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瑪麗琳送給莉迪亞第一本日記本之前,大學里舉辦了一年一度的圣誕派對?,旣惲詹幌肴ァK蛪男那閼?zhàn)斗了一個秋天。內(nèi)斯剛進入一年級,莉迪亞才上幼兒園,漢娜還沒出世。自從結(jié)婚以來,她頭一回意識到自己沒有正事可做。她二十九歲,還年輕,身材也苗條。腦子依然靈活,她想。至少有能力重返校園拿到學位,實現(xiàn)她童年時代的計劃。然而,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想不起來怎么寫論文、做筆記了,曾經(jīng)寫論文、做筆記的情景仿佛是在夢中。晚飯需要做,內(nèi)斯需要喂飽,莉迪亞需要有人陪著玩,她哪有工夫?qū)W習?瑪麗琳翻看報紙上的求助廣告,發(fā)現(xiàn)都是招聘女服務(wù)員、會計和文案的。這些工作她都不會。她想起自己的母親,她母親想讓她過怎樣的生活,她母親為她設(shè)計的人生軌跡:丈夫、孩子、房子。她現(xiàn)在僅有的工作就是管理這三樣東西。這就是母親對她的全部期望,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即便如此,她還是沒有心情慶祝圣誕節(jié)。
詹姆斯卻堅持認為他們應(yīng)該到圣誕派對上露個臉;來年春天,他就要成為終身教授,所以,露臉是必須的。于是,他們請街對面的薇薇安·艾倫幫忙照看內(nèi)斯和莉迪亞。瑪麗琳換了條桃紅色短裙,戴著珍珠項鏈,和詹姆斯來到裝飾著彩色縐紙的學校體育館,一棵圣誕樹已經(jīng)在中場區(qū)豎立起來。幾圈寒暄過后,她端著一杯朗姆酒退到角落里,就在這時,她遇到了湯姆·勞森。
湯姆給她拿來一塊水果蛋糕,開始自我介紹——他是化學系教授;他和詹姆斯負責審查一個修習雙學位的學生寫的關(guān)于一戰(zhàn)中的化學武器的論文?,旣惲樟⒖叹o張起來,害怕聽到那個問題——那么,你是做什么的,瑪麗琳?——但是,湯姆并沒有這樣問,他們親切友好地客套了幾句孩子多大了、今年的圣誕樹真漂亮。當他提到自己正在做胰腺和人工胰島素的研究時,她打斷他,問他是否需要一名研究助理。他從手中端著的印有披著毛毯的豬的碟子上移開視線,抬頭盯著她看。害怕被人輕視的瑪麗琳立刻長篇大論地解釋:她曾在拉德克利夫?qū)W院讀化學專業(yè),她打算去醫(yī)學院,她還沒有拿到學位——暫時沒有——現(xiàn)在她的孩子長大了一點……
其實,是她提問的語氣讓湯姆·勞森覺得意外:她是斷斷續(xù)續(xù)地嘟囔著提出要求的?,旣惲仗痤^來,微笑著看他,那對深刻的酒窩讓她像個虔誠的小女孩。
“拜托了,”她說,一只手放在他的肘部,“我真的愿意再次從事學術(shù)工作?!?/span>
湯姆·勞森笑了?!拔也?,我的確需要幫助?!彼f,“如果你的丈夫不介意的話,那就可以。也許我們可以在新年之后談?wù)劊聦W期開始的時候。”瑪麗琳連連答應(yīng),表示這是再好不過的了。
詹姆斯沒有她那么熱情。他知道別人會怎么說:他掙得不夠多——他妻子不得不出去找工作。盡管已經(jīng)過去了很多年,他仍然記得他母親每天早早起來,穿上制服去工作。一年冬天,她因為流感在家里休息了兩周,他們不得不關(guān)掉暖氣裹在兩床毛毯里面。到了晚上,他母親會給自己粗硬的雙手涂油,想讓皮膚變得柔軟一些,見此情景,他父親會愧疚地離開房間?!安?,”他告訴瑪麗琳,“等我成為終身教授,我們就不缺錢了。”他拉起她的手,掰開她的手指,吻她柔軟的掌心?!案嬖V我,你不會再想著出去工作?!彼f。最后她終于同意了,但是,她還是保留了湯姆·勞森的電話號碼。
第二年春天,詹姆斯——新晉終身教授——開始上班,孩子們開始上學,瑪麗琳待在家里折疊洗好的衣服,這時,電話響了——弗吉尼亞州圣凱瑟琳醫(yī)院的一位護士告訴瑪麗琳,她母親去世了。那天是1966年4月1日,瑪麗琳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真是個可怕的、沒有品位的笑話。
婚禮那天過后,她已經(jīng)近八年沒和母親說話,在此期間,她母親也沒給她寫過一封信。內(nèi)斯出生、莉迪亞出生,瑪麗琳都沒有通知母親,連孩子的照片都沒給她寄過。有什么好說的?她和詹姆斯從未討論過她母親在婚禮那天對這場婚姻的評價:這樣不對。她根本不想再去回憶。所以,當詹姆斯晚上回到家時,瑪麗琳只是簡短地說了句:“我母親死了?!比缓笏叩綘t子那里,又補充道,“草坪需要修了。”他立刻明白,他們不會再討論這件事。晚飯時,瑪麗琳告訴孩子們外婆去世了,莉迪亞翹起腦袋問:“你難過嗎?”
