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五
    譚麗生，名鑫振，湖南衡山人。光緒庚辰，以第三人及第。辛巳歲，至杭州，居湖南會館。四月上旬，游韜光歸而得疾，數(shù)日稍愈，將成行矣。有人乞書大字，書未畢，忽胸膈作痛，遂嘔血數(shù)升。如是五六日，吐出一物，長六七寸，不知何物也。于是日益委頓，其同年徐花農(nóng)庶常，日日往視之。至二十三日，執(zhí)花農(nóng)手，嗚咽流涕，豫索挽聯(lián)，且使為像贊，并以其九歲之子所臨《玄秘塔碑》授花農(nóng)，微寓托孤之意。次日又往視，已垂欲絕矣。臨終索酒，其猶子手進(jìn)三爵，皆之?；ㄞr(nóng)以一爵進(jìn)，且泣曰：“視君之子，敢不如己之子?！币啶鲋?，遂瞑。生死之際，神識不亂，殆亦有夙根者與？豈其前世為靈隱老僧，故韜光一游，遂返其真宅也？麗生之來杭也，余適從湖上俞樓還吳中春在堂。已登舟矣，麗生聞之，遽命肩輿出武林門，至余舟中，以后進(jìn)禮見。余未及答拜，訂再見于吳中，不意其毀璧摧柯，如此之速也！聞其為人廣交游，精翰墨，一生心血消耗此中。山木自寇，膏火自煎，殺君馬者道旁兒，良可嘆息。花農(nóng)書來，詳言其狀，為之[B242]然。余適草筆記第十五卷，因記之。
　　湖北咸寧余氏有一婢，為主母所憐愛，有欲以為妾者，不許。其鄉(xiāng)間有余翁者，薄有田產(chǎn)，粗給衣食，年逾四十五子，議買妾。又以買妾價昂，不如娶妻之省。聞余氏婢甚善，且其主人不責(zé)直，乃偽為娶妻焉者請于余氏。余氏欲一見其人，余翁自以年老，恐不當(dāng)意，使其兄子往，乃許之。既成婚，婢不見新婿，而顧見一老翁在房中，久坐不去，頗厭之。坐至丙夜，婢不能忍，謂此翁曰：“夜既深矣，翁何久坐此？”翁不能答，而亦不去。良久，婢又促之，翁出，使其嫡妻以誠告之。妻入，自詭為嫂，謂婢曰：“吾娣胡不知邪？此翁即婿也?！辨驹唬骸胺穹瘢鲫僬咧林骷?，吾曾見之?！钡掌拊唬骸按宋讨肿右玻淌怪寥艏蚁嗳甓?，豈汝主人以此紿汝邪？”婢惘惘不知所以，念既已至此，距主家又遠(yuǎn)，可奈何？遂從之。居數(shù)日，婢見所謂嫂者，時時在室，與其夫甚昵也，疑之曰：“嫂叔之間乃如是邪？”已而，又聞人呼其夫曰龍爺，呼嫂則曰龍媽，乃問夫曰：“呼汝龍爺何也？”翁曰：“龍吾小名耳。”“然則嫂為龍媽何也？”翁無以應(yīng)。婢窮詰之，翁不得已，言其實。嫡妻乃好語之，曰：“誠誑汝，然自此汝兩人為夫婦，吾則嫂矣?！辨驹唬骸安豢伞ＸM宜以我故，奪汝夫婦之倫，龍爺吾主翁，龍媽吾主母也?！笔缕浞蛏跚f，事其嫡甚敬。后其主人余氏聞之，怒其欺己，欲返婢而絕其婚；婢不可，乃已。婢旋生一子，余翁夫婦大喜，三日洗兒，賀客滿坐，名之曰賀得。然家中增益人口，而歲比不登，余翁又老病，需醫(yī)藥，乃大困。方農(nóng)時，不能雇客作，婢以兒委嫡，自執(zhí)鋤，從事南畝，暑雨祈寒，不少休息。俄而余翁死，經(jīng)營喪葬，頗不茍簡。俄而嫡妻又死，婢曰：“主翁主母一也，豈得有異。”亦如之。連遭兩喪，薄田數(shù)畝半鬻于人，衣食幾不給。賴賀得長大，助母力作，數(shù)歲之后，稍有贏余。乃豫畜一童女于家，以配其子。賀得年十七八，將為行合巹之禮，頗具酒食會親友，吉期未及，寇警先至。時粵寇已陷武昌，分兵四出，咸寧亦陷，擾及鄉(xiāng)間，賀得竟為所掠。于是所畜女仍歸母家。母家請絕，婢曰：“以三年為期，吾子不歸，而后嫁之?！币讯私越褰?，言賀得已死。婢終日哭，且病不能任耕作，無所得食。會其舊主人余母呂宜人，將從其婿樊君于河南，乃挈之至汴梁，婢遂居樊氏。其為人極和婉，儕輩皆愛之，然其思子綦切，久之遂若有心疾者?；颡毰P，或與人共坐，往往張目直視，曰：“賀得來矣。”雖臥必躍而起，起而不見其子，則哭失聲，輒暈眩仆地，久之乃蘇。既而又有自咸寧來者，言曩所畜女已為其母家所嫁，則又大悲，病遂篤。臨死之時大呼曰：“賀得今日真來矣！”乃絕。于是人皆謂賀得實死，故其母臨終見之，必其鬼也。然賀得實未死，婢死數(shù)載，而賀得自賊中脫歸，樊氏乃予以貲，使以其母之喪歸葬焉。賀得后娶一金陵人女，蓋亦賊所掠至湖北者，夫婦皆勤力，家復(fù)溫飽，且生數(shù)子矣。此事余聞之大兒婦樊，蓋婢之主人呂宜人，即兒婦外祖母，余為作《余母呂太宜人傳》者也，故知之甚詳，此婢賢達(dá)，且一老節(jié)婦，乃其命途則何其多舛歟？然賀得之子若孫，蒙其余澤，不至落薄，則固可決矣。
