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押沙龍 轉(zhuǎn)自:國家人文歷史(微信號:gjrwls)安史之亂的A面:唐朝 安史之亂的進程中,充滿了很匪夷所思的事情。忽然之間一支軍隊就崩潰了,忽然之間大好形勢就逆轉(zhuǎn)了……讀者往往會詫異:那些決策者怎么會做出如此荒唐的舉動?其實在很多時候,我們覺得他們舉動荒唐,只是因為我們沒有站在他們的角度考慮問題,沒有考慮到背后推動他們的力量。很多不合理事件的背后,其實都是眾多當事人對自我利益的理性規(guī)劃。只有理出事件背后的行為邏輯,我們才能更好地理解這場動亂何以如此展開,又何以如此收場。 政客與將領(lǐng) 要搞明白安史之亂,首先要梳理一下雙方的力量對比。 當時唐帝國的軍事力量集中在邊疆,內(nèi)陸相當虛弱。這種虛弱不能完全歸咎于政府的短視,它是一種很自然的因果反應(yīng)。如果實行的是征兵制、府兵制,老百姓被輪番征發(fā)到邊疆,幾年之后帶著作戰(zhàn)經(jīng)驗返回家鄉(xiāng),這樣內(nèi)陸會有一支潛在的預(yù)備部隊。但是唐朝逐漸實行募兵制,軍隊開始職業(yè)化。這樣一來,內(nèi)陸百姓就缺少實際作戰(zhàn)的經(jīng)驗?!短茣防锞驼f,中原之人,“老死不聞戰(zhàn)聲”。這樣的一群良民怎么能跟那些殺人不眨眼的職業(yè)兵對陣?而唐朝又是外向型的強勢國家,軍事資源比較緊張,不可能把大量職業(yè)軍白白囤積在內(nèi)陸,這樣一來,內(nèi)陸就等于被解除了武裝。比如安祿山剛反叛的時候,滎陽的民兵居然“聞鼓角聲,自墜如雨”。這樣的部隊能中什么用? 能打仗的就是邊軍。天寶年間,整個帝國有十大節(jié)度使,四十九萬邊軍。其中最重要的有兩支力量,一支是西北軍團,包括隴右、河西兩鎮(zhèn)。此外還有一個朔方軍,某種程度上也可以劃為西北軍團。另一支力量則是安祿山的東北軍團,包括范陽、平盧、河東三鎮(zhèn)。這兩支軍團大致實力相當,以天寶初年的數(shù)字計算,西北軍團(包括朔方軍)大約有二十一萬軍隊,東北軍團則是十八萬軍隊。《通典》里記載,“驍將銳士,善馬精金,空于京師,萃于二統(tǒng)”,它說的二統(tǒng),就是西北軍和東北軍。到了戰(zhàn)爭后期,雙方都大量擴軍,質(zhì)量自然參差不齊。同樣是一萬軍隊,臨時征募的軍隊和原來的職業(yè)軍,戰(zhàn)斗力完全不在一個水平線上,所以常能看到一支大軍被小規(guī)模敵軍擊潰。史書上往往不交代軍隊構(gòu)成讀者對此往往莫名其妙,其實這跟軍隊構(gòu)成有很大關(guān)系。 在戰(zhàn)爭的第一階段,安祿山帶著十五萬大軍南下,一路攻城破郡,如入無人之境。唐玄宗起用了兩名大將封常清和高仙芝前去迎敵。這兩個將領(lǐng)都非常優(yōu)秀,但是臨時拼湊出的軍隊,哪能抵擋住安祿山的東北軍?兩人一路退到潼關(guān),死死守住關(guān)中的門戶。這是一個非常正確的選擇。潼關(guān)地勢險要,只要守住這里,就有時間抽調(diào)西北軍團迎敵,慢慢挽回局面。但是唐玄宗做了一個極其可怕的決定,居然處決了這兩位大將!這個決定實在讓人難以理解,也許是他心態(tài)暴躁失衡,也許是疑心病發(fā)作,更有可能的是他并不理解前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安史之亂中,唐朝政府作出了很多錯誤的決定,但面臨復(fù)雜局面,誰都難免犯錯。錯誤并不等于荒謬。要說荒謬,只有這個決定是全盤荒謬的。 但唐玄宗敢這么干,是因為他覺得手里還藏著一張大牌,那就是哥舒翰。處死兩位大將后,唐玄宗起用了哥舒翰做潼關(guān)的最高指揮官。哥舒翰本來也非常能干,但問題是他病了,中風癱瘓,躺在床上。唐玄宗讓這樣一個病人指揮大軍,是不是另一個荒謬之舉?倒也不完全是。當時河西、隴右兩軍正往前線抽調(diào),在潼關(guān)聚集的軍隊非常龐雜,結(jié)構(gòu)復(fù)雜,將領(lǐng)眾多,確實需要一個壓得住陣腳的元帥。哥舒翰和安祿山齊名,“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圖石堡取紫袍”,是大唐帝國威名最顯赫的將領(lǐng)。最重要的是,哥舒翰做過河西、隴右兩鎮(zhèn)節(jié)度使,是潼關(guān)那一大堆將領(lǐng)的老領(lǐng)導,確實能壓得住陣腳。唐玄宗作為一個政治家,對政治管理方面很敏感,對軍事方面則比較隔膜。他任命哥舒翰更多的是出于政治考慮,至于一個癱瘓病人如何指揮戰(zhàn)役,他好像并不擔心。