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人尼庫和他的兒子,還有妻子塔列走在山路上。 尼庫高個兒頭。他那被九月的太陽曬得發(fā)黑的臉,拉得挺長,顯得很難看。秋卡頭發(fā)蓬亂,牽著馴鹿,一竄一竄地跟在父親身后,幾乎在小跑。孩子的母親騎在一頭粗壯的馴鹿背上,弓著腰,垂著頭,用深綠色的頭巾包住額頭。還有兩頭馱著炊具和行裝的灰白色馴鹿,張著大嘴,晃著鋸掉了茸角的光禿禿的腦袋,顛著碎步,跟在最后。 現(xiàn)在是黃昏,林子里傾斜的光線變成了玫瑰色。樹枝上的鳥兒扯著嗓門叫著,發(fā)出各種悅耳動聽 的音調(diào),可誰也沒有興趣理睬它們。
“爸爸!” 走在前面的尼庫扭過頭來,瞥了一眼兒子。 “太陽快下去了,還沒到呀?”
尼庫緊繃著臉,沒說什么。他把目光投向妻子。他的妻子臉色蒼白,眼神暗淡無光。他皺起眉頭,心好象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他的步子邁得更大了,兩眼盯著前面淡褐色的山脊。
他們走得很快。走過又高又密的松林,尼庫收住腳步,低頭盯著一條野鹿走過的小徑。這樣的小徑常被人當(dāng)成小路。小徑上果真留著一片雜亂的印跡,不知是什么人走的腳印。這些足跡還很新鮮,被它踩倒的嫩草冒著葉漿,地面上幾片掀翻了的枯葉散發(fā)著濕乎乎的霉味。
“秋卡--過來!”尼庫呼喚著兒子。他聲音不高,嘴撇了一下,臉上的皺紋連在一起。 秋卡牽著馴鹿的韁繩,倚在一棵小樹上,真累乏了。聽到喊聲,他扶了扶被病痛折磨著的母親,晃著又瘦又窄的膀子,慢騰騰地走過來。
“哪兒飛來這么幾只鳥兒?真他媽的笨透了!”尼庫低聲罵了一句,頓了頓腳,在地上吐了口痰,繼續(xù)朝前走去。誰也沒有再說什么。天快黑了,人太乏了。當(dāng)跨過這片足跡的時候,塔列挺起精神,在馴鹿背上皺著眉頭朝下瞅了瞅。
太陽悄悄地溜走了,林子里已經(jīng)看不見它的影兒。他們來到小河邊。這是獵人常用的露營地。露營地是靠近河邊的一塊平地,平地中間有一堆殘灰。尼庫砍來一抱細(xì)軟的樹枝,鋪在潮濕的地面。秋卡把母親扶下馴鹿,扯過一張犴皮鋪在地上,讓母親躺在那里。秋卡忙了起來。他卸下馴鹿的鞍具,找來舊木絆,給每頭馴鹿上妥蹄絆。然后把它們攆進(jìn)林子,讓馴鹿自己去找苔蘚和蘑菇吃。
樹枝上的鳥兒叫得真歡,就是幾只喜歡熬夜的鳥兒。小河變得比白天還急噪。水流得嘩嘩響。
天黑了。篝火著了起來。尼庫盤腿坐在火邊,翻弄著木叉上的烤肉。吊鍋里燉的肉粥咕咕地翻著氣泡。從他背后傳來塔列的咳嗽聲,伴隨著低沉的呻吟。 “我們吃飯吧,秋卡?!蹦釒煺f。
他從身旁的皮馱袋里取出三個小碗,兩個厚厚的烤餅,還有一包白糖。他抽出獵刀,把烤餅切成塊,攤在一張新剝的樺樹皮上。這張米黃色的樺樹皮成了干凈的地桌。
“我……不想吃……一點也不餓?!彼杏袣鉄o力地說。 “還是吃點好?!蹦釒焐爝^料硬的大手,在妻子額頭上摸了摸,臉色陰沉,很難看。 “我……真挺不住了,馴鹿……都騎不穩(wěn),身子骨象散了架…… 咳……尼庫,我胸口里有什么東西壞了,也許是爛了?!?/span>
“你累了,別瞎說。明天翻過前面的山脊下午就能趕到公路。順當(dāng)?shù)脑?,晚上就住上醫(yī)院了?!?/span>
“醫(yī)院也……”她的聲音很低。 “上次你真不該從醫(yī)院跑回來?!?/span> “在山上……我死了也不覺得難受……要不是怕你生氣,這次我真不想下山……我真要死的話,早晚也得埋在山上?!?/span>
