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簡介

朱歧祥（1958—）廣東高要人。臺灣大學中文學士、碩士，香港中文大學哲學博士?，F(xiàn)任臺灣東海大學中文系教授，并擔任臺灣“中國文字學會”理事長、澳門漢字學會副會長、韓國世界漢字學會副會長。著作有:《殷虛卜辭句法論稿》《殷墟甲骨文字通釋稿》《甲骨學論叢》《王國維學術研究》《周原甲骨研究》《甲骨文研究——中國古文字與文化論稿》《甲骨文讀本》《甲骨文字學》《圖形與文字——殷金文研究》《中山國古史彝銘考》《殷墟花園莊東地甲骨論稿》《殷墟花園莊東地甲骨校釋》《朱歧祥學術文存》《甲骨文詞譜》《釋古疑今——甲骨文、金文、陶文、簡文存疑論叢》等書，并編有《甲骨四堂論文集》及多種文字學學術論文集。治學撰文偏重于上古殷周和近代時期,興趣在宋明。

導讀

甲骨文是迄今為止發(fā)現(xiàn)的最古老的漢字，它記錄了殷商時期祭祀祖先、農(nóng)作物豐歉、天時氣象變化、戰(zhàn)爭勝負，乃至生育、疾病等社會和生活內(nèi)容；如今發(fā)現(xiàn)的甲骨超過10萬片，文字數(shù)5000多，然而，我們能夠認讀出來的，卻只有1000字左右——可以說，甲骨文中還隱藏著中華民族的一段隱秘歷史。臺灣“中國文字學會”理事長、著名甲骨學專家朱歧祥告訴青年后學，應以“兩顆心”去研究包括甲骨學在內(nèi)的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一顆是“傲然之心”，一顆是“慈悲之心”，而且還要兩顆心互動，才能把學問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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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臺灣上課時，習慣在課堂上走來走去。有時候我會閉著眼睛講，因為我的語言有時會追不上我的思維，如果一會兒失控，請大家不要見笑！”

3月28日晚，來自臺灣的甲骨學專家朱歧祥教授現(xiàn)身北京師范大學古代漢語研究所的講臺。當天，包括“章黃學派”在當代的重要傳人、年逾八旬的王寧教授在內(nèi)，古漢所師生幾乎悉數(shù)到場。

“和世界上其他的古文字如蘇美爾楔形文字、古瑪雅文字等相比，甲骨文恰到好處的筆畫，把該字所要表達的意思，剔透通靈地表達出來了。我們所書寫的是文字，不是圖畫，所以‘多則過繁，少則不能顯其意?！敝炱缦橐贿呍诤诎迳蠈懗鋈粘Ｓ米帧叭恕薄叭铡薄霸隆薄吧健薄八钡募坠俏淖中危贿呏v解，“古人寫這些字，一定經(jīng)過了無數(shù)次測試。”

在講座中，年近六旬、身著格子襯衫的朱歧祥對臺下的學生進行手把手式的甲骨文“掃盲”。他講課不失幽默，不時引來全場笑聲。

“朱先生用短短三個晚上的時間，把我們引領到了一個嶄新而充滿魅力的殷商世界——那個我們的先人曾經(jīng)生活過的世界。”完整地聽完此次系列講座，古漢所一名研究生如是說。

“我是站在撒種子的角度來談甲骨文的。”頭發(fā)近乎花白的朱歧祥在講座中稱，“古往今來有成就的人，通常都會有‘兩顆心’——‘傲然之心’和‘慈悲之心’，我愿意把這‘兩顆心’轉(zhuǎn)借給大家?！?/p>

“唯有這兩顆心互動，學問才能做得好”

王國維先生曾說，“古來新學問之起，大都由于新發(fā)現(xiàn)”。

十九世紀末，殷墟甲骨文的出土，是我國近代學術史上的大事。它與二十世紀初面世的敦煌寫經(jīng)、漢晉簡牘和明清內(nèi)閣大庫檔案等文化珍品一起，被譽為我國近代新史料的“四大發(fā)現(xiàn)”。在中國學術史上也因此形成了甲骨學、敦煌學、簡牘學、明清檔案學等幾種舉世矚目的全新學問。

