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 | 李振綱：論莊子思想之美

paul1023 2016-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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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莊子思想之美

文/李振綱

　　《莊子》文本中直接論述“美”的內(nèi)容雖然不是很多，但是莊子哲學(xué)和《莊子》一書始終都貫穿著一種“心學(xué)”與泛審美主義的“美學(xué)”精神?；蛟S正因為此種思想特色，李澤厚干脆說“莊子哲學(xué)即美學(xué)”（李澤厚，第178頁）。對莊子思想作美學(xué)探討，大體可以從“莊子美學(xué)”與“莊學(xué)之美”兩個不同角度加以觀照。前者屬于莊子對美的論述，后者屬于莊子思想之美。相比之下，莊子美學(xué)理論遠(yuǎn)不如其“獨與天地精神往來”、“汪洋恣肆以適己”（《莊子·天下》，下引《莊子》只注篇名）的思想本身和《莊子》文本之美來得氣韻生動。

　　一、通達(dá)

　　《齊物論》云：“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詭憰怪，道通為一?！鼻f子是古今思想家中最通達(dá)的人之一，是古代最純真自然的生命的歌者，其思想永遠(yuǎn)閃爍出自由、純真、舒暢、快活的美。他不僅在觀念上通透天與人、生與死、古與今、是與非、假借與擁有、一種生命形式與另一種生命形式的過渡，而且能夠在生活中用自己的生命體會萬物的生命，用自己的肝膽血氣展演“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 ”（《齊物論》）的生命世界的本相。在莊子的精神世界中，他能夠讓人（匠石）與參天古木（櫟社樹）托夢對話，交流“有用”和“無用”的處世哲學(xué)（《山木》）；能夠夢中與百年髑髏對話，交流生前死后的感受（《至樂》）；能夠通曉并同情鯤鵬、蜩鳩、海鳥、澤雉、野鶴、鶩鳥、異鵲、鵪鶉、鴟鴉、猿猴、麋鹿、泥鰍、鰷魚、海龜、井蛙、猛虎、貍狌、釐牛、牛馬、豬仔、鼴鼠、螳螂、螻蛄、山木、大椿、桂、漆、楂、梨、橘、柚、瓠瓜、河伯、海若、泰山、日月星辰、藐姑射之山的“神人”等天上、地下、人間的一切自然的乃至超自然的生命存在的喜怒哀樂，為它們悲憫，為它們感傷，為它們歌唱，為它們禮贊！絕妙的是，在經(jīng)過一番悲憫、感傷、歌唱、禮贊之余，這一切每每會不知其然而然地最終消融在大化之“道”中，生命不再悲憫，不再感傷，不再歌唱，不再禮贊。誠如《秋水》所云：“年不可舉，時不可止，消息盈虛，終則有始……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何為乎，何不為乎？夫物將自化?！鳖D時，莊子攜帶著你的生命、他的生命、天地萬物的生命，一起化作野馬，化作塵埃，化作云氣，化作秋水，化作天池，化作混沌，化作天籟，化作自然，化作一片空靈。與天地共舞，最能夠呈現(xiàn)莊子思想之宏偉瑰麗。莊子哲學(xué)的根本目的就是啟發(fā)人們敬畏自然、珍惜生命，獲得與天地共舞的生命整體性感悟，從“與憂俱生”的人生困惑中解放出來。

　　莊子思想之圓融通達(dá)，又表現(xiàn)在他的洞明世事、人情練達(dá)上。面對紛紜萬象、滄海桑田的生命世界，面對黑暗陰冷如“北冥”（《逍遙游》）、殺機重重如“栗林”（《山木》）的人間現(xiàn)實，莊子最早發(fā)現(xiàn)生命存在與世界的矛盾。他提出的問題是：“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養(yǎng)生主》）“人之生故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齊物論》）由于參透了人間世事之無奈，諸如人生之短促、時命之無常、禍福之不定等，莊子不再做苦苦與命運競走或賽跑的人，他懂得并且做到了虛心游世，是非兩行，心齋坐忘，安之若命，休形息影，攖寧陸沉，委運任化，心與道冥。這種生命的覺悟使他能夠化解和超越孔子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窮”，顏回汲汲救世的“災(zāi)”，顏闔、葉公子高身陷官場局中進退兩難、“朝受命而夕飲冰”（《人間世》）的“困”，及一切人間現(xiàn)實中生命存在的“芒”與“惑”，繼而洞明天地大化中萬物“皆出于機，皆入于機 ”（《至樂》）的生命本性由于明通“化”境，心與道冥，莊子的生命存在獲得了全新的境界：它喜怒通四時，神動而天遂，淵默而雷聲，鶉居而鷇食，條達(dá)而福持，浮游乎萬物之祖，逍遙于道德之鄉(xiāng)，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變，物物而不物于物，則胡可得而累邪！此種恬淡自然、逍遙無為的生命境界，不論對于古人，還是對于心靈迷失日甚一日、生命扭曲于今為烈的現(xiàn)代人，均不失為一劑拯救生命、調(diào)理身心的良藥：它會啟發(fā)你的心智，安定你的神經(jīng)，校正你的心態(tài)，化解你內(nèi)心的疙瘩和臟器血脈中的結(jié)石、栓塞、腫塊甚至惡瘤，使你變得豁達(dá)明白、身心康寧、把有限的小生命（人）還原給無限的大生命（天），讓每一個人都成為自己生命世界的帝和王。這正是莊子思想之美的魅力所在，也是莊子思想的現(xiàn)代價值所在。