既然他泡在華清池里也能管理一個帝國,那哥舒翰躺在病床上為什么就不能指揮一支軍隊呢?好像也可以吧。 當時的局面正向有利于唐朝政府的方向轉(zhuǎn)變。唐軍守住了潼關(guān),安祿山被困在洛陽,無法西進。河西、隴右大軍正向潼關(guān)集結(jié),而朔方軍則從側(cè)翼攻入河北,和當?shù)仄鹆x的郡縣聯(lián)合起來,聲勢浩大,眼看要切斷安祿山和范陽老巢的交通線。安祿山進無可進,退無可退,唐軍形勢一片大好。如果按照這個形勢發(fā)展下去,叛亂應(yīng)該不會持續(xù)八年之久。但就在這時,唐玄宗又做出了一個錯誤決定,他督促哥舒翰從潼關(guān)出發(fā),進擊叛軍。結(jié)果局面就此完全翻轉(zhuǎn)。 唐玄宗為什么會做出這個決定?有人說是楊國忠和哥舒翰有矛盾,所以要趕緊讓哥舒翰出關(guān),有人則說是唐玄宗驕傲自大等等,總之大家都覺得這個決定很蠢。每個人在事后評論的時候都會顯得很聰明,一副“果然不出我老人家所料”的樣子,其實如果讓他坐在唐玄宗的位置上,很可能會下達同樣的命令。因為這個命令并不是安全沒道理的,從表面看甚至很有道理。 首先,唐玄宗也有他的顧慮。關(guān)中需要大量物資供應(yīng),每年通過黃河要運過來差不多四百萬石糧食?,F(xiàn)在安祿山把這條運輸線給掐斷了。物資只能經(jīng)長江入漢水,然后從陸路運到關(guān)中,這樣一來數(shù)量就大大減少,唐朝政府自然會感到經(jīng)濟上的壓力,自然會盼著盡快收回洛陽,打通運輸線。其次,你也不能說唐玄宗要錢不要命。他也掂量過軍事局面,覺得出擊沒有問題。其實讓我們和唐玄宗易地而處,多半也會覺得沒問題。河西、隴右兩軍主力都在潼關(guān),又加上了其他部隊,潼關(guān)大軍已超過二十萬人。安祿山的軍隊則分散得多,一部分留在老家,一部分囤在洛陽,一部分在河北和朔方軍周旋,真正部署在潼關(guān)前線的崔乾佑軍團大約只有兩三萬人。西北軍本身很強悍,歷史上的戰(zhàn)績一點不比東北軍差?,F(xiàn)在它主力傾巢出動,憑什么打不贏和東北軍的一個支隊交手?唐玄宗當然會質(zhì)問:哥舒翰為什么不能出軍?唐玄宗的這個問題并不能說愚蠢。 奇怪的是,幾乎所有的軍事將領(lǐng)都反對出擊。不光哥舒翰不同意,就連遠在河北的朔方軍將領(lǐng)也反對。由于史書上的記載很含糊,我們已經(jīng)很難確定其中的原因,只能推測潼關(guān)軍團一定存在巨大的弱點。軍事家們都靈敏地嗅到危險,但政治家們卻完全不能理解。在歷史上,后方的政客和前線的將領(lǐng)間往往存在類似的沖突,這里面有利益上的矛盾,但更多的是認知上的分歧。將領(lǐng)不能切實感受政客的壓力,政客也不能切身理解將領(lǐng)的風險。 結(jié)果發(fā)生了靈寶會戰(zhàn)。哥舒翰的二十萬大軍在峽谷中覆沒,逃回潼關(guān)的只有八千人。河西、隴右這兩支西北軍主力就此消失。西北軍團被東北軍團的一支小部隊殲滅,這讓唐玄宗極度震驚,但哥舒翰、郭子儀他們似乎在開戰(zhàn)前就多少預(yù)測到了結(jié)局。問題出在哪兒呢?如果一定要猜的話,我覺得有可能是出在組織管理上。潼關(guān)大軍結(jié)構(gòu)過于龐雜,比如它的外族部隊就有奴刺、頡、跌、朱耶、契苾、渾、蹛林、奚結(jié)、沙陁、蓬子、處蜜、吐谷渾、恩結(jié)等一十三部落之多,而哥舒翰又是一個中風的病人,指揮管理上可能確實有問題。各軍各自為政,前軍受挫后,后軍就自己崩潰掉了,黃河北岸的分遣隊居然“望之亦潰”。史書上說:“瞬息間兩岸皆空”。如果讓我說的話,這支大軍好像是被管理成本壓垮的。 無論如何,政客和將領(lǐng)間的隔膜導致了可怕結(jié)果。政客壓倒了將領(lǐng),結(jié)果軍事反噬了政治。形勢一天之間全盤逆轉(zhuǎn)。唐玄宗倉皇西逃,朔方軍也被迫撤出河北。沒有了正規(guī)軍的支持,河北義軍毫無抵抗能力,被殘酷地鎮(zhèn)壓掉了。這是安史之亂中最黑暗的時刻。 父親與兒子 唐玄宗西逃路上,發(fā)生了著名的馬嵬坡之變。這個事件的背后藏著一個人,那就是太子李亨。 唐朝皇帝和兒子關(guān)系都非常壞,這幾乎成了通例。李世民奪了父親的皇位,武則天殺了好幾個兒子,唐玄宗自己也是上欺下壓,對上他強迫父親李旦禪位,對下他賜死了包括太子李瑛在內(nèi)的三個兒子。有唐百余年來,皇室的父子關(guān)系一直處于猜忌懷疑的狀態(tài)中。后來各個朝代里也有類似現(xiàn)象,但好像沒有哪個王朝能像唐朝這么嚴重。拿李亨的日子自然很不好過,天天在監(jiān)視下過日子,宰相李林甫還不停找他麻煩,搞出過好幾次政治案件,有一次案件涉及到了太子妃,李亨嚇得馬上表態(tài)和妻子離婚。 