“你老說死,死!真煩人。秋卡,吃飽了嗎?去把毛毯拿來?!?/span> “你們一口都沒吃!”秋卡站起來,映著火光的嫩臉變得暗淡,兩片厚嘴唇撅了起來。 尼庫上下打量著站在眼前的十四歲的兒子。他臉上雖然帶著孩子氣,可從他的眼神,全身的骨架,已經(jīng)看得出將來他會成為有力氣,有筋骨的獵手。尼庫操起獵刀割快熏成暗紅色的烤肉,填在嘴里,慢慢地嚼著。
秋卡雙手抱膝躺在火堆邊,小狗似的蜷臥在一塊厚毛的獐子皮上,身上蓋著毛毯睡著了。他瞇著眼,半張著嘴,好象在夢里也為誰擔(dān)憂。林子里真靜。尼庫緊閉著嘴,兩眼直楞楞地盯著一個地方。塔列側(cè)身倚著什么,半臥著,不時從她喉嚨里發(fā)出一陣揪動人心的咳嗽聲。 “尼庫!” “嗯?!?/span> “你看星星,真多……天太晚了,你不想睡嗎?她望著頭頂黑藍(lán)色的夜空。 “我,不想睡,你睡吧。” 他抽了一塊木拌,扔在火堆上,兩眼死死地盯著它,全身一動不動。這塊灰白色的木拌先是被暗紅的火炭熏烤,發(fā)出幾聲細(xì)微的脆裂聲。隔了一會兒,呼地一閃,木拌由下而上竄起幾縷淡紅的火苗?;鹈玳_始的時候很弱,閃動了幾下,轉(zhuǎn)眼間變大了,變成一團(tuán)明亮的,歡快的火。
現(xiàn)在,他感到了這塊木拌發(fā)出的全部熱量,臉和手被它烤得熱乎乎的。他感到說不出的快慰,還有一股由遠(yuǎn)而近、由近而遠(yuǎn)的暖氣??蛇@一段時間太短暫了,短得真象一眨眼的功夫,那灼人的火光,透人心底的暖氣,減弱了,消失了,這塊木拌的全部熱量燃燒掉了。它裂成幾塊,變成淡黃色的火炭,無聲地跌落在火堆中。他看呆了,眼圈變得濕潤,抓起一塊烤肉,扔進(jìn)火堆??救饷傲艘豢|細(xì)微的煙絲,眼看著燒成一團(tuán)黑炭。他又把一塊烤餅扔在里面,虔誠地望著,瞧著這堆有著自己生命的火。 “尼庫!” “哦?!?/span> “你轉(zhuǎn)過臉來,我想再說幾句?!?/span> “別說了,我不想聽。你說一句話,比喝一口水都費勁。” “尼庫,你別這樣。我想……告訴你,今天我從你身后,瞅著你的背、你的胳膊、你的兩條腿,看你邁步,甩胳膊,我覺得心里真好受。我……想起,你第一次在樺樹林里親我,那時候我們真年輕.?!?/span>
“塔列,你在說些什么?”他扭頭瞅瞅自己的兒子,“你是不是在說胡話?” “這不是胡話。昨天晚上,我是說了胡話??涩F(xiàn)在不是。我……想起,你親我的時候,我的心是怎么跳的,還想起,從那以后,讓我高興的事兒.咳--咳--尼庫,你那么能干,喝醉酒也不象別人那樣打自己的老婆。你多愛我呀!從你那次親我,誰也沒偷去我的心。它是你的。可我,我還是覺得對不起你?!彼穆曇糇兊妙澏丁?/span>
“算了。你說這些干啥?我們都老了,老了,真老了!” “一路上,我把這一生高興的事兒,都想起來了?!?/span> “你別說了,好不好?” “我知道你心煩。” “我煩透了。塔列!” “我知道為什么?” “為什么?” “為我,還為那些腳??!” “你也看見了?那幾只鳥兒,真是笨透了。離小路只有幾步遠(yuǎn),蹭著邊走過去,硬是沒看見。媽的,看見他們沒準(zhǔn)我會用柳枝抽一頓?!?/span> “尼庫,你別那樣。到了他們的城里,你也會迷路的。” 尼庫扭過頭去,盯著火,又垂下腦袋,神態(tài)十分苦惱。 “尼庫,你想去。可你怕我……”塔列打起精神瞧著丈夫。在這個世界她是最了解他的人。
“可他們是三個人呀!是三個嗎?那一陣兒,我頭暈,兩眼發(fā)花。” “是三個人。這三個家伙拖著腳后跟,象受傷的野豬,可能……還沒吃的,我在那兒瞧見他們的一灘屎,就象黑熊拉的?!?/span> “你——去——吧!”