　　湖北咸寧鄉(xiāng)間一民家，于兵亂時失其子。有人教其母曰：“可取汝子所著履置床下，其纟句內(nèi)向，每夜呼子名，子必能反?！币讯?。又二兒婦姚言，從前避兵鄉(xiāng)間，其地曰周家灣。鄰家一子為賊掠去，亦有人教其母乞四十九姓人家燈油、燈草，至夜然之，于人靜后呼其子名四十九聲，夜夜如此，聲甚凄切。數(shù)月后，子果從賊中逃歸，自言每夜聞其母呼己聲也。然其子已在江蘇之丹徒縣境，相距七八百里矣。蓋母子一氣，自能感通，山崩鐘鳴，固不妄也。
　　咸寧樊君，余親家翁玉農(nóng)太守之族也。宦游廣東，卒于官。其子不肖，寄其父之柩于僧廬，而盡取其貲以去，不知所之。數(shù)載后，樊君之外弟以事至廣東，樊見夢曰：“吾子不肖，棄吾不顧，吾柩在某所不得歸葬。今幸弟至，愿與俱歸?！贝稳掌渫獾茉L之，果得其柩，然計道路之費亦頗不細(xì)，意尚躊躇。又夢樊促之，其外弟曰：“而車遠(yuǎn)涉，事甚非易。若啟君之柩，而別為以盛君骨，歸葬故塋，可乎？”樊曰：“可?！睘l行，又見夢曰：“凡過關(guān)塞橋梁及高山大川，必呼我姓名，庶不淹滯?！逼渫獾芟闹?。將至家，樊先一夕示夢于其家人曰：“吾從外弟歸矣！”觀乎此，知狐死首丘，葉落糞本，延陵贏博之葬，雖達(dá)人高見，而孝子慈孫固不容存此心也。
　　咸寧余氏女既嫁而死。其母嫠也，老且病。粵寇將至，舉家倉皇謀他徙。其母夜間獨坐一室，忽見其女至，謂其母曰：“遍地烽煙，行將安往？母又多病，不耐奔波，與其道路流離，不如死之為樂?！逼淠冈唬骸罢\然。吾自問生有何味，能從汝去，良所愿也?！迸陨嶂耍月勂淠敢蝗霜氄Z，而不聞其女語，但聞鬼聲<需鬼><需鬼>然耳。次日，問其母昨夜云何，母以告，猶不之信。越數(shù)日，其母竟死。
　　先祖母戴太夫人之侄孫駿伯茂才，早卒。其妻張氏生一女，曰慰生，適蔡氏而死。戴本德清人，然遷居湖郡數(shù)十年矣。咸豐庚申歲，粵寇犯郡城，戴氏謀他徙，張猶豫。夜間忽聞慰生疾呼曰：“速去，速去！”如是者，數(shù)夕皆然。張遂決。此與余氏女用意迥別，殆由其母衰壯不同耳。然其后趙忠節(jié)公力守湖郡，居民稍稍復(fù)集，張氏仍回城中舊居。及湖城陷，竟死于難，惜不終從其女之言也。咸寧樊氏女，許嫁李氏子，婚有日矣。而其婿病甚，婿家請改期。時女父遠(yuǎn)客于外，女母又早卒，雖有兄弟數(shù)人，皆非同母，略不顧問。女乃自主之曰：“既已許人，固無他議。婿雖不幸，猶將往也，況病耳，庸何傷？仍請如期?！蹦舜执殖啥Y。禮成，婿大委頓，幸女善事之。又逾數(shù)年，生二子而后死。女獨居守志，撫其二子。乃其翁非人也，以女年少有姿首，嫁之可得重聘，謀奪其志。女知其謀，遁歸母家，而其母家之事悉委之其舅氏。舅氏曰：“若父以家事托我，所入不足給所出，今又增益人口，奈何？”女曰：“固也，然我亦非坐食者，請舅氏即以我當(dāng)一傭可乎？”于是蚤暮力作，不遑顧其子，一子殤焉。后其母家日益落，女自食其力以終其身。余大兒婦與此女為族昆弟，故余得聞之。孤苦窮嫠，煢煢白首，姑存之筆記中，冀不泯幽光耳。
　　余大兒婦樊之乳母劉氏，河南中牟人。嫁于湖北之興國州，其夫與子皆前卒，常居樊氏。時余親家翁玉農(nóng)太守方知河南府，善遇之，頗有所蓄。忽有某甲自湖北至，自言為其夫兄弟之子，然族屬疏遠(yuǎn)，固不可考矣。乃其事劉，則甚勤懇，抑搔疴癢，問衣燠寒，雖親子有不若。劉甚喜之，將以為子。劉有妹亦傭于樊氏，謂劉曰：“昔吾夫有親兄弟之子，吾以夫亡往依之，哭于門外達(dá)旦，而不見收恤。今此人與姊遠(yuǎn)矣，何其親昵之甚也？此必不可信。姊無為所餌！”嗣后甲至與劉語，其妹輒往參焉，使不得盡其說。會劉病，甲乃為賃屋于外，劉因言于主人，就外舍養(yǎng)病。妹又尼之，劉曰：“人固有不同，妹將以此子為猶爾夫兄之子邪？此子于我至厚，我又無子，不從之去，而尚焉往？妹勿阻我。他日必不為妹累。”妹無如何，劉乃從甲俱去。甲有所善婦人，遂以為妻，與劉同居，居然母子姑婦矣。乃稍稍蠶食，劉之所畜既盡，偽使劉至某所就醫(yī)，及暮而返，則甲夫婦不知何往矣。劉亻累然一身，卒依其妹以終。嗟乎！羊肉不慕蟻，蟻慕于羊肉，醯酸不慕蚋，蚋慕于醯酸。劉氏愚婦人，固不足知此。乃其妹則何智也！三折肱知為良醫(yī)，信夫！
　　仁和唐棲鎮(zhèn)鄉(xiāng)間有沈氏者，頗有資產(chǎn)。生二女，無子，嗣族人子為子。父母與約曰：“所有田宅，悉與嗣子。其銀錢、衣服、玩好之類，二女分之?！庇谑情L女私計：無妹，則盡歸己矣。一日與妹下樓，自后推之，墜樓下死，以妹失足告。其父母初不疑有他也。長女后歸于勞氏，生子至數(shù)歲，輒死。其第五子之死也，妹附之而言前事，乃知諸子之死，皆其妹為祟也。后又舉一子亦死，至第七子，得無恙。或勞氏尚不應(yīng)無后，故延其一線與？然此子清狂不慧，所有財物皆為其隨手散去，不及十年耗矣。后此子未死前一日，呼刀鑷之工盡剃其發(fā)，亦可怪也。又聞其尚有二女，一最所憐愛，嫁于嵇氏，亦得怪疾而死。
