,寶釵也替寶玉迎春和惜春取好了,大家都挺認(rèn)可。 后來,李紈說:“就是這樣好。但序齒我大,你們都要依我的主意,管情說了大家合意。我們七個人起社,我和二姑娘四姑娘都不會作詩,須得讓出我們?nèi)齻€人去。我們?nèi)齻€各分一件事?!?/p> 等大家都寫完之后,李紈就負(fù)起了品評的責(zé)任。按說品詩這事,很難。因?yàn)樵娺@種主觀性的東西,得看個人愛好。各個都盡展平生所學(xué),寫下自己得意詩作。其他人的就不多說了,一直以來都是寶釵和黛玉兩個人斗得最厲害。且看寶釵這次所寫的是:“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欲償白帝憑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摈煊窨创蠹叶紝懥耍@才開始寫:“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fēng)夜已昏?!薄 ?/p> 眾人才看寶釵的詩,覺得挺好,再看黛玉剛寫的,寶玉是開心得不得了,認(rèn)為這詩一定得奪冠,眾人也都叫好,認(rèn)為她這首是最好的。清揚(yáng)是不懂什么詩的,但也真心喜歡這首,覺得寫得很巧。 李紈什么意見呢?她說:“若論風(fēng)流別致,自是這首,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蘅稿?!碧酱菏莻€聰明人,她也跟著說:“這評的有理,瀟湘妃子當(dāng)居第二?!睂氂癫惶吲d,說還得斟酌斟酌,但是李紈早說了,她是掌壇人,她說了算。 黛玉一心想表現(xiàn)表現(xiàn),沒想到李紈不愛這調(diào)調(diào),她也沒法子。 清揚(yáng)年少時看這段,也很不服氣。但是沒想到下一次,李紈的愛好變了。 菊花詩這次,寶釵作了一首《憶菊》:“悵望西風(fēng)抱悶思,蓼紅葦白斷腸時。 空籬舊圃秋無跡,瘦月清霜夢有知。念念心隨歸雁遠(yuǎn),寥寥坐聽晚砧癡,誰憐我為黃花病,慰語重陽會有期?!摈煊駝t搶了三首,分別是《詠菊》“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毫端蘊(yùn)秀臨霜寫,口齒噙香對月吟。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一從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風(fēng)說到今。”《問菊》《菊夢》,其他人也或多或少都做了一首二首的。寫完后,放在一起進(jìn)行品評。李紈笑笑說:“等我從公評來。通篇看來,各有各人的警句。今日公評:《詠菊》第一,《問菊》第二,《菊夢》第三,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惱不得要推瀟湘妃子為魁了。然后《簪菊》《對菊》《供菊》《畫菊》《憶菊》次之?!?/p> 聽得李紈這么說,寶玉高興地拍手叫,說“極是,極公道?!睂氂褚幌蚴瞧难郏彩橇置妹米龅?,就一定是最好的。凡是林妹妹喜歡的,他也一定是喜歡的。李紈一下子把黛玉作得都給評上了前三,她林妹妹也難得的謙虛了,說自己作的也不好,傷于纖巧——上次,可不就是這里吃了虧嘛。她說《供菊》做得不錯。為了讓林妹妹安定那顆異常興奮的心,李紈說,“巧的卻好,不露堆砌生硬。” 探春向來是寶釵一隊的。她對李紈這個評定,還是有點(diǎn)意見的,她說,其實(shí)還是蘅蕪君的好。寶釵一向是注重禮節(jié)的,聽得探春捧她,馬上也說探春的簪菊做得了不得。兩人互相捧。 湘云是個率直性子,她可不會像某些人一樣,八面玲瓏。她笑說黛玉真是把菊花都要問的無言可對了,好極了,妙極。李紈順勢夸了湘云作得不錯。 寶釵一貫的“淡然”,黛玉還是一樣的憂傷,但是李紈喜歡的風(fēng)格似乎變了。黛玉第一,寶釵探春湘云并列,寶玉呢?他也覺得自己不錯,可水平比其他女子都要差點(diǎn),李紈也安慰他寫是寫得不錯,但還要再努力。 雖然是比賽,但名次值得靠前——寶玉好歹也是第三了! 過年后,上屆冠軍林妹妹又提議起桃花社,填了一次柳絮詞。按照李紈的第二次口味,林妹妹的風(fēng)格應(yīng)該是奪冠熱門。林妹妹也認(rèn)真得很,走得是一貫的憂傷路線,寶釵也一貫的厚重。 沒想到,這回寶釵憑著“好風(fēng)憑借力,送我上青云”贏了——李紈的喜好又變了! 其實(shí)未必是她的喜歡真的變了,而是她一貫的處事風(fēng)格就是這樣的——端平一碗水。 大家詩作都差不多,有人愛清冷,有人愛俏麗,有人愛穩(wěn)重,有人愛纖巧,要評出一二三四來,真的挺難。其他人都還好說,釵黛二人的詩作,就常常不相上下,李紈在兩大才女之間的平衡拿捏得很好。這次你魁首,下次她為尊,輪流冠軍,還得說得有那么些道理。李紈一碗水端得平。 如果是探春當(dāng)評委,寶釵會一直第一,如果是寶玉當(dāng)評委,林妹妹永遠(yuǎn)第一,但是李紈做得很好。誰都沒話說——下次見! 李紈很不簡單。 鳳姐貌美精明,圓潤有之,卻一切以賈母為中心,公平談不上;寶釵賢德厚道,一直鋪平寶二奶奶的大道,奉行等級尊卑;黛玉才情卓絕,卻也以自己的喜愛為標(biāo)準(zhǔn),活在個人的世界里;探春更是唯王夫人馬首是瞻,甚至很多時候忘了自己的親娘和親弟;而李紈,卻常常滴水不漏,做事力求無差錯。 黛玉進(jìn)賈府,她早早地就到賈母處,和妹妹們一起迎接;元妃省親哭訴,她和姐妹們在旁圍繞,垂淚無言; 晴雯生病,她讓郎中進(jìn)門給看治,還特地吩咐,“兩劑藥吃好了便罷,若不好時,還是出去為是。如今時氣不好,恐沾帶了別人事小,姑娘們的身子要緊的?!贝笥^園的小姐們,早就都?xì)w了她照管,雖然是個丫頭生病,她卻并沒有直接打出去任她自生自滅,這樣的公平,真讓人佩服。放在其他人眼里,一個丫頭而已,就算是寶玉看重的,那又怎么樣?李紈還是很人性的。 她雖然自己青春喪偶,但是她卻體諒他人。 那一回大觀園里姐妹們賞雪,各個衣飾華美,邢岫煙窮得不得了,只能家常舊衣,寶釵家倒不缺這個,但她一貫走雪洞路線,寧愿素著。李紈,穿一件青哆羅呢對襟褂子,大冷的雪天,看著就覺得安靜。 就是這么個安靜的人,和大觀園的妹妹們一起玩樂,把大觀園整成了世外桃源。只可惜桃源雖好,終歸有被毀的那一天。(婉如清揚(yán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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