瑪麗琳看了丈夫一眼?!笆堑模彼f,“難過?!?/span>
她母親的后事需要處理:簽署文件、安排葬禮。所以,瑪麗琳離開詹姆斯和孩子們,開車去了弗吉尼亞——她早已不把弗吉尼亞當作自己的家——整理母親的遺物。出了俄亥俄,進入西弗吉尼亞,大小河流閃過車窗,女兒的問題一直在她腦中回響。她無法給出肯定的回答。
她難過嗎?更多的是驚訝,驚訝于自己竟然還是如此熟悉母親的房子。即使過了八年,她仍然記得怎么晃動鑰匙——先向下,再向左——才能打開門鎖;仍然記得紗門會自動緩緩關(guān)閉,發(fā)出嘶嘶的聲音。前廳的爐火燃盡了,起居室的厚窗簾拉上了,但她能夠憑直覺在黑暗中前進。她在扶手椅、擱腳凳、桌子和沙發(fā)之間靈活地穿行,一下子就準確地摸到電燈的棱紋開關(guān)。這里本可以成為她的家的。
燈光亮起,她看到自己小時候那些熟悉的破舊家具,褪色的淡紫墻紙,上面有絲綢一樣的紋理。瓷器柜里裝滿了她母親的玩具娃娃,它們的眼睛一眨不眨,依然讓她覺得脖子后面發(fā)涼。這些東西都需要她清走。她難過嗎?不,趕了一天的路,她只覺得累?!昂芏嗳硕加X得難以勝任這項工作?!钡诙煸绯?,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告訴她。他給了她一個公司的電話號碼,他們專門幫客戶打理需要賣掉的房子。食尸鬼,瑪麗琳想。真是個貼心的服務(wù),清理死者的房子,把他們的一生扔進垃圾桶,再把垃圾桶拖到馬路邊上。
“謝謝,”她抬起下巴,“我還是自己處理好了。”
但是,當她試圖整理母親的遺物時,卻找不出自己想要留下的東西。她母親的金戒指,她的十二件瓷器套裝,瑪麗琳的父親送她母親的珍珠手鐲:這是她父母的失敗婚姻的紀念物。她嚴肅莊重的毛衣和鉛筆裙、手套和裝在帽盒里的帽子。它們本來是和一套束腰的衣服搭配的,瑪麗琳有些不忍心扔掉。她的母親很喜歡那套瓷器娃娃,它們一律面無表情,頭上的假發(fā)是馬毛做的。一群冷眼旁觀的小陌生人?,旣惲沾蜷_相冊,想找一張自己和母親的合影,卻發(fā)現(xiàn)沒有。只有瑪麗琳上幼兒園時梳著馬尾辮的照片;瑪麗琳參加學校派對,頭上戴著紙王冠;高中的瑪麗琳站在圣誕樹前,這張是用珍貴的柯達彩色膠片拍的。她翻了三本相冊,連她母親的一張單人照都找不到,她母親像根本沒有存在過一樣。
她難過嗎?她的母親根本無處可尋,她又怎么會難過?
隨后,她在廚房里發(fā)現(xiàn)了母親的《貝蒂·克羅克烹飪書》,開裂的書脊曾經(jīng)修補過兩次,用思高膠帶粘著。在“餅干”部分的第一頁,引言旁邊的空白處有一條線,瑪麗琳上大學的時候,會用這種線標出書上的重點。這段話并非制作餅干的說明。餅干罐里一定要有餅干!這段寫著,難道除此之外,還有更能表現(xiàn)家庭友好氣氛的東西嗎?就是這些話。她母親覺得,需要把它們當作重點劃出來。瑪麗琳瞥了一眼柜臺上奶牛形狀的餅干罐,想看看它是不是空的,結(jié)果越是打量,越不確定自己曾經(jīng)見過這件東西。
她翻到其他章節(jié),尋找更多的鉛筆線。在“派”的部分,她發(fā)現(xiàn)了一條線:如果你想取悅男人——烤個派吧。但是,一定要做得完美。下班回家后從未吃過南瓜派或者蛋奶派的男人是多么的可憐?。≡凇暗暗幕九腼儭辈糠謩澇龅木渥邮牵耗慵薜哪腥藭浪矚g吃什么樣的蛋。他可能不喜歡你做的蛋,所以,一位好妻子,應(yīng)該掌握蛋的六種基本烹飪方式。她想象著母親咬著鉛筆頭讀到這里,然后認真地劃下來,希望能夠記住的樣子。
你將發(fā)現(xiàn),你的色拉制作技巧,決定著全家的生活質(zhì)量。
除了烤面包,還有什么能讓你對自己如此滿意?
貝蒂的腌菜!愛麗絲姑姑的桃子蜜餞!瑪麗的薄荷醬!除了架子上盛著這些東西的閃亮的罐子和玻璃瓶,還有什么能給你更深的滿足感?
