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壇經(jīng)》中的阿含精神

林崇安（2001）

　　在中國佛教史和禪宗的源流上，《壇經(jīng)》占有非常顯著的地位。流傳中的《壇經(jīng)》，有敦煌本、曹溪本、惠昕本、德異本等不同的版本。《壇經(jīng)》的思想可以從不同的角度來探討，本文依敦煌本《壇經(jīng)》來分析其中所具的阿含精神。今分述如下：

一、現(xiàn)法的精神

　　依據(jù)阿含的觀點，修習(xí)正法后，就在此世，可以親見煩惱的不斷減除，在此時此刻就可以得到正法的利益，不用等到來世，這種「現(xiàn)法」的精神，在《壇經(jīng)》中一再地被強調(diào)出來，例如，韋刺史問及「念阿彌陀佛，愿往生西方」的問題時，六祖惠能說：

心但無不凈，西方去此不遠。心起不凈之心，念佛往生難到。除十惡即行十萬，無八邪即過八千，但行直心，到如彈指。……

慈悲即是觀音，喜舍名為勢至。

　　此處，惠能把臨終的往生，拉回到當(dāng)下的直心和慈悲喜舍，把遙遠的西方拉回到眼前，只要內(nèi)心清凈，當(dāng)下便是處在西方極樂世界并且面見觀音與勢至。阿含中現(xiàn)法的精神便是不要期盼未來，不要懊悔過去，而應(yīng)好好的安頓當(dāng)下的身心。《壇經(jīng)》對懺悔的看法，便是如此：

前念后念及今念，念念不被愚迷染。從前惡行，一時自性若除，即是懺悔?！掖朔ㄩT中，永斷不作，名為懺悔。

　　因此，修行的著力處是在當(dāng)下的不被愚迷染，能夠處理好每一當(dāng)下，那么，惡行自然就永斷不作了。阿含中一再強調(diào)五蘊的無常、苦、無我，便是要修行者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無常的身心五蘊上，而不是外在的造寺等事業(yè)上。同樣的，《壇經(jīng)》也是處處回歸到自己的身心上，六祖說：

造寺布施供養(yǎng)，只是修福，不可將福以為功德。

自修身是功，自修心是德，功德自心作，福與功德別。

　　針對當(dāng)時念佛往生、造寺布施的風(fēng)氣，六祖的回歸自己的身心，確實使韋刺使等人，大為震撼。阿含經(jīng)中所說的「汝等當(dāng)知自洲以自依，法洲以法依」（雜639經(jīng)），在《壇經(jīng)》中，同樣強調(diào)自歸依：

自歸依者，除不善行，是名歸依。……自悟自修，即名歸依也。……

佛者覺也。法者正也。僧者凈也。

自心歸依覺，邪迷不生，少欲知足，離財離色，名兩足尊。

自心歸正，念念無邪故，即無愛著，以無愛著，名離欲尊。

自心歸凈，一切塵勞妄念，雖在自性，自性不染著，名眾中尊。

　　針對當(dāng)時眾生往外尋求依靠、怙佑的心理，六祖提出反求諸己的看法，實是合乎阿含的精神。只有使自己的內(nèi)心達到覺醒、清凈、沒有雜染，這樣的心才是自己真正的歸依處。這種精神，貫穿整個《壇經(jīng)》，例如：

1、心中眾生，各于自身自性自度。何名自性自度？自色身中，邪見煩惱，愚癡迷妄，自有本覺性，將正見度。既悟正見，般若之智，除卻愚癡迷妄眾生，各各自度。邪來正度，迷來悟度，愚來智度，惡來善度，煩惱來菩提度。如是度者，是名真度。

2、聞其頓教，不假外修，但于自心，令自本性常起正見，煩惱塵勞眾生當(dāng)時盡悟，猶如大海納于眾流，小水大水合為一體，即是見性。

3、佛是自性作，莫向身外求。

4、汝向自身見，莫著外法相。

5、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自若無佛心，向何處求佛？

6、若能心中自見真，有真即是成佛因。自不求真外覓佛，去覓總是大癡人。

7、一切萬法，盡在自身中，何不從于自心，頓現(xiàn)真如本性？菩薩戒經(jīng)云：我本元自性清凈，識心見性，自成佛道。維摩經(jīng)云：即時豁然，還得本心。

