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真卿這個名字，總是跟書法連在一起?？瑫拇蠹摇邦仛W柳趙”，他的字被公認最能體現(xiàn)盛唐氣度，成為后世學(xué)書者臨摹的經(jīng)典；他的行書《祭侄文稿》被譽為“天下第二行書”，直追王羲之《蘭亭集序》；而狂草大師懷素在其《自敘帖》中也贊美他“書家者流，精極筆法”，并稱道他的鑒賞水平為“水鏡之辨”。

天下第二行書《祭侄文稿》

有句俗話叫“字如其人”，其實這話不怎么靠譜。比如看到英挺俊爽的歐體字，你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歐陽詢是個面目丑陋的矬子。長孫皇后葬禮上，許敬宗第一次見到歐陽大師的真容，竟憋不住偷笑，結(jié)果讓人告發(fā)貶出京城，險些斷了前程。再比如宋朝奸相蔡京，一手好字堂皇端麗，被米芾贊為“當(dāng)朝第一”，但因人品、官聲太差，在“宋四家”中被蔡襄替代。

但這句俗話應(yīng)在顏真卿身上，那真是恰如其分。顏體字剛正渾厚、端莊質(zhì)樸，顏真卿其人更是剛直不屈、忠烈凜然。從他的為人和政績來看，即使世上從來沒有過“顏體字”，他也照樣名留青史。

顏真卿字清臣，祖籍山東瑯琊，出生于長安萬年縣（相當(dāng)于今天北京東城區(qū)。唐長安城以朱雀大街為中軸線，東為萬年縣，西為長安縣，統(tǒng)稱京兆府）。

顏氏為官宦世家，而且極為重視家庭教育。南北朝時期，顏真卿先祖顏之推曾寫了本《顏氏家訓(xùn)》，這是中國第一部家訓(xùn)，共七卷二十篇，從修身、齊家、治學(xué)、做事、操守等方面系統(tǒng)地教育規(guī)范子孫的思想行為。

在這種家庭環(huán)境下成長起來的顏真卿，博學(xué)多才，品行優(yōu)良，開元年間舉進士科，步入官場，幾年后升為監(jiān)察御史。監(jiān)察御史是正八品，相當(dāng)于紀(jì)律監(jiān)察專員，官不大但管的相當(dāng)寬，瞧誰不順眼都能參一本。

《顏氏家訓(xùn)》

這份工作很對顏真卿的脾氣。一次他巡視到五原（今內(nèi)蒙古包頭附近）郡，親手解決了一樁久拖不決的冤案。也該著他露臉，當(dāng)時五原一帶久旱不雨，這樁冤案剛一昭雪，天降甘霖，萬民歡騰，大家稱這場雨為“御史雨”。在以糧為綱，靠天吃飯的古代，老百姓對一場及時雨的感情，那真是比山高比海深。

到了河?xùn)|郡，顏御史又聽到一樁奇聞，朔方縣令鄭延祚母親死后竟三十年不予安葬！他極為憤怒，連夜上表彈劾，沒幾天皇帝詔令鄭延祚“終身不齒”。

這里的“不齒”，不是不值得一提的意思，而是不許做官。周代官職分九等，每一等稱為“一命”，按規(guī)定，在參加鄉(xiāng)黨宴飲時，“兩命”官員可以與父輩同坐，叫做“再命齒于父族”；“三命”官員則可以坐在尊位，不用按輩份年紀(jì)大小“敘齒”，叫做“三命而不齒”。

從這兩件小事，可以看出顏真卿的仁孝品行和嫉惡如仇的性格。

真正讓顏真卿嶄露頭角的，是“安史之亂”。

顏真卿擔(dān)任平原（屬今山東德州）縣令時，預(yù)感到鄰近的安祿山意圖不軌。他想加強戒備，又怕對方察覺，于是假托防汛抗洪，加固城墻，挖深壕溝，儲備物資，同時每天與一幫文青泛舟飲酒，裝作寄情山水、玩物喪志的樣子。安祿山見狀，認為他只是一介書生，不足為慮。