烹飪書封底印著貝蒂·克羅克的照片,太陽穴那里有些淺淡的灰色條紋,前額的頭發(fā)向后卷曲,仿佛是被她挑起的眉弓頂回去的。乍一看,還真有點像瑪麗琳的母親。還有什么能給你更深的滿足感?她母親當然會說:沒有,沒有,沒有。懷著對母親尖銳而痛苦的同情,她想。她母親夢想著過上金光閃閃、縈繞著香草味道的生活,最后卻孤獨終老,像一只困在這座空蕩蕩的小房子里的可憐蒼蠅。女兒離開了她,除了書上的鉛筆劃痕,她生命的印跡無處可尋。她難過嗎?她憤怒。憤怒于母親人生的渺小?!斑@個?!彼龤鈶嵉叵?,摩挲著烹飪書的封面:只有這個是我需要記住的,我只需要保留這個。
第二天早晨,她給殯儀館工作人員推薦的房屋清理公司打電話,對方派來兩個穿藍色制服的人。他們像看門人一樣,胡子刮得干干凈凈,謙恭有禮,兩人同情地看著她,但沒說“節(jié)哀順變”之類的話。他們以搬家工人的專業(yè)效率迅速把瓷娃娃、碗碟和衣服打包進紙箱,用棉襯墊裹住家具,挪到卡車上?!八鼈円ツ睦锬??”瑪麗琳懷抱著烹飪書想,“那些床墊、照片、清空了的書架?”去人死后去的地方,一切都將歸向那里,遠去,消失,離開你的生活。
晚餐時間之前,他們就清空了房子。其中一人朝瑪麗琳抬抬帽檐,另一個沖她禮貌地點點頭。然后,他們就走出門廊,發(fā)動了外面的卡車。她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胳膊下面夾著烹飪書,檢查有沒有落下的東西,但他們清理得很徹底。拿下了墻上的照片后,她的舊房間簡直面目全非,難以辨認。她童年時代的唯一印記只剩下圖釘留在墻紙上的小洞,除非你知道它們原本在哪里,否則根本找不到。順著敞開的窗簾望出去,她什么也看不見,只有昏暗的窗玻璃和燈光照耀下她那模糊的臉。她離開時,在起居室逗留了一下,地毯上還有椅子腿壓出的小坑,原本是壁爐架的地方只剩下光光的墻面上的一條直線。
她上了高速路,朝著俄亥俄州、朝家中駛?cè)?。那些空房間不停地在她腦海中冒出來。她心神不安地把這些畫面甩到一邊,更加用力地踩下油門。
出了夏洛特斯維爾,車窗上出現(xiàn)了雨點。西弗吉尼亞走到一半,雨下大了,蓋住了整個擋風玻璃。瑪麗琳停在路邊關(guān)掉引擎,雨刷停止了清掃,玻璃上留下兩條痕跡。時間是凌晨一點多,路上沒有別的人。前方?jīng)]有汽車尾燈,后視鏡里也看不到頭燈,只有成片的農(nóng)田在路的一側(cè)綿延。她關(guān)掉自己的車燈,靠在椅背上,這場雨下得真是痛快,她感覺自己好像傾盡全力地哭了一場。
她又想起了那座空房子,那些一生積攢下來的東西,現(xiàn)在恐怕已經(jīng)進了舊貨店或者垃圾場。她母親的衣服可能穿在了陌生人身上,戒指套上了陌生人的手指。只有放在前排座位上的那本烹飪書幸存了下來。它是唯一值得保留的東西,瑪麗琳提醒自己,那座房子里唯一留下母親印跡的東西。
她如夢如醒,似乎有人在她耳邊叫喊:你母親死了,最終,唯一值得紀念的就是她烹調(diào)的食物?,旣惲諔n心忡忡地想起她自己的人生:一連幾個小時準備早飯、晚飯,把午飯放進干凈的紙袋。給面包片抹花生醬需要那么長時間嗎?做雞蛋需要那么長時間嗎?單面煎的給詹姆斯,煮熟的給內(nèi)斯,炒雞蛋給莉迪亞。一位好妻子,應(yīng)該掌握蛋的六種基本烹飪方式。她難過嗎?是的。她難過。為雞蛋難過。為一切難過。
她打開車門,來到馬路上。
車外的噪音震耳欲聾,仿佛有幾百萬顆彈珠砸在錫皮屋頂上,幾百萬個廣播電臺同時發(fā)出嘶啞空白的背景音。她關(guān)上車門的時候已經(jīng)全身濕透了。她掀起頭發(fā),低下頭,雨水向下流在皮膚上,傳來刺痛的感覺,她斜靠在冷卻罩上,展開雙臂,讓雨滴刺遍全身。
決不,她對自己發(fā)誓,我決不能活得像她那樣。
她聽到腦袋下方傳來水滴敲打鋼板的聲音,仿佛細小的掌聲,幾百萬雙手在為她鼓掌。她張開嘴,讓雨水流進嘴里,睜大眼睛,直視著傾盆而下的雨簾。
她脫下上衣、裙子、長襪和鞋,濕漉漉地堆在烹飪書旁邊,好似一攤?cè)诨谋苛堋S陝葑冃×?,光腳踩著的油門踏板質(zhì)感堅硬。她發(fā)動車子,從后視鏡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看到自己如此赤裸和狼狽,她沒有覺得尷尬,反而贊賞地審視著自己白色內(nèi)衣映襯下更加蒼白閃光的皮膚。
決不,她再次想到,我決不能活得像她那樣。
她驅(qū)車鉆進夜幕,朝著家的方向開去,貼在她脖子后面的頭發(fā)緩緩地流下了眼淚。
留在家里的詹姆斯任何一種雞蛋的烹飪方式都不會。每天早晨,他都給孩子們麥片當早餐,然后發(fā)給每人三十美分,讓他們中午在學校里自己買飯?!皨寢屖裁磿r候回家?”內(nèi)斯玩著他的電視餐盒上的錫紙,每天晚上都會問起。他母親出門還不到一個星期,他又想吃水煮蛋了。“快回來了。”詹姆斯回答?,旣惲諞]留下她母親家的電話號碼,而且,反正那個號碼很快就要取消?!半S時都會回來的。我們這個周末干點什么,嗯?”