甲骨文最早出現(xiàn)于清光緒年間。

相傳光緒二十五年（1898年）秋，北京城的一位金石學家，也是當時的國子監(jiān)祭酒（相當于現(xiàn)在的國立大學校長）王懿榮因患病，遂延請?zhí)t(yī)診治。太醫(yī)診脈后便開了一張藥方，王懿榮隨即派下人往藥店購藥。那間藥店根據(jù)記載是北京宣武門菜市口的達仁堂。

王懿榮是個好學的人，藥買回來后，因為藥是吃進肚子里的，當然要看看是些什么東西。無意間，他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一味特別的藥，叫做龍骨，一時好奇，遂拿起一看，竟然看見龍骨上刻有些類似篆文但又不認識的文字。

王懿榮大為吃驚，便馬上派人把達仁堂的龍骨全數(shù)購回，果然在其中發(fā)現(xiàn)了好些刻有文字的骨片。這便成為發(fā)現(xiàn)甲骨文字最早的記錄。

從光緒年間至今，北京菜市口到底沒有達仁堂這個中藥店？朱歧祥曾托友人走訪宣武門外及菜市口一帶，但最終并沒有得到確切答案。

朱歧祥經(jīng)研究發(fā)現(xiàn)，“由買藥而發(fā)現(xiàn)甲骨文的美麗傳說是不可靠的。但王懿榮是近代較早接觸、收購和鑒定甲骨的人，這種說法大體是不錯的?！?/p>

無疑，王懿榮是第一批接觸甲骨的學者，他在1898年首先大批收購甲骨，可惜在1900年八國聯(lián)軍攻入北京后自殺，因此并沒有對甲骨文進行過真正研究。

其后王家家道中落，王懿榮的兒子王翰甫出售家中古物。王懿榮的友人劉鶚悉數(shù)購入王氏所藏千余片甲骨，又陸續(xù)向北京古董商收購，約得五千余片。

其時，劉鶚的家庭教師羅振玉有機會目睹這些殷墟寶物，乃力勸劉鶚選其中精要拓印傳世。1903年乃編成《鐵云藏龜》，這是第一部著錄甲骨文的書籍，但可惜劉鶚因罪被判充軍新疆至死，故也沒有機會對甲骨文作進一步研究。

甲骨文從一開始被發(fā)現(xiàn)，就蒙上了神秘色彩。對于朱歧祥而言，他又是如何走上這條古文字研究道路的？

“其實，我剛開始做古文字研究沒有什么特別的動機，單純就是好玩?！敝钡浇裉欤炱缦槿员诌@樣的學術態(tài)度，“只要牽扯到功利、計較之心，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做好，更何況是做學術。”

朱歧祥幼承庭訓，后就讀于臺灣大學。臺大當時開了一門課叫甲骨學，由古文字學家董作賓的弟子金祥恒開設，這門課引起了朱歧祥的興趣。

在臺灣，當時能夠?qū)W甲骨學的地方只有兩個：一為“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一為臺灣大學。而前者當時并不招生，所以整個臺灣要學習甲骨文只能在臺大。

“我學甲骨文是一張張的拓片。起初，金先生就叫我們描，一版一版地描，一個字一個字地描，他從旁輔導我們怎樣讀文例?！敝炱缦橄蛴浾呋貞浀馈?/p>

在臺大就讀期間，朱歧祥奠定了良好的甲骨學基礎。

隨著研究的深入，朱歧祥發(fā)現(xiàn)，民國以來所謂“科學整理國故”，其實一直都停留在口號上，直到殷墟挖掘甲骨研究開始，才真正把這個口號落到實處。

“這對我的沖擊很大！我怎么去科學地面對甲骨文字，不是猜字，而應事事講證據(jù)、句句講證據(jù)地去寫出一篇篇可靠的甲骨學論文出來。”對學術的鐘情，使得朱歧祥一直“很平順”地留在高校里，并經(jīng)受住了諸多庸俗、功利的考驗。

