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出色的前言會為一本書添色不少,而梁道長的《我執(zhí)》就是一個范例,讀過前言,你可能會產生一種錯覺——梁文道是儼然是一個圣人,而本書就是揭秘圣人內心柔軟的一部分。如果帶著這樣一種對作者的崇拜讀書,思想大多會被主觀感情色彩淹沒。不僅此書,最有意義的讀書莫過于平淡去讀,悉心去品,取其所需。(ps:梁道長的負面新聞還是很多的) 前言里有幾句話“一個理性睿智的公共人物,平時挾泰山而超北海的,原來內在也有諸種深沉的軟弱、難以排遣的焦慮,諸種人際必有的摩擦原來也如滕蔓糾纏在他那看來水鏡鑒人的心靈里,長成一片過于深邃的陰霾”,這種深邃值得我們品讀。 以下摘自梁文道《我執(zhí)》 我都知道了;這一切謊言與妄想,卑鄙與怯懦,它們就像顏料和素材,正好可以涂抹出一整座城市,以及其中無數的場景和遭遇。你所見到的,只不過是自己的想象;你以為是自己的,只不過是種偶然。握得越緊越是徒然。此之謂我執(zhí)。 或許有那么一刻,我們會發(fā)現一個不能歸類的人,甚至與理想的類型完全不沾邊,但他那點無法分類的東西卻吸引住了自己。就像巴特所說,那點東西是描述不了的,甚至連“東西”二字也難以應用。這就是驚人的純真了,意外而且突然地閃現,令人目眩神迷。無法描述,故此不可歸類,因為語言總是類別。文字言語不可染,atopos乃不可分類的純真。 在真實與虛偽之間往復,在信與不信之間來回,這是戀人和信徒共有的特征。上一刻仍沉浸在出魂的狂喜之中,下一刻瞬即被冷漠刺醒。神曾這樣教訓自己的門徒:“只要信!”不疑不懼。他們實在要明白,情人眼里不只出西施,而且存有真相。屬于真理的領域及時間是另一向度的領域與時間,你無法以此世的尺度估量,所以也根本說不上外延與長久。它無處不在而且無始無終。 所謂“感人”,指的可能就是作品足夠抽象足夠普遍,使得每個人都能輕易代入;同時它還得有個人化或擬人化的腔調,令聽者代入之余還覺得他是獨一無二的;不只恰到好處地傳達了自己的感情,且似根本為己而設為己而造。 人在孤獨之中,特別是夜里,聽著歌手以現代錄音設備所賜的低吟技巧泣訴(從前唱歌的人使用橫膈膜,而非喉嚨),你會以為他是你認識的人,正拌和著你的寂寞和思念。重點并不在于世界上是否只剩你倆,也不在他唱的是不是他自己的真實情感,而在于他和你參與了這個情感形式的游戲,豐富且填滿了它。愛情是一種幻覺,情感形式亦然,但它們的效應卻是真的。 每一段感情的發(fā)生與結束,其實都是場記憶的戰(zhàn)爭。受過傷害的,必將在新一輪關系的最初就遲疑畏懼,甚或倉皇退縮,因為他記得那么清楚。他害怕的,不是眼前的人,而是過去的人。他不只是在和新認識的朋友交往,他同時還在和自己的記憶協商、談判與作戰(zhàn)。對方可不知道,這樣的關系何等艱難,因為與他角力的是一些過去的陌生人。 女人性陰,本亦無明,乃物質的物質,混沌的混沌。沒有形式的規(guī)約,她就流動不居,不可辨識更不可見;除非她化妝。這正是化妝品(cosmetic)的由來。不化妝,女人又怎能讓人看見。 你知道他們制作洗頭水的方法嗎?為了讓洗頭水不刺眼,他們把一只兔子放在特造的架子上,張開它的眼皮,用夾子固定好。然后拿一根滴管對準它的紅眼球,讓被試驗的洗頭水一滴滴地掉下去。兔子掙扎,但是動不了;兔子慘叫,但是我們聽不到(有誰聽過兔子的叫聲呢?),直到兔子的眼球完全潰爛為止。 左右無事,就自己看書??词裁春媚??說出來土氣可笑,但它又必然是康拉德,古老無垠如大海本身的康拉德,以及梅爾維爾的《白鯨》,好想象自己是災難的幸存者,在發(fā)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之后獨自歸來:“既然其他人都死了,該有誰負責回來說故事呢?” 久而久之,你分裂為二,開始習慣自己和自己說話。更準確地說,你變成了數不清的角色在數不清的處境之中,演出所有未曾發(fā)生的故事。