他們決定到游泳池學蛙泳。莉迪亞還沒學過游泳,所以,詹姆斯下午把她寄放在街對面的艾倫夫人家。過去的一周,他一直想和內(nèi)斯度過一些父子獨享的時間。他甚至想好了游泳課的開場白:胳膊一直放在水下,向外蹬腿,像這樣。雖然詹姆斯本人在高中時是游泳運動員,但他沒有得過獎牌;當其他人鉆進獲獎?wù)叩能嚴?,去享用漢堡和奶昔以示慶賀時,他只能獨自回家?,F(xiàn)在,詹姆斯覺得內(nèi)斯可能具備同樣的游泳天賦,雖然他個子矮,但身體結(jié)實強壯。去年夏天的游泳課上,內(nèi)斯學會了自由泳和漂浮,已經(jīng)能游著從水底穿過游泳池。詹姆斯覺得,到了高中,內(nèi)斯就會成為游泳隊的明星、獎牌的包攬者、游泳比賽的王牌。贏得比賽之后,他將開車請大家吃飯——或者去做七十年代孩子們喜歡做的事情來慶祝。
那個星期六,他們來到泳池邊,淺水區(qū)全是些玩“馬可波羅”的孩子;深水區(qū)有兩個劃水的大人。還沒有地方練習蛙泳。詹姆斯推推兒子:“先進去和大家玩,等著泳池空出來?!?/span>
“非得去嗎?”內(nèi)斯擺弄著毛巾的邊緣。那群孩子里面,他就認識杰克。杰克家搬到街上才一個月。雖然那時內(nèi)斯還沒開始討厭杰克,但已經(jīng)感覺到他們不會成為朋友。七歲的杰克長得又高又瘦,滿臉雀斑,膽大妄為,目空一切。詹姆斯對小孩子之間的氣氛并不敏感,兒子的羞怯和遲疑激怒了他,他心目中的那個自信的年輕人一下子縮小成緊張的小男孩,瘦弱、矮小、像個駝背一樣畏畏縮縮。盡管他不愿承認,內(nèi)斯——那個扭著腿,一只腳踩在另一只腳上的小家伙——讓他想起了自己這么大的時候。
“我們是來游泳的,”詹姆斯說,“艾倫夫人看著你妹妹,好讓你能學習蛙泳,內(nèi)斯。不要浪費大家的時間?!彼昧ψУ魞鹤邮种械拿恚瑘詻Q地領(lǐng)著他走向水池邊,緊逼著他,直到兒子滑進水里。他隨后在池邊的空地上坐下來,把別人扔在那里的腳蹼和護目鏡推到一邊。這對他有好處,詹姆斯想。他需要學學怎么交朋友。
內(nèi)斯和其他孩子繞著一個女孩游,她正在閉著眼睛捉人。他用腳尖踩著水,以便讓腦袋浮在水面之上。詹姆斯花了幾分鐘才認出杰克,霎時,充滿嫉妒的羨慕涌上心頭。杰克游得很棒,姿態(tài)從容自信,動作優(yōu)美,在孩子群中非常顯眼。他一定是自己走過來的,詹姆斯想;春天的時候,薇薇安·艾倫一直在八卦珍妮特·伍爾夫的瑣事,比如她去醫(yī)院上班,把杰克獨自留在家里什么的。也許我們可以開車送他回家,詹姆斯想,他母親下班之前,他可以在我們家玩。他將成為內(nèi)斯的好朋友、理想的學習榜樣。他甚至設(shè)想內(nèi)斯和杰克形影不離,在后院玩輪胎秋千、到街上騎自行車的情景。詹姆斯上學的時候,根本不好意思請同學到家里玩,怕他們認出自己的母親是食堂幫廚,或者發(fā)現(xiàn)他父親是擦走廊的保潔員。而且,他們家也沒有院子。也許他們可以假扮海盜,杰克是船長,內(nèi)斯當大副。還可以扮演警長和副警長、蝙蝠俠與羅賓之類的。
等詹姆斯回過神來,他發(fā)現(xiàn)內(nèi)斯成了“捉人者”。但情況有些不對勁。別的孩子都游到池邊去了,他們紛紛忍著笑鉆出水面,爬到岸上。內(nèi)斯閉著眼睛,一個人漂浮在池水中央轉(zhuǎn)著小圈,雙手在水中探路。詹姆斯聽到他說:“馬可。馬可。”
“波羅。”別的孩子叫道,他們圍著淺水區(qū)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把手伸進水里撲騰,循著水聲,內(nèi)斯從一邊挪到另一邊?!榜R可。馬可?!彼穆曇衾锿赋隽税г沟膭屿o。
這不是針對兒子個人的,詹姆斯告訴自己。他們一直是這么玩的;他們只是在玩游戲。只是在胡鬧而已。不關(guān)內(nèi)斯什么事。
然后,一個稍大一點的女孩——也許十一二歲——喊道:“中國佬找不到中國啦!”其他孩子哈哈大笑。詹姆斯的心猛地一沉。水池里的內(nèi)斯不動了,胳膊漂在水面上,不知道該不該繼續(xù)。他展開一只手,隨后又默默握緊。