“我有幾次機緣去外面，但之后都回來了。我不像一些朋友總在尋求方向，花了很多時間猶豫、徘徊、等待，我沒有。在甲骨學上，我一下就切進去，然后就朝著一個固定的方向走。”朱歧祥說。

談及治學經(jīng)驗，他坦言，“治學需要兩顆心。唯有這兩顆心互動，學問才能做得好?！?/p>

“第一顆心是‘傲然之心’。傲然的心和驕傲不同，它能讓我們和事物保持距離，宏觀看待萬物，冷靜分析材料。處處無我，才能做出客觀分析?！?/p>

“第二顆心是‘慈悲之心’。慈悲之心是要有一顆熱騰騰的心靈，從事任何學術研究，如果只是很冷靜地分析或‘徒然的傲然’，往往會流于一種冷冰冰。你只有擁有慈悲之心，才會真誠地寫下一字一句，并感動他人。”

有人認為，研究甲骨文是“坐冷板凳”，但朱歧祥卻笑稱，“這個板凳冷不冷也是因人而異。對我來說，這個板凳熱得不得了！”

“在治學上，如果用一些功利的方式去考量，比如能不能賺到錢？有沒有出息？你當然會覺得這是冷板凳。如果你能用一顆平常心去看待材料，而這個材料又是我們的祖先留下來的，就不會存在冷不冷的問題?！?/p>

“一個科學家或數(shù)學家解一道題，他會考慮這個是冷的還是熱的嗎？”朱歧祥反問道。

“‘四堂’策勵我的研究”

一百多年來，對甲骨文的研究，已發(fā)展成為一門世界性的涵蓋多種學科的顯學——甲骨學。起到了奠基和開拓作用的，是甲骨學史上的“四堂”：羅振玉（號雪堂）、王國維（號觀堂）、董作賓（字彥堂）和郭沫若（字鼎堂）。

“這對于我的研究工作無疑有一種策勵的意義”。談及“甲骨四堂”，朱歧祥如數(shù)家珍，“當今研究甲骨的都是以‘四堂’的研究為基礎，此外的重要學者幾乎都受到‘四堂’直接或間接影響，因此，‘四堂’在甲骨學史上有‘導夫先路’之功。”

羅振玉（1866~1940）浙江上虞人，曾派其弟到河南安陽小屯村求購甲骨并親自到小屯考察。從1906年至1915年近十年的時間里，他共得甲骨近3萬片。據(jù)說劉鶚的《鐵云藏龜》就是在他的敦促下出版的。特別是1927年他出版的《增訂殷墟書契考釋》，系統(tǒng)地考證了567個甲骨文單字，在此基礎上可讀通1217條卜辭，從此結(jié)束了甲骨文“群苦其不可讀也”的局面。

郭沫若對羅振玉的貢獻曾作出很高評價：“羅振玉的功勞即在為我們提供出了無數(shù)的真實的史料。他的殷代甲骨的搜集、保藏、流傳、考釋，實是近三十年來文化史上所應該大書特書的一項事件。”

王國維（1877~1927），浙江海寧人，辛亥革命后，隨羅振玉東去日本，幫助羅振玉整理甲骨，從此開始了對甲骨文的研究。1917年，他發(fā)表了《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和《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續(xù)考》。這是兩篇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論文，證明了《史記·殷本紀》所記商王世系大體可信，并將卜辭系聯(lián)為有系統(tǒng)的古史材料，用以重構商史并推測其社會制度。

王國維早期學古文，走科舉為官的路，繼而興趣轉(zhuǎn)向西方哲學，接著又熱衷于文學批評、研究《紅樓夢》等，最后因羅振玉的關系而進入中國古代史、古文字學的范圍。