尼庫很煩躁,他站起身,彎腰抱起幾塊木拌,嘩地一聲,壓在火堆上,隨后一屁股坐在那里,一句話也沒說。火堆中響起木柴噼噼叭叭的爆裂聲。 “咳——咳——尼庫!我說話真費勁,心都跟著跳。你--去--吧。我知道你在等我這句話。”
尼庫轉(zhuǎn)過身來,凝視著妻子失去血色的臉。這張臉罩了一層橘黃色的火光。她年輕的時候多漂亮呵,他和她一起過了這么多年,從來也沒覺得她難看??涩F(xiàn)在,誰都感到自己老了,到了更加難離難舍的年紀(jì)了。他輕輕地?fù)崦亲兊么植诤退沙诘哪槪睦锏难兊脽岷鹾醯?。他第一次這么強(qiáng)烈地體會到生命的美好,還有殘存在心底的青春的氣息。他覺得這一切并沒有離開他。
“不要說這個好,那個好。你比誰都好……那你一定吃點東西?!彼f。 “我吃。為了你,我也要吃一點。” 尼庫輕輕地推了推睡得正香的兒子?!扒锟?,你醒醒?!?/span>
秋卡睡意正濃。他翻個身,蹬了蹬腿,睜開眼睛,一挺腰,坐了起來,陰森森的冷氣一吹,他打個哆嗦,急忙扯過毛毯裹在身上。 “秋卡,天亮你就把馴鹿趕回來。你聽--在那片林子里,沒走遠(yuǎn)。明早吃完東西就走,下午能到公路。堵一輛拉木頭的汽車,就說是尼庫的兒子,送媽媽下山看病,他們會把你們捎去的?!?/span>
“那你去哪兒?天這么黑!” “去看那三個人。你在路上沒看見他們的腳印?那是迷路了?!?/span> 孩子瞧著母親,神色不安。 “不怕,孩子。給爸爸裝點吃的?!彼姓f。他的聲音變的又低又啞。 秋卡借著閃動的火光取出食品,裝在父親的背夾子里。 “給你,斧子也得帶上。”
尼庫站在火堆旁,挺直了身腰,默默地望著妻子和孩子。他覺得該走了,彎腰把背夾子搭在后背,左肩挎上獵槍,右手拎著砍刀?;鸸庠谒哪樕祥W來閃去。 “把路指給他們,我就往回走。明天也許能攆上你們?!闭f完,他邁開雙腿,朝黑沉沉的林子里面走去。
秋卡裹著毛毯站在那里,呆呆地望著父親黑黝黝的身影,這身影消失在一片昏暗中。他什么也看不見了,眼前是一堵黑色的墻,還有,從高高的墻頂透出的幾塊深藍(lán)色的光斑。從那沒有邊沿的黑墻里傳來一陣有節(jié)奏的砍樹標(biāo)的聲音。漸漸地,聲音越去越遠(yuǎn)了。
“這么黑,爸爸怎么看路?”秋卡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是呀,這時候野鹿的眼睛也不管用,它們要靠鼻子和耳朵。你爸爸,現(xiàn)在得靠他的腦袋。睡吧,孩子?!闭f完,她按著胸脯咳嗽起來,全身象痙攣似的抽動。
在林子里走夜路要比白天費力。尼庫正在橫穿黑幽幽的密林。他把一只手臂探在臉前,防止干硬的樹梢劃傷眼睛。他認(rèn)為眼睛是最值得保護(hù)的。天要放亮?xí)r,他走出很遠(yuǎn)時。他走的方向與公路正好相反。為此,他在心里把三個迷路人又臭罵了一頓。
這一天真糟,太陽還沒升起來,就被厚厚的云塊圍住了。天空中的烏云翻騰起來,象一群松鼠在撕咬,追逐。尼庫在林子里大步跑起來。他聞到了暴雨的氣息。暴雨到來之前,他總算找到了那些腳印。他松了口氣,站在一棵樹干下,任狂風(fēng)吹拂自己發(fā)熱的胸脯。他琢磨著那些拖拖拉拉的足跡,揣想那幾個可憐的迷路人準(zhǔn)是在繞一個山包轉(zhuǎn)圈。他知道,眼下,他們的處境很危險。