本來,李亨還要委屈好多年,現(xiàn)在安祿山反叛,唐玄宗逃跑,這對朝廷是個巨大打擊,但對李亨來說,卻意味著翻身的時候到了?,F(xiàn)在的史學家大多認為他是馬嵬坡之變的背后主謀,陳玄禮不過是具體執(zhí)行者。有的學者甚至懷疑李亨曾想就勢殺掉父親,但是陳玄禮本人忠于皇帝,所以沒有成功。我覺得這個猜疑有點過了。在那個環(huán)境下,如果發(fā)生皇家父子相屠的事件,對唐朝的生存會是致命打擊。李亨不是安慶緒,而唐朝的政治大環(huán)境也不同于安祿山的軍閥小朝廷,他應(yīng)該不至于瘋狂到這個地步。 但是馬嵬坡之變確實幫助他擺脫了父親的控制。事變過后,唐玄宗和太子很快分道揚鑣。唐玄宗繼續(xù)南下四川,太子則帶著兩千士兵前去投奔朔方軍。達到朔方總部靈武城三天后,他就宣布登基,把四川的老父親變成了太上皇。當然李亨不會說自己想當皇上,現(xiàn)在父親惹出滔天大禍,丟人現(xiàn)眼地逃到四川去,該是換人的時候了。相反,他說父親“久厭大位”,非要傳給他,他沒辦法只好勉強答應(yīng)云云。這件事形近篡權(quán),但從大局考慮卻是對的。如果李亨也跟著唐玄宗跑到四川,朔方軍脫離朝廷的直接控制,很可能會進入瓦解狀態(tài)。他以皇帝的身份留在平叛前線,就給平叛的軍隊提供了一面旗幟,一個核心,對平叛是有利的。史書上也記載說,聽到靈武繼位的消息后,“諸道徇國之志益堅”。 問題是唐玄宗會有什么反應(yīng)?唐玄宗對李亨的舉動一無所知。逃難路上,他還興致勃勃地發(fā)號施令,封這個官兒封那個官兒的。但很快他就收到了喜訊:陛下久厭大位,非要傳位給太子,現(xiàn)在太子終于答應(yīng)了!這對當皇帝沒當夠的唐玄宗,無疑是兜頭一棒。但他終究是浸淫政治多年的老政治家,雖然在軍事方面顯得相當遲鈍,但在政治方面極其機靈。他馬上意識到只能接受這個既定事實,否則必然會導致大決裂。風雨飄揚的唐室承受不了這個打擊。事實上,李亨也判定了這一點,所以賭父親不敢不買賬。 唐玄宗只能買賬。他做出歡喜無限的樣子:“吾兒應(yīng)天順人,吾復(fù)何憂!”同時非常精明地為自己爭取到了一些籌碼。他發(fā)布了一道詔書,在詔書里,首先他承認傳位于太子,但是保留了一些條件:天下奏報除了送給皇帝以外,必須同時奏聞太上皇;離皇帝路遠,不好及時處理的事情,太上皇可以“隨事處置”。這等于說同時存在靈武和成都兩個朝廷,靈武雖然權(quán)威更大,但成都也握有相當自主性。這一切什么時候結(jié)束呢?唐玄宗也給出了條件:克復(fù)上京以后。 唐玄宗確實考慮了大局。為了大局,他做出了一個皇帝能做出的最大讓步,放棄了皇位。但是他還是忍不住做了小動作,而這個小動作對安史之亂的進程造成了深遠影響。大多數(shù)人讀歷史的印象,都覺得好像唐玄宗就躲在成都,毫無能為。其實并非如此,唐玄宗在成都一直在積極插手政治,發(fā)號施令,在靈武的兒子對此極為討厭。靈武和成都兩個朝廷存在一種潛在的對立關(guān)系。李亨對此一直憂心忡忡的,既怕父親卷土重來,也怕他在四川站穩(wěn)腳跟。反正一天不把老父親弄到眼皮子底下看住,李亨就一天不放心。好在唐玄宗在詔書中明確給出了條件:什么時候克服上京,什么時候結(jié)束兩個朝廷的局面。這事不能拖,拖得越久,四川的父親就越難對付。所以,李亨就收把復(fù)長安和洛陽當成了平叛的中心工作。 在軍事上,這樣并不劃算。叛軍的根據(jù)地在范陽,前線在長安,放在地圖上就像一個巨大的弧形。這個戰(zhàn)線過于漫長,首尾很難呼應(yīng),這成了它的一個軟肋。謀士李泌就提出過一個軍事計劃,讓朔方軍以山西為基地,占據(jù)中間位置,同時威脅兩頭的長安和范陽,最后重點進攻范陽,范陽有難,則長安的叛軍自潰。后來的軍事史家普遍認為這個戰(zhàn)略是正確的。一開始,李亨也贊同這個戰(zhàn)略,但很快他就變卦了。他覺得還是要先收回長安、洛陽,把老父親給收拾安頓了再說。這樣做其實是把叛軍往大本營趕,幫他們縮短戰(zhàn)線,但是李亨顧不得這些了。后人往往指責李亨目光短淺,昧于大局。其實李亨不是不懂大局,而是他的利益和大局的利益并不完全吻合。站在宏觀角度考慮,當然縮短戰(zhàn)爭時間最重要,但站在李亨本人的立場考慮,戰(zhàn)事能縮短些固然好,但結(jié)束兩個朝廷的局面卻更加迫切。 李亨果然提前克復(fù)了長安和洛陽。唐玄宗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到了兒子身邊。太上皇在成都頤指氣使的日子一去不返。他馬上就被看管起來了。最后李亨還是不放心,干脆把父親趕到了荒涼的西內(nèi),讓他接觸不到人。最后唐玄宗在幽禁中不明不白地死去。 