　　莊子道家哲學(xué)關(guān)愛與呵護生命的方式，既不同于儒家的德治仁政、墨家的兼愛非攻、法家的刑名法術(shù)，也不同于佛家的出世解脫和基督神學(xué)的天國福音。儒墨之愛是外在的呵護，就像魯侯之養(yǎng)海鳥、倏忽之鑿七竅，在“愛”的同時會引發(fā)出“恨”和“怨”;法家之“刑”治也常披掛著正義的外衣，就像伯樂之治馬、匠人之正木，但用賞罰或“治”的方式改變生命的自然形態(tài)，本身就是對生命的剝奪和戕害。佛家出世解脫雖說是為了擺脫現(xiàn)實中生命存在的“苦”，基督教宣揚天國福音雖說是為了感召教民救贖“原罪”，但都把生命的意義和幸福寄托在來世。莊子對待生命的態(tài)度則不同，此種不同主要表現(xiàn)在天地一體、萬物共生的自然主義大生命世界觀和“兼懷萬物”、“以天合天”的生命價值原則上。莊子或莊子道家一再強調(diào)，敬畏天地，敬畏自然，敬畏我們周遭的一草一木、一瓦一石，用心靈深處的悲憫和熱情去呵護生命世界的整體性、多樣性、自然性，感受當(dāng)下個體生命體驗的真實性。天空任鳥飛，海闊憑魚躍。讓馬按照馬的天性在茂林豐草的陸地田野奔跑食息，維持馬的生命綿延；讓魚兒按照魚的習(xí)性自由自在地相忘于江湖中，維持魚的生命綿延；讓鳥按照鳥的習(xí)性自由生息，就像《養(yǎng)生主》中的那只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維持鳥的生命綿延；讓天地間一切飛、潛、動、植等生命物種在大自然給定的環(huán)境中維持各自生命的綿延，讓多樣性的生命存在共同構(gòu)成和諧共生的大生命世界！莊子或莊子道家給世人承諾的幸福、至樂、逍遙，不在來世，不在彼岸，不在他鄉(xiāng)，就在每個人當(dāng)下的生活、生存、生命境遇中。