盡管當時王國維還年輕，但羅振玉已預見到他將來在學術上的成就，并把家中大量藏書與古物借與王國維閱讀，后來更攜王國維東渡日本，讓他充分利用所藏甲骨。

王國維研究甲骨由釋詞進而至考史。關于考史的方法，他首先提出結(jié)合紙上材料和地下材料的“二重證據(jù)法”?！岸亍卑埳系墓盼墨I材料和地下的考古材料。

他在《古史新證》中稱，“所謂紙上之史料，茲從時代先后述之：（一）尚書、（二）詩、（三）易、（四）五帝德及帝系姓、（五）春秋、（六）左氏傳及國語、（七）世本、（八）竹書紀年、（九）戰(zhàn)國策及周秦諸子、（十）史記”。

所謂“地下之材料，僅有二種：（一）甲骨文字、（二）金文”。

“‘四堂’中對于甲骨學的貢獻以王國維居首功。”在朱歧祥眼里，“王國維能成就他顯赫的學術地位，自應拜羅氏所賜。”

董作賓（1895~1963），河南南陽人，1933年發(fā)表的《甲骨文斷代研究例》，提出了世系、稱謂、貞人、坑位、方國、人物、事類、文法、字形、書體十種斷代標準，將盤庚遷殷至商紂滅亡這8世12王的二百多年歷史劃分為五個時期，即著名的五期斷代說，為甲骨商史研究開辟了一個全新的時期。

學術研究重師承，朱歧祥不無動容地說，“董作賓先生是我老師的老師，在‘四堂’中他對甲骨的貢獻，僅次于王國維?！?/p>

“董先生留給甲骨學后人有兩本了不起的著作，一本是《甲骨文斷代研究例》，一本則是《殷歷譜》。其中尤以后者更是體大思精的專門著作，目前臺灣能通讀此書的不會超過十人，因為要了解殷歷必需先要具備古文字學、天文學的基礎，以及具備一條量天尺。”1990年6月在臺灣“國立中正大學”中文研究所的一次演講中，朱歧祥如是評價董作賓。

郭沫若（1892~978），四川樂山人，他的《甲骨文字研究》即以古文字為手段來研究中國的古代社會。他的《卜辭通纂》《殷契粹編》兩書，在商世系考證、甲骨文字的考釋等方面，有許多獨特創(chuàng)見。晚年，他領導了在甲骨學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巨著《甲骨文合集》的編纂工作，并親自任主編。

1939年，古文字學家唐蘭（1901~1979）在《天壤閣甲骨文存》序中高度評價“四堂”的貢獻：“卜辭研究，自雪堂導夫先路，觀堂繼以考史，彥堂區(qū)其時代，鼎堂發(fā)其辭例，固已極一時之盛。”

“他們能就同樣的材料‘看人所不能看’、‘說人所不能說’，這份靈敏的觸覺已是我們后輩需要學習的地方。”朱歧詳說。

受“四堂”影響，已故的于省吾、容庚、商承祚、胡厚宣、徐中舒、戴家祥等甲骨學專家也做出過不可磨滅的貢獻。

可以說，甲骨學百余年的發(fā)展和取得的成就，是幾代學者創(chuàng)造性探索和心血的結(jié)晶。

“殺龜刻字，我還是理論派”

“甲骨文”是契刻在龜甲、獸骨上的古文字?！凹住敝庚敿?，主要是腹甲，少數(shù)是背甲；“骨”指獸骨，主要是牛肩胛骨，也間或是鹿頭骨、牛頭骨、虎骨等，但古人關于“殺龜刻字”的流程，文獻中至今還未發(fā)現(xiàn)有詳細記載。

在長期的甲骨學研究中，朱歧祥認識到，龜板不容易刻字，必須要經(jīng)過特殊的處理。“最好的處理方法就是煮龜板，因為它上面有一些膠質(zhì)，用刀刻不下去。”

朱歧祥曾養(yǎng)過三只烏龜，他本打算用來在龜板上“練刀”，以了解古人“在上面刻字的硬度到底有多少”。

一天，朱歧祥回家后發(fā)現(xiàn)，有一只烏龜突然離家出走，只剩下兩只?！叭缓笪铱粗鼈儯鼈兛粗?。后來，我就把它們放了。放了以后，另外一只烏龜就走出來了，最終，我把它也放了?！?/p>