李亨自己也有兒子要對付。在平叛過程中,他悍然處死了兒子建寧王,而建寧王被公認為最有才干的皇子。他的死因含糊曖昧,史學家們也眾說紛紜,但想來無非是宮闈斗爭的老一套。不過值得注意的一點是:安史集團里兩次發(fā)生弒父。大燕皇帝好端端的,忽然就被兒子的人沖進來活活弄死,這個在唐朝集團是從沒有發(fā)生過的。太子在馬嵬坡沒有動手殺害父親,而只能采用復(fù)雜的政治手法脫離父親的控制;而建寧王面對父親李亨的誅殺,也毫無抵抗能力,這多少說明唐朝集團的政治體制要復(fù)雜成熟得多。 朔方軍的苦惱 靈寶之戰(zhàn)后,唐朝只剩下了一支完整的主力軍,那就是朔方軍。朔方軍的戰(zhàn)斗水平和叛軍在伯仲之間,但是它的兵力不足。按照天寶初年的數(shù)字,它的編制只有六萬四千多人,只有東北軍團的三分之一強。河西、隴右軍團的主力在靈寶戰(zhàn)役覆滅,唐軍一度處于絕對劣勢,幾乎有徹底滅亡的可能。好在這個時候安祿山忽然被殺,叛軍的范陽集團和長安-洛陽集團出現(xiàn)了裂痕,這才拯救了唐朝政府。唐朝政府以靈武為基地,積極組織軍事力量,從遙遠的中亞調(diào)來的勤王軍、河西隴右軍團的殘兵敗將、從境外招來的一些外國兵、還有中看不中用的禁軍…都以朔方軍為核心整合了起來。 但是唐肅宗李亨不太信任朔方軍。這倒不是他疑心病太重,也是當時形勢所格。朔方軍一支獨大,已能決定唐朝政府的生死。當然,從我們的后見之明看,郭子儀怎么會是造反的人?但身處局中,唐肅宗如何敢確定?當年他父親還覺得安祿山不會造反呢。何況從事后看,朔方軍也確實不是絕對忠誠。大將李光弼晚年就不服朝廷號令,接替李光弼的朔方節(jié)度使仆固懷恩叛則逃外國,二十多年后朔方節(jié)度使李懷光反叛,逼得皇帝逃出京城。唐肅宗就像大多數(shù)皇帝一樣,不敢將命運押在一個將領(lǐng)的忠誠上。我們讀那段歷史,總覺得他實在太過愚蠢,老是派出太監(jiān)插手軍事,老是處處擎肘,老是弄的前線事權(quán)不一。其實他這么做,并非是單純的愚蠢,而是出于一種生存本能導致的恐懼感。 剛開始的時候,唐肅宗曾試圖繞開朔方大將,用文官來帶兵。他任用了宰相房琯,命他帶一支軍隊去進攻長安。結(jié)果這位老宰相異想天開,不知從那本古書上學了條妙計,弄了兩千輛牛車,準備給敵人結(jié)一個牛車大陣,結(jié)果可想而知,“人畜大亂”,慘敗而歸。顏面掃地的唐肅宗只能重新依靠朔方大將。安慶緒當時得不到范陽集團的支持,孤立無援,給了朔方軍進攻的機會。同時,唐政府又向回紇借了四五千騎兵。回紇騎兵人數(shù)雖然不多,卻是一支最精銳的突擊力量。這支聯(lián)軍果然擊潰了安慶緒的部隊,在公元758年收復(fù)了長安,接著一鼓作氣又打下了洛陽。安慶緒逃到了鄴城,唐軍傾巢而出,把他團團圍住,多年戰(zhàn)亂眼看要結(jié)束。 可惜這只是一個錯覺。被打敗的只是安慶緒帶領(lǐng)的長安-洛陽集團。等史思明的范陽大軍終于南下救援安慶緒時,唐軍就發(fā)生了著名的相州大潰敗。這次潰敗幾乎可以和靈寶之戰(zhàn)相比,九個節(jié)度使的六十萬大軍,一日之間土崩瓦解,讓后世的讀者覺得不可思議。其實它并不是一件很奇特的事。我們覺得奇特,是被唐軍表面上的龐大所迷惑。其實只要算算就知道,這六十萬是個紙面上的虛數(shù),前線根本就沒那么多軍隊。而且軍隊里頭真能打硬仗的,還是以朔方軍為骨干的那些邊軍。臨時征集來的民兵沒有多少戰(zhàn)斗力。叛軍一旦聯(lián)合起來,實力就和這支軍隊相當接近,又何況唐軍的管理調(diào)度有極大問題呢。 管理問題跟朝廷的政策有關(guān)。房琯敗后,唐肅宗不得不依賴朔方將領(lǐng),但他采取了分而治之的辦法,盡量抬舉朔方軍的二把手,來平衡朔方軍的一把手。這個策略貫穿了安史之亂的始終。郭子儀是朔方軍最高領(lǐng)導,二號人物是李光弼,肅宗就有意抬高李光弼的地位。相州之戰(zhàn)時,按道理應(yīng)是郭子儀擔任總指揮,唐肅宗卻故意說郭李二人地位相當,不宜彼此節(jié)制,所以不設(shè)總指揮。其實他主要還是擔心朔方軍落于郭子儀一人之手。既然沒有總指揮,特派員魚朝恩太監(jiān)就成了總協(xié)調(diào)員。但他一個太監(jiān),又沒有多少威望,哪有本事讓這么多剽悍將領(lǐng)聽他的指揮?唐軍再次出現(xiàn)各自為戰(zhàn)的局面。相州大戰(zhàn)時,雙方戰(zhàn)斗力相差無幾,打到最后都出現(xiàn)了崩潰之勢,但史思明很快就收拾住了局面,唐軍卻徹底潰敗。戰(zhàn)爭局勢瞬息萬變,雙方所差往往不過尺寸之間,政客們?nèi)魏瓮虾笸鹊男袨槎伎赡軒頌?zāi)難性的后果。 