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 者 石 箏 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2013級本科生
《大明王朝1566:嘉靖與海瑞》(以下簡稱“《大明王朝》”)重播了。十年前,它塑造出栩栩如生的宦官群像,他們的幸與不幸,都在帝王一念之間,便是“金杯共汝飲,白刃不相饒”。
十年后,《大明王朝》當中的宦官楊金水再度于裝瘋?cè)曛?,被呂芳從道觀中接走。在咆哮的河水旁,這個早已滿頭銀發(fā)的中年人仰天長嘯,將多年壓抑心中的痛苦宣泄而出時,觀眾內(nèi)心的唏噓自是不必贅述——且與十年前別無二致。
歷史的縱深里,這一切如今看來已很稀缺的氣質(zhì),將《大明王朝》打磨成一部十年后依然熠熠生輝的“良心之作”。
宦官是大明王朝一大標志性的政治群體,其用事之久、氣焰之盛,異于前代。然而,諸多作品中,這些“閹黨佞人”都近乎一個模板:位高權(quán)重者,多滅絕倫常、心狠手辣;位卑言輕者,亦品行卑劣、貪婪無度——只為在懲惡揚善的主題下,以其之“惡”,襯托忠臣義士之“善”。
但在《大明王朝》中,他們卻一反扁平的紙面形象,成為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真正意義上的完整的“人”。從貫穿始終的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呂芳,到不過兩集便退場的河道監(jiān)管李玄,都有著各自完整的人物線索。他們不是劇中的核心人物,卻無一不是成功的立體人物。
李玄是江南織造局總管太監(jiān)楊金水的干兒子,負責監(jiān)修新安江大堤。他在全劇中戲份極輕,只出場了三次,足以被稱為配角中的配角。他膽小、怕死、聽話,懂得政治,卻在大局中無能為力,在即將被犧牲之前,他清楚地知道“我這條命本是干爹的,愿不愿也由不得我”,他渴慕與楊金水“對食”的織造局眷戶蕓娘的美色,因此在被蕓娘服侍后心甘情愿地走上刑場。
臨刑前,這個喝得大醉的太監(jiān)竟就忽然唱起了“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作為宦官,他對男女之事的欲望只在死前得以絕望地展現(xiàn),即使這種悲壯顯得滑稽而又荒誕,卻令人不免為之一嘆。
李玄見蕓娘
由演員王勁松飾演的太監(jiān)楊金水,被譽為“中國近三十年第一太監(jiān)”,如此稱贊并不過分。楊金水作為皇家體面的象征,一切行為準則建立在維護“皇上的圣名”之上,即使以九縣百姓的性命為賭注也在所不惜。
他既是皇帝政令堅決的執(zhí)行者,又是官場八面玲瓏的斡旋者。在海瑞出場之前,楊金水幾乎掌控了整個浙江政局的運轉(zhuǎn),莫說下級官員,甚至同級官員也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間,即便浙直總督胡宗憲親自出馬,也只能與之相頡頏。在織造局事情敗露,浙江通倭大案陷入無可挽回的境地后,他又義無反顧地自我犧牲,裝瘋賣傻,隱忍三年,以免牽連皇帝與內(nèi)廷。其思慮之深,眼界之廣,雷厲風(fēng)行之殺伐決斷,絲毫不遜色于同朝官員。
而在政客身份之外,楊金水也不乏交際中的忠義情誼,他視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呂芳如同父親恩公,處處維護;又與織造局商人沈一石惺惺相惜,甚至給了他的“對食”蕓娘一個清白身份,使之重新嫁人。他曾經(jīng)春風(fēng)得意,在局變后又遭人落井下石,淪為囚徒,以呂芳的話來說,他“好起來比誰都好,壞起來比誰都壞”。他既非大忠大義,也并非大奸大惡,如此復(fù)雜多面的宦官形象,加之王勁松頗有風(fēng)度的演繹,的確能用“前所未有”稱道。
作為宦官二十四衙門中的首席衙門,司禮監(jiān)是宦官系統(tǒng)中權(quán)勢最高者。劇中司禮監(jiān)先后兩任掌印太監(jiān)——呂芳與陳洪,代表了宦官內(nèi)部的兩種手腕、兩種傾向、兩種為人處世的方式。
俗話說“伴君如伴虎”,在四十年的伴君生涯中,作為嘉靖的心腹,呂芳的政治智慧不得不讓人由衷贊嘆,作為一個宦官,他幾乎達到了儒家所說“中庸”的最高境界。呂芳為人隨和親切,又老成持重,不失威嚴;他深懷城府,又宅心仁厚,懂得進退;他知天子,知百官,亦知百姓;他有忠,有信,亦有恕。他的溫和并非生而有之,而是由千錘百煉所致。他既是宦官們的“老祖宗”,是宦官群體的家長,又是皇帝的“好奴才”,是君主的知心人。
