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羅輕·白蘇 文/ 藤彌 她瀑布般的長發(fā)垂在背后,發(fā)髻上綴一朵雪白茉莉,曼妙的身姿隨樂聲一道輕舞,旋轉(zhuǎn),滑翔,影舞參差問,眼波流轉(zhuǎn),顧盼生輝。 引子 白蘇倚在紅漆雕花欄上,瘦削的手臂枕在腦后,眼前一潭湖水里灑下點點銀光碎屑,恍若星辰墜地。她像被這月光催眠一般,慢慢合起了眼睛。 水碧色手帕也自袖口滑落,一縷頭發(fā)垂在耳邊,她全然不知,只陷入到朦朧的夢境中去了。 夜色愈濃,天邊原本銀盤大小的月亮剎那間向近處移來,少頃,已是車輪大小了。這月向人間投射下雪白的光束,本該清冷的光輝此刻卻散發(fā)出溫暖和煦的氣息。流蘇聽到有腳步聲,驀地回頭,看到一個挺拔修長的身影立在淺淡光暈里。 白蘇不由得向他走近。一身月白緄藍長袍,腰間系一銜月玉佩,面如皓月,目若星辰,那男子在逆光中朝她輕輕微笑著。 這人是誰?白蘇蹙起柳葉眉,一臉疑惑。 男子瞥到白蘇的神情,上揚的嘴角僵住了,似是明白了什么。繼而臉上蒙上了一層含混的悲傷,在白蘇驚愕的目光中,意欲轉(zhuǎn)身離去。 “公子留步,”白蘇再也按捺不住好奇的心,大聲詢問道:“公子究竟是何人?” 男子一頓,只感覺到自己身體一震,他張了張口,終究什么也沒有說。 白蘇向他走近一步,但男子似乎站在比之前更遠的地方;她再向他走近一步,眼中男子離她更遠了,只有一個模糊的影子立在遠處。白蘇驚呆了,當(dāng)她再往他的方向邁一步時,就看不到他了。 白蘇睜大眼睛半晌沒動,等她回過神來時天邊的月亮也不見了。漆黑的天空低垂,甚至看不到一顆星辰。 忽地狂風(fēng)大作,滿院的樹枝在風(fēng)中歪歪斜斜,不斷有枝椏斷裂的“噼啪”聲,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后退著想離開庭院。 “啪——”,白蘇聽到一聲巨響,抬頭處一大截斷裂的枝椏正向自己劈過來…… “啊啊啊——”白蘇驚叫著坐起,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紅漆雕花椅上,地上散落著自己的手帕。她仿佛醒過來了,意識到自己好像做了一個夢,但又覺得哪里有些不對。這空擋兒,附近巡夜的侍衛(wèi)和守夜的宮女都聞聲趕來了。為首的侍衛(wèi)朝她俯身作揖,急忙詢問:“何事令姑娘如此驚慌?” 白蘇把耳邊一縷頭發(fā)往后一攏,嘴角擠出笑意掩飾自己的尷尬,極不自然地答道: “沒事沒事,你們都回吧!” 侍衛(wèi)宮女們見此,紛紛鞠躬告退。為首的侍衛(wèi)剛走出幾步,似乎察覺出庭院中的異樣,嘴里不禁說道:“這庭院剛剛刮過大風(fēng)嗎?怎么滿地都是斷掉的枝椏……”白蘇一瞟,滿地的殘枝落葉,一片狼藉。難道剛剛自己親歷的夢境是真實發(fā)生過? 她更疑惑了。 已過子時,月亮高高懸掛在暗藍的天空,清冷的月光落在白蘇潔凈的臉上,她閉上眼睛,身后是在月光映照下的纖秀影子。 一 紅顏如斯 翌日拂曉,翊王府內(nèi)一片嘈亂,似是王爺那邊出事了。 白蘇在半夢半醒時聽到陣陣急促的腳步聲往王爺居住的郢銜閣去了,夾雜著“王爺受傷了……”此類的通告和議論聲。 