相州潰敗后,郭子儀被剝奪了指揮權(quán),李光弼成了朔方軍首腦,而原來的三號人物仆固懷恩上升到了二號。這本來不見得是壞事。李光弼比郭子儀會打仗。郭子儀指揮水平一般,治兵也不嚴,在相州他的部隊潰散得極其嚴重,而李光弼卻帶軍全身而退,雙方軍事水平高下立判。但是肅宗又故伎重演,捧仆固懷恩以平衡李光弼。李光弼待人嚴苛,仆固懷恩本來就和他不和,皇上這么一捧,更不聽李光弼的指揮了。都要開戰(zhàn)了兩人還在爭吵該怎么布陣,結(jié)果大軍兵敗邙山,史思明大軍直逼潼關(guān)。這下唐肅宗倒是不用擔心李光弼了,卻要擔心史思明了。誰料憨子有個傻福氣,歷史重演了一遍,史思明被兒子謀殺,叛軍集團再度分裂。唐朝政府又僥幸逃出生天。 邙山戰(zhàn)后,李光弼引咎辭職,朝廷試圖以文官接管朔方軍,派出宗室李國貞出任朔方諸鎮(zhèn)行營都統(tǒng),結(jié)果不到半年就被士兵殺害。經(jīng)過一陣折騰后,朝廷不得已,還是派仆固懷恩出任朔方節(jié)度使。最后安史之亂就是在仆固懷恩手里結(jié)束的。這倒不是說他有多厲害,但要說軍事才能,他還趕不上李光弼??墒撬拿谩J匪济鞅粴⒑?,叛軍四分五裂,史朝義幾乎可以說是孤軍奮戰(zhàn)。而唐朝政府也發(fā)生了變化,肅宗駕崩,太子李豫繼位,是為代宗。代宗繼位不久,雙方就進行了安史之亂中的最后一次大會戰(zhàn):昭覺寺戰(zhàn)役。 仆固懷恩擔任戰(zhàn)役總指揮,李光弼、李抱玉、郭英乂等大將都參與了戰(zhàn)斗,回紇精騎也再度助陣。在這次戰(zhàn)斗里,將領(lǐng)們沒有爭吵沒有拆臺,所有人都拼命沖殺,就連在相州會戰(zhàn)、邙山會戰(zhàn)中兩次起到破壞作用的太監(jiān)魚朝恩,這次也全力以赴做貢獻,最終徹底擊潰了史朝義部隊。和相州之戰(zhàn)比起來,這次可以說是打得相當漂亮,其背后的原因可能跟皇帝的更換有關(guān)。老皇帝肅宗遠離戰(zhàn)場,對政治平衡考慮得多,對軍事效率考慮較少。新登基的代宗雖然也喜歡玩弄政治,但是他長期以太子身份親臨前線,畢竟對戰(zhàn)場的殘酷有切身體會。這一次,軍事效率徹底壓倒了政治平衡。皇帝唯一要的就是勝利,而勝利很快也就到來了。史朝義往范陽老巢撤退,仆固懷恩派軍一路追擊,最后史朝義自殺于盧龍溫泉柵。持續(xù)八年的安史之亂遂告終結(jié)。 但是皇帝和將軍們的彼此猜忌沒有終結(jié)。不久,李光弼郁郁而死,仆固懷恩則發(fā)動叛變,身死異域。幸好還留下了一個郭子儀。面對安史之亂后的爛攤子,皇帝不得不一次次起用郭子儀。他既是朔方軍的精神領(lǐng)袖,又極有政治頭腦。他一次次地被起用,又一次次地全身而退,最終成了一個神話般的人物。現(xiàn)代讀者閱讀唐書《郭子儀傳》時,多少都會覺得有點憤懣不平,覺得皇帝過河拆橋,太過薄情。但是仔細想來,那篇傳記的背后更多的不是皇帝的薄情,而是恐懼:將軍的恐懼,以及皇帝的恐懼。 安史之亂的B面:叛軍 如果只看前面的文章,難免覺得政府軍方面矛盾重重,內(nèi)耗極大。說起來確實是這樣,但這也要看跟誰比。要是跟叛軍集團比,那唐政府簡直是君正臣賢,戮力一心,充滿了正能量。 安祿山的慘叫 在戰(zhàn)爭初期,叛軍還是挺有凝聚力的。安祿山在東北經(jīng)營十幾年,東北軍團的將領(lǐng)都是他一手提拔培養(yǎng),士卒都是他一手招募訓練,全軍眼中只有大帥沒有朝廷。在某些方面,安祿山難免讓人想起后來的袁世凱。安祿山和袁世凱一樣,在指揮作戰(zhàn)上并沒有特別杰出的表現(xiàn),但在練兵方面有超一流能力。唐人所著《安祿山事跡》就說安祿山“躬自撫慰,曲宣威惠”,手下士卒“莫不樂輸死節(jié)”。在這方面,郭子儀有其惠恩無其嚴酷,李光弼有其嚴酷無其惠恩,朔方軍中里沒有一個將領(lǐng)比得上他。 安祿山軍團以契丹人和奚人為主力,他手下的大將也幾乎全是外族,讀者不要被這些人的名字給迷惑了,比如史思明是突厥人,孫孝哲和王武俊是契丹人,李寶臣和張孝忠是奚人,李懷仙是胡人。從這個角度看,安史之亂確是一支外族人的軍事集團對漢人王朝的攻擊。但從另一方面看,朔方軍的士兵里也有將近一半是外族人,而將領(lǐng)中李光弼是契丹人,仆固懷恩是鐵勒人,倒是郭子儀是貨真價實的漢人。所以這場戰(zhàn)爭的民族性也很難講。 這次叛亂,本來贏的希望很小。安祿山的東北軍團和朝廷的西北軍團本就實力接近,而安祿山是叛軍,打下來的地方要分兵駐守,不服的地方要分兵鎮(zhèn)壓,這一來就不免落了下風。安祿山一度陷入困境,大發(fā)牢騷:“你們都勸我造反,說是萬無一失。現(xiàn)在萬無一失在哪兒呢?”但是天上忽然掉下兩千多斤的大餡餅。靈寶一戰(zhàn),形勢完全改觀。西北軍團主力被殲,叛軍完全占據(jù)了上風。