“君子之于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至今，朱歧祥仍堅持用這樣的“慈悲之心”對待烏龜。

在3月底北師大所做的甲骨文系列講座中，他自嘲道：“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理論派，沒有用鋼刀去刻過龜板以了解其到底有多硬?！?/p>

1991年9月，河南安陽殷墟花園莊東地窖穴H3內(nèi)有大批甲骨發(fā)現(xiàn)，其中有刻辭者579片，這是繼1936年YH127甲骨窖藏之后的又一重大發(fā)現(xiàn)。

為了能對這批在安陽新出土的材料有更準確的把握，朱歧祥不止一次從臺灣跑到安陽進行實地考察。

他第一次去看“花東”發(fā)掘現(xiàn)場時，沒有按慣例先到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安陽工作站報到，而是到了安陽后，從火車站叫了一輛車直奔“花東”。

到了“花東”后，朱歧祥立馬拿起相機把現(xiàn)場記錄下來，這才安心地趕往安陽工作站。在與當?shù)赝幸环涣骱?，對方提出要帶他去看“花東”發(fā)掘現(xiàn)場。他閉口不談剛才所到的“花東”，跟隨他們到了現(xiàn)場。

到了現(xiàn)場，令朱歧祥驚訝的是，此“花東”非彼“花東”。他愣了一會兒，問身邊的人：“安陽到底有幾個花東？”得到的回答是“有好多”。

在研究中，朱歧祥非常看重“第一手的東西”和“最原生態(tài)的材料?！彼f，“了解一個漢字與辦一個案子是同樣的方式。我是一個求證的人，希望掌握事實的真相，別人跟我說的我不會完全相信，而是會有一點懷疑和保留，眼見為實嘛！”

“我們面對或者了解甲骨文，其實并不困難。我們從事任何研究就是將心比心，必須要用當事人的心靈，去思考其所建構的種種理論或發(fā)明。更何況，這是我們祖先留下來的文化遺產(chǎn)，我們更應該用喜悅的心靈去接受它?！敝炱缦榉Q。

“像我們研究甲骨文，我們必須要用殷商人的思維去研究甲骨文。當然表達的時候，要用簡單的語言、清晰的概念，以及科學的方法?！?/p>

朱歧祥堅信，“古人留下來的文字，沒那么復雜。甲骨文只是殷商時期的物質(zhì)文明、生活記錄，我們只要用一顆平實的心，還它一個本來面目就好?！?/p>

在治甲骨學的方法論上，朱歧祥更看重“小學”的功底?！靶W是什么？它是文字、音韻、訓詁的統(tǒng)稱。沒有‘小學’就沒有經(jīng)學，沒有經(jīng)學就沒有古典。這是清儒告訴我們的方法，而清儒是古往今來讀書最嚴謹?shù)囊慌??！?/p>

“甲骨研究是求真，書法是求美”

甲骨文是寫（或刻）在龜甲上的殷商時代的文字。那時候商王室凡是遇有大事都要占卜吉兇，并用文字記下來，這就是卜辭。據(jù)《禮記》記載：“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p>

卜辭的內(nèi)容有祭祀祖先、農(nóng)作物的豐歉、天時氣象的變化、戰(zhàn)爭的勝負，乃至生育、疾病等。

盡管甲骨文是迄今為止所發(fā)現(xiàn)的最古老的漢字，但甲骨文筆墨書法藝術，比起金文、大小二篆、隸、行、草、真（楷）等各種書體的書法來，它又是最年輕的一種書法藝術。

甲骨文的內(nèi)容充滿了神秘色彩，它的書法正是中國漢字的童年。

在談到甲骨文書法之美時，朱歧祥引用了董作賓在《甲骨文斷代研究例》中對五期甲骨文字書寫特點的論述：第一期武丁之世，屬殷中興的明主，書體大字雄健宏偉，小字字畫雖細，卻甚為精勁。第二期祖庚、祖甲屬守成的賢君，書體謹飭守法度，字體大小適中，行款均齊。第三期廩辛、康丁之世，為殷文風凋敝之秋，書體頹靡，篇段錯落參差，極幼稚、柔弱、纖細、錯亂、訛誤的文字數(shù)見不鮮。第四期文丁復古，書體勁峭聳立，有如銅筋鐵骨。第五期帝乙、帝辛之世，雖為亡國之君，但極注意甲骨的書寫，記載比較繁縟，書體嚴整勻衡，以小字為主。