　　胡氏，湖北人，故為倡，后倦于風(fēng)塵，乃以其所生女嫁劉某，而從之居。胡頗有所蓄，劉夫婦善事之。不數(shù)年，胡所蓄盡歸于劉，于是劉意日益怠，久之女亦偃蹇，不甚顧其母。胡老且病，委頓床褥，竟無過問者，雖飲食不時得，醫(yī)藥無論矣。胡憤恨而死。后劉所生子女，皆至數(shù)歲而死，死時輒曰：“婆來矣！”婆者，其子女呼其外祖母也。乃知胡為祟云。此與沈女事相類。傳曰：子身之貳也，報之于其子女。亦猶報之于其身矣。
　　唐西鎮(zhèn)王氏二女，并許嫁于姚氏，父母俱亡，無所依賴。其一女所許之姚氏，故與王氏有連，蓋姚氏婦于女父為舅之子，外兄妹也。乃先取其女以歸，而蓄之母氏，實女之祖母家也，戚黨相依，女甚安之。其一女所許之姚氏，則初無瓜葛，而亦以為請，王氏之長老不可，曰：“俗有童養(yǎng)之例，小家則然耳。衣冠之族，不應(yīng)如此。”姚氏固請，乃許之，使待年于夫氏。初至亦甚相得。而姚有女工為讒<鬼>，其姑人其女之言，遂憎疾之，久而彌甚。后避寇難，邂逅見德清蔡氏女，愛之，欲聘為子婦，乃逐此女，仍還母家。使媒氏告王氏之長老，以女游惰，絕其婚。俄姚氏子以暴疾死。死之日，彼姚氏之婦與女父為外兄妹者，見女父自外至，呼曰：“二妹，吾已捉毛毛去矣，敬使妹知之?！泵?，即姚氏子之小名也。夫絕其婚，未傷其命，似不應(yīng)遽殺其婿。且以讒言構(gòu)其女者小姑也，婿何罪乎？然世俗于童養(yǎng)之女，往往虐遇之。蓋女子而至待年于夫氏，其孤苦可知。既無顧忌，遂相凌踐。君舅君姑，本非骨肉；女公女叔，競構(gòu)萋菲。飲食每至不周，鞭棰在所恒有，飲恨吞聲，宛轉(zhuǎn)而死者，比比然也。王女之父之殺其婿，或亦得請于神矣。觀其呼彼姚氏婦而告之，蓋假此以警彼也。嗚呼！風(fēng)俗澆漓，人心涼薄，則鬼神之事，固有足以輔政教之所不及者矣。
　　洛陽縣令秦某，以事至汴梁，久留不返。其妻在署中，與女及贅婿同居。俄秦在汴梁大病，妻往視之。妻故有一婢，愛之等于女，居處必與偕，至是因倉卒不及挈。此婢留居署中，而婿頻煩役使之。女疑其有私，欲殺婢，伺婢睡熟，以翦刀刺之，力薄不能遽斷其吭，區(qū)刂俞刂良久，血肉狼藉然后死。遽以棺斂之，舁置野外。比及秦妻返，家人皆見，獨不見此婢。問之，女以暴疾死對。其旁有一長橙（都鄧切，幾橙也。見《廣韻》四十八嶝），忽起而人立，且行數(shù)步。正共駭異，一小婢哭而跪秦妻前，曰：“主母不知邪？婢子死矣，死甚苦！”秦妻驚曰：“汝即某邪？”曰：“然?！蹦司哐云涫拢以唬骸爸魅酥?，亦即主人也，有所役使，敢不承奉。其有無私情，固不可知。至于婢子，循分執(zhí)役，實無他念。乃不加察，遽施毒手，睡夢之中，橫被翦屠。殺人者死，雖逃王法，豈無冥謫，今已得請于神，必索其命?！鼻仄迵嶂唬骸叭暾\苦矣，然吾平日待汝不薄，幸以吾故，曲恕吾女。”婢曰：“此固不能。雖然，婢子不敢于主母之前加無禮于女公子，一離膝下，恐不復(fù)能忍矣！”言已倒地，扶起復(fù)問之，則茫然不知所對。秦妻于是為此婢大作佛事，冀仗佛力銷釋冤愆。此事蓋在咸豐初，至今二十余年，未知其女無恙否？然恐秦妻死后，終不得幸免也。
　　中牟縣典史張某，疽發(fā)于背，召巫者視之。巫出而語人曰：“張公必死矣。吾至冥中，見其父母甚怒，言其子不孝，聞父喪不發(fā)而之官，及其居官，又貪暴無人理。今在冥中受罪甚苦，導(dǎo)吾至一處，見張公裸而仆地，其背上鑿一小孔，實薪蒸于中，焚其脂膏。豈有如此而得活者乎？”不數(shù)日，張果死。死后有人自其家鄉(xiāng)來，乃言張甫補官，父即死于家，張秘不言，仍挈妻子赴任。此事其鄉(xiāng)人固有知之者，然在河南，則莫之知，在中牟更莫之知也，而巫乃能言之。然則其所見情狀，必非偽造矣。
　　《清異錄》云：“菌蕈有一種，食之令人得干笑疾，土人戲呼為“笑矣乎”，不言其可以致死也。然此菌實有毒，笑而不已，久之必死。余居吳下馬醫(yī)科巷，鄰潘氏有一媼，其妻母也。食菌后覺腹中有異，乃至床上臥，俄而吃吃笑，俄而大笑，驚謂其女曰：“殆矣，吾食笑菌，死矣?！逼溲噪m如此，而笑仍不絕聲，未幾起而立，旋仆，遂伏地狂笑。其女見此狀，驚惶失措，以余家時有藥餌饋送鄰比，乃踵門問焉。余二兒婦檢視滬上所刊經(jīng)驗良方，知食笑菌者，薜荔可以治之。墻頭適有此種，乃采一束，煎湯與之飲之，須臾笑止。至今無恙。