水池邊,他的父親也不知該如何是好:把孩子們趕回水里?戳穿他們的陰謀?或者告訴兒子該回家了?這樣內(nèi)斯就會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水里只有他一個人。泳池里的氯氣味道侵蝕著詹姆斯的鼻腔,非常難受。這時他看到,水池的另一頭有個模糊的人影無聲地滑進水中,游向內(nèi)斯,一顆淺棕色的腦袋冒出水面:杰克。
“波羅?!苯芸私械?。他的聲音在瓷磚墻壁上回響:“波羅。波羅。波羅?!眱?nèi)斯松了一口氣,有點眩暈地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猛撲過去,杰克沒有動,邊踩水邊等著,直到內(nèi)斯抓住他的肩膀。那一個瞬間,詹姆斯看到兒子臉上閃現(xiàn)出純粹的喜悅,懊惱的表情一掃而空。
內(nèi)斯睜開眼睛,得意的神情立刻不見了,他看到其他孩子都蹲在池邊笑他,水池里只有杰克在他眼前,正朝他咧著嘴笑。內(nèi)斯覺得那是奚落的笑容:只是逗你玩玩而已。他把杰克推到一邊,潛進水中,一口氣游到池邊,徑直上岸向門口走去,他沒抖去身上的水,連眼睛上的水也不擦,就那么讓它順著臉頰流下來,所以,詹姆斯根本看不出他哭了沒有。
內(nèi)斯在更衣室里一言不發(fā),他拒絕穿衣服和鞋。詹姆斯第三次把他的褲子遞過去時,內(nèi)斯用力踢了更衣櫥一腳,上面出現(xiàn)一個凹痕。詹姆斯回頭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杰克正從泳池區(qū)透過門縫朝里看。他覺得杰克可能想說點什么,也許是道歉,然而,那孩子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注視著他們。內(nèi)斯根本沒有看到杰克,他徑直走進大廳,詹姆斯卷起他們的東西跟在后面,門在身后自動關(guān)閉。
他有點想把兒子攬進懷里,告訴他,自己明白他的感受。雖然已經(jīng)過去了近三十年,他依然記得勞埃德的體育課。一次換衣服的時候,等他對付好難穿的襯衣,卻發(fā)現(xiàn)擱在長凳上的褲子不見了,其他人則早已穿好衣服,把體育課的制服和運動鞋塞回了櫥柜。詹姆斯只好踮著腳尖回到體育館,拿背包擋住裸露的雙腿,尋覓體育老師蔡爾德先生。這時,鈴聲響了,更衣室里已經(jīng)沒人了。十分鐘后,穿著內(nèi)褲的他終于找到了蔡爾德。原來,他的褲子被人打了個結(jié),系在洗手池下面的水管上,褲腳沾著幾團灰球。“可能是和別人的東西混在一起了,”蔡爾德先生說,“快去上課吧,李,要遲到了?!闭材匪怪?,這并非偶然。自那以后,他就養(yǎng)成了習慣,先穿褲子,再穿襯衣。他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卻一直記憶深刻。
所以,他想要告訴內(nèi)斯,自己理解他的心情:被戲弄的屈辱,無法合群的挫敗感。同時,他還想搖晃兒子,扇他一巴掌,硬把他逼成不同的人。后來,當內(nèi)斯因為“太瘦”不能參加橄欖球隊,“太矮”不能打籃球,“太笨”不能打棒球,只能靠讀書、研究地圖、玩望遠鏡來交朋友的時候,詹姆斯就會想起那天下午在游泳池發(fā)生的事。這是兒子第一次失望,也是他的父親之夢遭受的第一次和最痛苦的一次打擊。
盡管如此,那天下午,他還是默許內(nèi)斯跑回他的房間,用力關(guān)上門。晚飯時,他端著索爾斯伯利牛肉餅去敲門,內(nèi)斯沒回應(yīng)。下樓后,詹姆斯同意抱著莉迪亞坐在沙發(fā)上,和她一起看《杰基·格黎森秀》。他能說些什么安慰兒子呢?“情況會好起來的?”他不想撒謊。還是把這件事忘了吧。星期天早晨,瑪麗琳回到家,發(fā)現(xiàn)內(nèi)斯悶悶不樂地坐在早餐桌前,詹姆斯擺了擺手,簡短解釋道:“昨天一群孩子在游泳池逗他玩,他需要學會接受玩笑?!?/span>
