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君湘靈與余居同里,生同庚[1],學(xué)同業(yè),其喜為詩同,其嗜酒同,飲灑既酣,其狂言震于廣座也同。余棄于時,而湘靈亦屢試不舉,為同遇;余生三子皆夭[2],而湘靈亦未有子息,為同病。人之不同,如其面,余與湘靈幾無不同矣。而亦有不同者,蓋湘靈之為人,余固嘗兄事焉;若其所為文章,則余方欲師事之而未能。此其不同也。 憶昔與湘靈同在京師,一日日已晡[3],湘靈過余施舍,余出酒看共酌。時余兄奉之亦在坐。湘靈被酒[4],意氣勃然,因遍刺當(dāng)時達官無所避。余驚怖其言。湘靈慷慨曰:“子以我為俗子乎!”余謝不敢。湘靈命酒連舉十余觴,大醉歡呼,發(fā)上指冠,已復(fù)悲歌出涕。余見湘靈言之哀,亦泣涕縱橫不自禁。湘靈乃指謂余兄曰:“彼乃同心者?!币虺銎淦缴柙娛居?。余讀之,風(fēng)翻云涌,而喉間氣郁不得舒,于是相對黯然,罷酒別去。忽忽二十年,則聞湘靈已老病,不復(fù)能遠游,或扁舟自放于九龍、三泖之間[5],間則歸里與縉紳之去位而里居者連為吟社[6],尋山釣水而已。嗟乎!以湘靈之才與其志,使其居于廟朝[7],正言謇諤[8],豈與夫世之此倡而彼應(yīng)者同乎哉!奈何窘琢浮堪[9],抱能不一施,遂為山澤之癯以老也[10]。 癸未之秋[11],湘靈橐其所為詩遺余數(shù)百里之外[12],使為之序。余誦湘靈之詩,循環(huán)往復(fù),益嘆湘靈年雖老,而少年英銳之氣不衰。此其必傳于世,世人之所共知,固不藉余言以增重。若其人之磊砢[13],不猶高出時俗人萬萬,則非余言莫之顯。雖然,后之人茍能讀湘靈之詩,亦可以想見其人矣。 注釋: [1]同庚:年齡相同。庚:年齡。[2]夭:夭亡,未成年而死。[3]晡((bū不陽平),黃昏。[4]被酒:中酒,喝醉了酒。[5]扁舟:小船。九龍:當(dāng)指福建九龍江。三泖(mǎo卯):湖名,在今上海市松江縣西、金山縣西北,湖分上、中、下三泖。這句意為在這一帶游山玩水。[6]縉紳:泛指有官職的人?!翱N”亦作“搢”,插的意思?!凹潯睘閹ё印Ef時作官要插笏紳。吟社:作詩的社團。[7]為大朝:指朝廷。[8]謇諤(jiǎn è簡餓):正直敢言。亦作“謇諤”。[9]窘蹶:窘困失意。湛:通“沉”。[10]癯(qú渠):瘦弱貧困。[11]癸未:乾隆二十八年(1763),作者時年六十五歲。[12]橐(tuó馱):袋子?!澳移渌鶠樵姟奔窗阉脑姼逖b在袋子里。[13]磊砢(kē科):才氣卓越。 此文序馬湘靈詩,但不言其詩而只言其人其遇,以抒身世感概,于雄肆中寓悲愴,也頗能表現(xiàn)劉文特色。文中對馬湘靈使酒發(fā)狂,慷概悲歌情景的描寫,頗為傳神。劉大櫆于散文創(chuàng)作強調(diào)神氣,于此文可見一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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