整個安史之亂中,叛軍有兩次最接近勝利,這次是第一次。 結(jié)果出事了。事情出在安祿山身上。安祿山這個人真的很奇怪。他有能力,有野心,但似乎沒有很執(zhí)著的天命感,而成就大事的人往往都需要這種天命感。安祿山更像是個投機家。他在打下洛陽之后就急吼吼地稱帝,國號大燕??尚蝿菀坏夯?,他就幾乎喪失信念,覺得完蛋了,要輸了。而手下怎么來寬解他呢?手下說:“縱事不成,收取數(shù)萬眾,橫行天下,為一盜跖,亦十年五歲矣”,安祿山聽后大喜:“還是你能讓我心里豁亮!”剛當上皇帝,就籌劃著流落江湖當個土匪頭子,茍延殘喘個十年五年的,而且他對這個前景還“大喜”,怎么看都不像個有宏圖大略的梟雄。他這還不光是個人性格,整個安史集團普遍有這個問題。叛軍最喜歡的事就是搶東西,然后把搶來的東西運回范陽老家,表現(xiàn)得不像皇太極而像座山雕。這就和和唐政府形成一個鮮明反差,安史集團軍事效率更高,但是政治方面極度缺少規(guī)劃,一副得過且過的樣子,而唐政府在政治方面高度敏感,為此甚至不惜犧牲軍事效率。 而且安祿山還有病。他得了一種很嚴重的病,身上長了很嚴重的疽瘡,眼睛還失明了。造反起事不過一年多,身體就壞到了這個地步,確實讓人覺得太過巧合,有些史家對此有過陰謀論式的推測。其實也未必,因為安祿山實在是太胖了。他體重據(jù)說有三百五十斤,唐朝的“斤”比現(xiàn)在的一斤還要重,所以安祿山的體重差不多有400斤。他洗澡的時候都沒法自己穿衣脫衣,必須兩個人先托著他肚子,然后一個親隨跪在地上,一邊拿腦袋頂著他肚子,一邊給他系腰帶。唐玄宗因此還特批他帶隨從進華清池洗澡。順便說一句,就沖這個描述,我就不信楊貴妃和他能有曖昧。重口味也不能重到這個地步嘛。胖到這種生活不能自理的狀態(tài),安祿山得什么病都不奇怪,奇怪的是他怎么到五十多歲才病發(fā)。安祿山得病后,性情大變,對手下人極其苛刻,情緒非常暴躁。這種暴躁一方面當然是因為生理上的痛苦,另一方面也跟局勢有關(guān)。在反叛的最關(guān)鍵時刻,他不能行動,眼睛還看不見了,這很可能迫使他重新考慮接班人的問題。安慶緒是法定接班人,但他性格懦弱,嘴巴也笨,據(jù)說講話都講不囫圇。安祿山本來就看不上他,原來這個問題還不急,現(xiàn)在自己變成這個樣子,難免動了廢立的心。 結(jié)果安慶緒提前下手了。這是一個叛軍版的“馬嵬坡之變”,不過更加殘酷。唐朝皇室多少還有一套政治傳統(tǒng),做事要考慮政治上的影響,所以馬嵬坡之變以妥協(xié)收場。但是安祿山領(lǐng)導的是個殺人不眨眼的胡人軍事集團,雙方都沒有退路,安慶緒只能把安祿山殺掉。安祿山死的場面非常血腥,他手里攥著帳子慘呼大叫,腸子流了一床。 玄宗、肅宗父子間的斗爭以權(quán)力的和平過渡結(jié)束,軍隊不亂,人心不散。但安祿山的死亡卻導致了極其嚴重的后果,安慶緒弒父篡權(quán),在法統(tǒng)上就站不住腳,而他又遠遠沒有父親對軍隊掌控能力。軍隊的凝集力明顯開始下降。站在那些叛軍大將的角度考慮,我們效忠大帥,但憑什么效忠大帥的這個逆子?又憑什么為這個平庸懦弱、口齒不清的安慶緒沖鋒陷陣?何況大帥就是被他殺死的啊。他們勉強效忠安慶緒,也無非是因為大敵當前,集團必須有一個領(lǐng)頭人而已。但是分裂的種子就此種下。如果還是拿袁世凱做一個比喻的話,安祿山死后的叛軍集團就像是從“袁世凱時代”進入了“北洋時代”。 與此同時,安慶緒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當時幾位大將正在太原圍攻李光弼,安慶緒下令其他將領(lǐng)繼續(xù)圍攻,而抽掉史思明回范陽穩(wěn)定大后方。在當時他并沒有意識到其中的重要性,但很快他就會明白這對他是何等致命。 兩個集團的分裂 史思明可能是安祿山手下最能干的一個將領(lǐng)。但在叛亂開始的時候,安祿山并不太重用史思明,史思明也根本不算不上什么二號人物。事實上,安祿山和史思明的關(guān)系不太好。又一次,安祿山和契丹人打仗的時候遭到敗績,他想找個替罪羊,就相中了史思明。幸好史思明非常狡猾,躲在山里頭不出來,等事情已經(jīng)平息下來才出來見安祿山。這時安祿山不再需要替罪羊了,握著他的手激動地說:“你還活著,我還擔心什么?”安祿山起兵的時候,并沒有帶史思明南下;他留在北方的幾個看家人,里頭也沒有史思明。他安排給史思明的工作是在河北進行掃蕩工作。一開始,這個崗位并不太重要。誰知朔方軍李光弼帶著軍隊殺了進來,河北戰(zhàn)區(qū)的地位變得非常重要,史思明地位日益上升。當然,他經(jīng)常被李光弼打敗,但是其他將領(lǐng)也被李光弼打敗啊,誰能打得過李光弼?相比之下,史思明還算表現(xiàn)不錯的呢。