今天所說的甲骨文書法，廣義而言，包含兩重意思：一是甲骨片上“以刀代筆”的契刻書法藝術；一是指“以筆代刀”在紙上書寫甲骨文的筆墨書法藝術。

中國文字的發(fā)展與書法藝術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當代歷史學家、文字學家李學勤曾說：“中國文字（漢字）是目前世界上使用面最大、人數(shù)最多的文字之一，有其自身的特點，就是始終沒有走向拼音文字，因而它和書法，開始便相結(jié)合。中國文字的早期形態(tài)，包括近代發(fā)現(xiàn)的種種陶器刻劃符號，無不帶有藝術的意味。可以說，中國文字的特質(zhì)促進了書法藝術的產(chǎn)生，而書法藝術的要求，又在相當大的程度上規(guī)定了文字發(fā)展的方向。離開藝術的觀點去看中國文字，總未免有所不足?！?/p>

由于鉛筆、鋼筆、圓珠筆相繼出現(xiàn)，代替了毛筆成為日常的書寫工具，硬筆書法逐漸發(fā)展起來。而硬筆書寫甲骨文較之毛筆更容易體現(xiàn)契刻文字的“筆意”。這使得甲骨文書法具有了更廣泛的群眾基礎。

甲骨學界公認的一個事實在于：甲骨文的可識字，總共一千字左右，真正可用的字，還不足一千。

用這樣有限的字，來寫現(xiàn)代詩文，其困難不言而喻。如何解決“字不敷用”的問題，是每一個甲骨文書法愛好者不得不面對的尷尬現(xiàn)狀。

對此，朱歧祥則認為，從事甲骨研究是求真，書法是求美。“真”和“美”不是完全沖突的，但它們追求的終極目標顯然不一樣。如果求真，多一點、少一點，它的差別就很大。如果求美，這是我寫的，你管不了，我說喜歡就喜歡，就沒有真不真的問題。

“大家去寫寫書法是好事情，可是也不應該亂寫，應當有根據(jù)?！痹谥炱缦榭磥?，學書法如果要寫甲骨文，應該要有很好的字典在手邊，不是那些所謂的“書法字典”，而是真正的“甲骨字典”。

“對字的掌握，最好不要造新字?！彼M一步闡釋：有的字，殷商時期本來就沒有這個字，你非要造出或者拼出一個字來，這就屬造假行為?；蛘摺凹俳琛币粋€字，行不行？可以，但要兼顧古音分部的問題。哪些字能假借？哪些字不能假借？這不能用今天普通話的讀音來衡量，雖然這兩個字讀音在今天看來很相似，但這背后其實隱藏了很多音韻學的專業(yè)知識。

學習書法，如果要學寫古文字，朱歧祥給出的忠告是：最好要有正確的古文字知識。他常對臺灣的一些書法家講，“你不要害人。我們寫個文章或許沒有幾個人看，可是你們的書法，每天都吊在那里，掛在墻上?！?/p>

“浮動的心靈做不了學問”

漢字是世界上目前唯一還使用著的表意文字，其本身的優(yōu)越性和獨特性不言而喻。

在朱歧祥眼中，“漢字是一顆顆、一粒粒的方塊字，形義統(tǒng)一，書寫保守卻穩(wěn)定，且一直沿用至今，這是漢字本身的驕傲，也是使用漢字的人的驕傲?！?/p>

任何一門學科的發(fā)展，都必須有一批獻身此學、并孜孜以求的群體，甲骨學亦如是。

即使“文革”期間，郭沫若也在思考著“要大力培養(yǎng)接班人”，以使甲骨學這門古老的學科能綿延不斷。1978年“科學的春天”到來后，胡厚宣、于省吾、徐中舒等老一輩學者努力培養(yǎng)甲骨學方向的研究生，以期改變甲骨文研究人才“青黃不接”的局面。