安史之亂

安祿山造反后，迅速攻陷了整個河北地區(qū)，唯獨平原縣早有防備，未被攻下。唐玄宗最初聽到變亂時哀嘆：河北二十四郡，竟然沒一個頂用的忠臣嗎？等到平原縣戰(zhàn)報到來時，才高興地問左右：這個顏真卿從哪兒冒出來的？

當(dāng)叛軍主力向洛陽、長安推進時，顏真卿的堂兄常山太守顏杲卿斬殺叛軍將領(lǐng)，奪回土門，河北十七郡一天之內(nèi)同時反正，共推顏真卿為盟主，擁眾二十萬，阻隔了安祿山與后方的聯(lián)系，一度形成了對朝廷極為有利的局面。

但由于唐玄宗錯誤地判斷了形勢，逼著高仙芝、哥舒翰主動出潼關(guān)進攻，結(jié)果反而大敗，丟掉長安。而叛軍也得以抽調(diào)精銳回師河北，接連擊敗唐軍，河北諸軍土崩瓦解。顏杲卿、顏季明父子被俘不屈而死，顏真卿被迫棄郡渡河，到鳳翔投奔剛繼位的唐肅宗，被授予憲部（唐玄宗天寶年間改刑部為憲部）尚書，繼而升任御史大夫。此后他歷經(jīng)肅宗、代宗、德宗三朝，封爵魯郡開國公。

雖然身居高位，顏真卿的日子其實并不順心。他性格上剛直不阿，跟他的書法一樣，端莊凜然，沒有一絲媚骨，讓人難以親近。這種性格導(dǎo)致他跟幾任宰相的關(guān)系都比較緊張。元載為相時，他還被排擠出京，外放了五年。好不容易元載因罪被殺，他重回朝堂，又與新任宰相楊炎爭得面紅耳赤，最后楊炎用明升暗降的辦法，給他戴上頂“太子少師”的高帽，遙領(lǐng)地方節(jié)度使，免除了他的實職。

顏真卿《多寶塔碑》

糟糕的是，第三任宰相換上了以心狠手毒聞名的盧杞。盧杞長相惡，心眼又小又毒，根本容不下顏真卿在耳朵邊絮叨，將他頭上的帽子又加了一號，換成“太子太師”，連遙領(lǐng)的節(jié)度使也罷免了。這還不算完，盧杞四處打聽哪個方鎮(zhèn)缺編，準(zhǔn)備把已經(jīng)七十多歲的老顏再次趕出京城。

顏真卿得知此事，直接找到盧杞痛揭老底兒：你爹盧奕當(dāng)年讓安祿山殺害，首級傳到平原縣，臉上都是血跡。我敬他忠烈，都不忍用布擦拭，而是用自己的舌頭舔干凈，然后用草捆配成軀體祭奠下葬?，F(xiàn)在你竟然如此容不下我嗎！

盧杞羞慚萬分，趕緊下拜賠禮致歉，但心里“銜恨切骨”。

不過盧杞的機會很快就來了。安史之亂平定后，各地方藩鎮(zhèn)勢力日漸坐大，開始跟中央叫板。叫得最響，蹦得最高的，是淮西節(jié)度使李希烈。（李希烈死后才是吳少誠、吳少陽和吳元濟）面對官軍屢戰(zhàn)屢敗的窘境，盧杞給唐德宗“貼心”地出了個損招——派德高望重的顏老太師去說服、感化李希烈。

李希烈性情殘暴，每次打仗時面對尸山血河，仍舊嬉笑自若。攻城時經(jīng)常驅(qū)使百姓運木填土，稍有遲緩，就將百姓推進壕溝填埋，稱之為“濕梢”（土木為“干梢”）。這樣一個沒有人性的魔頭，豈是言辭所能感化？

許多人都看出盧杞借刀殺人的套路，當(dāng)?shù)伦谙抡僮岊佌媲涞交次鞒霾顣r，“滿朝皆驚”，鄭叔則、李勉等人在洛陽攔住顏真卿，勸他稍停留幾日，說皇帝一定會醒過味來把他召回去。

