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古今之人,其情一而已矣。先王制禮,皆因人情而為之節(jié)文,是以行之萬世而皆準。其或反之吾心而有所未安者,非其傳記之訛缺,則必古今風氣習俗之異宜者矣。此雖先王未之有,亦可以義起,三王之所以不相襲禮也。若徒拘泥於古,不得於心而冥行焉,是乃非禮之禮,行不著而習不察者矣。(一部禮經(jīng),皆如此看。) 學絕道喪之余,茍有興起向慕於學者,皆可以為同志,不必銖稱寸度而求其盡合於此,以之待人,可也。若在我之所以為造端立命者,則不容有毫發(fā)之或爽矣。道,一而已。仁者見仁,知者見知。釋氏之所以為釋,老氏之所以為老,百姓日用而不知,皆是道也,寧有二乎?今古學術(shù)之誠偽邪正,何啻碔砆美玉,有?;蠼K身而不能辨者,正以此道之無二,而其變動不拘,充塞無間,縱橫顛倒皆可推之而通。世之儒者各就其一偏之見,而又飾之以比擬倣像之功,文之以章句假借之訓,其為習熟既足以自信,而條目又足以自安,此其所以誑己誑人,終身沒溺而不悟焉耳。然其毫釐之差而乃致千里之謬,非誠有求為圣人之志而從事於惟精惟一之學者,莫能得其受病之源,而發(fā)其神奸之所由伏也。若某之不肖,蓋亦嘗陷溺於其間者幾年,倀倀然既自以為是矣。賴天之靈,偶有悟於良知之學,然后悔其向之所為者,固包藏禍機,作偽於外,而心勞日拙者也。十余年來,雖痛自洗剔創(chuàng)艾,而病根深痼,萌孽時生。所幸良知在我操得其要,譬猶舟之得舵,雖驚風巨浪,顛沛不無,尚猶得免於傾覆者也。夫舊習之溺人,雖已覺悔悟,而其克治之功尚且其難若此,又況溺而不悟,日益以深者,亦將何所抵極乎?(以上寄鄒謙之)(只一偽字,是神奸攸伏處。以先生之善變也,經(jīng)如許鍛煉而渣滓未盡,猶然不廢力如此。) 人者,天地萬物之心也,心者,天地萬物之主也。心即天,言心則天地萬物皆舉之矣。(答李明德) 大抵學問工夫,只要主意頭腦的當,若主意頭腦專以致良知為事,則凡多聞多見,莫非玫良知之功。蓋日用之間,見聞酬酢,雖千頭萬緒,莫非良知之發(fā)用流行。除卻見聞酬酢,亦無良知可致矣。(答歐陽崇一) 學者往往說勿忘勿助工夫甚難,才著意便是助,才不意便是忘。問之云:“忘是忘個甚魔?助是助固甚么?”其人默然無對。因與說:“我此間講學,卻只說個必有事焉,不說勿忘勿助。必有事焉者,只是時時去集義。若時時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時間斷,此便是忘了,即須勿忘;時時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時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即須勿助。工夫全在必有事上,勿忘勿助只就其間提撕警覺而已。若工夫原不間斷,不須更說勿忘;原不欲速求效,不須更說勿助。今卻不去必有事上用工,而乃懸空守一個勿忘勿助,此如燒鍋煮飯,鍋內(nèi)不曾漬水下米,而乃專去添柴放火,吾恐火候未及調(diào)停而鍋先破裂矣。所謂時時去集義者,只是致良知。說集義,則一時未見頭腦;說致良知,當下便有用工實地。(致良知,只是存天理之本然。) 良知只是一個,隨他發(fā)見流行處,當下具足,更無去來,不須假借。然其發(fā)見流行處,卻自有輕重厚薄,毫發(fā)不容增減者,所謂天然自有之中也。雖則輕重厚薄毫發(fā)不容增減,而原來只是一個。(以上答聶文蔚) 明道云:“吾學雖有所受,然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認出來。”良知即是天理,體認者,實有諸己之謂耳。(與馬子莘)(此是先生的派明道處。) 凡人言語正到快意時,便截然能忍默得;意氣正到發(fā)揚時,便翕然能收斂得;憤怒嗜欲正到騰沸時,便廓然能消化得。此非天下之大勇不能也。然見得良知親切時,其工夫又自不難。(與宗賢》) 《象山文集》所載,未嘗不教其徒讀書窮理,而自謂理會文字頗與人異者,則其意實欲體之於身。其亟所稱述以誨人者,曰“居處恭,執(zhí)事敬,與人忠”;曰“克己復禮”;曰“萬物皆備於我,反身而誠,樂莫大焉”;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曰“先立乎其大者,而小者不能奪”。是數(shù)言者,孔、孟之言也,惡在其為空虛者乎?獨其易簡覺悟之說,頗為當時所疑。