而它們全部來自悔不當初的抉擇,你只好不斷地重新虛構那無數的潛在可能。水面寬闊,一望無盡,你卻無窮內縮、進入自己的世界,反復咀嚼曾經發(fā)生過的對話與通信。 要完全認識一個人,一定要認識他的恐懼。讀康拉德,讀他的傳記,最令人驚異的是這位偉大的海洋作家,了不起的海員(或者,我們應該尊重他的意愿,把次序掉轉成“了不起的海員和偉大的海洋作家”),在結束了航海生涯之后,竟然一直居住在內陸,既沒有海風吹拂,也看不見半點海岸。唯一還能暗示他前半生的,是墻上掛的一小幅版畫,畫里有艘漂亮的三桅帆船。即便如此,當紀德滿懷好奇心地來看這位經歷不凡的古怪同行時,康拉德還是對他說“別盯著它,我們來談談書吧。” 康拉德是個真正懂得海的人,所以他知道人不應該愛上海,因為”它要有多無情就有多無情地出賣青年人的豪爽熱枕,對善惡都漠不關心,從卑鄙的貪婪到最高尚的英勇精神都可以出賣”。海洋如此廣大如此古老,人的尺度無法丈量它,你也根本不可能知道它在想什么。遇上海難的水手經歷了緊張的亢奮、不安急躁以及海水涌入肺部時的絕望,最后從閃現著絲絲白發(fā)的恐怖浪潮中沉入永遠安靜永遠沉默的海底?;蛟S他會知道海的秘密,但他沒有回來通知大家的機會。 海員絕不愛上海,相反,海是他最大的夢靨??道聨缀鯖]怎么認真寫過愛情,那或許是因為沒有一個陸地上的人會真正了解水手的恐懼。 暗戀也不是一點好處都沒有的。托馬斯-曼在《魂斷威尼斯》中不無附會地引述了蘇格拉底教訓斐德若的話:”求愛的人比被愛的人更加神圣,因為神在求愛的人那一邊,而非在被愛著那頭?!叭缓笏约涸僭u論道:“這也許是至今最有情味也最可笑的念頭,七情六欲的一切詭計狡詐和它們最隱秘的樂趣皆由此誕生?!?/p> ”想象一個男人生來就少了一顆心,他善良,正直,彬彬有禮,但就是沒有那顆心。“——芬尼摩爾 所有他不能表達的感情,所有他不能還報的債,亨利-詹姆斯都用小說完成。對于那些愛他的女人,他并非完全無動于衷,但是他壓抑,不愿面對。因為他更愛孤獨。每當他動起常人的感情,想要握住一個女子的手,或者只不過是去探望傷兵贊擺一副憐憫的神態(tài);他都會立刻想起他那溫暖的書房,有一面自己的小窗可以窺看這個世界,坐在那里寫作是件多好的事呀。 愈是壓抑,亨利-詹姆斯的文字就愈精純。與他心目中的同代對手王爾德極為不同,王爾德不論在為人和書寫上都是一派飛揚,詹姆斯卻晦澀幽微,婉轉細膩。如果相信看書知人,讀者一定以為這個作者充滿同情心,寬容博厚。其實他是的,只是這一切都留在小說里。亨利-詹姆斯窮其一生書寫證明自己不是一個少了顆心的男人,他的確不是。只是這顆心完全以潛能的狀態(tài)存在,猶如種子,本來可以抽芽茁壯,生成大樹,但他把這顆種子的所有活路一一切斷。他有愛,不過沒有愛人的能力。 少年時代,我也和許多文藝青年一樣,喜歡納蘭性德,例如他在二十多歲時寫下的這一句:'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容若是貴族公子,才活了三十一年,對于人生變故的體悟卻是同齡人很難領會的。所以當年雖然覺得這首詞好,其實我并沒讀懂。我們也有過短暫且尋常的時候。盡管未必能夠對賭書中典故的出處,也不至于笑鬧得杯覆茶灑,但是我們曾經討論自己喜歡的作家,曾經用同一只杯子喝酒。事后回想,這豈不都是尋常風景? “當時只道是尋?!边@句話本身就把平常變成了異常,所有我們以為會習慣的平凡人事皆是無常偶然的詭局。只有事后追憶,才明白那尋常是何等的殊異可貴。賜給我們尋常體驗的人,是不可恨的。 所有美好的東西都不應過度發(fā)展,都該保留在萌芽狀態(tài),將發(fā)未發(fā),因為那是一切可能性的源頭。未開的花可能是美的,未著紙的筆有可能畫出最好的畫??墒鞘虑橹灰粏?,就不只可能,而且必將走向衰落與凋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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