　　咸豐間，粵賊陷浙江紹興。諸暨之包村有義民包立身起鄉(xiāng)兵，與賊相持幾一年，殺賊無算，浙東西人歸之者甚眾。及包村破，乃盡殲焉。有魏某者，亦紹興人，自包村逸出，為賊所追，自其后以刀連斫之，而首不殊。又一賊自前解其衣扣，欲使受刃，而衣扣糾纏不可解，乃以利刃刺其喉。魏仆地，頸血模糊，賊以為死矣，委之去。而魏實未死，俟賊去遠(yuǎn)，復(fù)起立，以手扶其頭而行。行數(shù)里，稍一釋手，首忽下墜倒懸于膺，大驚，仍掀之起，按捺頸上，幸不復(fù)墜。然饑甚，蓋不食飲者數(shù)日矣。偶掬溪水飲之，甘如飴，見田間有荑稗，采而生食之，其香美不可名言也。數(shù)日至其家，竟不死。初時每食，尚有熱氣鬻然自喉間溢出，蓋即賊刃所刺處也，久之創(chuàng)合，亦不復(fù)然矣，惟頭稍偏，常若左顧耳。其嫂傭于杭州許氏，余次女家也，故得詳知之。異哉！賊斫不死，神扶持，裴公圣相故然；一介細(xì)民，何以致此，豈其人有陰德邪？《太平廣記》卷三百七十六引《廣異記》云，太原王穆，唐至德初于南陽戰(zhàn)敗，賊以劍自后斫穆，<角力>骨俱斷，惟喉尚連。初冥然不覺，食頃乃悟，而頭在臍上，遂以手力扶頭附頸，須臾復(fù)落，以發(fā)分系兩畔，左膊發(fā)解，頭墜懷中，復(fù)系發(fā)正首，行四十里。麾下散卒見之，載還軍，養(yǎng)病二百余日方愈。繞頸有肉如脂，頭竟小偏。與此事絕相類。然則《廣記》所載，尚有鄭會、邵進(jìn)等頭斷而仍活者，亦未必竟無其事也。
　　江西有譚仙姑者，不知何時人?；蛟菩⑴?，或云貞女，蓋女子而夭折者，其事不得而詳也。在江西頗著靈異。嘉慶、道光間，湖北大旱，或言江西譚仙姑求雨最靈，乃往迎之，以紙書譚仙姑之位，置肩輿中。復(fù)使人執(zhí)雉尾導(dǎo)其前，言神所憑依也。神至，果得大雨，于是遂為立廟。其后祈報者無虛日。遇有水旱偏災(zāi)，鄉(xiāng)民輒迎其神禱焉。有輿夫戲言：“空輿耳，舁此何為？”言甫出口，神輿頓重，壓此輿夫仆地；再舁之，不能舉矣。咸知獲罪于神，使叩首謝過，乃復(fù)如初焉。余按陸魯望《野廟碑》云：“江浙間山椒水濱多淫祀，婦而尊嚴(yán)則曰媼，女而容艷則曰姑。然則此風(fēng)自唐已然矣。惟聞譚仙姑之廟，凡素行不修者，皆不得入，入必為神所譴。有三婦人入廟瞻禮，歸經(jīng)路廁，旋風(fēng)忽起，糞穢激射。中間一婦人衣裙皆污，而前后兩婦相去咫尺，略不г濡。群以為異，后知此婦素悍也。然則如譚仙姑者，尚不失聰明正直之義，或未可以淫祀例之與？
　　孟縣劉某，生二子，皆成立矣。又娶妾，生一女，女患目疾，使巫視之。巫曰：“祖墳風(fēng)水與此女不利，不遷葬，目且盲。”妾乃與劉計，將如巫言。二子執(zhí)不可，曰：“巫言固不可信，吾家幸平安，祖墳?zāi)甏眠h(yuǎn)，豈可輕動？”而妾日夕聒其夫曰：“吾無子，止此一女，不幸而盲，是無女也。二子但知自為計，君幸為我計！”劉納其言，乃不與二子謀，故使二子他適，即發(fā)祖墳。甫起其棺，而女在家大叫，登時目盲。遷葬之后，劉不久死，二子亦相繼死，遂無后。余按《儀禮·喪服篇》“改葬緦”，是古人固有改葬之禮。然鄭康成注曰：謂墳?zāi)挂运时缐?，將亡失尸柩也。是古人改葬，非如后世之以風(fēng)水起見。惟唐李陽冰《扌西先塋記》，則實用方士邵權(quán)之說，謂干溫冥之禁，非窀穸攸宜，蓋唐時已有此等謬說矣。《春秋》莊〔三〕（二）年，書“葬桓王”，《公》《谷》皆以為“改葬”。何劭公謂惡錄之。仁人孝子無輕言改葬哉！
　　紹興烏某，私其婢，生一子。妻惡之，歸其婢于母家。婢乞以子從，許焉。婢嫁于房氏，子亦從之，遂為房氏子，不知有烏矣。后烏妻死，無子，烏欲返其子，時婢已死，請于房氏，房氏不可。有術(shù)者為烏謀曰：“吾能致之?！庇跒跏献婺怪埃髂緸榇?，埋其左畔。旬日后偵之房氏，則其子左目盲焉，乃使人告曰：“不歸烏氏，右目亦且盲?！蔽葱?。復(fù)削木為弋，埋其右畔。旬日后，其子右目亦盲矣。大駭，就烏問故，烏謂之曰：“爾實吾子也?！币蚋嬉孕g(shù)者所為，曰：“爾非吾子，則烏氏之墓何預(yù)爾房氏之子哉？”子乃泣下，愿歸烏氏。房氏知不可留，亦聽之。于是先起左代，后起右代，旬日之間，兩目復(fù)明如故。紹興城中有天官第，相傳為吏部陳公宅。陳先官江西，曾至貴溪龍虎山謁張真人。有童子獻(xiàn)茶，失于碎其杯，真人怒，命左右執(zhí)之去。陳曰：“童子無心之失，可恕也?！闭嫒耸卓?，命釋之。后陳老而家居，有老人求見，以玉如意獻(xiàn)云：“此玉可御火災(zāi)。昔蒙活命之恩，今效銜珠之報，幸勿卻也?！标愩徊蛔R所謂，老人曰：“曩日真人府中獻(xiàn)茶童子，即我也。微公一言，必為真人所斬矣！”陳因詰其姓名，老人曰：“實告公，我乃龍也。天下之龍，各分疆域，亦如人間州縣。然其未有分地者，必先服役于真人府，役滿乃得受地。我已役滿，奉真人文牒，來為此地龍王矣?！标愒唬骸熬三埻?，可容我一見真身乎？”老人曰：“可?！逼谟谀橙罩凉献雍嘁?。瓜子湖在紹興南門外，廣六七里，其西岸故有龍王廟。陳屆期至廟中，憑欄而望。