侍女青禾撥開簾子進來,朝著假寐的白蘇略一鞠躬,“姑娘,該晨起洗漱了!”說完,也不挪步,只等著白蘇開口。 這鬼丫頭,都知道我已經(jīng)醒了,白蘇在心里恨恨地想著。只得懶懶地翻了個身,用含糊的語氣應(yīng)了一下,片刻再慢慢睜開眼睛,道:“去打熱水來吧。” 青禾應(yīng)了一聲,就出去了。白蘇起身,套上雪白色絳紫滾邊的長羅裙,再把緞黑的長發(fā)隨意地攏在一邊。 洗過臉后,白蘇拿著絹絲面巾慢慢拭著臉上未干的水珠,一邊朝著鏡中為自己掃脂粉的青禾撇嘴,“鬼丫頭,半天不說句話。揣著我的心思,就是不愿先告知我,吊人胃口。” 青禾手上活不停,全然沒聽見似的,嘆一口氣,又像不經(jīng)意回了一句,“姑娘,青禾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蟲,怎會知曉姑娘的心思。只是,我記得姑娘自頭次來翊王府至今,對王爺一直敬而遠之。就是在路上碰巧撞見,也會設(shè)法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今日,又怎地開始關(guān)心起王爺來了?” 白蘇朝青禾翻了個白眼珠子,并不接她的茬,把面巾搭在紫檀木架上,往椅背后一靠。 “呀一”,青禾拖了個長調(diào),嗔怪道:“你又怎了?就不怕我手拙把脂粉灑在你眼睛里,頭發(fā)里???”見白蘇還是不搭腔,她只得放下脂粉盒,放緩語氣道:“只知是王爺傷到脊背了,醫(yī)官們都已經(jīng)帶上藥箱上郢銜閣去聽候差遣了。似是有人說王爺昨晚已傷著了,想依著自己的一點醫(yī)術(shù)來治愈罷,但今早病情愈發(fā)嚴重了,這才吩咐下來?!?/p> “哦”,白蘇舒了口氣,看著自己因為暴露在空氣中而冰冷的雙腳,心里想著,王爺是那樣冷峻剛毅的人,這點傷應(yīng)該很容易熬過吧。 正發(fā)著愣,學(xué)堂那邊差人來催白蘇,到了上課的時辰了。 說是學(xué)堂,其實不過是靜荏院中一片開闊的空地,旁邊只有一個供學(xué)徒們小憩的亭子。這些學(xué)徒都是從王府的宮女里篩選出來的,各個自恃有點姿色,因而嬌寵跋扈,唯有一人例外。 此女原名喚作羅貞,其兄羅寅敘本是御前帶刀侍衛(wèi),后因刺殺厞帝而被處以滿門抄斬,羅貞能逃脫被處斬是因為翊王開口求情。既是翊王開口,厞帝自是不會駁了他的面子。但私下里厞帝有所猜忌,素來冷峻漠然的翊王何以為一個女子而垂首求情,翊王聽了只淡淡一笑,說道:“紅顏如斯?!眳姷郾愦蛳艘蓱],嘴角含著心領(lǐng)神會的笑意。 自此,羅貞便更名叫九貞了。 白蘇見九貞第一次時,她在一群搔首弄姿的宮女中顯得嫻靜溫婉。一身淡玫印菊裙衫,神色平靜,剪水雙瞳似要直看到白蘇心里去。不知為何,白蘇第一次在這樣的對視中移開了眼睛。這一眼,白蘇就知曉,九貞絕不是普通的女子。 九貞便是所有習(xí)舞的宮女中最為刻苦的那個。白蘇教她們“凌月仙”,“踏雪舞”,“訣西庭”,其中,教得最多的還是“碧羅輕”。白蘇也看出九貞對這支舞情有獨鐘。一堂課止,其他宮女都相邀著散去,唯有九貞留下獨自練習(xí)。旋轉(zhuǎn),她像雨燕在風(fēng)中自由穿梭;舞袖,掀起層層碧浪;轉(zhuǎn)身,又如野兔迅疾乖張;下腰,似落葉泫然墜地。 