然易簡之說出於《系辭》,覺悟之說雖有同於釋氏,然釋氏之說,亦自有同於吾儒而不害其為異者,惟在於幾微毫忽之間而已?;奕C之言,曰“居敬窮理”;曰“非存心無以致知”;曰“君子之心常存敬畏,雖不見聞,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離於須臾之頃也”。是其為言雖未盡瑩,亦何嘗不以尊德性為事,而又惡在其為支離者乎?獨其平日汲汲於訓解,雖韓文、《楚辭》、《陰符》、《參同》之屬,亦必與之註釋考辨,而論者遂疑其玩物。又其心慮學者之躐等,而或失之於妄作,使必先之以格致而無不明,然后有以實之於誠正而無所謬。世之學者掛一漏萬,求之愈繁而失之愈遠,至有疲力終身,苦其難而卒無所入,則遂議其支離,不知此乃后世學者之弊,當時晦菴之自為,亦豈至是乎?仆嘗以為晦菴之與象山,雖其所為學者若有不同,而要皆不失為圣人之徒。今晦菴之學,天下之人童而習之,既已入人之深,有不容於論辨者。獨象山之學,則以其常與晦菴之有言,而遂籓籬之。使若由、賜之殊科焉,則可矣;乃擯放廢斥,若碔砆之與美玉,則豈不過甚矣乎?夫晦菴折衷群儒之說,以發(fā)明《六經(jīng)》、《語》、《孟》之旨於天下,其嘉惠后學之心,真有不可得而議者。而象山辨義利之分,立大本,求放心,以示后學篤實為己之道,其功亦寧可得而盡誣之!而世之儒者附和雷同,不究其實而概目之以禪學,則誠可冤也已。(答徐成之) 凡工夫只是要簡易真切。愈真切,愈簡易,愈簡易,愈真切。(寄安福諸同志)(簡易真切,是良知做手法。) 《陽明傳信錄》傳習錄愛問:“知止而后有定,朱子以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與先生之說相戾?!痹唬骸办妒率挛镂锷锨笾辽疲瑓s是義外也。至善是心之本體,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處便是,然亦未嘗離卻事物。本註所謂盡夫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徐愛記)(天理人欲四字,是朱、王印合處,奚必晚年定論?) 愛問:“至善只求諸心,恐於天下事理有不能盡?!痹唬骸靶募蠢硪?,此心無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須外面添一分。以此純乎天理之心,發(fā)之事父便是孝,發(fā)之事君便是忠,發(fā)之交友治民便是信與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愛曰:“如事父一事,其間溫凊定省之類有許多節(jié)目,亦須講求否?”曰:“如何不講求?只是有個頭腦,只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講求。如講求冬溫,也只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間雜,講求夏凊,也只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間雜。此心若無人欲,純是天理,是個誠於孝親之心,冬時自然思量父母寒,自去求溫的道理;夏時自然思量父母熱,自去求凊的道理。譬之樹木,這誠孝的心便是根,許多條件便是枝葉,須先有根然后有枝葉,不是先尋了枝葉然后去種根?!抖Y記》‘孝子之有深愛者必有和氣,有和氣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便是如此?!保ㄖ辽票驹谖嵝模踪囅壬謴?。) 愛問:“今人盡有知父當孝、兄當?shù)苷?,卻不能孝、不能弟,知行分明是兩件?!痹唬骸按艘驯凰接g斷,不是知行本體。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賢教人知行,正是要復那本體。故《大學》指個真知行與人看,說如好好色,如惡惡臭。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只見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后又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只聞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后別立個心去惡?!睈墼唬骸肮湃朔种袨閮桑嗍且艘姷梅謺?。一行工夫做知,一行工夫做行,則工夫始有下落?!痹唬骸按藚s失了古人宗旨。