　　這些說法，都把修行的重點回歸自己的身心，六祖所引用的大乘經(jīng)典，也是指向同一目標(biāo)。

二、不待時節(jié)的精神

　　依據(jù)阿含的觀點，正法的實踐是不待時節(jié)的，也就是說，隨時隨地都可以實踐正法的。《壇經(jīng)》中說：

一行三昧者，于一切時中，行住坐臥，常行直心是?！兄毙模谝磺蟹?，無有執(zhí)著，名一行三昧。迷人著法相，執(zhí)一行三昧，直言：坐不動，除妄不起心，即是一行三昧。若如是，此法同無情，卻是障道因緣。

　　此處六祖指出，修行必須貫穿到行住坐臥之中，對于當(dāng)下所接觸到的一切法（例如，眼見色、耳聞聲）都要保持直心而不生起貪瞋的執(zhí)著。若只執(zhí)著「坐著不動」才是修行，那么就不能應(yīng)用到日常生活當(dāng)中，因而，反而成為障道的因緣了。因此，六祖重視日常生活中的修行，在六門（眼根、耳根、鼻根、舌根、身根、意根）與六塵（色、聲、香、味、觸、法）接觸的當(dāng)下，生起六識（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意識）時，要能夠不起執(zhí)著之心，他說：

無念法者，見一切法，不著一切法，遍一切處，不著一切處，常凈自性，使六識從六門走出，于六塵中不離不染，來去自由，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脫，名無念行。

　　因此，時時刻刻都要不染著于一切法，也就是說，在行住坐臥時，都要能在根塵接觸的當(dāng)下，不生起任何的雜染，這樣才是般若三昧和無念行。修行的關(guān)鍵，在于六門接觸到六塵時，內(nèi)心亂不亂而已，《壇經(jīng)》說：

只緣境觸，觸即亂。離相不亂即定。外離相即禪，內(nèi)不亂即定。外禪內(nèi)定，故名禪定。

　　由此可知，能在行住坐臥的日常生活當(dāng)中，保持內(nèi)心的不散亂，具足正念正知，這樣才是禪定。這種禪定也是阿含中所提到的，《中阿含經(jīng)》的〈念經(jīng)〉說：

若比丘不多忘有正智，便習(xí)正念正智。若有正念正智，使習(xí)護諸根、護戒、不悔、歡悅、喜、止、樂、定……

　　因此，只要于根塵接觸時，保持正念正知（正智），那么，就能守護諸根（六門）、護戒，最后生起「定」。此處的「定」，便是來自生活中時時保持正念正知。由以上所說的「一行三昧」、「般若三昧」、「無念行」，可以看出其特色在于「不待時節(jié)」：在行住坐臥時都不染著于一切法。要注意的是，此處的「三昧」是動態(tài)的定，不是坐著不動。六祖的禪法其實是阿含所說的：在行住坐臥中保持正念、正知，由此守護諸根、守戒，并生起定及慧。

三、自覺證知的精神

　　依據(jù)阿含的觀點，正法必須自己去親證，不可以只停留在聞、思的階段?！秹?jīng)》說：

不在口諍，汝須自修。

　　在聞思階段，常有義理之諍，即使辯明了真理，若不去實行，仍然是輪回于三界之內(nèi)。因此，六祖又說：

1、自修自作，自性法身，自行佛行，自作自成佛道。

2、常下心行，恭敬一切，遠離迷執(zhí)覺知，生般若，除卻迷妄，即自悟佛道成。

　　這種重視實踐的風(fēng)格，在阿含經(jīng)中處處散說，幾乎所有釋尊的弟子在聞思之后，就進入實修，并證得該得的果位。六祖此處也強調(diào)了實證的重要，但在實證的過程中，要有善知識的指導(dǎo)，六祖說：

若不能自悟者，須覓大善知識示道見性?！乐T佛、十二部經(jīng)，亦在人性中，本自具有，不能自悟，須得善知識示道見性。

　　但是不能只靠「外善知識」，仍要靠自己往內(nèi)觀照才能得到解脫，因此，六祖又說：

若取外求善知識，望得解脫，無有是處。識自心內(nèi)善知識，即得解脫。若自心邪迷，妄念顛倒，外善知識即有教授，救不可得。汝若不得自悟，當(dāng)起般若觀照，剎那間，妄念俱滅，即是自真正善知識。