因為懂得思危、思退、思變,呂芳雖然兩次遭貶,卻成為政治傾軋中唯一全身而退的人物。而他與嘉靖皇帝之間牢不可破的主仆情誼,本應(yīng)在被發(fā)去給太祖守陵前的一句四十年來“知足了”中落下帷幕,卻又在嘉靖病重時忽而問“呂芳有書信來嗎?”中被猛然提起,二人情真意切,難能可貴,說是主仆,卻不妨說是暗流涌動中唯一可相互信任的知己。
呂芳拜別嘉靖
相對于呂芳的“真”,陳洪則以“假”致勝。他野心勃勃、鋒芒畢露、貪戀權(quán)貴,剛一上任,便發(fā)動了一場司禮監(jiān)內(nèi)部的大清洗,大力排除異己。因為不愿低呂芳一頭,甚而動怒責罰稱他為“二祖宗”的小太監(jiān)。他在嘉靖面前的善,與呂芳相比,更像是為討君主歡心的偽善,這讓他縱然使出渾身解數(shù),也無法得到嘉靖的完全信任。
而他之所以被重用,就在于他“狠”,敢下手,也下得去手。所以嘉靖將他當做一把殺人的刀,快刀斬亂麻,才收拾得了前任太監(jiān)呂芳收拾不了的爛攤子。但陳洪又顯得太過幼稚,如果說呂芳是不顯山不露水、“潤物細無聲”,那么陳洪則是雷聲大雨點小、狂風(fēng)掃落葉。他沒有多大的手段,單有震懾人的聲勢。
多變之秋,一把刀固然好用,卻也廉價、短暫,雖然沒有給出結(jié)局,他的下場早在嘉靖對太監(jiān)馮保的預(yù)言中被注定:“今后能殺陳洪的,大約就是此人?!痹诒姸嗷鹿僦?,陳洪最接近原初的宦官形象,又有所突破。他惡得有規(guī)矩、有法度,絕不超過皇帝的底線,他到頭來還是一場空的做作,回想起來,更像是尋求認同的無用的掙扎,甚而讓人有所悲憫。
宦官們因皇帝而活,為皇帝而死,離開皇帝,他們便不是“人”,依傍皇帝,他們便不是“我”。就如擂鼓,外表熱鬧,內(nèi)中寂寥。這些形象未必“真”,卻足夠“實”,未必全部脫胎自歷史,卻又不難在歷史乃至現(xiàn)實中尋出投射。
是以,他們有“惡”,卻并非僅為襯托忠臣義士之“善”而存在。他們令人矚目之處,也并不只在于他們的惡多么堪稱奇觀,而在于以其惡、缺憾乃至扭曲襯出這一片誕育“惡”的土壤。他們是扭曲的,但這樣的扭曲,細細究來,又不止是宦官的專屬——他們不止是帝王的擁躉,政治斗爭中運籌帷幄的執(zhí)纛者。他們同樣尊崇長幼尊卑的秩序、忠心誠意的交誼,同樣有著缺憾的愛情、無奈的友誼、勾心斗角的猜忌,這一切,同正常人,幾乎是別無二致的。
當今日的“熱門劇”將“出身微賤”作為反派的原罪,將反派的人生線索打上僭越與心機的烙印,又將“反殺反派”作為全劇的高潮,從反派的悲慘和被碾壓中榨出觀眾的快感,重看十年前的《大明王朝》,更能品出它的動容之處。編劇劉和平認為,文藝創(chuàng)作“首先要肯定這個人的自我存在價值”,在他的其他作品(如廣為人知的《雍正王朝》、《李衛(wèi)當官》與《北平無戰(zhàn)事》)中,看重“人”的創(chuàng)作自覺使上至主角下至邊緣人物,都無一不具有著深入人心的閃光點。
而執(zhí)導(dǎo)過《走向共和》與《人間正道是滄?!返膶?dǎo)演張黎,其對歷史另辟蹊徑的解讀、對人物多角度的詮釋,正與劉和平一拍即合,使得在厚重的時代感中,每個人物的命運都不約而同地同時具有個人與歷史的質(zhì)感。
此外,老戲骨們的傾情演出,更為本劇錦上添花。飾演楊金水的演員王勁松曾經(jīng)回憶當年拍攝的場景:“現(xiàn)場有一次看見倪大紅,朝服披掛,頭頂相冠,一臉老邁(當年他40多,扮演80多的嚴嵩),換機位調(diào)光位了,他仍然長跪不起,沒有人去打擾,大家都安靜地繞著他走。一個燈桿不小心碰著了他的帽翅,帽子被碰的略歪斜,他竟然一言不發(fā),以一個80多歲老年人的狀態(tài),緩緩舉手扶正帽子,復(fù)又長跪而下?!?/p>
《大明王朝》的“匠心”,使之在而今以大IP與演員顏值為賣點的時代彌足珍貴:所有演員簽全程、劇組中沒有不通讀劇本的人、工作人員甚至連燈光師傅對每一場的拍攝內(nèi)容都一清二楚。王勁松回憶道,劇組中并不熱鬧,也沒有約酒約飯,取而代之的是肅穆的寧靜。相較之下,宋方金在橫店“臥底”的經(jīng)歷幾可成為笑談:一整套“替身拍法”,包括摳像、頭套、背身,或者把焦距搞虛,根本不用演員就能拍。在這樣的生產(chǎn)線上,產(chǎn)出的只是“商品”,而不再是“藝術(shù)”,更遑論“有匠心的藝術(shù)”。
在這里,我們看到宦官們的缺憾并不在于某個器官,而是在于其心理:作為皇帝利益的捍衛(wèi)者,他們永遠人身依附于皇帝,“永遠只是奴才”,由此也永遠無法得到真正的自由——甚至并非宦官如此,在那個時代的剖面里,人人如此。這才是《大明王朝》最震撼人心之處。
猶記得,在呂楊二人退場前,呂芳說:“現(xiàn)在好了,咱們爺兒去給太祖爺守陵了,太祖爺也不會說話,也不會生氣,沒有人再算計咱們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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