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五月,好友曹寅的登門到訪終于使容若有了幾天開心的時候。 曹寅曾經(jīng)做過康熙帝的侍讀,后來和容若一樣做了侍衛(wèi),兩人頗為交好。曹寅此來,帶著一個很雅致的目的:他隨身帶著一幅《楝亭圖》,圖中所繪正是曹家先人在江寧構(gòu)建的楝亭的景象,曹寅很希望為這幅畫得到容若的題詞,還希望借助容若在文壇的人脈得到更多的一流文士的墨寶。 容若欣然為題一首《滿江紅·為曹子清題其先人所構(gòu)楝亭,亭在金陵署中》: 籍甚平陽,羨奕葉、流傳芳譽(yù)。 君不見、山龍補(bǔ)袞,昔時蘭署。 飲罷石頭城下水,移來燕子磯邊樹。 倩一莖、黃楝作三槐,趨庭處。 延夕月,承晨露??词譂?,深余慕。 更鳳毛才思,登高能賦。 入夢憑將圖繪寫,留題合遣紗籠護(hù)。 正綠陰、青子盼烏衣,來非暮。 詞意是說:[上闋]如此令人羨慕的高貴家世啊,一直有美譽(yù)流傳。你的祖先曾經(jīng)在中央朝廷擔(dān)任要職。令尊大人后來被派往江寧,才飲罷石頭城下的江水,便將燕子磯邊的樹木移栽到庭院里來,那一株黃楝就種在中庭,如古代三槐一樣寓意子孫將來會位至三公。 [下闋]時光荏苒,先人的手澤令人欽慕不已,你的才華氣度絲毫也不亞于先人。是先人在夢中有囑托嗎,你繪制下這幅《楝亭圖》,而我們這些朋友對此畫的題詠,將來也會被珍重地流傳下去吧。江寧百姓正盼望著你的治理,你在那里做官可謂恰逢其時。 這首詞用了大量的典故來贊美曹家的家世與功德,也算是應(yīng)酬作品當(dāng)中的極致了吧。 納蘭容若與曹寅的交往曾經(jīng)是紅學(xué)領(lǐng)域里的一個焦點話題,事情肇端于乾隆帝:乾隆帝第一次讀到《紅樓夢》的時候,很篤定地說過:“此明珠家事也。” 當(dāng)然,僅僅從文學(xué)的角度上看,一部小說到底是實有所本也好,空中樓閣也罷,都是無足輕重的事情,然而站在考據(jù)的角度,鉤沉往事,至少是有些歷史意義的。 索隱派的紅學(xué)家一再聲稱,《紅樓夢》就是以明珠的家世為藍(lán)本的,納蘭明珠和納蘭容若正是賈赦和賈寶玉的原型,淥水亭是大觀園的原型,納蘭容若與酒朋詩侶們在那里的詩詞唱和的快哉生活正是大觀園海棠詩社之所本。 曹雪芹的這些見識,便是來自與容若交好的祖父曹寅。而在容若去世之后,容若之弟揆敘與曹寅一道在政壇上站錯了隊,被雍正帝嚴(yán)厲報復(fù),其情形恰如《紅樓夢》四大家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由此可見,納蘭氏與曹氏當(dāng)時的確是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聯(lián)。那么堅持認(rèn)為《紅樓夢》就是以納蘭家族為藍(lán)本而創(chuàng)作的學(xué)者們是怎么論證的呢?再來看下面這兩段文字。 壹 “紅學(xué)”研究迄今已有百余年歷史,倘若追根溯源,可以上溯到乾隆身上。當(dāng)年和珅進(jìn)呈《紅樓夢》,乾隆皇帝在讀后說:“此蓋為明珠家事作也?!庇纱瞬浑y看出,至少在當(dāng)時不少人的眼中,納蘭性德與《紅樓夢》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的。 納蘭性德父子和曹雪芹父子都生活在清初到清中期期間,他們的家世與經(jīng)歷,有許多共同之處。首先,納蘭性德與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同時入值宮禁,均為大內(nèi)侍衛(wèi),相處八年,感情很深。 據(jù)考證,這種同事關(guān)系可能還非同一般。他們都極富文采,一個是滿人通過發(fā)奮勤學(xué),成功地融入到中原主流文化圈。一個是書香世家,把成熟的漢學(xué)帶入旗籍。雖然角度不同,但同樣都登堂入室,分別為滿漢文化的融合作出了貢獻(xiàn)。 曹寅在任江寧織造期間,納蘭性德曾隨康熙南巡駐蹕織造署,并有酬唱應(yīng)答文字,現(xiàn)在我們還能看到納蘭性德寫的《滿江紅·為曹子清題其先人所構(gòu)楝亭·亭在金陵署中》《曹司空手植樹記》等文章。 康熙三十四年(1695)秋,曹寅在江寧織造任上時,廬江郡守張純修來訪,曹寅又邀請當(dāng)時的江寧知府施世綸(即《施公案》中的“施不全”),三人秉燭夜話于楝亭。張純修即興作《楝亭夜話圖》,然后三人分詠,主題就是懷念好友納蘭容若,此時距納蘭容若去世已經(jīng)十年。 曹寅在《題楝亭夜話圖》中寫道:“憶昔宿衛(wèi)明光宮,楞伽山人貌姣好。馬曹狗監(jiān)共嘲難,而今觸痛傷枯槁?!?/p> “楞伽山人”是納蘭容若的號,詩人懷念當(dāng)年在明光宮當(dāng)侍衛(wèi)時,納蘭容若一表人才,大家在一起開玩笑的場景,而現(xiàn)在容若已經(jīng)去世,因而感到分外傷痛。