大雨潑下來了,林子里原有的聲音消失了,只有大粒的雨珠噼噼叭叭地落在樹葉上、巖石上、河水里,匯成氣勢無比的音響,雨越下越大。
尼庫走的更快了。他被淋得渾身精濕。使全身顫抖的冷氣,針刺般穿透胸脯,朝他的心底逼進(jìn)。這樣冷颼颼的秋雨是能凍死人的。他的腦袋里閃出迷路人的影子:絕望的、饑餓的,僵硬的。眼前出現(xiàn)的變幻不定的情景,鞭子似的抽打著他的背脊。他覺得這一天特別長。雨勢弱下的時候,他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全力尋找的目標(biāo)。三個迷路人蜷縮在一個陡峭的石壁下。鐵青的巖石用冰冷的爪子,抓住了他們的肉體。
他站在他們面前。這是三個穿著野外作業(yè)服的陌生人??磥?,是從很遠(yuǎn)的地方來的。也許為干件大事兒,甘心來冒這么大風(fēng)險。他盯著一張年輕的臉,這還是個孩子。他那又厚又密的黑發(fā),被冰冷的雨水粘在一起,有幾綹垂在平滑的額頭上。手臂摟著這個年輕人的是戴著眼鏡的老頭兒。
他額頭光禿,臉上的皺紋已經(jīng)不少,還有一個中年人,好象在做夢,臉上掛著青紫的笑紋。他喘了口長氣,甩了一把臉上的水珠,從肩上取下獵槍,倚放在一塊巖石上,把背夾子一甩,砰地扔在地上,身上那件濕淋淋的上衣,也被他嘩地一扯,拋在一旁。他湊上前去伸手摸了摸那一張張冰冷的臉,把手放在年輕人的嘴唇上。他感覺到一絲微弱的氣息。
他用力扯了一把,覺得這個活著的血肉象具由軟變僵的新尸。他對準(zhǔn)他的胸脯,猛捶一拳。年輕人哼了哼,聲音那么微弱,眼神閃了閃,又被僵硬的眼皮遮住了。由于極度饑餓、疲乏引起的各種感覺,在他身上驟然消失了,一切都變得可以忍受,可以堅持。他解下背夾子上的斧頭,左右望了望。附近青紫色的冷霧中,有片被雨水沖洗得十分新鮮的松林。他搖晃著雙肩,邁著沉重的腳步,朝那里走去。 他在林子里四處尋找。他找到一棵枯死的松樹,這棵樹沒有枝杈、光禿禿的。他用斧背敲敲外表濕潤的樹干,樹干發(fā)出咚咚的聲音。他揮起鋒利的小斧,砍著樹干的根部,樹被砍倒了。失去根基支撐的樹干猛地摔在巖石上,攔腰斷成兩截,從斷裂處露出灰白的、干硬的木質(zhì)。他又在林子里找了截碗口粗干枯的柳木,挾在腋下。他把半截樹干扛在右肩,拎著小斧往回走來。他干的真猛。一會兒功夫,半截樹干劈成一堆細(xì)長的木拌,木拌散發(fā)著松脂的清香。
他蹲在地上,抽出獵刀,削起那截柳木,柳木外表的濕皮被削掉了,露出里面干爽的木芯,木芯很快又削成了花瓣似的木屑。這一切他做得很熟練,迅速。隨后,他從貼身衣篼里掏出一個小巧的樺皮盒,打開木塞,抖出一盒火柴。嚓地一聲,微小的火花在那堆木屑上跳了一下,冒起一縷青煙。緊接著,木屑變成火團(tuán),發(fā)出呼呼的燃燒聲。他在火團(tuán)上橫豎交叉壓了幾塊木拌。一堆篝火著了起來,火光是琥珀色的,很好看。在這滿是水氣、被暴雨糟蹋的林子里,用這么短的時間生起一堆火,他覺得挺愉快。