顏真卿平靜地說：這是圣旨，無可逃避！他給兒子寫了封訣別書，要求他“奉家廟，撫諸孤”。交待完后事，他頭也不回踏上了不歸之路。

剛一見面，顏真卿掏出圣旨還沒開讀，李希烈的一千多個親信就氣勢洶洶圍了過來，嘴里罵罵咧咧，拔刀揮劍，像是要活撕了他。

顏真卿冷冷站立，腳不移，色不變。李希烈趕緊用身體護住他，令手下退后，按禮節(jié)將顏真卿安置到館驛。

李希烈根本無心歸順朝廷，但他敬佩顏真卿的勇氣和名聲，原打算送他回去，但因為顏真卿痛罵了一個人，事情發(fā)生了變化。

此人叫李元平，原是唐軍將領(lǐng)，典型的志大才疏，平時喜歡喝喝小酒吹吹大牛?；实勐犐磉吶撕鲇普f此人有將相之才，就委派他來征討李希烈。結(jié)果還沒出戰(zhàn)，就讓對手里應(yīng)外合給活捉了去。李元平長相猥瑣，不長胡須，重點是見到李希烈竟然嚇得拉了一褲子。李希烈捂著鼻子罵道：朝廷宰相真是瞎了眼，派這種人渣來，太瞧不起我了！

李元平可能天生欠扁，跑過來勸顏真卿留下跟著李希烈混社會，結(jié)果可想而知，又挨了一頓臭罵。但經(jīng)他這一鬧，李希烈忽然意識到顏真卿是社會名流，有助于擴大自己的影響力，不舍得放他走了。

這天，李希烈把顏真卿請來，給他看朱滔、王武俊等四家叛唐節(jié)度使的信件，得意洋洋地說：現(xiàn)在四家藩王都勸我稱帝，您看這種形勢下，我就是想低調(diào)也沒辦法啊。顏真卿撇撇嘴：這是四兇，哪來的四王？你跟他們攪在一堆兒，不會有好果子吃的！

次日宴席上，四家藩鎮(zhèn)使者又組團忽悠顏真卿：久聞太師您的聲望，現(xiàn)在都統(tǒng)（李希烈）將稱帝，而正好來到這里，這是上天賜給都統(tǒng)的宰相啊！顏真卿并不領(lǐng)情，放下筷子就開罵：狗屁宰相！你們聽說過罵安祿山而死的顏杲卿嗎？那是我哥。我都快八十歲了，還能受你們這幫小子威逼利誘嗎？

李希烈見軟的不行，就安排了兩次恫嚇行動。他讓人在館驛院內(nèi)挖了個大坑，揚言要活埋了顏真卿。顏真卿神態(tài)淡定，見到李希烈時說：何必大費周折，直接刺我一劍豈不更讓你痛快?一句話噎得李希烈啞口無言，只得連聲道歉。

另一次叛軍大將辛景臻帶人搬來柴堆，澆上油，對顏真卿說：你要真不識抬舉，就用這些東西自焚吧！顏真卿二話不說就往柴堆上爬，辛景臻連忙拉住說：跟您老開個玩笑，莫急莫急！

李希烈鐵了心要過回皇帝癮，但不懂登基大典這套禮儀，讓人來請教。顏真卿昂著頭說：我倒是做過禮官，但只記得諸侯朝見天子的禮儀！

公元785年，唐將李晟收復(fù)長安，斬殺叛臣朱泚及其手下八人，其中就有李希烈弟弟李希倩。消息傳到淮西，已經(jīng)稱帝的李希烈又惱又懼，派人絞殺顏真卿，時年77歲。

顏真卿陷賊三年，始終堅貞不屈，贏得了朝野甚至敵方的敬重，后世一般不稱其名諱，直呼“顏魯公”。剿滅李希烈后，顏真卿之子顏頵、顏碩護送他的靈柩回朝，德宗皇帝廢朝五日，追贈他為司徒，謚“文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