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邵穎華

如今，凡是稍微有點文藝Feel的青年，好像沒有不喜歡納蘭性德的。一些影視作品也推波助瀾。這是很耐人尋味的一個文化現(xiàn)象。

詞，又稱“詩余”，出于唐代，盛于兩宋，其后便少有大家。但納蘭性德卻被王國維贊譽(yù)為“北宋以來，一人而已”，足見其人其詞在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因而，他還有一個“滿清第一詞人”的名號。今天的文藝青年，很難說有多少人真正集體性喜歡哪個唐朝詩人、宋代詞人，但在納蘭性德這里似乎是個例外。即便是很少有人能說出多少首納蘭詞，但“人生若只如初見”這樣的名句，卻是任人皆知的。哪怕是驢友走到中國最美小城湘西鳳凰，也會在風(fēng)景如畫的沱江岸邊，看到一家名叫“人生若只如初見”的咖啡館。那種酸辣辣的小情懷，一下子就會堵住你的心口。

那么納蘭性德是怎樣成為一代文藝偶像的呢？王國維《人間詞話》中對評價他“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自然”這是對他人品、詩品的精準(zhǔn)概括。沈從文先生曾說過，無論故事還是人生，都該美一點。我以為，納蘭性德，無論他的故事還是人生，都被演繹得美且悲愴，他的詩詞更“以美傳世”，“以真動人”，留下無數(shù)傾倒后人的傳奇。納蘭性德的美，美在人格，美在情感，美在“自然”。

不是人間富貴花

納蘭性德（1665-1685），本名納蘭成德，字容若，號楞伽山人。他的母親是清太祖努爾哈赤第十二子英親王阿濟(jì)格的女兒，父親是武英殿大學(xué)士、權(quán)傾朝野的宰相納蘭明珠?？滴醭闹卮髿v史事件“議撤三藩、統(tǒng)一臺灣、抗御外敵”中起關(guān)鍵作用的正是明珠。作為當(dāng)朝國相的長公子，作為納蘭家族的代表人物，“官二代”納蘭容若的表現(xiàn)一直沒有辜負(fù)納蘭家族對于他的器重，可以說是一代神童，自幼飽讀詩書，文武兼?zhèn)洹Ｊ藲q便考取了舉人的功名，并就此步入仕途，成為進(jìn)士時年僅二十二歲。康熙愛才，把他留在身邊授三等侍衛(wèi)，不久后晉升為一等侍衛(wèi)，雖康熙走遍大半個中國。納蘭性德還曾奉旨出使梭龍，考察沙俄侵邊情況。真算是少年得志，前途無量。

曹雪芹的祖父，知江南織造府的曹寅，曾與納蘭性德同是康熙皇帝的侍衛(wèi)，也是朋友。曹寅在一首詩中這樣寫道：“憶昔宿衛(wèi)明光宮，楞伽山人貌姣好?！必S神俊逸的納蘭性德有著常人無法企及的高起點，標(biāo)準(zhǔn)的“高富帥”，既有顏值，又有才華，還有顯赫的家世，但是同時他也承受著常人無法理解的壓力。

他深知皇權(quán)的威嚴(yán)，也知道皇權(quán)之下的人是如何的心驚膽戰(zhàn)。他知道父親的所作所為，不朽的功績，也知道父親玩弄權(quán)謀的陰暗面。明珠將希望寄托于納蘭性德身上，但是納蘭性德根本不喜歡朝廷斗爭，他早已看清楚朝廷官員之間的暗流涌動，不想成為政治斗爭的產(chǎn)物，但是又沒法忤逆父親的意愿，可想而知，在官場中他活得該有多么壓抑。

然而，中國古代的士子，雖然大都有“出淤泥而不染”的精神潔癖，也總能找出路子讓自己的精神突圍。深受漢文化影響的納蘭性德，把淡泊名利的志向都寄托在了詩詞和山水之間。

納蘭性德常年跟隨康熙皇帝南巡北狩，曾寫過一首詞《采桑子·塞上詠雪花》：

非關(guān)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謝娘別后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里西風(fēng)瀚海沙。