他砍來樹枝,散鋪在火堆四周,把三個凍僵的迷路人拖到火堆邊。他忙著,奔來奔去。帳篷終于搭成了,完全是鄂溫克式的。它圓錐形,尖頂,四周的圍子是用爬松枝排滿的。簡易帳篷里的火很旺,熱氣逼人。
“媽的,我干的不錯,真順當(dāng)!”他對自己很滿意。“我還沒老,就是小伙子們這樣干,也要累癱的?!彼?。
他用最后一點力氣,把三個迷路人的濕乎乎的外衣脫掉,掛在火堆上面的枝叉上。從背夾子里取出帶來的烤餅、烤肉,攤在火堆邊。他想,這些很快就會暖和過來的迷路人,會吃掉這些東西的。他覺得再也支撐不住了,難以忍受的饑餓,極度的疲勞,使他頭暈、想吐、心慌。他還想干點什么,可失去頭腦支配的肉體,軟軟地癱在火堆邊。他仰起頭,望見樹梢間露出兩顆淺黃色的星星。好象有道閃電在他眼前劃過。他想起病重的妻子,還有十四歲的兒子。他真想不出他們是怎樣度過這場暴雨的。 “你們怎么樣?塔——列!”
他用手臂支撐沉重的身體:“我要回去。回去,這就回去!”他命令自己。 太累了,腦袋越來越沉,全身松軟無力。他身子一歪,昏睡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朦朧中他感到難以忍受的饑渴。腰、腿,全身各部位,針刺般痛疼。他醒了,聽見有人在耳邊悄聲細(xì)語。他睜開眼睛,天已經(jīng)大亮。他眼前晃動著三個陌生人的面孔。他突然楞住了,仔細(xì)想想,想起了昨天發(fā)生的一切。
戴眼鏡的老漢坐在他身邊。臉蛋有了血色的年輕人,握著他的手,一會兒攥緊,一會兒放松。 “醒了,他醒了!”年輕人嚷了起來。 “哦——他喘口長氣。他嘴唇干裂,心里很不好受。 “您救了我們?nèi)齻€人的命!”戴眼鏡的老漢嘴唇在抖,眼眶濕了。
他坐起來,瞅瞅他們,沒說什么。他覺得沒有什么可說的。不論哪一個鄂溫克人在林子里遇見這種事兒,都會象他這樣干的。只不過有的干的順當(dāng),有的干的不順當(dāng)。他轉(zhuǎn)過臉去,朝火堆瞥了一眼?;鹨呀?jīng)變成一堆殘灰,木拌早已燒光。放在火堆邊的烤餅、烤肉,一塊也沒剩下。他覺得心里很不舒服。他太想吃東西了,那怕是喝口水。
他的眼神在這些陌生人臉上慢慢地滑過。那種不痛快的感覺消失了,他心里又覺得很順暢。這是從大城市來的人呀!他們見過多少世面!現(xiàn)在,他們用這么恭敬的眼光望著他——一個鄂溫克獵人。他發(fā)現(xiàn)自己被人推到一個尊貴的位置,這是難得的心靈里的位置。這是第一次!多漂亮的第一次呵!他很滿意,很痛苦,很高興。 “你們--好了?”他問。 “好了,好了,就是餓了兩天,身上還沒勁?!蹦贻p人說。 “您是獵人?”戴眼鏡的老漢問。 他點點頭。 “鄂溫克獵人?” 他又點點頭,臉上露出笑容。 “你們--在這個山轉(zhuǎn)圈。”他提高了聲音,漢語講的生硬?!澳銈儭≡趲づ瘛嫉?-在小河邊。我知道?!?/span> “對,我們的帳篷是在小河邊?!?/span>
“你們--這樣走--那個樺樹林--穿過去--看見小河--順小河走?!?/span> “往哪里走?” “順流水走——半天——半天就到了?!?/span> “謝謝您!” “真謝謝您!”
