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提到的王靜芝先生,初見其作品是臺灣元照公司的《六法全書》題字,頗有古人風(fēng)骨。而其為沈尹默之學(xué)生,果然不凡。再看沈氏對于米芾之評價,可見是一路下來的。米、黃、蘇、蔡為宋代書法四大家,其中又以米氏開頭。至于位列第四的蔡氏,更因蔡京在歷史上的惡名而終被替代為其族中兄弟蔡襄(實際上蔡襄雖有清譽,但書法水準(zhǔn)不及蔡京)。不過,再看其他文字,講米氏之“劣跡”也是不少。例如,其好以“巧取豪奪”手段獲得他人名品,或以模仿之作換他人真跡。(近世之張大千也曾有此“惡行”)。再比如,米氏的書法作品雖極力模仿東晉風(fēng)度,尤其希望上追二王父子,但終究沒有突破,于是“大罵”王羲之。
此等評價后續(xù)補上,讀來頗有趣味。
有感于“米元章以下” 談米芾書畫
2014-05-06 12:00:26
臺灣已故王靜芝教授是沈尹默先生的學(xué)生,他回憶沈先生的文字有這么一段:“有一天,我看先生寫一條幅,實在太好。我禁不住的稱贊,不知怎么我忽然想起董其昌,我就順口說:‘二先生,董其昌總算不錯了!’先生正寫著,抬頭看看我說:‘董其昌?還差一點兒!’我直感的了解,先生是說董其昌比起先生還差一點。我連忙應(yīng)聲:‘哦,哦!’先生低下頭去又寫,口中自言自語:‘米元章以下!’這句話真使我驚訝!我的理解是先生真的自許。米元章以下無人可比……” 自從王靜芝先生解密了沈尹默先生“米元章以下”的這句話以后,恐怕絕大多數(shù)人是持贊同態(tài)度的,筆者也不例外。但是,我還想就王靜芝先生的解密之外,附加一點猜想,沈先生當(dāng)另有所指,那就是對于書法筆法(及運腕方法)的理解與繼承,他已經(jīng)接續(xù)到宋代的米元章之下。若單就書法的字形結(jié)構(gòu)而論,各個時代都有各個時代的時尚,看在眼里,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取舍并不強求一致,而筆法和運腕這兩項則麻煩較大,筆法還能從古人墨跡中看得出來,而運腕達(dá)成筆法這一項是瞧不見的,不解運腕,縱知線條起止,也是照貓畫虎,終不是究竟。那么,如何從筆法中解得運腕一項,就恐怕非得從古人留下的墨跡中審思詳查而獲得。 沈先生于此兩項已經(jīng)參破,只是還未突破米元章的藩籬,故而有“米元章之下”一句,決非是看不起宋以后的書家,況且宋以后的書家也不是不精研筆法,所獲多少就另當(dāng)別論了,是沈先生突過了他們,故而有心得之句,并不是好作驚人語。 我們可以舉兩個反例子。 一是明人項穆《書法雅言》中謂:“蘇米之跡,世爭臨摹,予獨哂為效顰者,豈妄言無謂哉。蘇之點畫雄勁,米之氣勢超動,是其長也。蘇之濃聳棱側(cè),米之猛放驕淫,是其短也。皆緣天資雖勝,學(xué)力乃疏,手不從心,藉此掩丑?!?/p> 二是清人錢泳《書學(xué)》中謂:“米書不可學(xué)者過于縱,蔡書不可學(xué)者過于拘。米書筆筆飛舞,筆筆跳躍,秀骨天然,不善學(xué)者,不失之放即失之俗?!?/p> 此二公言論,皆論及米書的形象,均未考校到筆法。從米書學(xué)習(xí)外形固然重要,但得法才是關(guān)鍵。當(dāng)年惠能和尚披星戴月三十余日直詣黃梅,為的就是得法,而忍大師獨獨將衣缽付與惠能,十余年后,惠能在寶林寺廣開法席,這一切如不得法,惠能也就是個穿著袈裟的普通修行者,反之則宏演定慧,廣濟(jì)有情。 至于米芾在宋代書家中的地位,倒是明人董其昌明白,他在《畫禪室隨筆》中有這樣的話:“蓋宋人書多以平原為宗,如山谷、東坡是也。惟蔡君謨少變耳。吾嘗評米書,以為宋朝第一,畢竟出東坡之上。山谷以品勝,然非專門名家也?!倍洳鄹撸撬姷枚?。他的書法繪畫更非泛泛之輩,言語多為心得。對于宋四家來說,蔡君謨他只評了三個字“少變耳”,對于米芾,他一句實際評了倆人“以為宋朝第一,畢竟出東坡之上?!笨隙嗣总涝谒未鷷抑械牡匚?,含蓄地點明了水平要高過蘇軾。對于黃山谷之書法,董其昌并未怠慢,只說了句:“山谷以品勝,然非專門名家”。也就是說,對于江西派詩宗的黃山谷來說,下手盡管不凡,可以開宗立派,但畢竟不是專業(yè)。 所以董其昌有句名言:“米海岳書,無垂不縮,無往不收。