雪花在絕世的冰涼與寂寞中從天而降，在群芳盡絕的寒冷地帶里顯示自己那與眾不同的美。納蘭性德就出生在寒冬臘月，乳名冬郎。雖然自己出身豪門，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但是卻沒有紈绔子弟的習(xí)性，而是像雪花一樣自有風(fēng)骨。“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边@一點睛之筆，實則是容若的自喻：雪花的根芽不是來自泥土，而是來自天宇，它和我一樣，不屬于這個絢爛富貴的金粉世界，而是在只屬于自己的天地里，坦然明澈，自由綻放，最終融化，以徹底消散來詮釋生命的不敗榮耀。

而納蘭性德三十年短暫的生命，也悲愴地印證了這一點，他過早地離開了這繁華又落寞的人世。然而我想，這也許是上天對容若的一種眷顧。他出生時父親平步青云，他離世后的不久明珠就因朋黨之罪被罷黜，家族逐漸沒落，如此沉重的境遇，所幸他全然不知。不然何以能如雪花一般，成為一位“濁世翩翩佳公子”！

誰會成生此意?

納蘭性德是八旗子弟，滿洲正黃旗人，與所有八旗子弟一樣，自幼習(xí)武，練就了一身搏擊之術(shù)，并精于騎射，武功十分了得；難能可貴的是他又不同于那些八旗子弟，他骨子里還是個文人。他熱愛漢族文化，深受儒家、佛家思想的影響，且博覽群書，頗有建樹。他的名字“成德”是一位高僧取的，來自《易經(jīng)》：“君子以成德為行，日可見之行也?！彼淖帧叭萑簟笔侨豕谥甏笕逯煲妥馂樗〉?，來自《荀子》中的“恭敬謹(jǐn)慎而容”。名字都來自儒家對君子的要求。而他的號楞伽山人，很顯然頗具佛家意味。他曾拜徐乾學(xué)為師，于兩年中主持編纂了一部儒學(xué)匯編——《通志堂經(jīng)解》。還把自己熟讀經(jīng)史的見聞感悟整理成文，編成四卷《淥水亭雜識》，當(dāng)中包含歷史、地理、天文、歷算、佛學(xué)、音樂、文學(xué)、考據(jù)等等知識，表現(xiàn)出相當(dāng)廣博的學(xué)識和愛好。后來一部部著作相繼問世。

但這位出生于溫柔富貴鄉(xiāng)的豪門公子的朋友卻幾乎都是江湖的落拓書生。納蘭性德“以風(fēng)雅為性命、朋友為肺腑”，所交“皆一時俊異，于世所稱落落難合者”，這些不肯媚俗以至命途多舛的人，多為江南漢族布衣文人，如顧貞觀、嚴(yán)繩孫、朱彝尊、陳維崧、姜宸英等等。當(dāng)時許多的名士才子都圍繞在他身邊，使得其住所淥水亭因文人騷客雅聚而名動海內(nèi)。

而其中，他又與顧貞觀友誼最深。顧貞觀（1637－1714），字遠(yuǎn)平，號梁汾，文學(xué)家，清初詞壇三杰之一。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fù)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忝竊，試看杜陵消瘦。曾不減，夜郎僝僽。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凄涼否？千萬恨，為君剖?！⌒稚廖次叶〕螅残r，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后。言不盡，觀頓首。”這是顧貞觀寫給遭難的好友吳兆騫的一首詞《金縷曲》，其實是詩人以詞代信的第二首。吳兆騫與顧貞觀年齡相差無幾，同屬吳地名流，二人惺惺相惜。只是吳兆騫受順治年間（1657年）的江南科場舞弊案牽連，被流放黑龍江寧古塔，一去就是二十三年。此后的顧貞觀孜孜以求于功名，周旋于士大夫家，希望借此可以搭救自己的朋友，無奈“百無一用是書生”。