時方盛暑，烈日當(dāng)空，萬里無云。午后忽起微風(fēng)，俄而風(fēng)甚，黑云四起，轉(zhuǎn)瞬之間，雷電大作，急雨驟至。湖中白浪滔天，遙望有一物蜿蜒而出，長十余丈，粗可數(shù)尺，在水際轉(zhuǎn)側(cè)不定。初時止見其身，不見首尾，后微露其爪，形如雞距，色黑如漆。旋又露兩角，未幾，并首亦全見，與世間所圖畫不甚異也。向陳若叩首者，陳亦舉手答禮。已而復(fù)沒于水，雨止風(fēng)定，晴霽如初。陳歸，以其所贈玉如意緘庋梁間，每遇火災(zāi)，輒至陳第而滅，故至今存焉。此事乃沈君祖煒言之。吏部陳公，不知何人，案頭無《紹興府志》，不可考也。其情跡頗近荒誕，蓋故老相傳如此。沈君即紹郡人，言之鑿鑿，姑為記之?！洱R諧》志怪之書，原不必其為信史也。
　　沈君祖煒又言：昔有航海者，帆風(fēng)而行，正極順適，忽聞其后聲如怒雷。回顧，見波浪洶涌，一大魚尾舟而來。張其口，含岈若巨壑，皓齒排列若霜戈雪戟，一翕一辟，海水從之出入，洪流氵養(yǎng)，濤作風(fēng)興。舟人大恐，而魚行益近。時舟中有豬百頭，羊半之，米面稱是，乃謀以此等物稍稍擲與之，冀其得食則止。始而豬羊，繼而米面，隨投隨食，在魚不過一哆口而已，不費咀嚼。須臾諸物皆盡，無物可投。魚意雖未饜，而其腹亦似果然，縮鱗卷鬣，悠然而逝。舟中人乃相慶，若更生云。此所謂吞舟之魚，在海中固有之，不足為異也。沈君又言：其友陳姓者，曾至臺灣。一日，見海面有青氣上騰，須臾四散，因問舟人：“此何物？”舟人曰：“皆蚌也。群龍欲奪其珠，故逃耳。請看后面，龍至矣?！闭Z未已，果見群龍數(shù)十，或青或黑，四面飛去。
　　湖北武昌縣所屬有狼子湖，故多魚，漁舟聚焉。光緒辛巳四月朔，雷雨交作，見云霧中隱隱有物，眾以為龍，皆伏而觀之。俄霹靂一聲，此物下墜，雨亦旋止。逼視之，乃大鰱魚也，長丈余，其頭尚仰視，似未即死。漁人或以叉{措}之，仍不動，再{措}籍之，始垂首而斃。于是居民集，各持刀割其肉去，烹而食之，味甚肥美，亦無他異。此事見上海所刊新聞紙，因上二事類志之。
　　湖北武昌有楊姓者，設(shè)肆于漢口，夫婦皆居肆中，年逾四十，尚無子。其弟有一子，楊夫婦皆甚愛之，言于弟，欲以為嗣，弟亦許焉。楊婦每自漢口回家，輒為兒制新衣履，且多以果餌飼之，兒視伯母如母也。某年楊婦回，撫愛此兒與平時無異，居已逾月矣。一日，兒至婦臥室，嬉戲甚樂。婦忽出，至廚下取刀而入，力斫兒。兒大叫倒地，未死，又連斫之，乃死。其弟夫婦聞聲趨至，見狀大驚，曰：“誰殺吾兒？”婦曰：“我也?！钡芊驄D莫測其意，惟抱兒而哭。久之，婦亦抱兒而哭。弟夫婦因問：“嫂何故殺兒？”婦曰：“吾詎知之邪？兒死，吾亦不欲生矣?！币灶^觸墻壁，欲自殺。弟夫婦反共勸慰，曰：“固知嫂無他意，此必別有故。吾夫婦年尚少，兒死可再生。愿嫂無介意！”婦乃出所制衣履，為兒著之，且買良材為作櫝。既斂，婦百計求死，弟夫婦防之甚嚴(yán)。城外故有田宅，婦托故至城外，弟夫婦亦從之往。婦乃絕食，弟夫婦執(zhí)飲食苦勸，曰：“嫂不食，吾二人亦不食?！眿D不得已，為舉箸，然曰：“吾殺此兒，何面目見爾夫婦！且亦何以見吾夫哉！吾夫婦老矣，不能生子，萬一爾夫婦竟無子，楊氏血食不以吾斬乎？”其弟夫婦知其必自殺，使人旦暮守之，刀繩之屬皆為藏┑。婦伺守者稍懈，取竹一節(jié)，踏碎之，以竹末自刺其喉，斷吭而死。此婦之殺此兒，必有厲鬼憑依之。袁子才先生《新齊諧》載有舅殺其甥事，與此類也。
　　朱某，蘇州人，設(shè)肆于臨頓路。咸豐庚申年，賊陷蘇州，朱于道路間得人家所棄女子，遂收養(yǎng)之。居數(shù)載，女年十六七，遂以為妻，時朱則年逾四十矣。生子女?dāng)?shù)人，長女嫁于湖州，子皆學(xué)賈于外。一歲，婦攜其二幼女至湖州視其長女，久而不反，朱使人問女，言母歸數(shù)月矣。朱各處偵探，杳無蹤跡。久之，有人言于金匱縣見其妻。朱使導(dǎo)往，則其妻果在，蓋已別從一人矣。朱訟于官，判歸朱，未幾又亡去，朱郁郁不樂。又以道路往返耗其資，不復(fù)能設(shè)肆，恒至余家助爨烹之役。婢媼輩言其事如此。老夫女妻過以相與，在朱誠不為無過，然既生育子女，且皆成立，乃舍之而去，遂同陌路。杜老詩云“輕薄桃花逐水流”，此女之謂矣。余家有傭媼朱氏，亦蘇州人。當(dāng)庚申之亂，負(fù)其一子一女倉皇出走。已而憊甚，度不能兼全，擬棄其女。而女已ΝΜ能步，每置之地，輒牽衣不釋，不得已，仍負(fù)之行。至一橋，高甚，朱乃置其女于橋堍（堍，俗字，然吳文英詞云“乍凌波斷橋西堍”，則宋時已有此語矣），疾負(fù)其子度橋而去。行數(shù)十武，猶聞其女在隔岸喚母呼兄也。及亂定，朱復(fù)還蘇州，積傭值，頗有所蓄。為子娶婦，而女家索陪門財，其余衣裙釵釧，所費頗巨，數(shù)年積累，一朝而罄。婦至，又不順其姑，時有誶語。朱每為余兒婦輩言之，輒嗚咽而哭。計此婦生年正在庚申之后，或疑即其所棄女轉(zhuǎn)世也。雖出臆度之辭，不為無見矣。