　　二、冷峻

　　人們常說，莊子思想是感性的、審美的、浪漫主義的。從一定意義上講，這種說法并沒有錯。但是如果僅僅看到這些，我們對莊子的理解就是外在的、表面的：只看到了莊子思想世界“詩性”的一面，而沒有洞察其“哲學(xué)”的另一面，沒有走進莊子的思想深處。內(nèi)在地看，莊子思想又有理性、冷峻和現(xiàn)實主義的另一面。生活在戰(zhàn)國中期那樣一個“僅免刑也”的時代，莊子拒絕政治權(quán)力和官場名利的誘惑，卻依舊冷峻地關(guān)注著“人間世”，關(guān)注著歷史和人類的命運，沉思著生命存在意義的內(nèi)在尺度，由此構(gòu)成了莊子思想世界和哲學(xué)視域中多元的問題意識：宇宙何以形成，人生有無意義，歷史有無必然性，語言的真實性，“人”的思維方式、存在方式的有限性，技術(shù)、機巧、工具理性可能造成的“惡”，等等，這些在常人看來根本不是問題的“問題”，無不構(gòu)成莊子的問題意識。面對廣袤的宇宙和神奇的天地，莊子發(fā)問：“天其運乎？地其處乎？日月其爭于所乎？孰主張是？孰維綱是？孰居無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機緘而不得已邪？意者其運轉(zhuǎn)而不能自止邪？云者為雨乎？雨者為云乎？孰隆施是？孰居無事淫樂而勸是？”（《天運》）世人無不把追求幸?？鞓房闯扇松哪康暮痛嬖诘囊饬x，莊子在此處卻發(fā)現(xiàn)了問題，提出質(zhì)疑說：“天下有至樂無有哉？有可以活身者無有哉？今奚為奚據(jù)？奚避奚處？奚就奚去？奚樂奚惡？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貴壽善也；所樂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聲也；所下者，貧賤夭惡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聲；若不得者，則大憂以懼。其為形也亦愚哉！夫富者，苦身疾作，多積財而不得盡用，其為形也亦外矣。夫貴者，夜以繼日，思慮善否，其為形也亦疏矣。人之生也，與憂俱生，壽者惛惛，久憂不死，何苦也！其為形也亦遠(yuǎn)矣。”（《至樂》）人們習(xí)慣于根據(jù)現(xiàn)在推想未來，或用未來的希望理解現(xiàn)在，然而歷史是必然的嗎？這又成為莊子的問題。他的看法是：“外物不可必……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員流于江，萇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為碧。人親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愛，故孝己憂而曾參悲?！保ā锻馕铩罚┨斓卮蠡械纳f象原本沒有固定的結(jié)局！由于歷史是非必然的，王道、正義等“善”的價值也是不可定執(zhí)的?！睹l篋》篇中“盜亦有道”的悖謬，《外物》篇“儒以詩禮發(fā)?！钡臄⑹?，《盜跖》篇大盜與孔圣的對話，均是以朦朧的形式對歷史進程中道德與文明價值分裂異化問題的早期批判。人類走出“渾沌”，同自然狀態(tài)分離，屬于人類邁出解放自己的可喜的“第一步”，然而莊子卻以詩人哲學(xué)家的冷峻和敏銳，最早對此提出了反思：“今之大冶鑄金，金踴躍曰‘我且必為鏌铘’，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保ā洞笞趲煛罚┰谇f子看來，一旦人類有了“人耳！人耳！”的自覺，懂得自己是人，不再安于天地造化的自然狀態(tài)，而要把自己的要求強加給自然，此端一開，就埋下了“不祥”的種子，小心千百年后把原本和諧共生的生命世界打成碎片！據(jù)此看來，《應(yīng)帝王》以“渾沌”之“死”的悲劇作為《莊子》內(nèi)篇的終結(jié)，同樣是意味深長的?！短斓亍菲谢搓幷扇吮МY而灌、羞為桔槔的故事，則隱含著對技術(shù)、工具理性膨脹或人類心智行為可能導(dǎo)致的“惡”的最早的警示：謹(jǐn)防“機械”——“機事”——“機心”惡性循環(huán)導(dǎo)致生命本性的扭曲和遮蔽！這是道家自然主義觀照歷史和文明價值時不同于人類中心主義的另一種維度。莊子的思想并不一定都是真理，也總是讓那些喜歡構(gòu)建體系的“理論家”感到并不成熟，但他的思想發(fā)生在先秦時代，那時是人類哲學(xué)的童年。童心是幼稚的，但又是充滿向往、好奇和天真無忌的。莊子虛明寂寥的哲人心境、“兼懷萬物”的哲學(xué)眼界、多元的問題意識、濃厚的生命感悟，千百年來給人們提供了一個極遼闊的思想空間，建構(gòu)了一座極豐富的精神“天府”，人們盡可以從中尋找自己所需要的“那一點”，用以引發(fā)自己對宇宙、人生、歷史、文明乃至自己生命本身的所思、所訴、所感、所悟；恰恰是這些雖然不夠成熟卻有著童年般純潔的“智慧”要素，構(gòu)成了莊子思想之美的內(nèi)在源泉。