隨著“教授們的教授”——上述前一輩學者逐一逝去，這些新培養(yǎng)出來的博士、碩士研究生中，不少人脫穎而出，成為甲骨學深入研究時期的學科帶頭人。

如今，不少大學也開設甲骨學等課程，培養(yǎng)不同層次的甲骨學研究人才。

“文字本身是語言的書寫工具。甲骨文的魅力在于，它不僅是文字的重要源頭，更是中華文化的重要源頭?！?/p>

在世界各地的講學中，朱歧祥常以“一個文化的推銷員”自況。

“甲骨文應是年輕人關注和學習的對象，這是毫無疑問的！”不過，朱歧祥在“推銷”中的擔心在于，“現(xiàn)在懂甲骨文的人實在是太少了，在外面講學的很多又都講錯了?！?/p>

“我如今在各地講課有一個主要的目的就是‘掃盲’，”朱歧祥這樣做的一個重要目的在于，“把甲骨學某些習以為常，但卻錯誤的觀點糾正過來?！?/p>

講學中，他常以“馬”字為例：“馬匹”的“馬”字下面，繁體字有四點，一般人去看這四點到底是指什么呢？

“你如果去看外面的書，四點就是四只腳嘛，但這是完全錯誤的。如果你站在甲骨文或者站在漢字演變的立場上看，它單純地象馬的側(cè)形，而下邊的四點是指馬的兩腿和鬃尾的部分?！?/p>

“把一個專業(yè)的學問，用最簡單的語言，回歸、落實到民間去作為普羅百姓基本的知識，是專家的責任?！敝炱缦榉Q。

他注意到，現(xiàn)在許多年輕人往往手機不離手，甚至睡覺前還一直在刷屏?！八麄兊淖⒁饬Ρ焕揭粋€小屏幕上，就難以回頭觀照自己的內(nèi)心，所以人越來越脆弱。讀書離不開明理，你想想，他們浪費了多少時間？”

“我們那時候讀書，急急忙忙吃完飯，馬上坐到桌前讀書?！被貞洰斈昵髮W時的刻苦用功，朱歧祥兩眼放光，“早晨一起來就讀書。晚上床邊總是放著紙和筆，想到什么，馬上記下來?！?/p>

朱歧祥有一個最大的愿望，就是甲骨學能后繼有人?！皬偷┐髮W的裘錫圭、清華大學的李學勤、中華書局的趙誠等這些老先生們，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是老人了。他們培養(yǎng)的學生，大都已退休?，F(xiàn)在接棒的，應該是中生代的學者。其他年輕人還在成長過程中?？墒谴箨懩敲创?，就這么幾個為數(shù)不多的學者，還是遠遠不夠的?！?/p>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謂古往今來成就大事業(yè)、大學問者必經(jīng)過三種境界：“獨山高樓，望盡天涯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甲骨學成為顯學距今百余年，其間王國維的貢獻是有目共睹的?！敝炱缦樽顨J敬王國維能身體力行人生的“三種境界”，“他足以作為后世治甲骨學者追求一代事業(yè)的典范。這是治學的不二法門，也是我們研究甲骨學必備的態(tài)度。”

朱歧祥表示，目前甲骨超過10萬片應確鑿無疑。甲骨文字出現(xiàn)的字數(shù)有5000多字，其中能認讀出來的字，保守估計當在1000字左右。

“剩下的還有4000多字，它的研究空間非常大。國內(nèi)專門從事研究甲骨文的人已經(jīng)很少了，危機何嘗不是轉(zhuǎn)機？”他覺得，“這恰恰是有志于從事甲骨學研究的年輕人可用功和‘探秘’之地?！?/p>

朱歧祥經(jīng)常勉勵后學：“靜思得之，浮動的心靈做不了學問。浮動的心靈看不到問題，更解決不了問題。有心做學問的人，一定要懂得沉淀，在沉淀中懂得等待，在等待中懂得堅持！”

責編：賈志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