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式家具的象牙塔——簡述明式微型家具的審美價值

明式家具不僅凝聚了歷代工匠別具匠心的制作技藝，也浸潤著文人雅士清逸脫俗的人文理想和審美追求，其文化價值和藝術品格更是獨步古今，讓人心向往之。我近年撰寫出版的《仙骨佛心——家具、紫砂與明清文人》、《嘉木怡情》兩本書，對此有專門的論述和梳理，有興趣的朋友可以隨性翻閱。本文主要關注的是清供幾案也就是明式家具中的微型家具，它形制精巧、質地精良、做工精湛、風格精雅，而且重功用、重細節(jié)、重情趣，實在是精華中的精華。
 

“微型家具”這個概念的范疇，如何把握是有講究的。一般而言，家具可以分為大、中、小三類。所謂大，是指日常家具之外，特大號的木器具，常為宮廷、廟堂所用；所謂中，是指家庭日常使用的木器具；所謂小，就是指微型家具，也可稱之為袖珍家具。這類家具，其實不是普遍意義上的“家具”，而是人們用來把玩或擺設的工藝品，常常出現(xiàn)在文人雅士的書房和淑女佳人的閨閣。

“微型家具”與其他日常家具的不同之處，不僅在于體量的大小，主要還要看它的功用。既然是微型的家具，自然比較袖珍，適于一手在握，方便主人把玩，關鍵還在于人把玩時是否舒服、熨帖。不光有一般家具的實際用途，還特別是能夠滿足主人的個性化心理需求，有如《詩經(jīng)》中所說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它與主人有著一種精神上的互動交流。比如，古代女子，或者叫女眷所用的微型家具，如尺寸較小的鏡架、梳妝臺、化妝盒、繡凳等，與女主人耳鬢廝磨，朝夕相處，自然會沾染上一種特有的氣息，成為閨閣主人精神世界的一種觀照和投影。

因此，這些陳設安放于書齋或閨閣案頭的微型家具又被稱為清供，雖然形制不大，只占據(jù)書房或書案一角，卻營構了濃郁的書香氛圍和清雅的居室環(huán)境，與主人的精神世界契合，是一個文人夢想中的別有洞天。

從以下幾個方面，做一點簡要的闡述和說明。 

一是微型家具的人文氣質。微型家具，即清供幾案體現(xiàn)了中國人的文化觀和哲學觀，即追求「天人合一」，講究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相生相融。文房清供的制作自漢代始，興于唐宋，至明清更趨多樣豐富，雖然年代不同，其形制和用途也有一些差別。但隨著制作工藝的不斷改進和完善，這種「齋中清供」也逐漸呈現(xiàn)出實用性與藝術性相得益彰的顯著特點，成為文人墨客點綴書案、玩賞自娛的清供陳設，也成為他們心寄林泉，超凡脫俗人格精神的一種投射，是自然與自我在書齋中和諧共處的一種情感表征。明代屠隆所著《考盤余事》中共列舉了45種文具，集當時文房清玩之大全。屠隆是萬歷年間著名的文學家、戲曲家，著有《曇花記》、《修文記》等劇作，并校訂過《西廂記》。他的《考盤余事》是明代賞玩文化集大成之作，一共四卷，包括書版、碑帖和紙、墨、筆、硯等文房四寶，香、茶、爐、瓶及家居的器用服飾之類，一應俱全，如紫檀做的筆床，玉石做的筆屏等，都令人嘆為觀止。明代文人對書齋陳設構思之巧、用力之專、格調之雅十分講究，文房擺設安妥得體，錯落有致，以體現(xiàn)居舍主人的性情品格。正如明代另外一位文化大家李漁所說「安器置物者，務在縱橫得當，……使人入其戶登其堂，見物物皆非茍設，事事具有深情?！?/span>

二是微型家具的文人情結。微型家具不僅有其獨特的人文特質和底色，而且由于它在制作中，有文人參與設計和品鑒，更是體現(xiàn)了深厚的文人情結和鮮明的個人趣味。這些案頭家具在明清的文人眼里不僅僅是一種實用器具，更是一種可供賞玩的藝術私藏品。明代的唐寅、仇英、文震亨等這些大家都對家具投注了極大的熱情，如唐寅的臨摹版《韓熙載夜宴圖》、《琴棋書畫人物屏》等都對當時文人的書齋陳設進行了細致詳盡的展現(xiàn)，體現(xiàn)了他獨特的審美眼光和高超的設計才華。文人群體積極投入這些清供用品的創(chuàng)意制作過程，在其中融入更多的文化精神和美學思想，體現(xiàn)文人獨有的生活理念和情感追求，使這些精巧的案頭家具更具文化的魅力和價值。有些文房家具作為玉器、瓷器和象牙制品的座托和幾架，原本是配角，但因構思精巧，制作精良，竟也與古玩主角相輔相成相得益彰，直至渾然一體，難分伯仲。晚明大家張岱在《陶庵夢憶》中有一篇《不二齋》，描繪了書齋中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不同的景致，夏日有建蘭、茉莉芳香浸人；重陽前后，有秋菊開于北窗之下；冬有臘梅綻放，水仙盛開；春時有山蘭、芍藥，一室之中盡知人間時序交替，陰陽冷暖。對明代文人自我營造的書房雅室極盡鋪陳，體現(xiàn)了他對家具陳設和園藝布置高超的審美水平，也反映了明亡后，他對人生渺茫的深沉感慨和揮之不去的故國之思。