　　沈某，亦蘇州人，當(dāng)兵亂時，逃至上海，頗有口辯。泰西人之商于滬瀆者，延之至其寓，使佐會計，大有所獲。偶見一舟人婦，艷之，欲娶為妻；而此婦喜其多金，亦愿委身，惟故有夫在，計無所出。婦有所善婦曰長子者，素以姊稱之，因與謀焉。長子曰：“易耳?！蹦速U其舟，偽欲如某處。至黃浦，風(fēng)浪頗急，舟人持篙立船頭，長子曰：“帆太高，宜下之?！庇H出指點，突擠舟人墜江中，反號呼拯救，則無及矣。婦既喪其夫，遂歸于沈。及亂定，沈與婦返蘇州，生計充裕，甚自得也。婦忽得怪疾，輒自語曰：“來矣！來矣！”遂瞑眩而仆，如是者幾年余。一日張目曰：“今日真來矣！”仆地遂絕。長子仍居滬上，于婦死前數(shù)日，忽若與人爭辯者，曰：“此爾婦之謀，何預(yù)我事？”又曰：“無多言，從爾去?！彼旄八?。
　　蘇州又有陳氏子者，當(dāng)兵亂時，隨其母避亂至上海。一日語母曰：“門前大樹上有紅衣人招我?！蹦高吃唬骸拔鹜?，目眩耳?！贝稳眨愖泳古试菢?，坐義椏中，俄枝斷，墜地死。大兒婦因言，其同鄉(xiāng)余氏女，方與母食，食畢，投箸遽出。鄉(xiāng)俗謂“飯后不飲茶，所食不化”，母乃呼其子曰：“汝焉往？且飲茶去。”子曰：“門外有人呼我，我出即返耳?！贝掖页鲩T，投水而死。此等事，殆所謂夙冤者與？
　　湖北咸寧余氏女，嫁為石氏婦。石故無賴，日事飲博，余女生一子而卒，余氏收而蓄之。既長，使出而學(xué)賈。其子頗勤謹(jǐn)，師甚愛之，垂三年矣。石聞其子稍有所蓄，又余氏所具衣裝冬夏皆備，乃自詣其師，欲以其子歸。師留之，石不可，曰：“吾子與汝為徒耳，非與汝為奴也，汝安得留？”師知不可奪，厚贈而遣之。其地距石所居三四百里，石挈其子至半途，適阻小水，乃賃一舟盡載所赍。父子俱登舟矣，石語其子曰：“吾遺一物在某處，可往取之?！弊拥前吨疗涞兀橐挓o有，將返問之父，比至水濱，則舟已開矣。沿岸追尋，無所睹，乃大窘，亻累然一身，進(jìn)退俱不可。不得已，乞食于途，久之跖穿膝暴，脛骨腐爛生且，病不能行。群モ憐而飲食之，得不死。有咸寧人過其地，或告之曰：“此子爾同鄉(xiāng)也，能挈之歸乎？”其人就而問之，曰：“是吾鄉(xiāng)人余氏之甥也，吾歸當(dāng)為言于余氏?！奔皻w，如余氏告之，余氏急使人迎以歸，已憔悴無人狀矣。持養(yǎng)數(shù)月，乃始能行。后余氏又使學(xué)賈于他處，戒之曰：“汝父若來，勿再為所誑也?！狈虻缆分g，殺越人于貨，尚且有之，況止于欺誑，又何足異！所異者，以父誑其子而取其資，是不可以人理論矣。余書為搜神志怪而作，然記及此等事者，人無人理，人即妖也，正不必魑魅罔兩，然后可鑄之禹鼎也。
　　咸寧余氏有一婦，不知其母家何姓也。婦極短小，坐椅橙上，足不及地，然性柔婉，舅姑皆喜之，夫婦亦相得。久之無子，婦語其夫曰：“我自度不能生育，君家又貧，不能納妾媵，不如我死，君得續(xù)娶。雖有雁之費，較買妾為省也?！狈蛟唬骸笆呛窝耘c？”而婦自是遂陰有自殺之意。乃歸寧，從容語其母家曰：“婦人內(nèi)夫家，外父母家。既已嫁人，其生其死，無與父母家矣。每見人家因女死，輒登夫氏之門，相嬲不休，此最無理。不幸我死，愿吾家勿蹈此惡習(xí)也?！逼浼以唬骸叭晷椅此?，何出此不祥語？”婦笑曰：“我未死，故及言之，若我死，尚及言邪？”及歸，又語其夫：“萬一我死，君勿傷悼。續(xù)娶得子，我死勝于生！”夫初不知其有死志也。越數(shù)日，乘人不覺，竟縊而死。余氏大慟，母家之人果無一言，反相勸慰，此婦可謂賢矣。其夫續(xù)娶，亦無子，惟所娶者裝送頗盛，余氏賴以溫飽。后嗣族人子為子，已抱孫矣，亦足慰此婦于地下乎。
　　《列女傳·母儀篇》云：古者婦人妊子，目不視于邪色，耳不聽于淫聲。此特言胎教之法耳。《博物志·雜說篇》云：婦人妊娠，不欲令見丑惡物異類鳥獸。又云：不可見兔，令兒唇缺；不可啖生姜，令兒多指。此則近于避忌之說，然犯之亦未必遽驗也。獨湖北婦人妊子避忌最甚，有所謂換胎者，言所見之物，入其腹中，換去其本來之胎也。故婦人妊子，則房中所有人物畫像，悉藏┑之?；蛞葬槾唐淠?，云其目破，即不為患矣。有一婦臥室縣一美女像，及生子，厥狀肖焉。美女屈右臂，伸三指，作指物狀，此子亦屈右臂，伸三指，終身如此。又一婦偶觀優(yōu)，及生子，頭上有肉隆起，如戴高冠，兩耳旁各有肉一片下垂，如以巾冪之者然。因憶觀優(yōu)時，有優(yōu)人之冠如是，為其換胎矣。其地每有游僧，擔(dān)荷衣裝，乞食村落，擔(dān)上有彌勒像，此則尤在所忌。