康熙十五年（公元1676年）冬，顧貞觀于宰相明珠家做家庭教師，顧貞觀一直為好友的放還費(fèi)盡心思。他曾向納蘭性德求援，納蘭性德一開始并未允許。那年冬天顧貞觀寓居北京千佛寺，環(huán)顧四周冰雪，顧貞觀想起當(dāng)年的諾言，想起遠(yuǎn)在天邊生死未卜的好友，寫下了兩首催人淚下、膾炙人口的千古絕唱《金縷曲》。納蘭性德讀到這封信時，潸然涕下，當(dāng)即答應(yīng)解救吳兆騫，約定以十年為期。救友心切的顧貞觀對納蘭急道：人生有幾個十年??？五年為期！納蘭性德答應(yīng)了，費(fèi)金數(shù)千，在朝中多方斡旋，并求得父親明珠的幫助，最終吳兆騫得以釋放。后來納蘭性德收留吳兆騫在府上做家庭教師，可惜吳不到三年就病死京城，喪事又由容若一手操辦。

從此，二人悉力奔走以救窮途之友的故事，便廣為時人所稱道。

納蘭性德也和了一首《金縷曲·贈梁汾》：

德也狂生耳。偶然間、緇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竟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 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蛾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緣、恐結(jié)他生里。然諾重，君須記。

這是納蘭性德與顧貞觀初識時的酬贈之作。時年納蘭二十二歲，顧四十，而二人卻定下了肝膽相照的肺腑之交。

納蘭性德生長名門，青云有路。但是，他從顧貞觀、吳兆騫等人的遭遇里，深深感到社會的不平，感到人才總是無法逃脫遭受排擠的厄運(yùn)，因而憂思重重，滿懷悲憤。他也知道，他的心境，很難得到世人的理解，他呼喊“誰會成生此意”，透露出孤獨落寞的悲哀。在不期然得遇知己的時刻，他鄭重表示，一旦傾心相許，友誼便地久天長，可以經(jīng)歷千年萬載。同時，彼此相見恨晚，只好期望來世補(bǔ)足今生錯過的時間。

這便是納蘭性德。他出豪門，入宮禁，鐘鳴鼎食，金階玉立，但他并不稀罕金粉世家繁華喧囂的生活，自認(rèn)“不是人間富貴花”，似乎更看重屬于自己內(nèi)心的那個清涼世界。他沉靜、內(nèi)斂，真誠、善良，在知己面前，他將內(nèi)心的情感盡情釋放，“不辭冰雪為卿熱”的赤誠，至今依然令人感動。

由此可知，顧貞觀真是不幸中一幸福人兒。年輕時的朋友被流放塞外，而自己人至中年卻遇到了新的知己。不幸者，知交零落；所幸者，知己相逢。二人相見恨晚，愿結(jié)來生之緣。

“然諾重，君須記?！本瓦@六個字，由一個滿清豪門公子送給一個漢族落魄文人，怎能不讓人感動。這青眼高歌的相遇相知，人生能幾回？　　　

誰念西風(fēng)獨自涼　

納蘭性德如此重感情，注定一生為情所累。公元1674年，19歲的納蘭性德娶了盧氏為妻。盧氏也是名門之女，才貌雙全，與納蘭性德有著很多共同的愛好，而盧氏也成為納蘭性德一生中最重要的女人。但是，自古紅顏多薄命。三年后，盧氏因難產(chǎn)，母子雙亡，這無疑給了納蘭性德致命一擊。

誰念西風(fēng)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

這首經(jīng)典的《浣溪沙》，是納蘭性德為悼念亡妻盧氏所做。此時的納蘭性德，韶華未逝，便已經(jīng)往事縈懷。更何況他又是一個才華橫溢的詞人，敏感多情，詞句天真流露，毫無做作之態(tài)。被王國維譽(yù)為北宋之后的詞壇第一人，絕非過譽(yù)。納蘭性德每天侍立君側(cè)，雖深得皇上賞識，也難免誠惶誠恐，又有幾人能夠洞悉他那顆孩童一般的純真的心？——也許，只有伴了他三年便匆匆離去的妻子，小夫妻倆往日“賭書”“潑茶”的生活樂事，在這秋風(fēng)乍起的剎那，怎能不勾起他無限的回憶。