　　莊子思想之美與其特立獨行的人格意識密不可分。在貧病交加、極度饑寒窘迫的生存境遇中，為守護心靈的自由和生命的本色，他敢于拒絕楚國使者的厚聘和尊貴的相位，不為當(dāng)權(quán)者所羈。他說寧肯做一個活王八“生而曳尾于涂中”，也不屑成為那只被供奉在神圣廟堂“死為留骨而貴”的“神龜”（《秋水》），因為那樣雖然看似尊榮，卻失去了鮮活的生命；面對低劣庸俗的世俗嫉妒忌毀，他敢于用鳳鳥“非梧桐不棲，非煉食不食，非醴泉不飲”（同上）的傲岸孤高嘲笑鴟鳥貪戀腐鼠的狹陋低俗！面對道德、智慧等文明價值的分裂、異化所造成的意義顛倒、人道迷失，他敢于揭去塵封的歷史黑幕，直言不諱地鞭笞被“偽巧人”改裝了的歷史、王道、真理、正義的虛偽、荒誕和殘忍?。ā侗I跖》）與當(dāng)時和以后漫長歷史中強大的專制政治權(quán)力和世俗文化權(quán)力相比，莊子的歷史與文化批判，一如他傲岸孤高的個性，其沖擊力雖然是微不足道的，不可能造成根本性的變革和體制性的顛覆，但他的歷史與文化批判昭示了一種反思?xì)v史、超越現(xiàn)實的理性的向度和思想者的權(quán)利；此種自由思想與個性在當(dāng)時及以后漫長的歷史中，盡管顯得微弱、顯得異端，甚至有些滑稽與荒誕，但它以自己的方式構(gòu)成了古代思想文化中一種不可磨滅的色彩和基因，與作為正統(tǒng)的儒學(xué)思想形成一種互補的力量，共同承載著中國哲學(xué)和中國文化的精神傳統(tǒng)，浸潤著中國人的精神、情感和信仰。人們喜愛莊子，每每是由于莊子的批判意識和憤世嫉俗給了他們訴說不幸、發(fā)泄幽怨、尋求認(rèn)同的渠道。

　　三、奇特

　　文如其人。莊子思想之美、人格個性之美，表露在文字上，自然形成《莊子》文章之美。反之，《莊子》文章之美，同樣流淌出莊子思想個性之美。作家王蒙這樣描述莊子思想及《莊子》文章之美，他以莊子與惠施“濠上之辯”為例這樣寫道：如果拍攝一部以莊子為題的電視連續(xù)劇，《秋水》肯定是最美麗的一章。知道魚的快活是美麗的，不知道魚是否快活而假設(shè)它們是快活的，也是美麗的。駁倒魚兒不快活，或人們包括我們無法斷定魚兒是否快活的斷言，也是美麗的。兩個思想者斗嘴，憑空討論一個“魚兒是否”，即你是否能確知它們的快活，這也是美麗的。知、安知、樂、不樂，這本身就充滿了靈性，充滿了生活氣息，充滿了神性……真可謂：“秋江秋海，浩浩蕩蕩。言道論魚，一片汪洋。無內(nèi)無外，宇宙玄黃。千姿百態(tài)，文理辭章。大小貴賤，蒼蒼茫茫。哀樂人我，熙熙攘攘。俯拾盡是，何必端詳？縱橫捭闔，勢如流光。鹓雛腐鼠，神龜吉羊？諱窮求通，夫子主張。妙哉莊子，共舞堂堂?！保ㄍ趺?，第243-244頁）

　　莊子思想之美，單從其表現(xiàn)手法上看就有不可勝言處。虛擬、夸張、鋪陳、對比等修辭手段的妙用，寓言、重言、卮言的交相互動，造成了起伏跌宕、浪漫瑰麗的藝術(shù)感染力。難怪人們在閱讀《莊子》時，每每感到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撲面而來，給人一種天馬行空的自由感和美的撞擊。莊文雄奇崢嶸之美，很大程度上得力于他極大膽的放浪無羈的虛擬夸張。比如，《逍遙游》中為了張揚心靈的超越和精神自由，莊子開篇即極大膽、極夸張地創(chuàng)造了一個鯤化鵬飛的文學(xué)意象，其特點是極言鯤鵬之“大”：“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边@種雄奇壯闊、浩瀚磅礴的意象，如霹靂閃電，令人拓展胸次，將精神從庸俗狹小的器局中解放出來。難怪盛唐詩仙李白讀后作《大鵬賦》，情不自禁地贊嘆說：“南華老仙，發(fā)天機于漆園，吐崢嶸之高論，開浩蕩之奇言，征至怪于《齊諧》，談北溟之有魚。……五岳為之震蕩，百川為之崩奔……吾亦不測其神怪之若此，蓋乃造化之所為?！保ā独畎准Ｗⅰ罚?-3頁）清代文論家劉熙載有感于大鵬的水擊三千里、扶搖直上九萬里的“怒而飛”竟用“能飛”二字來概括莊子崢嶸浩蕩的妙思神筆。其云：“文之神妙，莫過于能飛。莊子之言鵬，曰‘怒而飛’今觀其文，無端而來，無端而去，殆得‘飛’之機者?！保▌⑽踺d，第8頁）莊子之文，無端而來，無端而去，摹狀事物之大，又有《人間世》里挈之百圍的櫟社樹“臨山十仞而后有枝”，樹冠下可隱蔽數(shù)千頭牛；言說世情之小，則如《則陽》篇中戴晉人為魏君所述人間為利而爭、為城池而戰(zhàn)，雖然鬧得紛紛揚揚、伏尸遍野，但所爭之狹、所見之小，無異于“觸、蠻氏爭地于蝸角”。言“大年”之長，則云古之有大椿者“八百年以為春，八百年以為秋”；說“小年”之短，則云“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齊物論》）說無心于為則無不為，則如任公子為大鉤巨緇的“不釣之釣”，以五十頭牛為釣餌，釣得大魚，驚揚奮鰭，白波若山，聲侔鬼神（《外物》）；贊水性之好、泳術(shù)之高，則有“懸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黿鼉魚鱉不能游”而呂梁丈人被發(fā)行歌的千古一跳。（《達(dá)生》）如此種種虛擬夸張、光怪陸離的敘事，每觸及之，總能給人提供一個自由馳騁的奇特的想象空間，登天游霧，如入仙境。

