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的輿論氣候,似乎對大爺大媽們十分不利。這中間主要是針對5060后這一代父母的爭議,譬如廣場舞地盤之爭,暴走團被撞事件,以及聚集在北京各大公園的相親角現(xiàn)象,使得大爺大媽們獲得的評價普遍趨于負面。不過,這些現(xiàn)象的背后,真正的核心問題可能并不在于他們素質(zhì)低下,而在于他們整一代人所面臨的集體性的精神空虛。為了應對這種空虛,他們需要在整齊劃一的集體行動中刷存在感,也需要在各式各樣的攀比中收獲慰藉。 不久前,我們帶著剛滿8個月的孩子回了老家——浙西的一個五線城市。半個月中,除了讓祖輩看看孫子/外孫,也見了不少親朋好友。在與同輩、長輩交流的過程中,一個重要的感受是,五線小城里的5060后父母雖然也面臨精神空虛,但他們卻更加忙碌,因為他們對子女的干涉能力更強,能夠更深度的地卷入子女的生活。 權力結構的迥異,使得小城市里的年輕人更容易接受父母的安排,也使得空虛的大爺大媽們可以更深入的干涉子女的一切。然而,父母的深度介入和參與,卻未必能給小家庭帶來真正的幸福,相反,父母、小夫妻乃至孩子,都可能因此要承擔這一行為的負面后果。 作為一個家鄉(xiāng)親情關系的觀察者,令我覺得十分巧合的是,身邊較為親密的三個案例,正好展示了父母深度介入他們婚前、婚后備孕、婚后育兒三個階段之后,所引發(fā)的家庭矛盾和問題。 第一個案例是一位大齡未婚女青年,我們不妨稱之為A。A今年31歲,是家中獨女,父親是公務員,母親為家庭主婦。在從重點大學畢業(yè)之后,A接受了父母的安排,通過省考進入了家鄉(xiāng)的一個強勢政府部門,社會地位和收入都令人羨慕。A很快在父母的幫助下買了自己的房子。長相不錯的她,一時間為她介紹對象的人不少。也許是A的心高氣傲,更大的原因則可能是小城市奉行“甲男配乙女”的婚配原則,因為A太優(yōu)秀了,一旦不愿“屈就”,甲女的選擇空間也就小了很多。 斗轉星移,大學畢業(yè)了七八年,年過30歲的A還沒有對象,A的母親開始放話:自己已經(jīng)無臉出門了。而父親則十分焦慮,幾十年前的精神疾病開始復發(fā),發(fā)病時還會毆打母親。盡管沒有任何證據(jù)表明,父親的舊病復發(fā)和A的單身狀態(tài)存在必然聯(lián)系,但A的內(nèi)心已經(jīng)認定這是自己造成的。好在A并不與父母住在一起,新居裝修也一直拖著沒有真正完成。一個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只要裝修不完成,她就可以住在單位宿舍,這樣一來,A就可以避免父母隨時的探訪,以此減輕自己的壓力。 第二個案例是一對結婚一年半的夫妻,我們可以稱之為B夫婦。B夫婦曾是高中同年級不同班的同學,當年并不認識,但大學畢業(yè)后,各自回到了家鄉(xiāng)小鎮(zhèn),一個在銀行任職,一個在高中任教。在選擇空間并不大的前提下,兩人在一次聚會中認識并互生好感,幾個月后,他們便領了結婚證。雙方家長在婚前都頗為滿意,女方父親是公務員,男方父親辦了一個小廠,經(jīng)濟殷實的兩家很快為年輕人準備了四居婚房。 但在婚后,矛盾開始顯現(xiàn),按照女方家長的控訴,男方父親十分小氣,新人的婚房被他用于出租,收到的租金卻落入了自己口袋。不過,更令雙方揪心的是小兩口一直沒有懷上孩子,一年的時間并不長,但矛盾卻日益激化,男方父母要求女方去檢查,女方父母回應要檢查就一起去。檢查的結果是雙方?jīng)]有問題,但這卻成了更大的問題。婆婆在這時開始出馬,各種民間催孕的土方、中藥出現(xiàn)在家里,要求女方服下,這令女方非常憤怒。 在旁人的建議下,女方要求丈夫跟自己搬出去單獨居住,理由是這樣環(huán)境簡單,可以更好備孕。但這一建議卻遭到了公公的反對,當女方希望丈夫據(jù)理力爭的時候,丈夫卻低下了頭。幾經(jīng)折騰,女方終于明白,丈夫從小生活在公公的“淫威”之下,即使是結婚后,他也沒有成為一個真正獨立的人。