首句一個“涼”字描寫的絕不只是天氣，更是詞人的心境。明知已是“獨自涼”，無人念及，卻偏要生出“誰念”的詰問。僅此起首一句，便已傷人心髓，后人讀來不禁與之同悲。

“當(dāng)時只道是尋?！保@樣平淡如家常的句子卻輕易道出了人生真諦，而這樣的憂思慨嘆又豈是納蘭性德所獨有？

我們不禁要問：造物主為什么會允許善和美的失去？也許是為了警醒我們讓我們一開始就要好好地珍惜。不能總在很多的美好失去時，才知道悔恨。

我們讀詩、閱人，到最后其實何嘗不是在讀我們自己，我們總是能從抒情主人公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因此產(chǎn)生強(qiáng)烈的共鳴。這也是納蘭性德的詞到今天依然受到我們喜愛的原因吧。

據(jù)說，納蘭性德的初戀也是曲折動人。與其表妹，他們青梅竹馬，但表妹父母雙亡，這樣的“不全乎”人，是不可能嫁入納蘭家的。這一段感情衍生了種種傳說，如前段時間熱播的電視劇《寂寞空庭春欲晚》便是由此而來。表妹入宮，被康熙皇帝看中而封為嬪妃，納蘭性德最為刻骨銘心的初戀就此夭折。可以說納蘭性德在仕途上一帆風(fēng)順，在愛情上卻屢遭挫折。最后與江南才女沈宛的愛情，因為兩人條件懸殊，門不當(dāng)戶不對，不被家庭所容，沈宛不得不離開自己的愛人回到江南。其真實性雖無從考證，但從流傳的故事中仍可見其深情。納蘭性德寫了一系列《夢江南》，詞里描繪的江南煙雨中，也許真的隱藏著他對某個心儀女子的纏綿愛情。

接連不斷的生命之殤，愛情之殤，不可能不影響納蘭性德的創(chuàng)作。就在他風(fēng)華正茂之時，他的生命也戛然而止，30歲，在人生最美的季節(jié)里。

這世上還有什么比美更美？有，那就是當(dāng)著你的面把美撕得粉碎。這是最震撼人心的悲劇之美。納蘭性德的悼亡之音，成為他《飲水詞》中撥地而起的高峰，后代無人能及。

藝術(shù)中的美，往往是現(xiàn)實中的悲劇的升華。茅德·崗曾對葉芝說：“世人應(yīng)該為我一直拒絕你的追求而心生感激?！蓖瑯拥牡览恚苍S我們該為納蘭性德生活中那么多的別離、那么多的錯位而心生感激，盡管這樣的想法很不厚道。

其實，納蘭性德有很多面，每個讀懂他的人、喜歡他的人總是能在他的身上發(fā)現(xiàn)一些跟自己想通的地方。他的赤子之心，他對世俗的叛逆，他對朋友的不設(shè)防，他對愛情的執(zhí)著和忠誠，他將人生過得像詩一樣，這一切都是最珍貴的，也是現(xiàn)在這個社會，我們身上逐漸消失的東西。

人生若只如初見

有人說，十七世紀(jì)的北京，既是康熙大帝的，又是納蘭性德的。一個乃一代英主，雄韜偉略，如日中升；一個是御前侍衛(wèi)，卻詩才俊逸，燦若朗星。

曾經(jīng)有人說，納蘭性德就是《紅樓夢》中賈寶玉的原型。曹雪芹寫《紅樓夢》，稿未完而人先亡。和珅將文稿呈獻(xiàn)給乾隆皇帝，乾隆閱后，掩卷而嘆：“這書里寫的不就是明珠的家事么！”雖然此說有捕風(fēng)捉影之嫌，但納蘭性德與賈寶玉確有許多相似之處，而曹雪芹也一定從家族里聽說過納蘭家的往事，《紅樓夢》也確實受到了納蘭性德及其詞作的影響?！　?/p>

納蘭性德和賈寶玉一樣享盡了別人眼中的繁華，而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卻很少有過幾回真正的快樂。他們一樣冰雪聰明，看透了繁華背后的凋零，快樂背后的悲傷！一樣沒幾個人理解他們。紅樓在哪里？夢又在何方？“今宵便有隨風(fēng)夢，知在紅樓第幾層”，“因聽紫塞三更雨，卻憶紅樓半夜燈”，這些都是納蘭性德的句子。他所思念的，到底是一個真實的紅樓，還是一處幻境？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dāng)日愿。