史思明正是在這個時期獲得了獨立成長的空間。相反,叛亂初期幾個比較顯眼的大將,比如崔乾佑、孫孝哲,反而因為身處前線,跟一把手捆綁得過于緊密,未能成長得起來。安祿山后來猶猶豫豫地封史思明做名義上的范陽留后,但沒有讓他回范陽,還是讓他留下來跟李光弼繼續(xù)打仗。 安慶緒讓史思明返回范陽看家,這給了他一個最好的機會。叛軍集團就有個很大的弱點,那就是它的戰(zhàn)線過于漫長,很容易分成兩個軸心,一個是范陽軸心,一個是洛陽-長安的前線軸心。史思明北返后,這兩個軸心的分裂開始表面化。叛軍從來沒有將河南、關(guān)中當成自己的土地,在那里他們一直保持過客的心態(tài),能搶便搶,能殺便殺,顯得極其殘暴。當?shù)鼐用駥ε衍姺浅3鹨暎@樣的占領(lǐng)區(qū)很難為叛軍提供強大的支持。叛軍搶來的財寶統(tǒng)統(tǒng)往范陽運,結(jié)果范陽囤積了大量物資,而那里兵源補充也更為方便,同時又遠離主戰(zhàn)場,所以隨著時間的推移,范陽集團的力量慢慢占了上風…… 安慶緒前有勁敵,后無強援,說是大燕國的皇帝,其實處境極其尷尬。公元758年,唐朝集結(jié)起力量來,對安慶緒集團發(fā)起進攻,把它徹底打殘。安慶緒逃到鄴城,被團團包圍。史思明起兵救援,結(jié)果就是前面提到過的相州戰(zhàn)役。安慶緒得救后,史思明應(yīng)該和他保持一個什么關(guān)系呢?史思明很簡單地把他弄過來殺了,順手把安祿山的其他四個兒子一塊宰了,自己做了大燕皇帝。從這個事就能看出叛軍是一個什么樣的集團。按照歷史上的慣例,史思明該把安慶緒供起來當個傀儡,哪怕你以“弒父”罪把他殺了,也該擁立一個安祿山的兒子當傀儡皇帝,然后慢慢地篡位。至少也要走個流程嘛,哪能這么說殺就殺?完全不講什么政治合法性,就是赤裸裸的叢林規(guī)則。這要是擱在對面的唐朝,幾乎是不可思議的事情。這就說明叛軍始終沒有多少政治色彩,也沒有什么意識形態(tài),就是一個不加掩飾的軍事暴力集團。這樣一個完全惟力是視的團體,一旦有風吹草動,就會出現(xiàn)分裂。從政治角度看,叛軍始終要比唐朝政府脆弱得多。 但是在軍事上看,史思明還是很強大的。他不但擊潰了唐軍,還兼并了安慶緒軍隊的殘余。范陽集團和前線集團獲得了統(tǒng)一。史思明帶著這支部隊一路西進,在邙山擊敗了李光弼,一直打到陜州城下?!秳蛩逄剖贰氛f“如果不是他的兒子史朝義在761 年春通過與人合謀將他殺害,他很可能推翻唐朝?!边@個說法可能高估了史思明的能力,但是這確實是除了靈寶之戰(zhàn)后的那段巔峰期外,叛軍最接近勝利的一次。 結(jié)果又出事了。還是老問題,父子關(guān)系。史思明的兒子史朝義并不兇險狡詐。按照史書記載,他是一個謙虛寬厚的人,對手下人很好,在軍隊里頗受歡迎。但也許正因為他太受歡迎了,可能反而引起父親的猜忌。史思明非常殘暴,動不動就屠城,對手下人也是說殺就殺。這樣的一個人,看到兒子受軍隊愛戴,可能會有點不舒服。但是他們的父子關(guān)系并不是一直就劍拔弩張?!栋驳撋绞论E》記載過一個故事,史思明本來不怎么識字,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一陣忽然喜歡上做詩了。史朝義當時被封為懷王,正和大將周贄在前線作戰(zhàn),史思明想要慰問一下,就送給他們倆一筐櫻桃,看著櫻桃還吟了一首詩:“櫻桃一籠子,半赤一半黃。一半與懷王,一半與周贄?!币粋€手下插嘴說:“不如改成一半與周贄,一半與懷王,這樣押韻?!痹娙耸匪济鞑桓吲d了:“我不知道韻是何物!怎么能讓我兒在周贄下頭!”但到了后來,兩人關(guān)系越來越壞,史思明跟當年的安祿山一樣,覺得兒子沒本事,動了換接班人的念頭。史思明是想把接班人換成小兒子史朝清。這段日子里,史朝清則一直在后方,史朝義則在前方帶兵苦戰(zhàn),按理說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但其實不然。人類心理往往就是這么奇怪,干多錯多,史朝義越是打仗,父親越是覺得他打得不好;史朝清越是在后方,父親越覺得他一旦施展出來肯定不錯。史思明不斷挑兒子毛病,有次還惡狠狠地說:“俟克陜州,終斬此賊!”史朝義害怕了,在別人的慫恿下?lián)屜认率?。史思明被縊死前說:“你們殺我太早了!為什么不等我攻克長安?現(xiàn)在大事不成了!” 大事果然不成了。這幾乎是四年前安慶緒弒父的翻版。它產(chǎn)生了同樣的后果,新的范陽-華北集團和新的前線集團開始分裂。叛軍集團勉強接受了他當新的大燕皇帝,但是河北的幾位將領(lǐng)開始各自為政,不服號令。此時叛軍實力其實超過了唐軍,卻失去了進攻能力。在前面的文章里,唐朝皇帝給人的印象好像相當討人厭,整天玩弄政治權(quán)術(shù),拖前線的后腿。