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公的《寒食帖》,千百年來被尊為第三行書,神品。 而解讀起此帖來,論者每每要說到書者心情起伏,故書作氣息跌宕;又談到這兩首詩,說表達了詩人郁郁不得志,愁苦煩悶的心境云云。 然而事實,卻未必如此。 我們知道,蘇軾被貶黃州,是源于烏臺詩案。本來是要殺頭的,但居然活了下來,大難不死,此時的東坡應(yīng)該感天謝地才對,如果為此而愁苦煩悶,也未免太矯情了。 被貶黃州是蘇東坡命運的轉(zhuǎn)折點,年過不惑遭遇此變,可以讓人變得頹廢,也可以讓人變得曠達,很幸運,他成為了后者。 幾乎所有研究并理解蘇東坡的人都能得出這個結(jié)論:黃州之貶,使一個天真的蘇軾,變成了老練的東坡。 《寒食詩》開篇便道“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那么我們就看看,“我”在黃州這三年,都發(fā)生了什么。 一 人間有了蘇東坡 元豐三年(1080年)的二月初一,蘇軾到了黃州。這一年,他主要是適應(yīng)新的環(huán)境,了解當(dāng)?shù)仫L(fēng)土人情。 他跟當(dāng)?shù)靥叵嗵幉诲e,而民兵連副連長(團練副使)的位子實在清閑,他就向太守討要一塊荒地,準備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得到這塊地已經(jīng)是轉(zhuǎn)年的春天了,此時新宅“雪堂”已經(jīng)建好,地就在東邊的坡上。他聯(lián)想起自己的偶像白香山有一塊東坡,于是干脆,他把這名號送給了自己。蘇東坡真是個天真爛漫之徒,蓋房子時下雪,房子便叫雪堂;地在東邊坡上,自號便是東坡。 今人起名煞費苦心,名字往往佶屈聱牙,遠不如前人來得自然隨意??鬃由鷥鹤?,恰逢有人提了鯉魚進來,此子便叫孔鯉。昔日民間“狗?!北榈?,“鐵蛋”滿街,倒是得了圣人真?zhèn)髁恕?/span> 二 快樂的農(nóng)民 蘇東坡有了塊地,但他不是地主,而是農(nóng)民。 判斷地主和農(nóng)民很簡單,就是種不種地。 蘇東坡是種地的,他在寫給朋友的詩中說,“去年東坡拾瓦礫,自種黃桑三百尺。今年刈草蓋雪堂,日炙風(fēng)吹面如墨”。當(dāng)然,他不是一個人,周圍的鄰居和朋友都來幫他,短短兩年間,在他雪堂周圍十幾畝地里,已經(jīng)柳樹成蔭,果樹成行,茶園竹林茂盛,稻場麥田俱興了。 在務(wù)農(nóng)期間,蘇東坡美食家的潛能得以開發(fā),他發(fā)明了流芳千古的東坡肉:“黃州好豬肉,價賤如糞土,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時它自美。每日早來打一碗,飽得自家君莫管?!?/span> 他還發(fā)明了一種東坡湯:用兩層鍋,上層放米飯,下層放各種青菜,加水慢煮,待到熟時,米有菜香,菜有米味——對不起,寫到這兒,我忽然想吃蒸汽海鮮了…… 三 其樂融融的朋友圈 大約來黃州的第三年,蘇東坡還收獲了一份新鮮的“愛情”——納朝云為妾。這個在杭州買來的小丫鬟天資極高,12歲到蘇家才讀書習(xí)字,卻進步神速,很快成了東坡的助手和知音。 有個段子說,蘇東坡敞懷曬太陽,指著自己的大肚子問家人里面是什么,大家七嘴八舌,有說詩書的,有說天下的,東坡頻頻搖頭。這時朝云說了句“一肚子不合時宜”,蘇東坡才哈哈大笑起來了。 除了家人的和睦,還有朋友的關(guān)照。 在黃州的幾年,蘇東坡周圍聚攏了一批好朋友,有和尚,道士,醫(yī)生,農(nóng)民,無論家長里短,琴棋書畫,都能聊得不亦樂乎。 當(dāng)然,這其中最好的一個朋友是陳季常。還記得嗎,《新歲展慶帖》便是寫給他的,他有個“河?xùn)|獅吼”的夫人——(935年前的大年初二,蘇軾寫下此帖……) 而且,在黃州蘇東坡第一次見到了米芾,這位比他小十幾歲的兄弟,居然無視旁人的眼光前來拜訪,這行為足以令人肅然起敬。米芾也沒有白來,和東坡談話之后,他始學(xué)晉人,向個人書法的巔峰邁進了。
以上就是蘇東坡來黃州這三年的大體情形,“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 看東坡詩集,在那一時期的詩文,很少有這樣“悲情”“凄苦”的風(fēng)格。而且,就在寫寒食詩的這年的秋冬,蘇東坡兩游赤壁,寫下曠世宏篇《前后赤壁賦》,這樣的文章,豈是一個郁郁不得志的人能寫出來的?而神品《寒食帖》,哪個書家能在愁苦煩悶中寫得出來? 因此,我大膽推測,寒食詩與寒食帖,完全就是老練的蘇東坡一個游戲之作。和誰做游戲呢?和那些曾經(jīng)陷害他、至今敵視他的當(dāng)權(quán)小人們。你們不是看不慣本人舒坦嗎,那好,我就“苦”一個給你們看看。牛逼的人落魄當(dāng)老鼠,也要當(dāng)一只調(diào)戲貓的老鼠。 作為學(xué)生和知己,黃庭堅是最懂蘇東坡的。在20年后,黃庭堅見到此帖,幾乎是帶著微笑題跋的:東坡此詩似李太白,猶恐太白有未到處。此書兼顏魯公、楊少師、李西臺筆意,試使東坡復(fù)為之,未必及此。它日東坡或見此書,應(yīng)笑我于無佛處稱尊也。 在黃庭堅眼中,蘇東坡哪里有愁苦,此刻他的詩比李白還瀟灑,他的字比單純的顏真卿、楊凝式還豐富,根本就是神來之筆。 不過,看完黃庭堅的題跋,我們會有一個遺憾,那就是蘇東坡終于沒能見到山谷的幾行字,否則,那將是書法史上一個多么美妙的故事! 蘇東坡《寒食帖》全卷(臺北故宮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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