在她的舞姿中,白蘇看到了另外一種東西,一種類似于塵埃卻比塵埃重許多的東西。 白蘇一到,原本咋咋呼呼圍在一起的宮女忽地散開。 與往常相異,今日她還未開口,宮女們已自覺分站在兩邊,腰身挺得筆直,頗有精神的樣子。投向她的目光,齊刷刷地都帶著幾分恭敬和諂媚。白蘇瞥了一眼九貞,她的目光始終游移在遠處,根本沒有望她一眼。 “中元節(jié)進京獻舞的名單將于明日宣示,今日諸位仍需隨我練習(xí),”白蘇朗聲說道。話畢,宮女們左右耳語一番,才揮起衣袖隨她一道舞了起來。九貞有些心不在焉,但動作依舊嫻熟,沒有分毫差錯。 課堂過半,有兩個宮女偷懶溜到到亭子中。一個拿著手帕拭汗,另一個伏在石桌旁逗弄著自己新得的寶貝——從一個小幫廚那里磨嘴皮子要來的尖嘴鸚鵡。忽地,那拭汗的推了一下那逗鳥的,“噯,快看書屋那邊!王爺!”逗鳥的把頭一抬,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卻沒看到王爺?!八姥绢^,逗我呢!分明這會兒王爺在床上養(yǎng)著傷呢。”她把眉毛一擰,作氣惱狀。那拭汗的死命瞪著眼睛看著書屋那邊,確實不見了,難道方才看錯了? 書屋左側(cè)一處靠窗的地方,身著青灰鑲靛長袍的男子已站立許久了,他的面容清戄,雖有半邊臉陷在昏暗里,眉宇間的氣質(zhì)卻難以隱藏,視線一直延伸到遠處白衣女子的身上,少頃,他的眼神在黑暗中由亮轉(zhuǎn)黯。 二 互藏心事 白蘇剛回房,郢銜閣當(dāng)差的小卓就來傳話了。 “白姑娘,翊王請您去一趟?!蹦切∽扛糁熥诱f道,緣是青禾擋著不讓進,她與小卓是嬉鬧慣了的。 白蘇一聽,忙道:“是為何事?小卓,你進來說話?!?/p> 那小卓此時被青禾堵在門口,近不得房門半尺,只得扯著嗓子回道:“也不打緊,姑娘去便知道。” 白蘇把手中的的針線放下,手指已經(jīng)有些發(fā)麻了。他要見她?難道不知她心有所畏?她只不過是他在郊游時出手救下的女子,因她能歌善舞,才給她一處容身之所。在遇見他時,她沒有記憶,不知自己是誰,自哪里來,也不知自己為何會滾下山坡。他只是在她蘇醒時說了一句:“隨我回去罷。”那是三年前,她仰著臉,他冷峻的面孔映在她黑色的瞳孔里,冰冷而又沉默。她隨他來翊王府后,他似是忘記了自己救下過這么一個女子,盡管王府上上下下都因這個容貌昳麗、歌舞傾城的女子而有了波瀾。 正躊躇時,青禾已把那件疊放端整的碧羅長裙拿來了。“姑娘,就穿這件吧?!鼻嗪贪岩路畔拢p手擱在白蘇肩上,輕聲道:“既是王爺,定不會為難姑娘,姑娘何至于為難自己呢?!?/p> 白蘇轉(zhuǎn)過臉,戚戚然一笑,“青禾,你最知我?!?/p> 繞過曲曲折折的回廊,再穿過寬敞明凈的大堂,“郢銜閣”三個朱漆大字就躍入視線中。白蘇在門口站定,稍稍穩(wěn)了穩(wěn)心神,才鼓足勇氣走進去。 翊王側(cè)身躺在靠窗的紫檀木床上閉目安神。白蘇走進來,他睜開了眼睛,眼神濕漉漉的。白蘇看了一驚,愣在原地,也忘了請安。 他倒也沒計較,慢慢和衣坐起,向門外一喊:“卓求!” 門外的小卓趕緊應(yīng)聲進來,泡好茶水,向著白蘇鞠一躬,“姑娘您坐!” 白蘇惴惴不安地接過茶杯,小卓就拱手俯身退出去了。