孕婦見之，生子必肖彌勒像矣。故此僧所至，村人輒噪而逐之。孕婦或不及避，猝與相遇，則坐地上，自解其履，以左履換至右足，右履換至左足。此僧亦必將所荷之擔(dān)，從右肩換至左肩，從左肩換至右肩。如此相持，及人眾咸集，逐此僧去，乃得無事。其理真不可究詰也。中牟縣有兄弟二人，談?wù)呤湫彰值芡瑫r病死。俄其弟復(fù)蘇，則實其兄附之而生也。弟妻引之入室，不可，卻入兄室，兄妻又拒之。乃徙居于外，旬日之后，氣體充實，如無病人。而一入內(nèi)，則娣姒皆避之。不得已，出家為僧焉。按段成式《酉陽雜俎》載：上蔡縣李簡病卒，托汝陽縣張宏義身以生，并引扁鵲易魯公扈趙齊嬰之心，及寤互返其室為證。扁鵲事未知出何書，段博極群書，必有所本也。是此等事，古固有之，古但謂之易心?！短綇V記》再生部則謂之易形，至今人則謂之借尸還魂。按《金史·五行志》，大定十三年正月，尚書省奏：“宛平張孝善有子曰合得，大定十二年三月旦以疾死，至暮復(fù)活，云本是良鄉(xiāng)人王建子喜兒。而喜兒前三年已死，建驗以家事，能具道之。此蓋假尸還魂，擬付王建為子?！鄙显唬骸叭羰莿t奸幸小人，競生詐偽，瀆亂人倫，止付孝善?！贝私枋€魂之事之見于正史者也。余嘗論死生之事，以為鬼神之說，圣人固言之。吾人束發(fā)讀《中庸》，即知“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安可不信？至輪回之說，圣人所不言，惟《列子》書言死之與生，一往一反。死于是者，安知不生于彼？此為佛氏輪回之說所祖。后世若羊祜、顧非熊事，炳然記載，即世俗所謂投胎者也。實則投胎猶之借尸耳。人之初死，一靈未泯，或適遇初產(chǎn)嬰兒，一無知識，附之而生，則謂之投胎；或適遇新死之人，形骸未壞，附之而生，則謂之借尸：其理一也。不可謂竟無是事。然必謂人之生死悉如是，則又不可矣。
　　元吳自牧《夢粱錄》云：杭城小民家，多無坑廁，只有馬桶。每日自有出糞人氵蹇去，謂之傾腳頭。按此俗，今蘇、杭皆然。杭州有一細(xì)民，以傾腳頭為業(yè)，因出入于橫河橋許氏。許故鉅族，民入其家，輒慕之曰：“吾死后得生許氏，雖數(shù)日而死，吾亦樂之。”后許氏一婦孕，將產(chǎn)，夢見是人來，遂生一子。使人問之，則是人果即于是日死矣。許氏素聞其語，咸知即是人托生也。子生七日而殤，其愿雖償，其生何太促歟？
　　無錫楊氏女，許嫁江西程氏子。程故鉅族，而程子因父母早亡，自幼失教，既長則驕樂佚游，從流忘反。程之長老寓書于楊，愿為贅婿，庶有所檢束，楊氏許之，然不與女言其故也。程書在書室，為女所竊發(fā)，遂得其詳，郁郁不樂，寢以成疾。及程子至，翩翩裘馬少年也，而舉止輕浮，語言讠鬼諢。女知所適非人，疾益增劇，程子殊不顧瞻。晨出則至暮不歸，夕出則達(dá)旦未反，非博場即倡家也。如是年余，其所赍罄矣，并女之奩中物，亦且垂盡，自是女病益篤。臨死前一日，已沉沉若死矣。程子偶入視之，見女腕上有金條脫一事，捋取而去。已而婢媼輩見失此物，詫曰：“誰所邪？”將議大索。女猶知之，微搖其首曰：“不必尋矣?！迸?，程亦辭去，不知所之。后楊氏次女婿秦君至京師，見之于正陽門外，則已為モ矣，嘆曰：“吾僚婿也，乃至此歟？”贈以銀十兩，裘一襲，且曰：“亟還江西。果行也，當(dāng)為辦裝?！背淘唬骸盃枮闋栔?，我為我之モ，何預(yù)爾事邪？”不顧而去。此子甘處下流，真別有肺腸者。其初至楊氏為贅婿也，楊氏宴之，且陳梨園之戲。優(yōu)人進(jìn)點（唐崔令欽《教坊記》云：凡欲出戲，先進(jìn)曲名，上以墨點者即舞，不點者即否，謂之進(jìn)點），程點《拾金》?！妒敖稹纺似騼菏乱玻娰e愕然?；虿∑洳幌椋蛸p其通脫，而程竟以乞兒終，非其朕兆與？山東有陳媼者，老寡婦也。有二子，其長子甲早卒，而甲婦甚賢。甲死后遺有千金，貸于人而食其息，姑婦二人頗足自給。次子乙及婦均不孝。陳媼自從甲婦居，乙不顧問。無何，甲所遺千金盡為人干沒。甲婦無以為生，郁郁不樂，久之遂成迷惘之疾，饑飽寒燠皆不自知。媼憐之，晝夜調(diào)護(hù)之，又苦無食，力作以自食。甲婦之母族謂陳媼曰：“此非可長也，且以久疾累尊章，豈母家無人乎？”迎之歸。媼自是從其次子居，乙夫婦雖不樂，然無以拒也。而乙婦悍甚，乙亦畏之。乙恒外出，乙婦亦時還母家，每為姑具五日之糧，則其返也必十日；具十日之糧，則其返也必二旬，媼于是恒不得飽。甲婦雖還母家，然猶念其姑，月必一來，來必居數(shù)日。每日巡行庭除間，見地上破瓴<瓦>，或敗絮、或故紙、或枯本朽株，一一拾起，以奉其姑。且呼之曰：“娘，俟此等物化為金銀，我與娘皆不餓死矣?！编徤崛寺勚?，皆為嘆息。而乙婦殊厭惡之，不為具食。媼節(jié)食食之，故不能久留。留數(shù)日，輒好言遣之，曰：“吾兒家去，勿念老身。”如是者十余年矣。陳氏之鄰，故客舍也，會有達(dá)官稅駕于此，以病小留，盡得其狀，嘆曰：“是其罪在干沒者。夫兩嫠婦所恃以活命者，而干沒之，此非人矣?！泵兴靖F治其事，悉反其金。陳媼得金，亟召甲婦告之。甲婦見多金，大喜，神識頓清，夙疾若失。仍奉姑同居，且嗣族人子為子，娶婦生孫焉。乙客死于外，乙婦挾其資再嫁，而后夫好飲博，不事恒業(yè)，不數(shù)年，罄其所赍。俄后夫亦死，乙婦不能自存，乞食于路，甲婦時時飲食之，未幾以痢死。