　　此處強調(diào)要認得自己心內(nèi)的善知識，才能解脫。

四、其他

　　依據(jù)阿含的觀點，正法的特色是1現(xiàn)法，2不待時節(jié)，3自覺證知，4通達，5現(xiàn)見，6離諸熾然。（見雜阿含1238經(jīng)、215經(jīng)、550經(jīng)等）此中的前三項，上面已說過了。「通達」是說：修習(xí)正法，順著道果，可以一路走向涅槃的目標(biāo)?！脯F(xiàn)見（唯此見）」是說：唯有遵循正法才能走向涅槃，也解釋成：觀察身心五蘊是大家都可以來看的?！鸽x諸熾然」是說：修習(xí)正法，可以滅除內(nèi)心的苦惱。上述后三項，也是《壇經(jīng)》所要求的，六祖所說的四弘大愿是：

眾生無邊誓愿度：心中眾生，各于自身自性自度。

煩惱無邊誓愿斷：自心除虛妄。

法門無邊誓愿學(xué)：學(xué)無上正法。

無上佛道誓愿成：常下心行，恭敬一切，遠離迷執(zhí)覺知，生般若，除卻迷妄，即自悟佛道成。

　　由此可知，六祖是把修行的重點擺在修行者自己當(dāng)下的身心上，而不是未來遙遠的國度。這些都是符合阿含的精神。

　　至于《壇經(jīng)》上所提到的：「本性自凈自定」、「自性無非、無亂、無癡」、「于自心頓現(xiàn)真如本性」，此中的「本性」、「自性」指什么呢？部派時期所諍論的「心性本凈，客塵所染」與此同屬一個題目。可以解說如下：當(dāng)修行者使自己內(nèi)心的五蓋降伏后，依次達到「未至定」及「初禪」，此時內(nèi)心光明而沒有五蓋的現(xiàn)行，雖然三毒習(xí)性皆未拔除，但修行者可體會此心之光明與詳和，稱之為「本性」、「自性」，猶如濁水沉淀后的清水，此時雜質(zhì)皆未去除，但呈現(xiàn)出清澈、透明的狀態(tài)。有了這種體驗后，修行者對「本性」、「自性」深具信心，更積極地上一層樓，去拔除三毒習(xí)性以證入圣位及究竟的果位。

　　由于眾生根器的不同，阿含中，有「隨信行」與「隨法行」的不同?！鸽S法行」的特點是要先配合經(jīng)典的義理而后來修行?！鸽S信行」則是未深入義理，以實踐為主。從這角度來看，《壇經(jīng)》具有「隨信行」的風(fēng)格。六祖所聽的經(jīng)典，雖然以大乘為主，但是他的解說卻暗合阿含的精神，這是一個很有趣的現(xiàn)象。

　?。凇斗ü怆s志》144,2001）

　　最后，將《壇經(jīng)》的核心見解，引述如下：

1、自性心地，以智惠觀照，內(nèi)外明徹，識自本心。若識本心，即是解脫；既得解脫，即是般若三昧。悟般若三昧，即是無念。

2、何名無念？無念法者，見一切法，不著一切法，遍一切處，不著一切處。常凈自性，使六識從六門走出，于六塵中不離不染，來去自由，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脫，名無念行。

莫百物不思，當(dāng)令念絕，即是法縛，即名邊見。

3、一行三昧者，于一切時中，行、住、坐、臥常行直心是，《凈名經(jīng)》云：「直心是道場，直心是凈土?！鼓男姓~曲，口說法直、口說一行三昧，不行直心，非佛弟子。但行直心，于一切法上無有執(zhí)著，名一行三昧。

4、善知識！我此法門，從上已來，頓漸皆立：（1）無念為宗，（2）無相為體，（3）無住為本。

5、何名無相？無相者，于相而離相。

無念者，于念而不念。

無住者，為人本性，念念不住，前念、今念、后念，念念相續(xù)，無有斷絕。若一念斷絕，法身即是離色身。念念時中，于一切法上無住。一念若住，念念即住，名系縛。于一切法上念念不住，即無縛也，此是以無住為本。

善知識！外離一切相，是無相。但能離相，性體清凈，此是以無相為體。

6、于一切境上不染，名為無念，于自念上離境，不于法上念生。莫百物不思，念盡除卻，一念斷即死，別處受生，學(xué)道者用心！莫不識法意，自錯尚可，更勸他人迷，不自見迷，又謗經(jīng)法。是以立無念為宗。

　　可以得知禪宗最根本的見地是：

無念＝般若三昧＝一行三昧

＝于一切時中，見一切法，不著一切法

＝于一切時中，行、住、坐、臥常行直心是

＝于一切法上無有執(zhí)著

＝于一切境上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