納蘭性德的這首《木蘭詞·擬古決絕詞柬友》，可以說傳誦最廣。有人從中讀出愛情，有人從中讀出友情，有人從中讀出人生之無常。納蘭性德不到而立之年，便已經(jīng)像一個飽經(jīng)滄桑的老者，清雋的眼睛仿佛看破了一切?！?/p>

納蘭性德是個武官，但卻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文人。由于是皇親國戚，他沒有李白那種“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的豪邁氣概，也不可能拒絕“皇恩浩蕩”。他一手提刀，一手拿筆；一邊為皇帝保駕，一邊為自己填詞。而康熙也算個尊重知識、愛惜人才的明君，納蘭性德的不務(wù)正業(yè)照樣贏得了皇帝的寵信。連康熙本人也是納蘭性德詩詞的愛好者，一個鐵桿粉絲，經(jīng)常賞賜給他金牌、佩刀、字帖等禮物，以資鼓勵。

納蘭性德是個真性情的人，他對“侍衛(wèi)”這個職位其實并沒有什么興趣。他得到過皇帝無數(shù)次的賞賜，但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一直苦于仕宦生涯，而又不能任性地掛靴而去。率真的個性與詩性，與混濁的政治糾結(jié)在一起，自然是徒增“胸中塊壘”。納蘭性德是天才，總要生活在一片真正屬于自己的天地里的。這就是他用手中的神筆來虛擬出的一片美麗世界?！?/p>

所以我們在他的詩詞里看到了他在漁莊蟹舍里烹茶煮酒，在皋橋石屋里耕讀一生。居廟堂之高，卻心在林泉。那北京西郊的桑榆別墅，玉泉山里的淥水亭，占地五十余畝的明府花園，似乎也成了納蘭性德的世外桃源。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guān)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fēng)一更，雪一更，聒碎鄉(xiāng)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納蘭性德在《長相思》中的羈旅天涯、夢回家園的意境，深情款款而又壯懷激烈。也許每一個人心中都有一個午夜夢回的故鄉(xiāng)，有一個可以棲息靈魂的地方。

納蘭性德的出現(xiàn)，在中國詞壇上是一個奇跡。他以相國公子的身份，卻大膽地鄙棄了貴族的生活，追求著個性的解放和精神的自由。他的人同他的詞一樣“純?nèi)戊`性，纖塵不染”，玉樹臨風(fēng)。他的作品，自然真切，言辭優(yōu)美。這樣一位才情充沛、人格健全、絕世超然的貴公子，居然是中國文化史冊里的一位真實人物，而不是緣自小說家的杜撰，這不能不說是我們后代人的福氣。

納蘭性德留下340多首詞，這些詞，有寫愛情的苦悶，有寫仕宦的煩惱，有寫塞外風(fēng)光與江南景物，也有表現(xiàn)封建社會行將崩潰時士子的失落。許多詞，寫得凄婉動人，其中又充塞著磊落不平之氣，在詞史上獨具一格?？　讹嬎~》時他才24歲。曹寅在《題楝亭夜話圖》中嘆息：“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曾知？”納蘭性德詞名早已經(jīng)遍及天下，《飲水詞》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誦，但是，納蘭性德那如佛家自悟般的“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的心事究竟又有幾人懂得？ 　　

人生若只如初見，這是件再美好不過的事情?？滴醵哪辏{蘭性德在跟隨皇帝南巡后回到北京，不料想突染重疾，至此一病不起。年僅三十歲的納蘭性德溘然長逝。納蘭性德去世之后，家道中落。官場的波詭云譎、人性的丑惡并沒有作用在他身上。我們看到的恰恰是納蘭性德最美好的感情和最美好的年華。

就像《納蘭性德傳》中所說，他依然是那個性靈高潔的詞人，他并沒有受到污濁時世的浸染，生前沒有，身后也沒有。那一本《納蘭詞》讀來還是令人唇齒留香，三百年都不曾消退，因為他“不是人間富貴花”，當(dāng)圍繞在他身旁的繁華如云煙般散盡之后，詩人如愿以償?shù)鼗貧w到了詩人本身——也許，這才是世上最幸運(yùn)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