　　張翁，閩人也。少時至河南中牟縣訪所親，而所親已他去，遂留落不得歸。久之無以為生，乃鬻其衣裝，得錢萬余，設(shè)星貨鋪于市廛間（星貨鋪，見李濟(jì)翁《資暇集》，言列貨叢雜，如星之繁）。會有某翁者，亦閩人，游于市。與之語，閩音也，喜曰：“吾同鄉(xiāng)乎？”因敘桑梓之誼，時與往來。見張翁誠實，乃謂之曰：“如此瑣瑣，豈足生活？君舊時在閩，曾作何業(yè)？”張曰：“吾舊學(xué)于藥肆，頗亦有年。”某曰：“然則啟肆賣藥，豈不勝此？”張曰：“固也，苦無資耳?！蹦吃唬骸耙晕嶂Y，藉君之力，同啟一肆，有利均之?！贝稳?，即出千金授張，曰：“好為之，吾今有事且回閩，異日再相見。”張于是即在中牟啟藥肆焉，買藥者踵于門，利市三倍。張雖一錢之人，必籍之，歲終會計，有所贏余，則分為二，曰：“此肆吾與某君共之也?！倍尘共粡?fù)至。張自至閩訪之，亦不得其人，歸而嘆曰：“吾何以報某君乎？”乃辜較某君歲所應(yīng)得，別儲之，榜于門，大施舍。病者藥之，物故者之，寒餓者衣之食之；歲大無，振之行之；數(shù)十年不倦，中牟稱善人焉。后其家益饒衍，其子于同治壬戌入詞林，咸知其為行善之報。惟所謂某君者，見首不見尾，亦殊可異也。
　　余外家臨平姚氏，其疏族中有一婦，于吾外王父為尊屬，余不及見矣。傳聞其生前姣麗無雙，且雙趾纖小，每制履倦，則以钅咸線插髻上，幫帛垂耳后，才如一葉，人不見也。以故不良能行，行必以婢媼扶掖之，姚美人之名聞于鄉(xiāng)里。今臨平有地曰美人埭，以此婦名也。其子婦悍甚，恒與其姑立而誶語，婦懦不能與爭，郁郁久之，竟雉經(jīng)死。婦工翰墨，臨死自書一紙，詳述其子婦勃溪之狀，置懷中。其子搜得，燔之。其子婦曰：“凡縊死者，下有遺魄，不掘出，且為祟。”乃掘地深數(shù)尺，果得如炭者一段，亦燔之。余幼時曾過其家，家尚溫飽。亂后復(fù)訪之，則無一人矣。有字蓉齋者，于余為舅氏，為賊掠去，不知所終。嗟乎！其先世有此等事，而望其子孫之克昌，則是無天道矣。
　　道光間，臨平鄉(xiāng)間有一婦，中年以后得一怪疾，口不能言，肢體不能運動，其耳目亦似無所見聞，晝夜臥床中，塊然似已死者。而肌膚仍溫和，口鼻仍有出入之息。使醫(yī)切其脈，蓋無病也。其子婦輩按時以糜粥飲之，尚能下咽，飯則不能咀嚼矣。如是五六年。一日晨起，飲之不受，撫之則冷，始知其已死也。其時喧傳，以為奇事。余按紀(jì)文達(dá)筆記中有一事，與此相似，但彼男子，此婦人，為異耳。文達(dá)謂其心死而形生，余則以為此乃魂去而魄存也。《左傳》載子產(chǎn)之言曰：“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陽曰魂?！庇鄧L以火譬之，人之形質(zhì)，猶聚薪蒸而束之也。置火于中，俄而薪化為火，此即所謂“人生始化曰魄”也；俄而炎炎焱焱，光焰上騰，此即所謂“既生魄，陽曰魂”也。人之死也，魂升而魄降，亦猶燈之熄也，煙上散而煤下墜，乃其常也。若此婦者，其魂已去，而其魄猶存，正如光已滅而火未絕耳。因記姚氏掘遺魄事，并記此事，且說魂魄之義如此。又魂魄者，生時之名，若死后則為鬼神矣?？鬃釉唬骸氨娚厮?，死必歸土”，此之謂鬼，其氣發(fā)揚于上為昭明，蒿凄愴，此百物之精也，神之著也?？芍鸀榛昶?，死則魂升而為神，魄降而為鬼，蓋魂升魄降，姑以生時之名名之。其實，魂者火之光也，死而升者止其煙也；魄者火之所以為火也，死而降者止其煤也。觀姚氏所掘其形如炭，正可證明其理矣。
　　唐西鎮(zhèn)人伊介春，有女曰翠姑，自幼許嫁木氏子。木所居曰鎖條橋，相距非遠(yuǎn)。后木氏家日落，介春私與其妻議，欲絕其婚。翠姑微聞之，郁郁不樂。咸豐之季，賊陷杭州，鄉(xiāng)間皆大亂，介春率妻女奔滬瀆，遂別為女相攸，有成議矣。翠姑知事迫，縊而死。此事余聞之二兒婦，適草筆記第十五卷竟，因記之卷末。雖其事平平無奇，似不合志怪之例，然稗官小說，未始不以表章節(jié)義為事。先大夫《秦淮烈女篇》云：“我無風(fēng)化權(quán)，僅操筆一枝?！庇喙P記中載此等事，猶此意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