　　莊子思想意象奇特卻又荒而不誕，出乎想象卻又在情理之中。莊子的文章，表面看不少屬于文學(xué)敘事，但骨子里卻內(nèi)涵著極深刻、極精辟的思想義理。且看《達(dá)生》篇中描寫呂梁丈夫善游的那段敘事：“孔子觀于呂梁，縣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黿鼉魚鱉之所不能游也。見一丈夫游之，以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并流而拯之。數(shù)百步而出，被發(fā)行歌而游于塘下?？鬃訌亩鴨栄?，曰：‘吾以子為鬼，察子則人也。請問蹈水有道乎？’曰：‘亡，吾無道。吾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與齊俱入，與汩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這段敘事先用夸張的手法描寫了江流急湍之險，即使黿鼉魚鱉都不能游，然而呂梁丈夫從“懸水三十仞”的高處縱身跳入水中，卻能夠在激流漩渦中勝似閑庭信步，這顯然出乎一般人的想象之外，難怪孔子以為跳水者是“鬼”或者是在有意尋死。然而仔細(xì)想來，這種場景又在情理之中。一則因為呂梁丈人自幼生長在河邊，故云“始乎故”；長大又習(xí)水成性，故云“習(xí)乎性”；既習(xí)水成性，心無懼憚，恣情放浪，遂成本命，故云“成乎命”。二則莊子是在有意地夸張，寓理于事，借事明理。原來呂梁丈夫所以能夠中流擊水，勝似閑庭信步，就在于他做到了“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也就是郭象所注的“任水而不任己”。呂梁丈夫的生命與 “水”已經(jīng)融為一體，又何往而不通呢！這里莊子表面是在寫人和水的關(guān)系，內(nèi)里卻是在揭示因任自然而不私為的養(yǎng)生之道，意在告訴人們：順從自然本性行事，就不會與萬物有所抵牾，更不會為物所傷，而這正是養(yǎng)生的妙道秘訣。想到此處，驚險之余，一種敬畏自然、敬畏生命的感覺油然而生。這種蘊積含蓄、似無而有的美感，是先秦諸子中莊子思想特有的魅力?！肚f子》文本中的庖丁解牛（《養(yǎng)生主》）、壺子四示（《應(yīng)帝王》）、輪扁斫輪（《天道》）、河伯望洋興嘆、井蛙之樂（《秋水》）、痀僂承蜩、梓慶為（《達(dá)生》）、螳螂捕蟬（《山木》）、大馬捶鉤（《知北游》）、運斤生風(fēng)（《徐無鬼》）等膾炙人口的寓言，寓真于誕，寓實于幻，都同樣具有出乎想象而又不覺其荒誕，文學(xué)與哲理交融的魅力。讀之，總讓人一唱三嘆，拍手稱絕。這或許就是劉熙載《藝概·文概》所說的莊文之美：“意出塵外，怪生筆端……其根極則《天下篇》已自道矣，曰‘充實不可以已’?！保▌⑽踺d，第8頁）