她的眼睛只顧盯著自己的腳尖,全然沒有發(fā)現(xiàn)翊王已經(jīng)起身坐到了她對面。 “白蘇,”她聽到他喚她,只好抬起頭來。視線對上,他的眼里似有化不開的濃霧,而她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他落拓不羈的臉。 “中元節(jié)進京獻舞的名單本該由你擬定,但今年有變?!彼D了一下,聲音陡然沉下去,“昨日厞帝欽定,今年只由你一人獻舞,及奉酒。”白蘇一怔,睫毛像蝴蝶振翅似地閃動,兩行眼淚就順著清瘦的臉頰流下來了。 “白蘇,”他低低喚著她,伸出去的手快要落在她垂下的頭上,又僵住了。白蘇似乎什么也聽不見了,手中的茶杯再也握不住,摔落在地上。清脆的響聲激醒了她,她面色駭然地蹲下來,連連道:“翊王恕罪,白蘇失禮了?!边呎f邊撿起散落的碎片,卻看到他也蹲下來,捉著她的手腕,道:“你放下,我來?!卑滋K聽到他的聲音一反常態(tài)地在顫抖。 白蘇只得放下。被他握過的手腕微微發(fā)紅,她的眼睛又聚積了一層淚水,只有扭過頭忍回去。 拾畢,他慢慢站起來,看著白蘇道,“你回吧。” 白蘇俯身一鞠,凄惶的身影慢慢挪出去。他看著她消失在門口,手慢慢繞過自己的肩膀,最后覆在背上,那里,傷口傳來的巨大疼痛快要撕裂了他。 三 似是知己 白蘇一連幾日未出門,青禾送來的飯菜總是冒著熱氣端進來,直至冷掉后又原封不動地端出去。她的眼神泛空,常常盯住某個地方不動,長時間憑空地發(fā)愣。青禾也勸不住她。 這日,白蘇醒得晚,身體卻疲軟,至于連起床的力氣都沒有了。無奈只得睜著兩只眼睛望著屋頂,淚水又簌簌地落下來。 外面青禾似在與人爭論,聲音越來越大,至后來,竟相互拉扯著往白蘇這屋來了。簾子一掀開,青禾進來就氣咻咻道:“我說了姑娘身子弱,不便見任何人吧!你現(xiàn)在信了罷!你不知禮數(shù)偏要闖進來,惹惱了姑娘,氣壞了身體,就是罪加一重!”白蘇一看,青禾拽著的,原是九貞,她神色尷尬地站在那里,但又不愿離去。 白蘇朝青禾晃了晃手,示意她先出去。青禾一愣,努著嘴極不情愿地出了門去。 白蘇勉強支起身子坐了起來,九貞方才小心翼翼挪過來,扶著她的背,令她靠在架起的床欞上。 “剛瞧見你神色倉促,是有什么要緊之事么?”白蘇略喘了口氣,方問道。 “姑娘,我……”,九貞咬著下唇,欲言又止。 “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且放寬心來,有事便說罷?!?/p> “姑娘,我……我……想著我能否,……能否同你一道進京,留在姑娘身邊照應(yīng)姑娘,抑或是做個洗衣工也行,只要姑娘容許我進京?!本咆懩抗饫飱A著懇求。 “九貞,你為何一心想著進京?”白蘇定定望著她。 “只因……”九貞頗為羞赧地低下頭,“只因那里有我想見之人?!?/p> 白蘇一愣。素來以為在這王府中這種情愫只系自己一人有,誰料想眼前這個不施脂粉但同樣驚艷于常人的女子亦如此。白蘇定定望著她,那眼底流露出的直率和堅貞,和自己何其相似。這剎那,白蘇不由得點頭應(yīng)允了她。 九貞便欣欣歡喜地俯身告退了。 是夜,白蘇獨自坐在窗前,半邊月牙懸在院里的柳梢上,一縷清輝照在窗欞上,她的心里不禁又落下了一絲悵惘。 