他站起身,肩膀晃了晃,他覺得腰,腿一夜之間變得十分僵硬。 “您餓了吧?”戴眼鏡的老漢問?!罢鎸Σ黄穑∧鷰У娘灪褪烊庾屛覀兂怨饬??!?/span> “光了好--我去打獵?!彼钙皤C槍,晃著雙肩,朝林子里走去。
這次出獵很順利。走出不遠(yuǎn),在樺樹林里他發(fā)現(xiàn)狍子的蹄印。這印跡新鮮,是剛走過去的。他放慢腳步,穿過樹叢,瞧見那只狍子,它正在低頭吃草。槍響了,狍子身子一抖,朝前竄了兩步,栽倒在那里。他走過去,抽出獵刀,剖開它的胸膛,掏空內(nèi)臟。他干得非常利落。三下兩下就弄妥了。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在草叢里擦了擦手,用獵刀把新鮮的,熱乎乎的狍肝切成塊,用手抓著,大口大口地吃起來。他餓極了,吃得很香。他覺得肚子不空了,身上添了勁兒。出獵的鄂溫克人打到狍子,誰不先嘗新鮮的生狍肝。他把獵物扛了回來。三個餓的發(fā)慌的迷路人,瞪大了眼睛焦急地等待著他。他沒有心思再去理睬他們的問話,臉色變得陰沉,他默默不語,彎腰收起斧頭。割了塊狍子肉,綁在背夾子里。弄妥行裝,他站起身。 “我——回去了?!彼麑λ麄冋f。他的聲音很慢,語氣挺重。“你們——那個樺樹林穿過去——找到小河——能回到家。”說罷。他把背夾子搭在后背。操起獵槍,手中拎著砍刀。他最后望了他們一眼。他想:有一天,在他們的城里見面,能認(rèn)出他來,就行了。不能再耽誤了。他轉(zhuǎn)過身去。
“大叔——”年輕人在他背后喊他。 “大叔——”戴眼鏡的老漢也在這樣稱呼他。 “您——別走!我們還會迷路的。”這是那個中年人的聲音他的心猛地被什么東西緊緊地拉住了。他轉(zhuǎn)過身來,呆呆地站在那里。他盯著年輕人的臉。這兩只眼睛濕漉漉的,眼神是真切的,誠實的。他瞧瞧戴眼鏡的老漢。老漢臉上每個微小的表情,都在表達(dá)一個希望。這個希望他理解了。最使他愉快的是老漢剛才那聲稱呼:“大叔——”他心里想笑,因為他知道,眼前這位老漢比他的年歲要大。他又瞅了瞅那個中年人。他的臉象孩子似的,一下子變得這么哀愁。
他們站在那里,呆呆地對視著,彼此等待著。 尼庫終于放棄走的念頭。他摘下背夾子,獵槍。動作緩慢、凝重。 他笑了。他笑了。他也笑了。
尼庫回到火堆旁,坐在那里,默默不語。不知為什么,他想起過去一些讓他不愉快的事兒。他想起那次在小鎮(zhèn)上喝醉了酒,舒舒服服地躺在路邊的樹蔭下,一群孩子無緣無故朝他撇來一塊塊石頭。他還想起,有一次,他扛著獵槍,穿著漬滿血污的獵裝,走在熱鬧的大街上,不少人用那樣一種眼光盯著他,有的直躲,那種眼光他記得清清楚楚,好象他們在看一匹馬,一頭牛。
他還想起,他走進(jìn)招待所時,那個女服務(wù)員的神態(tài),他記下了她扭歪了的小鼻子,捂得很嚴(yán)的、難看的大嘴。他還想起什么……他想哭,找個沒人的地方,放聲哭一場;他又想笑,扯開自己的喉嚨大笑一通。他沒有哭,也沒有笑,仰起頭,望著遙遠(yuǎn)的藍(lán)天。它是那么藍(lán),那么干凈。他覺得這塊藍(lán)天現(xiàn)在離他并不遠(yuǎn),一點也不遠(yuǎn)。他心情變得明朗,變得痛快,變得舒服了。他忘掉了一切憂愁。 “我們——做飯——我會烤肉——不會炒肉?!彼α?。幾天沒洗臉,他臉上留著幾道污痕,笑起來反而很動人,很有神采。 “我們連個鍋都沒有?!?/span> “我會——我都會?!彼茏孕?。 “太好了,我來幫你。”年輕人說。