某嘗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會得時,只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只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說知又說行者,只為世間有一種人,懵懵懂懂,任意去做,全不解思維省察,只是個冥行妄作,所以必說個知,方纔行得是。又有一種人,茫茫蕩蕩,懸空去思索,全不肯著實躬行,只是個揣摩影響,所以必說一個行,方纔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補偏救弊的說話。今若知得宗旨,即說兩個亦不妨。亦只是一個;若不會宗旨,便說一個亦濟得甚事,只是閑說話。(只見那好色時已是好了,不是見了后又立個心去好。只聞那惡臭時已是惡了,不是聞了后又立個心去惡。此是先生洞見心體處,既不是又立個心去好惡,則決不是起個意去好惡,可知固知意不可以起滅言也。) 愛問:“格物,物字即是事字,皆從心上說?!痹唬骸叭弧I碇髟妆闶切?,心之所發(fā)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於事親,即事親便是一物;意在於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於仁民愛物,即仁民愛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視、聽、言、動,即視、聽、言、動便是一物。所以某說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吨杏埂费圆徽\無物,《大學》明明德之功只是個誠意,誠意之功只是個格物。”(以心之所發(fā)言意,意之所在言物。則心有未發(fā)之時,卻如何格物耶,請以前好惡之說參之。) 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發(fā),更無私意障礙,即所謂充其惻隱之心而仁不可勝用矣。常人不能無私意,所以須用致知格物之功,勝私復禮。知更無障礙,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則意誠。(既云至善是心之本體,又云知是心之本體。蓋知只是知善知惡,知善知惡正是心之至善處。既謂之良知,決然私意障礙不得,常人與圣人同。) 問“博約”。曰:“禮字即是理字。理之發(fā)見可見者謂之文,文之隱微不可見者謂之理,只是一物。約禮只是要此心純是一個天理,要此心純是天理,須就理之發(fā)見處用功。如發(fā)見于事親時,就在事親上學存此天理;發(fā)見于事君時,就在事君上學存此天理;至于作止語默,無處不然,這便是博學於文,便是約禮的工夫。博文即是惟精,約禮即是惟一。 愛問:“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以先生精一之訓推之,此語似有弊?!痹唬骸叭?。心一也,未雜于人謂之道心,雜以人偽謂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謂‘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語若分析而意實得之。今曰‘道心為主而人心聽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命為主,人欲又從而聽命者!”(以上徐愛記)(先生說人、道只是一心,極是。然細看來,依舊只是程、朱之見,恐尚有剩義在。孟子曰:“仁,人心也?!比诵谋阒皇恰叭诵囊病敝诵?,道心即是仁字。以此思之,是一是二?人心本只是人之心,如何說他是偽心欲心?敢以質(zhì)之先生。) 愛因舊說汩沒,始聞先生之教,駭愕不定,無入頭處。其后聞之既熟,反身實踐,始信先生之學為孔門嫡傳,舍是皆旁蹊小徑,斷港絕河矣。如說格物是誠意工夫,明善是誠身工夫,窮理是盡性工夫,道問學是尊德性工夫,博文是約禮工夫,惟精是惟一工夫,此類始皆落落難合,久之不覺手舞足蹈。(愚按:曰仁為先生入室弟子,所記《語錄》,其言去人欲存天理者不一而足。又曰:“至善是心之本體,然未嘗離事物?!庇衷唬骸凹幢M乎天理之極處。”則先生心宗教法,居然只是宋儒矩矱,但先生提得頭腦清楚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