三是微型家具的雅舍清賞。在明代，這些器具的制作有著極為嚴格的規(guī)定和具體的要求，無論是民間的能工巧匠還是宮廷造辦處的督辦大員，從選料到工藝把控，再到成品檢查都力求一絲不茍，精益求精。特別是清代宮廷文房用具，均以內(nèi)廷樣式制作，一部分由內(nèi)廷造辦處自行督造，一部分交由地方按內(nèi)廷式樣制作，也有地方官員按年例進貢的方物制作。其造型、質地、種類豐富多彩，凸顯文房用具的雅致與精巧，可謂美輪美奐，無與倫比。作為文案清供的微型家具其特質為：一是清雅脫俗、清逸不濁。體現(xiàn)書房主人的高潔品格。二是精巧別致、極具匠心。因為有文人參與直接創(chuàng)意，創(chuàng)作時，文人參與設計和定制，完成后，有文人品評，賦詩撰文褒揚看，集中體現(xiàn)了文人的審美情趣和價值取向。三是天人合一、和諧相生。與文人的藝術生活，如琴棋書畫、造園賞石、契闊談宴等愛好需求相一致，營造濃厚的藝術化人文化的氛圍。四是材質精良，制作規(guī)整。無論是民間的能工巧匠還是宮廷造辦處的督辦大員，從選料到工藝把控，再到成品檢查都力求一絲不茍，精益求精。

四是微型家具的審美取向。隨著明代商品經(jīng)濟的繁榮和傳統(tǒng)手工藝的發(fā)展，文房清供的制作種類更趨多樣，工藝更為繁雜。明清之際，特別是長江以南的蘇州、杭州地區(qū)市井繁華，商鋪林立，充分的商業(yè)競爭催生了成熟的手工工藝。對于精美的文房清供，不僅文人墨客、巨賈豪客競相追捧，朝廷上下更是推波助瀾。到了清朝康雍乾三代，其清供制作規(guī)模之大、數(shù)量之巨，形制要求之高之精可謂空前絕后。清代內(nèi)廷文房清供均按不同功用分別命名，其質地種類多樣，制作要求精奇。其中如筆筒、筆架、筆洗、硯屏、水丞、水注、墨床、鎮(zhèn)紙，以及幾案、官皮箱、多寶格和寶物箱等所有這些，一方面可供宮廷殿內(nèi)陳設，另一方面也為宮廷上下實用而鑒藏。比如提盒，古代主要是用來盛放食物酒茶的，便于出行攜帶。至于明代文人所鐘情的用硬木制作的提盒，不是食物盛器，而是用來存放玉石印章等小件文玩的，置放在文房案桌上又可作為擺設欣賞，是文人墨客的至愛。一般提盒有二撞提盒與三撞提盒之分，四撞提盒極少，尺寸為二三十公分長寬高。又如官皮箱，為平常人家常備之物，一般頂蓋下有平屜，兩扇門上緣留子口，用以扣住頂蓋。頂蓋關好后兩扇門就不能開啟，門后設有抽屜，底座鎪出壺門式輪廓并刻上卷草葉紋。需要說明的是官皮箱平常人家用來存放女眷飾品，而文人墨客就用來收納玉器象牙等文玩。此類文案清供以黃花梨、紫檀木制作的最為名貴。無論提盒還是官皮箱因常常開閉移動，往往在轉角處包裹上薄薄的銅片，年代既久，磨洗發(fā)亮，就越發(fā)顯得古樸典雅，四只角古銅色的小小銅片與提盒的硬木花紋相映襯，構成一種低調的奢華。作為文案清供的微型家具制作，一般具有這幾大特點：一是宮廷內(nèi)府的形制規(guī)定明確；二是文人墨客的直接創(chuàng)意；三是選料考究，一般都用黃花梨和紫檀等硬木；四是工藝復雜，雖屬微型家具，但在榫卯結構上絲毫不差；五是用工耗時多，做工精湛；六是不落俗套，別具一格。

一件微型家具因為文人雅士的參與設計，和工匠的精心制作與打磨，它的品位與價值得以彰顯。一流的藝術品，都是經(jīng)過精心設計，精心制作，當然也經(jīng)得起精心審視和傾情把玩。古代文人通過微型幾案的案上陳設，從器具中去感知人們內(nèi)心對美好事物和高尚精神的追求，而人要追求的精神是什么呢？或者說：人究竟該是個什么樣子呢？自然應該是高貴的、溫良的、美麗的，通過把生活藝術化、審美化來塑造一個更加理想、完美的自我。

從某種意義上說沒有審美力是絕癥，技術與知識代替不了，金錢更救不了。審美的過程是悅己的過程，是主觀對客觀的能動吸收的過程。而審美力同時還是一種怡然自得的生活態(tài)度、人生境界?? 微型家具，或者說是袖珍家具之所以可貴，其無窮魅力就在于此。

（本文圖片均來源于網(wǎng)絡）

【書訊】

1）由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嚴克勤著《仙骨佛心》一書（增訂版）即將在全國各大新華書店面市。

2）由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出版的嚴克勤著《嘉木怡情》一書在全國各大新華書店面市。

來源：云林墨客
編輯：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