他忙了起來。他從白樺林剝來大張的樺樹皮,折成盆形,用細(xì)軟的松樹根再把它縫得嚴(yán)嚴(yán)實實。他從河邊捧來一堆卵石,把這些卵石扔在火堆中。他做樺皮桶很快。只把一塊樺樹皮折了折,用松樹根縫了幾下就成了。不過這個桶沒有提手,裝了水只能摟在懷里。他在盆形的樺皮鍋里放上水,添了肉,又撒點鹽,再用木棍把扔在火堆里的卵石,一塊塊夾出來,放在樺皮鍋里。
頓時,冰冷的水翻起白色的氣泡,水開得翻花,滾燙的卵石炸裂了,樺皮鍋里的肉變了顏色。弄妥燉肉,又忙起烤肉。他把切成片的生肉串在木叉上,抹了鹽面,豎插在火堆旁,讓年輕人照看。他沒停手,翻出狍子的胃囊,去水坑洗凈,在里面裝水,添肉,把口扎緊,放在火堆里。炭火不緊不慢地熏烤著胃囊,等到胃囊被燒焦,里面的肉也就燉熟了。尼庫興致很高,他把祖輩傳授的古老的生活經(jīng)驗表演出來了,就憑一把獵刀,一雙手。 肉熟了,四周飄著香味。這些肚子變得又空又癟的人,圍著火堆,手拿把抓,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尼庫瞧著他們。
時間過得真快。尼庫抿著嘴角,不說,也不笑,可心里痛快極了,不知是什么東西使他忘記憂愁,把他的心同陌生人連在一起,竟變得難離難舍。他累了,躺在地上,頭枕著一塊石頭。該動身了,他想。
有什么響聲?就在前面的林子里,聲音微弱。他挺身坐起來,側(cè)耳細(xì)聽,那聲音又傳過來了,還是那么微弱,可又這么熟悉。他的心狠狠的被揪了一下。他騰地跳起來,拎起背夾子、獵槍、砍刀,直朝林子里跑去。幽幽山林變得灰蒙蒙的。
他一頭沖進(jìn)樺樹林,呆立在那里。被樹枝劃傷臉蛋,撕破外衣的秋卡,可憐巴巴地站在他的面前。 “你來干什么?”他吼起來。 “爸爸……” “你媽媽怎么樣?” “爸爸,橋斷了,大水沖的。公路上一個汽車也沒有。” “你還小嗎?不會想辦法?笨東西!找木頭,扎木排,坐木排過河!” “爸爸,我連一把斧頭也沒有?!?/span> “別說了,別說了。你媽媽怎么樣?” “……” 秋卡用手捂住眼睛,淚珠順?biāo)种缚p里流出來。 “你說,你媽媽怎么樣?快說!” 他隨手折跟木棍,舉在半空,猛抽在孩子的腰上。 秋卡被打個趔趄,撞在身后的小樹上。他站在那里,既不躲,也不哀求,咬牙忍著疼痛,用淚汪汪的眼睛望著父親。 “你啞巴了嗎?” “媽說,等你回去,見你一面……才……” “別說死,別說死。鬼東西!我問你:他還好嗎?” “好……” “能說話嗎?” “能……可我一點也聽不清了?!?/span> “走!我們快點走!” “鬼東西,我背你。走吧,我們快點,快一點。你真笨,笨透了。” 尼庫回頭望了望,他知道那些迷路人很快就會找到自己的帳篷。 灰蒙蒙的密林象黑綠色的海,淹沒了父子的身影。 “大叔——” 從他們背后傳來喊聲。是那這三個人的呼喚。大概是在林子里的緣故,他們的聲音變了,變得清 脆,象孩子充滿渴望的,純真的童聲。 森林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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