不知為何,那晚夢到的景象又浮現(xiàn)出來。那人的臉,她甚是陌生,但那笑容卻叫她覺得熟悉。白蘇慢慢陷入恍惚中,手枕著胳膊伏在窗邊睡著了。 朦朦朧朧間,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喚道:“白蘇。” “唔……”她含混答道,把臉移向另一只胳膊,接著睡了。 少頃,似是有一雙沉穩(wěn)有力的手將她攬起,尚在夢中的她以為自己睡在棉被里,便把頭往里縮了縮。 五官冷峻的男子腳步一滯,終又恢復(fù)了神態(tài),他緩緩走到里屋,把懷中的女子輕輕放到床上,而后掩門離去。 四 迷失之途 青禾把窗子悉數(shù)打開,外面和煦的陽光就溜進屋來。 白蘇把碗筷擱在一旁,對著青禾的背影道:“我昨夜做了個極美的夢。”她的眼里堆滿了笑意,似星辰,璀璨雪亮。青禾拍拍身上的塵土,轉(zhuǎn)身看了她一眼,道:“姑娘這笑,倒不如哭好看。”白蘇不接她的茬,把嘴一抿,“豈可奈這一簾幽夢?!鼻嗪桃娏?,自袖中取出手絹朝白蘇拋去,道:“姑娘縱是瘋癲頑傻,亦敵不過‘命途’二字?!卑滋K把手絹捏在手里,也不拭淚,只把眼睛笑成兩彎殘月。 她如此笑著,日子便如院里宮女手中的針線,自由穿梭,那密密麻麻的舊針腳都綴人華美刺繡的后面。臨到月中,即是中元節(jié)了。 臨行前夜,白蘇把幾只鑲玉椴木箱找出來,一一打開。她細長圓潤的手指撫摩著那一件件軟細花鈿,這一瞬,似是摸到過往三年的光景。未了,她只取出一塊翠青銜月玉佩握在手里,這是她初來王府時唯一隨身攜帶之物。 穿過堂屋,來到側(cè)房,青禾正伏在梳洗臺上,肩膀微微聳動。 聽見白蘇進來,她急急抬起頭來作梳頭狀。但鏡里顯現(xiàn)的,是泛紅的雙眼。 白蘇全看在眼底,也不說什么,只踱到青禾身側(cè),把頭埋進她的肩窩里。過了許久,方開口道:“青禾,帶著我屋里的值錢東西出這王府去罷,找個好人家?!?/p> 青禾咬著唇不說話,眼淚在眼中一打晃,又溢出眼眶。 “吁——”小卓手中的皮鞭一揮,馬車便慢慢停了下來。 坐在馬車里的白蘇掀起簾子,見到外面市井繁華,街上人流不息,車水馬龍。想是到了京城罷。 翊王騎著馬從后至隊伍的前面,即將經(jīng)過白蘇乘坐的馬車時,白蘇便急急放下簾子。 近黃昏時分,人了皇宮,賞月席宴已開始籌備。處處張燈結(jié)彩,流光溢彩,皇宮里的每一角都點上明燭橙火,白蘇被安頓在西側(cè)一間廂房暫作休憩。 剛掩上房門,便有人來敲門。無奈起身打開,眉目冷峻的男子站在燈火中,眼中似有流動的星火。 白蘇與他相望而立,許久才欠身請安道:“王爺貴安。” 翊王伸手扶起她,道:“既未了皇宮,就免去這些禮數(shù)罷?!?/p> 兩人沉默許時,皆語塞,翊王便道:“如有什么需要,就差丫鬟來說?!?/p> “嗯?!卑滋K點頭應(yīng)答。 翊王轉(zhuǎn)身出了門去,白蘇神情恍惚地去掩房門,門即將合上之時,她看到夜色中的男子轉(zhuǎn)過身來望向自己,她的心微微抖了一下。 五 歌舞傾城 賞月席宴上歌舞升平。各王公大臣分坐兩旁,厞帝著金色龍袍坐在中間上席,觥籌交錯間眾人皆有醉意。 宴席過半,翊王攜酒杯步至席前俯身向厞帝敬酒,道:“臣弟先干為敬!” 厞帝舉杯回敬,亦一飲而盡。 