內(nèi)斯憤怒地盯著父親,但詹姆斯一心回想著那句嘲笑“中國佬找不到中國啦”,沒注意兒子的目光,瑪麗琳也沒看到,她正忙著把碗和麥片盒擺在桌上。憤慨的內(nèi)斯終于打破了沉默,“我要水煮蛋。”他強硬地要求道。然而,出乎大家意料,聽到這句話后,瑪麗琳竟然哭了起來,最后,他們只得順從地接受了麥片。
但全家人都明白,瑪麗琳發(fā)生了變化,她一整天的情緒都不好。晚飯時,雖然大家都想吃烤雞、肉糜或者燉菜——受夠了加熱食品的他們希望吃到真正意義的飯菜,但是,瑪麗琳卻打開一個雞湯罐頭和一罐圓形意面。
第二天早晨,孩子們上學后,瑪麗琳從梳妝臺抽屜里拿出一張字條,湯姆·勞森的電話號碼還在上面,淡藍色的大學信紙映襯著黑色的字跡,非常刺眼。
“湯姆?”對方接起電話,瑪麗琳說,“勞森博士,我是瑪麗琳·李?!币妼Ψ?jīng)]反應(yīng),她補充道,“詹姆斯·李的妻子,我們在圣誕節(jié)派對上見過,我們談過我去你實驗室的事?!?/span>
對方沉默了一下,接著,瑪麗琳驚訝地聽到了笑聲?!皫讉€月前,我雇了一個本科生?!睖贰谏χf,“我不知道你是認真的,因為你還有孩子和丈夫要照顧。”
瑪麗琳沒再多問就掛了電話。她在電話旁站了很長時間,眼睛望著廚房窗外。外面已經(jīng)沒有了春天的感覺,風又干又硬,日漸升高的氣溫讓院子里的水仙花低下了頭,莖稈殘破,無精打采地趴伏著,黃色的花瓣已然凋謝。瑪麗琳抹了一下桌子,拿來報紙開始做填字游戲,想要忘掉湯姆·勞森忍俊不禁的語氣。報紙粘在潮濕的木頭桌面上,寫下第一個答案時,她的筆尖穿透了紙面,在桌子上留下一個藍色的“A”字。
她摘下掛鉤上的車鑰匙,拿起放在門邊的挎包。起初,她告訴自己說,她只是出去透透氣。盡管外面挺冷,她還是放下車窗,繞著湖邊轉(zhuǎn)圈,一圈,兩圈,微風掀起她的頭發(fā),灌進她脖子后面。你還有孩子和丈夫要照顧。她茫然地開著車,橫穿米德伍德,經(jīng)過大學、雜貨店、旱冰場,等她發(fā)現(xiàn)自己轉(zhuǎn)進了醫(yī)院的停車場,才意識到自己一直打算到這里來。
瑪麗琳走進候診室的角落里坐著。有人在粉刷房間——墻壁、天花板、門——刷成具有鎮(zhèn)靜效果的淡藍色。白帽白裙的護士像云朵一樣穿梭往來,攜帶著胰島素注射器、藥瓶和紗布。護工們推著午餐車走過。還有醫(yī)生,他們從容不迫地大步穿過喧鬧的人群,猶如噴氣式飛機沉穩(wěn)地劃過天空。他們在哪里出現(xiàn),人頭就往哪個方向攢動。焦慮的丈夫們、歇斯底里的母親們、猶豫不決的女兒們隨著醫(yī)生的走近紛紛起立。瑪麗琳注意到,他們都是男的:肯戈爾醫(yī)生、戈登醫(yī)生、麥克勒納醫(yī)生、斯通醫(yī)生。她是怎么會覺得自己也能成為他們的一員的呢?簡直如同貓變老虎一樣,門都沒有。
這時,急診室的兩扇門敞開了,一個深色頭發(fā)的瘦削身影出現(xiàn),發(fā)髻挽在腦后?,旣惲找粫r間沒弄明白這個女人是干嗎的?!拔闋柗蜥t(yī)生?!币粋€護士叫道,舉起柜臺上的一個記事板。伍爾夫醫(yī)生穿過候診室,接過記事板,她的高跟鞋敲打著地氈。自從珍妮特·伍爾夫一個月前搬過來,瑪麗琳只見過她一兩次。她聽說珍妮特·伍爾夫在醫(yī)院工作——薇薇安·艾倫趴在花園的籬笆上小聲告訴她,伍爾夫經(jīng)常在醫(yī)院值夜班,對兒子放任不管,結(jié)果,他成了野孩子。但瑪麗琳以為伍爾夫是個秘書或者護士,而眼前這個優(yōu)雅的女人,年齡不比她大,個子高挑,身材苗條,穿著黑色的寬松長褲,醫(yī)生的白大褂,不可能是那個伍爾夫。這個伍爾夫醫(yī)生,脖子上掛著聽診器,好似一條銀光閃閃的項鏈,正手法嫻熟地檢查著一個工人青腫的手腕。只聽她清晰自信地對診室另一頭說:“戈登醫(yī)生,我能和你談?wù)勀愕牟∪说那闆r嗎?”戈登醫(yī)生放下他的記事板,走了過來。
