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談散文，并十個問題

散文是一種自由的文體，在各種文體中它的邊界是最模糊的，因此它保持著文體試驗上的種種可能性。在二十世紀的寫作實驗中，散文似乎最少所受到外來形式的影響，因為認真說，散文是沒有形式的，或者說它的形式是開放的。散文是現(xiàn)代漢語中與民間話語聯(lián)系最密切的部分。只要它不是小說的、詩歌的、新聞的、戲劇的……他就可以是散文的，散文是一種最基本的寫作，一切寫作的基礎，我們可以把小學生的作文也散文。而那些偉大的小說詩歌，無不具有散文的因素，喬伊斯的《尤利西斯》的文體狂歡就是散文式的，或者說是散文使他獲得了自由。

　　當代小說今天已經(jīng)陷在現(xiàn)代主義的泥潭里不能自拔，形式主義將使小說最終散失讀者。小說今天似乎是，如果你不知道從巴爾扎克、到卡夫卡、普魯斯特、羅布·葛里耶……的傳統(tǒng)，你就進入不了小說。但散文的傳統(tǒng)不在閱讀經(jīng)驗中，而在日常生活的生動性中?！笆篱g一切皆詩”，正是詩歌中的散文因素。

　　散文的開放性使它可以利用，改造那些已經(jīng)定型的文體，因此它在暗中又影響著小說、詩歌等等。

　　在我看來，卡夫卡最讓人進得去的文本乃是他的日記。他那些小說太過于偉大，又有那么多的教授把它們說得那么高深莫測，令人望而生畏。散文從未獲得在文學史中小說曾經(jīng)有過的那種地位，散文保持著和讀者的基本聯(lián)系，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宣稱他在寫散文。但小說只是少數(shù)作家的專利，而技術(shù)恰恰與文學的根本價值是背道　文學的價值在于對精神世界的解放，把人的相象力從技術(shù)的統(tǒng)治下解放出來。小說在技術(shù)至上的二十世紀取得了全面的勝利，因為它與那時代的技術(shù)主義相呼應。我預言，小說的時代將要衰落，人類需要那種把他們的想象力獲得解放的文體。散文正是這種自由寫作的最后空間。

　　二十世紀的文學史主要是小說詩歌的歷史。散文很上少在正史中獲得地位。拿來也很很少是散文的拿來，著令它免受主義之苦?，F(xiàn)代派的散文或后現(xiàn)代的散文是什么？不象詩歌小說中那樣有據(jù)可查。而是世紀進行了小說的革命、詩歌的革命，但散文似乎依然是傳統(tǒng)的一個淵數(shù)周作人、朱自清、孫犁的散文很難說大什么主義的，據(jù)說魯迅的散文是現(xiàn)在派象征派的，但這種影響好象并沒有怎么影響散文。他弟弟的散文看起來繼承的還是世說新語、唐宋八大家、《老殘游記》之類的路子。二十世紀在經(jīng)歷了六十年代的“白紙文化”（一張白紙，可以畫最新最美的圖畫）后，中國文體只是在散文和古體詩詞中幸存。這得益于它的民間性。民間是散文的靈魂，它天然是對八股和一切技術(shù)的解構(gòu)。

　　散文的靈魂乃是詩歌。是詩歌古老的自由精神支持著散文。

　　二十世紀中國教科書把散文理解為輕騎兵是膚淺的，這種理論愚蠢導致了散文被普遍視為只與風花雪月有關(guān)。

　散文是思維的最深刻的武器，唯有散文可以引領思想進入自由寫作的王國。

　　真正的人間的卡夫卡，“有血有肉的卡卡夫”是在他的散文中；在小說中，卡夫卡總是顯得過于技術(shù)化。在他當日寫作時他肯定不是，那是一個散文的卡夫卡。但在一個世紀的深度闡釋后，卡夫卡已經(jīng)可悲地成了一種寫作技術(shù)，而且被規(guī)定為小說的寫作技術(shù)。 　

　散文的自由在于，它可以是詩歌的、哲學的、文藝批評式的、小說的、書信的、通訊的、報告文學的、戲劇的、日記的、但在這些文類一般以為所是的標準來看，它又并不就是它們。

　　這種文體上的自由保證了寫作的自由。

　　散文就象人生本身那樣，乃是有各種片段所組成。這些片段并不是一個有頭有尾的小說。人生并不象小說所虛構(gòu)的那樣，為結(jié)構(gòu)、情節(jié)所組成。人生其實只是一些偶然的片斷，記敘的流水帳式的早晨、詩歌的正午、哲學般沉悶的中午，下午的小說式的細節(jié)、戲劇性的夜晚、入睡之前文學批評式的自省……我把人生看成一段段變化著的文題，而只有散文的氛圍可以把它們連接起來。我樂于說，你現(xiàn)在是小說式的或者詩歌式的……

附：答《新散文十問》

01、請問你是在詩歌創(chuàng)作之余寫散文，還是散文詩歌一起寫？對自己的散文滿意嗎？

我一直是詩歌散文一起寫。只是以前寫的很多東西難以發(fā)表而已。最近花城出版社出版了我的另一個散文集《棕皮手記-活頁夾》，里面收了許多我八十年代的作品。

02、喜歡哪些作家的散文？對你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什么影響？

論語、蘇軾、桐城派的散文。王佐良翻譯的英國散文。沈從文、汪曾祺的散文也喜歡。

03、你對最近幾年的中國“大XX散文”怎么看？

沒有根本性的文本意識?？谔枺粝铝耸裁次覀冎档靡惶岬臇|西？沒有。已經(jīng)煙消云散了。

04、你認為在散文方面，目前有沒有出現(xiàn)真正意義上的大家的可能？

當然有。

05、區(qū)別于先鋒散文，我們提出新散文，并且主張“有情有思有趣”和“無界限寫作”，對此，你怎么看？

我更喜歡無界限的說法。散文就是一切文體的邊界以外的那種東西。

06、最喜歡的自己的散文是什么？你對自己的散文打幾分？

我創(chuàng)造了一種我個人的寫法。分要由讀者去打。但我可以負責地說，我沒有胡來，把散文當作寫作之余的副產(chǎn)品。

07、你怎么看當前的主流散文？

垃圾。

08、好散文的標準是什么？

就成品來說，論語、唐宋八大家是一個標準。就現(xiàn)在時的寫作來說，不知道。我的意思是在寫作過程中，你應該永遠處于“不知道”的狀態(tài)，都知道了還寫什么？

09、你對物質(zhì)的最高夢想是什么？

千金散盡復還來。

10、你如何看待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西方文化對寫作的影響？

在散文上，西方的影響是最少的。西方散文，就那種自由的，無界限的寫作來說，西方還沒有玩到中國古代的那種“道在屎溺”的水平。古代中國的散文，與今天人的經(jīng)驗不很隔，可以直接進入。對我個人的影響是很大的。西方翻譯作品，除翻譯者本人就是大師外，恐怕很難在語言上影響，有些意思、觀念是不錯的，但沒有語感。在我看來，寫作的質(zhì)量在于如何說，在于如何說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上；而不在于說了什么。我昨天晚上看了一個賈科梅蒂的記錄片，其中說到，大師無數(shù)作品，只是用一個人作為模特。同一個人，他每天看見都是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