翊王衣袖一揮,奏樂之聲驟然響起。這樂聲時而急促,似雨點;時而悠長,似長笛。音樂過半,身著碧色輕紗的白蘇自空中緩緩降落在宴席中央,恍如碧波仙子誤人人間。她瀑布般的長發(fā)垂在背后,發(fā)髻上綴一朵雪白茉莉,曼妙的身姿隨樂聲一道輕舞,旋轉(zhuǎn),滑翔,影舞參差間,眼波流轉(zhuǎn),顧盼生輝。 樂聲驟停,眾人已然為這舞蹈所震懾,滿堂皆是喝彩之聲。誰料想樂聲又起,原是一曲未終。樂聲婉轉(zhuǎn),白蘇似在云端漫步:樂聲凄愴,又如在雪山盤旋;樂聲泫泫如絲雨,白蘇匍匐跪地,身姿蜷成一彎殘月;忽地樂聲驟響,白蘇遂作驚鴻狀,揮袖而起,有如鳳舞九天…… 宴席中間,厙帝沉浸于這絕妙的舞蹈中,一時竟忘記放下手中酒杯。 離地,旋轉(zhuǎn),下腰,脖頸向后仰下的瞬間,白蘇瞥到翊王的席位不知何時已經(jīng)空了。 她的心隨之一沉。 一曲將盡,一宮女低頭跪地而人,將酒盅高舉在頭頂。白蘇邁著舞步踱至她跟前,雙手接過,又旋即轉(zhuǎn)至厙帝面前,亦低頭跪地,將酒盅高舉在頭頂。 厞帝嘴角含笑,端起左側(cè)一杯酒一飲而盡。白蘇遂起,端起剩下右側(cè)那杯酒送至嘴邊,酒剛?cè)肟?,忽聽得有人大喊一聲,“白蘇!” 手中酒杯被人奪下。白蘇一驚,卻見翊王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自己身側(cè)。他看著手中只剩一半的酒,忽地捶頭欲泣。方是時,厞帝口吐鮮血,應(yīng)聲倒地。眾臣皆驚慌而起,四下逃散。白蘇望著眼前的翊王,以為又置身于夢中,意欲轉(zhuǎn)身,但頭腦一沉,倒了下去。 翊王穩(wěn)穩(wěn)地扶住了她。 他的眼淚還來不及落下,一只泛著冷光的箭自暗處向他飛來。 六 生死倏爾 白蘇睜開眼睛時,月色正濃,已近子時。 一雙濕漉漉的眼睛在看著她。 當(dāng)她看向他時,他虛弱地笑了。 白蘇的手指攀上他眉目冷峻的臉,似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白蘇,”他喚道。 白蘇剛想張口,宮中子時的鐘聲跛然響起,她感到一滴淚滑人自己眼中。眼前的男子周身發(fā)出月白色的光芒,他的臉在光影中漸漸變化,與夢境中的白衣男子重合。 恍如隔世,記憶被悉數(shù)喚醒。 “越奕,你原是越奕?!卑滋K的手指顫抖起來,漣漣的淚水自眼角滑出。 “白蘇,待一切結(jié)束,我們便可回去了罷?!闭f完,側(cè)頭暈厥了過去。 白蘇這才看到那支插在他背后的箭,早已被血染紅。她的手哆嗦移過去,卻摸到一處更深的傷痕,凹陷下去,似是重物砸傷所致。驀地憶起那個狂風(fēng)大作的夜晚,那向她砸來的枝椏,愈加泣不成聲。 正值白蘇悲戚之際,身后響起的腳步聲令她心里燃起一線希望。 回頭,她的神情慢慢凝固。那手中握著弓,臉上冰冷如霜的女子,竟是九貞。 未及白蘇開口,九貞便道:“姑娘可知一夜之間痛失親人的滋味?!彼淖旖欠撼鲆粡澙湫?,又道:“當(dāng)年令我兄長刺殺厞帝的便是翊王,厞帝縱然該死,斷然不值我全家為他送命。翊王自作聰明,以為救下我我便會心生感激。我當(dāng)年,不過只求一死?!闭f罷,她仰頭閉上眼睛。 白蘇步至她跟前,搖頭痛心道:“九貞,他曾救下你性命?!?