這超乎她的想象。大家都在重復那個稱呼,像念咒一樣。伍爾夫醫(yī)生。伍爾夫醫(yī)生。伍爾夫醫(yī)生。拿著青霉素的護士說:“伍爾夫醫(yī)生,我有個小問題。”路過的護工說:“早上好,伍爾夫醫(yī)生?!弊畈豢伤甲h的是,其他的醫(yī)生也說:“伍爾夫醫(yī)生,我能問一下你的看法嗎?”“伍爾夫醫(yī)生,二號房間有病人需要你?!敝钡竭@時,瑪麗琳才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這怎么可能?她怎么做到的?她想起母親的烹飪書:想讓某人開心嗎——烤個蛋糕吧!烤個蛋糕——開個派對??緜€蛋糕帶去派對??緜€蛋糕,只因為你今天心情好。她想起母親攪拌奶油和糖、篩面粉、給烤盤涂油的樣子。還有什么能給你更深的滿足感?珍妮特·伍爾夫大步流星,穿過醫(yī)院候診室,她的外套是那么的白,白得閃閃放光。
對她來說,當然是可能的,她沒有丈夫。她放任兒子成為野孩子。沒有丈夫,沒有孩子,也許這樣就有可能了?!拔以疽材茏龅降摹!爆旣惲障?,這句話像拼圖一樣拼湊到一起,敲打著她的神經(jīng),她認為它時態(tài)正確,并沒有什么語法錯誤,她只是錯過了機會而已。淚珠滾下她的臉龐。不,她突然想,應(yīng)該是“我能做到”。
然后,令她覺得既尷尬又恐懼的是,珍妮特·伍爾夫出現(xiàn)在她面前,熱情地朝坐在椅子上的瑪麗琳彎下腰。
“瑪麗琳?”她說,“你是瑪麗琳,對嗎?李太太?”
瑪麗琳不知如何回答,她機械地說:“伍爾夫醫(yī)生。”
“你怎么了?”伍爾夫醫(yī)生問,“你病了嗎?”從現(xiàn)在的角度看,她的臉驚人地年輕,透過粉底,還看得到她鼻子上的雀斑。她的手輕柔地搭在瑪麗琳肩膀上,沉穩(wěn)堅定,她的微笑亦是如此?!耙磺卸紩闷饋淼??!边@些動作似乎在說。
瑪麗琳搖搖頭,“不,不,沒事?!彼ь^看著珍妮特·伍爾夫,“謝謝你?!彼母兄x是真心的。
第二天晚上,吃完意大利餃子罐頭和蔬菜湯罐頭,她心中形成了一個計劃。她繼承了母親的全部存款,足夠支持幾個月,等她母親的房子賣掉,她會得到更多的錢,足夠支持幾年,至少。在一年內(nèi),她就能拿到學位。這將證明她仍然能做到?,F(xiàn)在還不晚。然后,她就申請就讀醫(yī)學院。只不過比原計劃晚了八年而已。
趁孩子們還沒放學,她開車一個小時,來到托萊多城郊的社區(qū)大學,報了有機化學、高級統(tǒng)計學、解剖學三門課:這是她大學最后一個學年的課程計劃。第二天,她又開車過來,在校園附近租了一套帶家具的小公寓,五月一日就能搬進來。還有兩周。每天晚上獨自一人時,她就讀那本烹飪書,回想母親渺小、孤獨的一生?!澳悴幌胍@樣的生活,”她提醒自己,“你的人生不止如此?!辈挥脫睦虻蟻喓蛢?nèi)斯,她一遍一遍地對自己說,盡量不去想別的。詹姆斯會替我分擔的。她去弗吉尼亞辦事時,他不是處理得很好嗎,所以,她的夢想是有可能實現(xiàn)的。
在寂靜的黑暗中,她把大學時的課本裝進紙箱,把紙箱運進閣樓,做好了準備??斓轿逶碌臅r候,她每天都準備豐盛的飯菜——瑞典肉丸、俄式炒牛柳絲、皇家奶油雞——都是詹姆斯和孩子們最喜歡的,也是母親教給她的。她給莉迪亞烤了一個粉色的生日蛋糕,允許她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五月的第一天,星期天的晚餐結(jié)束后,她把剩菜裝進保鮮盒,放入冰箱。她烤了很多餅干。“你好像在為大饑荒做準備一樣?!闭材匪剐χf。瑪麗琳也朝他微笑,不過是假笑,那些年里,她一直對母親這么笑——對著你的耳朵,扯起你的嘴角,嘴不要張開,別人很難看出這是假笑。
那天晚上,她在床上摟著詹姆斯,親吻他的脖頸兩側(cè),緩緩褪下他的衣服,像他們年輕時一樣。她試著記住他背部的曲線和脊柱底端的凹陷,仿佛他是一處她再也領(lǐng)略不到的風景,想到這里,她哭了起來——最初是沉默地哭,后來,隨著身體間的不斷碰撞,她哭得更加厲害。