但是看看叛軍集團,我們就會知道:一個擁有政治合法性、擁有號召力的皇帝,是何等的重要,何等的寶貴。 兩京易取,河北難收 昭覺寺之戰(zhàn)后,史朝義一路逃竄,仆固懷恩窮追不舍。史朝義連戰(zhàn)連敗,越來越像一條落水狗。唐朝的政策是“首惡必辦,脅從不究”,就盯準了史朝義一個人窮追猛打。所以河北諸將們大多袖手旁觀,看著這條落水狗在水里掙扎。史朝義終于奔回范陽老巢時,這個老巢已經(jīng)容不下他。這個被眾人拋棄的大燕皇帝只好自縊身亡。 唐朝和河北叛軍達成了和解。他們向唐政府宣誓效忠,同時保留自己在河朔的地盤,不受中央政府控制。戰(zhàn)爭雙方其實都沒有贏,也都沒有輸。唐朝坐穩(wěn)了江山,叛軍則得到了一大塊土地。打了八年仗,最后弄到這么窩窩囊囊的結(jié)局,難怪很多史學家感嘆唐政府的短視,導致后患無窮。是啊,為什么不再加把勁兒呢?為什么不再趁著大好形勢再剿一把呢?有人說這都怪仆固懷恩,他明明已經(jīng)能打下河北了,卻要養(yǎng)寇自重,所以才弄出這么個和解方案來。 這種想法其實高估了唐軍的實力。說到這里,首先牽涉到一個問題:安史之亂為什么打了八年?在安祿山剛起兵的時候,這場戰(zhàn)爭確實不需要打八年。當時唐朝力量占據(jù)優(yōu)勢。河西、隴右軍團能和安祿山的主力抗衡,河朔軍還能出兵河北,如果應(yīng)對得當?shù)脑?,唐軍確有可能在一兩年內(nèi)結(jié)束叛亂。但是靈寶戰(zhàn)后,問題就不是幾年能結(jié)束叛亂了,而是能不能結(jié)束叛亂。 河西、隴右軍團被殲滅,這個損失一直到最后也沒能被彌補。唐政府方面占地雖廣,但整個江淮以南都沒有被真正軍事化,只能提供財政支持,在軍事方面則自保有余,卻無力對叛軍發(fā)起進攻。唐軍主要力量大致可以分為三部分:朔方軍主力,朔方軍的一個支系河東軍,再加上從敵人那里逃過來的一支平盧軍。這支力量并不太強。在八年戰(zhàn)爭中,雙方實力雖有所消長,但是總體來說,只要叛軍聯(lián)合起來,唐軍就打不贏。史思明把叛軍兩個集團整合起來,就能橫掃唐軍直逼關(guān)中。而只要叛軍分裂為河北集團和前線集團,唐軍只盯著前線集團打,唐軍就能打贏。也就是說,靈寶戰(zhàn)后唐軍始終是相對弱勢的一方,而叛軍則始終被分裂的問題所困擾。昭覺寺戰(zhàn)役后,叛軍的前線集團損失極大,接近消亡,敵軍只剩下了一個集團,這時唐軍又恢復(fù)了優(yōu)勢。但即便如此,河北集團也不是大家想象中茍延殘喘的強弩之末。它的實力依舊和唐軍比較接近。 河北,尤其是河北北部,是個非常特殊的地區(qū)。陳寅恪先生對它做過專門的研究,指出這里有強烈的“胡化”傾向,和唐朝內(nèi)陸截然不同。這里種族混雜,民風剽悍,婦女兒童都能彎弓射箭,可以說是唐帝國內(nèi)最具軍事潛力的一個地區(qū)。如果看后來的唐代史,更會對河朔地區(qū)的戰(zhàn)斗力有深刻印象。這里的士兵往往能以幾州之地,和整個唐朝政府對抗。而以后來的契丹帝國之強,一個幽州藩鎮(zhèn)就能獨自把它阻擋于邊境之外。而且這個地區(qū)對叛軍是相當支持的。我們可能會覺得叛軍倒行逆施,哪里會有人民的支持?叛軍在占領(lǐng)區(qū)確實極其殘暴,形同野獸,比政府軍要惡劣得多,當?shù)鼐用窨隙ㄍ春夼衍?。但是在安史集團的老巢,人們對安祿山等人往往相當推崇,甚至接近于宗教式的膜拜。直到叛亂結(jié)束很久以后,河北民間還有很多人稱安祿山、史思明為“二圣”,田承嗣為了討好軍情民意,甚至把安慶緒和史朝義也加進去,弄了個“四圣”。河朔地區(qū)對中央政府的敵對情緒,由此也可見一斑。 正如黃永年先生在《六到九世紀中國政治史》說的,“兩京易取,河北難收”。這樣的一個地區(qū),哪里是容易平定的?何況唐軍的實力還遠談不上雄厚呢。昭覺寺之戰(zhàn)已是險勝,要一鼓作氣掃清河朔,談何容易?當時僅范陽的李懷仙就握有五萬軍隊,加上其他軍閥,可以湊出十多萬大軍。仆固懷恩攻進河北時手中軍隊不過一兩萬,哪有力量真去剿清叛軍?即便唐軍主力揮師北上,恐怕也非一兩年可以成功。仆固懷恩確實太想立功,唐政府也確實妥協(xié)得太痛快,但是這個結(jié)局并非是某個人的蠢笨或者陰險所致,它主要還是實力對比的結(jié)果。叛軍祭出了首領(lǐng)的頭顱,唐朝犧牲了河朔的土地,雙方這樣勉勉強強地共存了下來。 作者:押沙龍 轉(zhuǎn)自:國家人文歷史(微信號:gjrwl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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