/p> “是,他救下我,”九貞忽然睜眼,又是一番冷笑,“我亦沒有要他的命。這便是我的懦弱無能,目標只完成一半,便是殺了那殘暴愚蠢的厞帝。這嗜酒之徒,數(shù)次來府上飲酒必醉,既醉仍續(xù)飲,飲必持左側(cè)一盅酒。我早已揣透他,恨不得早日了結(jié)他。可卻近不了他,他對我有戒備?!?/p> 方才宴席上托盅跪地而入的宮女,竟是九貞喬裝而成,白蘇竟未察覺,她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九貞,那日你來求我,竟是做戲一場?”白蘇不可置信地搖撼著她的肩膀。 九貞將頭扭向一邊,道:“我并未騙你。一來京城,我將一切計劃向他和盤托出,他卻誓與我斷絕關(guān)系。借故身體有恙,辭了這酒宴,唯恐傷及自身一毫。枉我昔日與他月下起誓,以為他便是我今生所倚之木,誰知風(fēng)起緣散,枯木易折?!?/p> “九貞……”白蘇意欲張口勸慰,九貞卻打斷她:“你不必多言,我已沒了退路,人世亦無可戀,只好赴黃泉,與親人相聚?!痹挳?,她自袖中取出一小瓶,掀蓋一飲而盡。 “九貞!”白蘇慌忙伸手去拉她,只抓到一方薄袖。 她哀慟地看著九貞唇間含笑,慢慢倒了下去。 七 靈臺求情 熠界。白蘇著一襲白裙跪在靈臺下。 靈臺之上的白眉老人一捋髯發(fā),道:“白蘇,越奕貴為祈月神,我等定會施救于他,你不必在此癡等,暫且回去罷?!?/p> 白蘇微微頷首,眼角含淚道:“白蘇只求見他最后一面,望白眉真人成全?!?/p> 那白眉真人仰頭嘆息,道:“一切皆論因果循環(huán),老朽亦愛莫能助。你本是那祈月神祠里的一株芳革,經(jīng)月神之淚浸潤,幻化為人。你二人惺惺相惜,欲相偕離去,熠界眾神勸阻未果,只得取九天靈水封印你的記憶。奈何祈月神出界尋你,除卻月圓之夜,只能借凡胎肉骨立于人世。誰料想入了人間,那陰鷙殘暴的厞帝令他起了殺戮之心,這已是觸犯熠界之禁。更不曾想你二人又于人世重逢,他再無歸心。時至今日,已鑄成大錯?!?/p> 白蘇滄然伏地,道:“一切過錯皆因白蘇而起,懇請真人高抬貴手,不要遷及越奕。白蘇愿承擔(dān)一切責(zé)罰?!?/p> 那白眉真人把手中禪杖一揮,道:“那你便攜著這紛擾塵緣回人間去罷,你離去,了結(jié)這份塵緣,越奕便得永生?!?/p> 白蘇俯身一跪,淚如泉涌,道:“白蘇悉聽尊便?!?/p> 八 三月瓊漿 又是一年三月,惠風(fēng)撩人面,芳脂瓊露,滿地姹紫嫣紅開遍。 白蘇挽著小籃從河灘載歌而歸。驀地,那滿樹素縷凝霜的花瓣紛紛飛落,似星辰墜地,銀光乍泄。白蘇不禁止住了歌聲。 那倚樹而立的男子,一身月白緄藍長袍,腰間系一銜月玉佩,朗眉星目,在一片星屑中朝她頷首微笑。 她遲疑著朝他走近。 他步若流星朝她而來。 “白蘇?!彼犚娝猴L(fēng)煦陽般的聲音,仿若隔世。 一片花瓣落在她仰起的臉上,他伸手輕輕為她拂去。 (完) 品讀之后, 愿享同感。 by.古風(fēng)短篇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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