此八字真言,無等等咒也?!?/p> 書法中的直質(zhì)與美觀,在于學(xué)習(xí)書法的人對筆法的理解?! ≌J(rèn)識到家的,書法就耐看、好看,反之,則可想而知。 沈先生在論《王羲之和王獻(xiàn)之》一文中曾說過這樣一段話:“首先須取陸機(jī)《平復(fù)帖》來看,仔細(xì)玩味,這是西晉僅存的書家名跡。自然還有許多晉人寫經(jīng)卷和典籍殘本存世,那都是屬于經(jīng)生體的一類,故不擬引作例證。《平復(fù)帖》是章草,十分古質(zhì),王僧虔說過:‘陸機(jī)書,吳士書也,無以校其多少?!貏e指出陸書是吳士書,那就是說明了江東當(dāng)時流行的筆姿,是像他那樣。但是應(yīng)該意識到,當(dāng)時一般人是章草和行書并用的,能章草的,必然能行書。這就是江東當(dāng)時時尚的書法,不過陸機(jī)、王珣比一般人寫得格外精一點罷了。你試看看《漢晉書影》中印行的北涼李柏簡札,也是用類似這樣的直質(zhì)筆姿,所以到元代馮子振、楊鐵崖、李孝光、虞集、饒節(jié)他們號稱晉人書,也不過是取法了那種直質(zhì)的筆姿,元時人用硬毫來造成晉時人通行的字體,如是而已。其結(jié)果是與元朝時代無關(guān)的。據(jù)此,可以來說明一下羲獻(xiàn)父子書法,高出于與他們同時的一般人的理由。陶弘景說:‘逸少自吳興以前,諸書猶未稱,凡闕好跡,皆是向在會稽時永和十許年中者?!靼琢诉@些事實,就可以明白庾翼起初每不服逸少的緣故。庾翼簡札,《閣帖》中亦有存者,凡經(jīng)摹刻,未免失真。推測言之,不過是王珣輩流,不能同羲獻(xiàn)父子后來名跡如《蘭亭褉帖》,《中秋帖》等相提并論。因為庾王諸人,雖擅書名,但終身為時尚所局限,沒有跳出那個范圍。而羲獻(xiàn)父子則‘肈變古質(zhì)’,實成新體,既不泥于古,又不囿于今,因此,當(dāng)時人都不能及他,遂使庾翼始而不服,終則大服。其中消息,不難于上述諸名跡中探得,但須熟觀審思,方能有悟入處?!?/p> 沈先生的這段話中,至少闡明了一個道理:二王的書法之所以成功,在于“既不泥于古,又不囿于今”。而被歷史沙汰的書法,卻大多因其只知“直質(zhì)”,而不知“委曲”的奧妙,故而令歷史將其“湮沒”。書法里存在“扮”與“不扮”的道理。如何扮?扮多了不成,不扮也不成。關(guān)鍵是比例。合適的比例,體現(xiàn)的是美感,不合適的比例,就是做作。 從沈先生的話里,我們還知道,學(xué)習(xí)二王的書法,不可舍本逐末,如何求本?沈先生濃縮了一生的思索、實踐,為我們精簡成幾個字,而這幾個字又造成了多少誤解沈先生的緣起,在未提這幾個字之前,我試著再引一下沈先生的原話:“其中消息,不難于上述諸名跡中探得,但須熟觀審思,方能有悟入處?!鄙蛳壬傅拿E,在他這篇文章中僅指的是:《平復(fù)帖》《伯遠(yuǎn)帖》《李柏文書》《蘭亭褉帖》《中秋帖》,如果考慮到借鏡的問題,那還可以加上元代馮子振、楊維楨、李孝光、虞集和饒節(jié)等幾位書家的書法。 那么,沈先生的底牌到底是什么呢? 一句話:無非筆筆中鋒! 我們?yōu)榱擞∽C沈先生的話說,選取了宋人米芾所書《行書三卷帖·之一》來作為參考。他們之中,一個是學(xué)習(xí)二王法書的典范,一個是服膺小王的癡人。他們的成就,為世所公認(rèn)。他們的書法決不是那種不管用筆,純?nèi)巫匀?,偶然興到,間有佳書的書家,而是筆不妄動,動則生輝,總是讓人們眼前充滿了新奇的樂趣,總是給人咀嚼不盡的回味。 從王羲之謝師衛(wèi)夫人,到王子敬勸父另起爐灶,是他們父子不泥古,而他們不隨當(dāng)時士人習(xí)尚,變法圖新,是不囿于今,成績斐然,有目共睹。逮至宋代米芾,從集古字開始,浸淫書法之間,演成風(fēng)檣陣馬之勢,突出沉著痛快之意,再到沈尹默先生崛起于民國年間,管領(lǐng)風(fēng)騷至今,這其中縱有萬千故事,但筆法的繼承,和創(chuàng)新的思想這兩點,卻不能不說是關(guān)鍵的關(guān)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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