在這種情況下,女方父母愛女心切,加之女方上班地點離娘家更近,所以大部分時間都住在了娘家。在我們與女方全家多次聚會中,從未見到男方的身影,言談之中,女方全家對男方的失望溢于言表,離婚這樣的字眼也開始出現(xiàn)在聊天內(nèi)容中。 第三個案例是一對婚后育有10個月大孩子的夫妻,我們可以稱之為C夫婦。C夫婦婚前戀愛的時間也只有幾個月,用閃婚來形容他們并不過分。雙方一個是鄉(xiāng)鎮(zhèn)公務員,一個事業(yè)單位。盡管男女雙方的長輩都是農(nóng)民,家境都較為一般,但依靠男方姐姐夫家的資助,男方購買了一大一小兩套房子和一部車子。確定關系幾個月后,兩人都覺得年紀自己過了30歲,加上雙方條件門當戶對,迫于社會壓力,他們很快走向了婚姻。不夠,這個過程可謂充滿了精密的算計,從買房到彩禮,男方覺得女方自抬身價,女方覺得男方不夠大方。 婚后,兒子的誕生給家庭帶來了歡樂,但育兒的任務分攤也成了更大矛盾的肇始。婆婆責怪媳婦只顧自己不管兒子,媳婦指責丈夫不夠關心自己,甚至存在家暴行為。女方很大可能存在產(chǎn)后抑郁,而男方則表態(tài)二選一的情況下,要母親不要妻子。目前,二人的關系幾乎徹底決裂,在對外傾訴中,他們都喜歡算從婚前到婚后的經(jīng)濟賬,以此表明自己的付出巨大。 不過在正式離婚前,可預料的是,二人一定會在財產(chǎn)歸屬和兒子撫養(yǎng)權的爭奪上耗時巨大。所以,一切才剛剛開始,除了夫妻雙方和各自的父母要為此投入不少心力,他們10個月大的孩子一定是最大的受害者。據(jù)女方含淚陳述,在他們頻繁的家庭戰(zhàn)爭中,孩子每次都會顯得很害怕。的確,幼小的孩子對于家庭氣氛的感知非常敏銳,他并不通曉語言,但他察言觀色的能力比成人更強。 復盤完三個案例的概況,可以發(fā)現(xiàn),不管是沒有結婚的A女生,還是結了婚正在備孕的B夫婦,還是結婚生子的C夫婦,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他們都與父母生活在同一空間,或相隔很近,或與父母同住。他們現(xiàn)有的生活運轉嚴重依賴父母,從工作到買房,再到相親、結婚、育兒,父母也都希望或已經(jīng)深度參與其中。 此外,還有一個或隱或現(xiàn)的共同點,是他們的生活背景都以家鄉(xiāng)小城為舞臺??梢哉f,他們在這個舞臺上工作、生活、結婚、生子,也在這個舞臺上相愛相殺、激化矛盾。很多時候,那個矛盾與這個舞臺是緊密相連的,只有離開這個舞臺,才能消除這些矛盾。遺憾的是,他們中所有的人,包括年輕人要么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要么即使意識到,也已經(jīng)喪失了跳出這個舞臺的勇氣。 A原本在杭州讀大學,以她的能力,畢業(yè)后留在杭州并不成問題,只不過畢業(yè)后的生活不像在父母身邊那么優(yōu)裕。但在婚配問題上,如果是留在杭州這樣的大城市,A因為足夠普通,反倒更容易走入婚姻的堡壘。 B夫婦也在外地讀書,他們的情況與A類似,畢業(yè)后就接受了父母的安排回到家鄉(xiāng)。只不過他們并沒有A那么優(yōu)秀,所以婚配選擇的空間更大。但反過來,無論男女哪一方,假如他們留在了外地城市,離開父母的他們一定會更加獨立。B妻子不會長期待在娘家,B丈夫則能逐步獲得人格獨立。也許他們不會在一起,也許他們沒有如今物質(zhì)上的安逸,但他們一定會更加獨立,也更加自由。 C夫婦也是本科畢業(yè),情況基本雷同。他們的共同經(jīng)歷都是畢業(yè)后覺得在大城市太辛苦,最終經(jīng)不住父母的威逼利誘回到家鄉(xiāng)小城。在進入體制內(nèi)后,他們的收入豐厚、地位較高。如今再讓他們跳出來,去大城市找一份工作,生活舒適度一定會有一個斷崖式下跌。為此,他們決沒有勇氣那樣做。 回到縣城的這些年輕人,一方面是讓自己顯得更為出類拔萃。在大城市,普通本科生堪比大白菜,但在小城市,他們進入體制的概率卻不算低,一次不行就考兩次,兩次不行就考三次,總有一次可以晉級。