　　四、流動

　　語言的流動性更是莊子思想之美的一大特征?！肚f子》文本在敘事或論理時，虛擬夸張之外，又常常運用鋪陳、排比的修辭手法和隨立隨破的卮言邏輯，此種敘事方式形成莊子語言的流動性及音樂般的節(jié)奏和動感。比如《齊物論》開篇為說明虛明心境（“吾喪我”）所描述的“眾竅為虛”的三籟和奏，對于“人籟”只一筆帶過，而對“地籟”則不吝辭費，詳加鋪陳，從“大塊噫氣”的風(fēng)，到山谷 “大木百圍之穴竅”的各種形態(tài)，再到風(fēng)吹眾穴發(fā)出的各種聲音，一一作了繪聲繪色的描述，又將“天籟”巧妙地隱藏在人籟、地賴之中，有如烘云托月。原來這一切聲音發(fā)者自發(fā)，止者自止，并沒有誰在控制或有意安排，這就是“天籟”，它是天地大化間生命的歡歌！此處妙筆，古人早有評點。如宣穎《南華經(jīng)解·齊物論》評及此處時說：“妙筆妙筆！初讀之，拉雜崩騰，如萬馬奔趨，洪濤洶涌；既讀之，希音杳冥，如秋空夜靜，四顧悄然?！保ㄒ姺接隆㈥懹榔?，第87頁）劉鳳苞《南華雪心編·齊物論》認(rèn)為：“此處作層波疊浪之筆，極有神致?！痪偷鼗[之忽起忽止，提在空中盤旋摩蕩，隱隱敲擊天籟，卻含蓄不露，神妙欲到秋毫巔矣！”（同上，第90頁）莊子思想的流動感，更表現(xiàn)在他隨心所欲、縱橫捭闔的議論中。比如《齊物論》中對事物相對性及語言有限性與宇宙無限性矛盾的那些議論：“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huán)中，以應(yīng)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雖然，請嘗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今我則已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前段議論意旨較為明顯，是在利用事物的相對性齊萬物、一是非；后段議論則表現(xiàn)了莊子思想的非邏輯主義傾向，旨在從“言”與“道”之間有限與無限的矛盾否定邏輯思維的真實性。莊子推論說，生命世界是無限的，邏輯思維永遠(yuǎn)找不到它的開始，同樣也找不到它的盡頭。追問無限的開始，這就等于用有限性去規(guī)定無限性，或把無限性當(dāng)成了有限性，會陷入無窮推理，所以言說的真實性是值得懷疑的。像這種一氣呵成的議論，《莊子》文本中時常出現(xiàn)，你明白其中的意思固然感到可愛，即使不解其中味，也同樣感到可愛。因為它的節(jié)奏、它的文氣，像繞口令，像行云流水，像流動的音樂，懂還是不懂其中的義理，都不影響它對你心靈的感動?！肚f子》思想流動之美，在其有而不有、虛而不無、有無雙遣、撲朔迷離的“卮言”中表現(xiàn)得也很突出，如《徐無鬼》篇中南伯子綦“仰天而噓”悲嘆人生的那段卮言：“嗟乎！我悲人之自喪者，吾又悲夫悲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后而日遠(yuǎn)矣?！蹦喜郁牖蚣础洱R物論》中的南郭子綦，他的隱幾而坐、仰天而噓，正是得道者的存在形態(tài)。他洞明有心之害，故既不悲人喪己，也不悲人之悲。因為“喪己”者固可悲，悲人者亦可悲，悲人之悲者更可悲。所以，天下忘悲斯乃大悲！此種思想的動感，像波動的意識流，使你的心不能不與它形成互動。

　　《知北游》云：“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dá)萬物之理。是故至人無為，大圣不作，觀于天地之謂也?！鼻f子沒有說自己的“思想”美還是不美，卻用自己的“思想”展演著生命世界的本相。不言而信，真哉莊子！不言而應(yīng)，善哉莊子！不言而大，美哉莊子！千百年來，無論官場中的通達(dá)者，還是失意者；科場中的成功者，還是落魄者；生逢盛世、國泰民安中的幸運者，還是兵慌馬亂、國破家難中的淪落者——大凡能夠識文斷字且感受到人間世情艱辛和生命匱乏的人——無不從這種自由奔放、豁達(dá)樂天、兼懷萬物、傲岸孤高的哲思情愫中獲得情感撫慰、心靈救治、人格校正和精神認(rèn)同，喚起一種近似信仰的力量。這就是莊子思想的美！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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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白集校注》，1980年，瞿蛻園、朱金成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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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熙載，1978年：《藝概》，上海古籍出版社。

　　王蒙，2010年：《莊子的快活》，中華書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