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顧惟穎 記得海明威有一則短篇小說,名為《世上的光》,寫了兩個男人在酒吧和火車站的所見所遇。讀過以后我沒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甚至想不起情節(jié),倒是那篇名,讓我忘不掉,盡管并不明白海明威心中那“世上的光”究竟是何物。而眼下手中這本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攝影隨筆集《世上的光》,卻能照亮那些翻閱它的人,不管你熟悉不熟悉塔可夫斯基的電影,它注定是一本容易被銘記的讀物。 前蘇聯(lián)電影大師塔可夫斯基是影像的詩人,而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在詩化的攝影機鏡頭以外,大師竟然也用拍立得來“雕刻時光”。本書中收集的60幅拍立得照片,拍攝于1979年至1984年間,捕捉下了鄉(xiāng)村生活以及舊城里的“一剎那”,內(nèi)容多為天光下的被風吹拂的草垛,窗前的靜物,房間里的椅子,妻子與兒子的肖像,有廢垣殘瓦的街道……。有些照片旁配以塔氏的文字,如詩句一般,使得那些來源自日常生活里的不起眼的畫面,有了魂牽夢系之感。 通常,今天的拍客們喜歡用拍立得做數(shù)碼相機或者膠卷機的娛樂性補充,大多數(shù)人會用拍立得去拍攝一些比較熱鬧的場景,比如湊在一起做鬼臉的人們,奇裝異服、興高采烈的人們。仿佛那不講究的成像技術,正好用來記錄一些粗枝大葉的歡樂。而塔可夫斯基的拍立得攝影,卻將這稚拙的立拍立現(xiàn)的靈性,發(fā)揮到了極致。我們都記得拍立得相機成像的過程,“咔嚓”一聲之后,一張有寬大白邊的照片緩緩地從相機口吐出,然后,在嵌有感熱染色水晶的特殊相紙上,一點點顯像,這個過程大概需要等待6、7秒,如同是心與眼之間神秘的兌現(xiàn),究竟最后呈現(xiàn)出的是什么樣子,拍攝者也未知。所以,只有對所看見的景象懷有虔誠之心的人,才能用拍立得定格住時光里難以捉摸的美。 另一位以瑰麗、傷感的光影著稱的世界級導演文德斯,他也出過攝影隨筆集,邊拍邊在照片旁寫下一些寓意深刻的句子,像是在對自己講。曾去看過文德斯攝影展,他的展覽取名為“地球表面的圖像”,德國人文德斯大幅尺寸的彩色照片里沒有人,于是,那是帶有情緒的“物”的地球表面。而前蘇聯(lián)人塔氏的照片里,是一個被點亮的前生今世。 我至今依然不太相信中國有很多影迷喜歡塔氏的電影,因為太多中國人喪失對靈魂的敬畏心,他們選擇某一種宗教信仰就仿佛是一個被席卷大腦的傳銷客。而塔氏卻是少見的僅用畫面就足以傳達信仰的導演,他的作品有悲天憫人的意味,且不居高臨下,他累積了太多人世的孱弱與荒蕪,但信圣靈圣光。他相信有一種神秘的光輝,會普照到生命的暗澤處,會把失意的、無所依的人帶到一個靈魂的故鄉(xiāng)去。即便在方寸大小的照片上,塔可夫斯基也謙卑地專注于這樣的光線,以及人、物被其籠罩出的寧靜,那一幅幅迷你的攝影作品,如同蒙上一層微淺的絲絨,像情深意長的油畫一般。 而塔可夫斯基在照片里追憶的是一個逝去的世界,在那里,他被迫離開故土,他想念妻子與兒子,想念自己還叫安德烈的少年時期。他就這樣站在圖像的外面,圖中那與大狗一起度過孤獨的少年,站在荒漠的土地上定神的女人,以及一棵又一棵無人理睬的樹……這一切召喚著他最深的鄉(xiāng)愁。 在塔氏生前最后一部電影《犧牲》中,有一句臺詞是:“我寧愿犧牲出自己的生命,讓一切恢復到今天早晨這樣?!边@句話,可以作為《世上的光》里任何一幅照片的旁白。 (作者畢業(yè)于上海戲劇學院導演系 專欄作家)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