“你怎么了?”詹姆斯小聲問,摸著她的臉,“怎么回事?”瑪麗琳搖搖頭,他把她拉近一點,他們的身體又濕又黏。“沒關(guān)系,”他親親她的額頭,“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span>
早晨,瑪麗琳埋在被單下,聽詹姆斯穿衣服。他拉上褲子拉鏈,扣好皮帶。即便是閉著眼睛,她也能想象出他豎起衣領(lǐng)、徒勞地想要撫平那撮頭發(fā)的樣子。這么多年來,正是這撮頭發(fā)讓他看上去一直有點像個學生。他過來吻別她的時候,她還是閉著眼睛,因為她知道,要是睜開眼看他,眼淚就會再一次流出來。
后來,她在車站跪在人行道上,親了內(nèi)斯和莉迪亞的臉,不敢直視他們的眼睛?!耙煤玫模彼嬖V他們,“聽話,我愛你們?!?/span>
校車沿著湖岸消失后,她去了女兒的房間,又去了兒子房間。她從莉迪亞的梳妝臺上拿走一只櫻桃色的塑料發(fā)夾,上面有朵白花。這發(fā)夾有一對,但莉迪亞很少戴這只。她從內(nèi)斯床底下的雪茄盒子里拿走一只彈珠,它并非他的最愛——他最愛的那一只彈珠深藍色底,點綴著白斑點,好像天上的星星——這只彈珠顏色更深一點,內(nèi)斯叫它們“奧利”。她還從詹姆斯在她大學時代常穿的那件舊大衣的翻領(lǐng)下面剪下一顆備用紐扣?,旣惲瞻堰@三樣紀念品塞進衣袋——后來,她最小的孩子也繼承了她的這個習慣,但瑪麗琳從未向漢娜或者任何人提起過今天的舉動。這些東西都算不上珍貴,并非主人的最愛,找不到它們的話,主人會悵然若失,但不會難過?,旣惲针S后從閣樓拿出她藏起來的紙箱,坐下給詹姆斯寫信。不過,這樣的信該怎么寫呢?不能用她自己的信紙,好像把他當成了陌生人,更不能寫在廚房的便箋本上,像寫購物清單一樣隨便。最后,她從打字機上扯下一張白紙,拿著筆坐下來。
我意識到,我現(xiàn)在的生活并不快樂。我頭腦里總是憧憬著另一種生活,但實際情況卻事與愿違?,旣惲疹澏吨舫鲆豢跉猓业倪@些感受在心底壓抑了很久,但是現(xiàn)在,重新造訪我母親的屋子之后,我想到了她,意識到我再也不能繼續(xù)壓抑下去了。我知道,沒有我,你也可以過得很好。她頓了一下,想說服自己這些字句都是真的。
我希望你能夠理解我為什么不得不離開。希望你能原諒我。
瑪麗琳拿著圓珠筆坐了很長時間,不知道該怎么收尾。最后,她把這張紙撕成碎片,扔進廢紙簍,決定還是直接走人為好,消失在他們的生活中,假裝從未出現(xiàn)過。
下午放學后,內(nèi)斯和莉迪亞發(fā)現(xiàn)母親沒來車站接他們,他們回到家,發(fā)現(xiàn)門沒鎖,房子里沒有人。兩小時后,他們的父親回到家,發(fā)現(xiàn)孩子們坐在前門臺階上,似乎害怕獨自待在房子里。他問內(nèi)斯:“你說的‘走了’是什么意思?”因為內(nèi)斯只會重復這兩個字:“走了?!边@是他唯一知道的答案。
莉迪亞倒是什么也沒說,父親給警察和所有鄰居打了電話,但忘記了做晚飯和送孩子上床睡覺。警察來做筆錄的時候,她和內(nèi)斯已經(jīng)在起居室地板上睡著了。半夜時,莉迪亞在自己的床上醒來——是父親把她放上去的——腳上還穿著鞋。她起身去摸索母親在圣誕節(jié)時送給她的日記本。終于發(fā)生了重要的事情,值得她記錄的事情。但她不知道該怎么解釋這件事,為什么短短一天之內(nèi)一切都變了樣,為什么她如此珍愛的人前一分鐘還在那里,下一分鐘就“走了”。 作者:伍綺詩(Celeste Ng)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州和俄亥俄州長大,父母均為科學家的她,是香港移民第二代。在出版《無聲告白》前,她已寫作多年,小說及散文作品多見于各類文學期刊雜志。 |
|
來自: 昵稱41394888 > 《無聲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