爾后他又痛心地寫道:“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曾知?斑絲廓落誰同在?岑寂名場爾許時?!?/p> 雖然大家很喜歡吟唱優(yōu)美的《飲水詞》,但誰又能真正了解納蘭的思想?現(xiàn)在自己已是斑斑白發(fā),空寂孤獨,又有誰與我同在?寂寞寧靜的詩壇也只能如此了。此外,曹寅還曾為納蘭詞作序。 納蘭容若自稱“癡情種”,他在十八歲時候幾句詞寫道:“十八年來墮世間,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誰邊?” 與賈寶玉確實有頗多相似之處,難怪《紅樓夢》問世后,有人認(rèn)定大觀園即為“明府”,賈政、寶玉即是明珠、納蘭容若父子,他們之間確實有不少相似之處,家世經(jīng)歷幾乎能重疊套合。 翻閱《納蘭詞》滿眼都是愁、恨、淚、惆悵、斷腸之類的字眼,單是一個“愁”字,就用了九十次之多。《納蘭詞》里面甚至還有這樣的句子:“今宵便有隨風(fēng)夢,知在紅樓第幾層?” “因聽紫塞三更雨,卻憶紅樓半夜燈?!薄按艘辜t樓,天上人間一樣愁?!庇纱瞬浑y看出,曹雪芹在寫《紅樓夢》時,無論是在遣詞造句方面,還是在創(chuàng)作基調(diào)方面,確實都受到了《納蘭詞》的影響。 貳 《紅樓夢》是曹雪芹寫的,而且寫的是他自己家的事,這無疑地成了定論。但是,文學(xué)上的事實,并不完全是歷史上的事實,作者是可以任意增加取舍的。興會是一種有羽翼的東西,不受任何時間與空間的限制,它可以飛到任何時代或地點,只要是它所知道的。 歷來,許多人相信《紅樓夢》是寫納蘭性德的家事,這一說法最早見于浙人陳康祺的《郎潛紀(jì)聞二筆》(即《燕下鄉(xiāng)脞錄》),以為金陵十二釵,都是納蘭侍衛(wèi)所奉之上客。寶釵影高澹人士奇、妙玉影姜西溟宸英,蓋妙為少女、姜亦婦人之美稱。 俞曲園《小浮梅閑話》亦主此說。后來錢靜方作《紅樓夢考》,引申陳、俞二氏之說,以納蘭容若所著《飲水詞》中,“亡婦忌日有感”《金縷曲》詞句云:“此恨何時已,灑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摈煊裨峄ǎ磸拇嗽峄ǘ忠?。而張維屏氏作《詩人征略》,竟說:“賈寶玉即容若業(yè)?!都t樓夢》所云,乃其髫齡時事。” 此說的由來,蓋以為《紅樓夢》所寫,非候門宰相家,無此闊綽。而寶玉之瀟灑,又頗似容若,所以附會上去。其實胡適之先生早已駁過,容若死時,年已三十一歲,那時明珠正在貴盛,沒看見抄家后的調(diào)令情況,所以絕不是。而以十二金釵影射名士,尤屬臆測,不足為信。 我們現(xiàn)在僅可從事實上反證這種說法的錯誤,但你不敢說納蘭性德的家事沒有給曹雪芹一種引意或興會。 納蘭性德的《飲水詩集·別意六首》之三寫道: 獨擁馀香冷不生, 殘更數(shù)盡思騰騰。 今宵便有隨風(fēng)夢, 知在紅樓第幾層? 《于中好》一闋: 別緒如斯睡不成, 那堪孤枕夢邊城! 因聽紫塞三更雨, 卻憶紅樓半夜燈。 又《減字木蘭花》一闋詠新月: 莫教星替,守取團(tuán)圓終必遂。 此夜紅樓,天上人間一樣愁。 三見“紅樓”于幾段詞中。納蘭詞出版于一六八七年(見《飲水詞·側(cè)帽詞全稿》的顧貞觀序),而其中之情思筆調(diào),與紅樓夢里黛玉之情思筆調(diào)又相合,加以曹雪芹家與納蘭氏往還甚密,不見得曹雪芹不受納蘭性德之影響。 雖說自來很多人相信賈寶玉就是明珠子容若,這武斷自然也很可笑。但我們試以納蘭性德“飲水”詞集來和紅樓對照,則覺得過去的說著并不過分,他們實在太多相似之處: 雪芹的祖父寅曾為性德集作序,性德也曾為曹家所購之亭臺題詞,可知二家感情相當(dāng)融洽,雪芹大概自小多讀納蘭詞,熟悉納蘭的遭際,性情受同化很深,對納蘭的同情也很大。 《飲水詞》中表現(xiàn)著納蘭容若生平一幕婚姻不遂的恨事,和《紅樓夢》中釵、黛、寶三人的關(guān)系及其想象:從《飲水詞》中可以看出,容若的確有一近親的戀人,密有婚姻之約,次女后被選入宮,容若乃娶盧氏。后盧氏亡,因此容若詩詞中大半為悼亡此女而作。不但是這段故事和《紅樓夢》主題相似,《紅樓夢》中場寫道“選材人”、元春回娘家省親說:“送我到那個不見人的去處。”一段悲語,均不是無因而發(fā)。 《飲水詞》中頗多詠竹,大概就是雪芹以瀟湘館處黛玉的根據(jù)。第五回《終身誤》一曲“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一段,和《飲水詞》中“鸞膠縱續(xù)琵琶,問可及當(dāng)年綠萼花”的句子,也如出一轍。說明這對亡人無限的幽思,決非偶然相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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