等到進入體制了,再找機會從鄉(xiāng)下調(diào)到城里,這個路徑可謂屢試不爽;另一方面,他們回到家鄉(xiāng)之后,父母可以更好地幫助他們,無論是金錢、時間還是人情面子,深耕多年的父母總有一定優(yōu)勢。在家鄉(xiāng),父母能力有大小,經(jīng)濟有強弱,但只要子女在外邊讀了本科,父母都希望子女回來,也一定會傾其所有幫助子女買房、娶妻、帶娃。 冷酷一點來說,大學畢業(yè)的子女選擇回鄉(xiāng),是一場與父母的交易。在這場交易中,子女獲得了更優(yōu)裕的物質(zhì)供給,房子、車子、工作、婚姻、育兒統(tǒng)統(tǒng)可以獲得父母的援助;父母方面則獲得了一種安全感,通過深度介入子女的生活,善于控制以及樂意被控制的這一輩人,獲得了內(nèi)心的一種確定感。相對于子女飄搖在外,自己照顧不到,也覺得心里不踏實。 但是,這場交易的負面代價卻被家鄉(xiāng)的主流輿論遮蔽了。在本文所列的三個案例中,我們看到了這場交易與小城市這個舞臺緊密相連的內(nèi)生性問題。即選擇回歸小城市,選擇回到父母身邊的子女,他們獲得了物質(zhì)上的安逸,但卻讓渡出了自主選擇的空間和能力。 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是否結婚,是否生子,如何育兒乃至是否離婚,這些事情的決定權本可以掌握在自己手里??梢坏┗氐郊亦l(xiāng)和父母的懷抱,當事人就必須遵循他們的游戲規(guī)則。可以預料,如果他們當初選擇留在杭州、上海等大城市,那么他們的觀念很可能會有變化,他們所要遵守的游戲規(guī)則也決不是家鄉(xiāng)小城和父母認同的那一套。 當然,所舉案例中的當事人,除了A,其他人都認為結婚是天經(jīng)地義的,生育也是必然要做的,父母介入也是非常正常的。他們認為,問題并不在于父母不該介入,或者自己不該回鄉(xiāng),而是對方父母為何不通情理,某某事情做得實在太過分了等等。他們很難意識到,只要父母持續(xù)介入,只要繼續(xù)待在家鄉(xiāng)小城,即使換一個對象,該有的問題也還是會有。問題不在個體,問題就在舞臺本身。 但反過來,即使他們?nèi)鏏一樣意識到了問題所在,但辭去人人羨慕的公職,換到壓力更大的大城市,也基本不可能。巨大的房價落差,工作能力的不適,生活狀態(tài)的徹底改變,足以讓他們望而卻步。所以,一個可總結的規(guī)律便是:一旦畢業(yè)后沒有挺住,靠向父母,之后便會形成路徑依賴。于是,通過工作、婚姻、生子、育兒呈現(xiàn)的家庭矛盾就會越來越多。從此,他們獲得了表面安逸的生活,卻失去內(nèi)心自由的舞臺。 回到開頭,北京、上海的大爺大媽,絕大部分人都不能左右自己的階層上下,貧富差距很多是城市化背景下的拆遷政策差異導致。所以,面對更龐大的城市、更龐雜的觀念,父母很難真正左右子女的生活。那些聚集在公園相親角進行社交,并且衍生出相親鄙視鏈的父母,更大程度上是在自娛自樂。因為,他們掌控能力實在有限,所以才不得蜷縮在公園,打著給子女相親的幌子,實質(zhì)上卻干著攀比式社交的行為。 反觀我的家鄉(xiāng)小城,父母的干涉能力極強,小城的文化也單一,價值觀單向度,身邊的案例一抓一大把,全是父母操辦乃至包辦的。所以,回到小城市的年輕人,要么就是本身認同這一套游戲規(guī)則,要么就是尚未明確立場,但最終被父母說服的。 就生活方式本身來說,小城市的年輕人沒有太多選擇,唯一的選擇就是繼續(xù)做父母的寶貝,接受父母的安排。而一旦在婚姻中發(fā)生矛盾、受到?jīng)_擊,基于相親(婚前精密計算)而走到一起的夫婦,立馬各自退縮回父母懷抱,并進行婚后的精密計算。為了對付子女層出不窮的問題,父母自始至終都卷入其中,哪有空形成相親角。 (本文原標題:《在小城市,不會有公園相親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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