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莞某鎮(zhèn)的電視臺,正在舉辦歌唱大賽的決賽。 比賽的形式學的是已經(jīng)流行了很多年的選秀比賽,每周都在電視臺播放著海選以來的淘汰過程,參賽選手們也在小小的城鎮(zhèn)里成為了頗有知名度的偶像。最后進入決賽的有十名選手,比賽完第二天早上就會飛到北京,錄制一張唱片。當?shù)啬贻p的宣傳局局長說:“要讓他們也進錄音棚,圓夢,感受一下當明星的感覺?!?br style="font-size: 18px;"> 宣傳局局長是個80后,漂亮精干,坐在決賽現(xiàn)場的第一排,不時打電話給導播下指示,埋怨主持人不到位,沒有把握好淚點,沒有“成功催淚”。能看得出,她有層出不窮的想法、用之不竭的動力去把活動辦得精良熱鬧——就像她經(jīng)常在湖南衛(wèi)視上看的“快樂女聲”那樣。想要有模有樣,想要樣樣不輸人,可永恒無解的難題是城鎮(zhèn)的平臺太小,架勢再像,最多也只能模仿到兩成相似。 選手的專業(yè)程度也只能模仿兩成。最后進入決賽的選手是從兩百多個報名者中選出的,幾乎全是90后,唱著那些理發(fā)廳、餐廳經(jīng)常放的港臺流行歌曲。對他們來說,這次比賽并不是什么演藝生涯的起點。未來回憶起,大概也只是某個狂野的暑假而已。 歌唱的水準只是平平,不過是班級公開表演的水平。直到最后的選手,一個胖胖的女孩,唱著《我是一只小小鳥》,開口剎那便引得觀眾交頭接耳,因為一聽就是專業(yè)水準,水平高出他人太多。 歌詞是:“我是一只小小鳥,想要飛呀飛,卻飛也飛不高。我尋尋覓覓,尋尋覓覓一個溫暖的懷抱。這樣的要求,算不算太高?!边@歌一直是懷才不遇者的悲情主題曲,字字都是自憐,都是尖利冰冷的控訴。 女孩一共唱了三首歌,難度俱高,高音凄厲,直沖上演播廳棚頂。歌詞也尖銳:“你當我是浮夸吧。夸張只因我很怕。似木頭、似石頭的話,得到注意嗎?其實怕被忘記,至放大來演吧?!庇^眾無法應(yīng)和她的音調(diào)與節(jié)奏,只能愣愣地聽,比賽的氣氛突然轉(zhuǎn)變,從之前“眾賓歡也”、自娛自樂的鄉(xiāng)親之樂,變得略微有些尷尬。 比賽的主辦方不想讓這個女孩得冠軍,甚至之前對三個評委暗示——不要讓她奪冠。 原因有兩個:第一,她之前學過聲樂,對其他選手不公平。第二,她是外地人。這個原因更重要一些,因為比賽的目的本來是弘揚和宣傳本地文化,若讓外地人奪冠,恐怕會引起鎮(zhèn)里人的不滿。 女孩最終沒有奪冠,拿著亞軍獎杯笑容尷尬。她之前的忿忿與悲情似乎也找到了解釋:只因為是外地人啊。 這個鎮(zhèn)子叫做長安,和唐詩中的古都并沒有什么關(guān)系,沒有“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的古意,倒是更有些“沖天香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的氣質(zhì)。 它是東莞最富裕的鎮(zhèn)子。中國是世界的加工廠,東莞是中國的加工廠,長安是東莞的加工廠。最著名的企業(yè)是步步高和做飲料的加多寶集團。 長安鎮(zhèn)像個小小的烏托邦,環(huán)境好,人富足。近幾年,它也找急忙慌地抓了些縹緲的名號,例如“中國攝影之鄉(xiāng)”、“中國書法之鄉(xiāng)”,想擺脫大家對東莞“性都”的概念,變成“文化之都”。鎮(zhèn)子雖然袖珍,可是什么都不缺。僅僅五星級賓館就有三個,環(huán)境最好的叫“蓮花山莊”,是靠山依水的別墅群。山莊旁有高爾夫球場,亦是國際水準。 我不知道它到底是誰的烏托邦,是誰的天空之城。長安鎮(zhèn)只有三萬本地人,其余七十多萬人全部是外來打工者。雖然外來人被稱為“新莞人”,他們是被注射進的活力,卻始終與城市的動脈無法融合,格格不入。 三萬本地人統(tǒng)治著七十多萬的外來打工者——這樣的說法也許會有些用詞過猛。然而差別確實顯而易見,尤其是對年輕一代人來說。 長安本地青年人是理所當然的富二代,他們的成年禮物常常是一輛價值三十多萬的汽車。去年年底,長安鎮(zhèn)就發(fā)生過一件爭議事件:富二代駕奔馳撞死人逃逸,而僅僅被判一年半。肇事者的父親曾經(jīng)擔任長安鎮(zhèn)夏崗村村委書記。諷刺的是,肇事者撞死的也是富二代,不過是外來的富二代。死者的父親是從外地來長安開廠的生意人,生意也做得成功紅火,他對最后“一年半”的判刑結(jié)果也不滿意,卻也無奈。原來,即使財富也能夠被戰(zhàn)勝——被財富+族群認同感戰(zhàn)勝。 對本地的年輕人來說,“奮斗”是個陌生的詞匯,他們的父母也不太希望他們奮斗。與其出外打拼,還不如固守好家族產(chǎn)業(yè),抑或是進入當?shù)氐恼畽C關(guān),成為體制內(nèi)的一員。 長安鎮(zhèn)為了教育“富二代”煞費苦心,建立了一個“驕子計劃”,每個月請一些名人來講課講座;舉行青少年“文明使者”的評選;包括這回的歌唱大賽,也是一種努力,希望他們在物質(zhì)富裕的情況下,精神也不貧瘠。 為這些計劃而工作的宣傳局年輕人,也是本地人,家境優(yōu)越,剛剛大學畢業(yè)。她從地球另一端的澳洲留學歸來,最后仍然回到了家鄉(xiāng),在家人的慫恿下進入政府機關(guān)工作。 長安本地的年輕人,守著也許幾輩子也用不完的財富。外來打工者,則越來越清晰地品嘗著“長安米貴,居大不易”的苦澀。 中國的優(yōu)勢是出口廉價勞動力制造的商品,比如出口衣服和鞋子——就像東莞另一個富鎮(zhèn)虎門,是衣服的集散地;另外還有些稍微高端些,電子產(chǎn)品之類,比如長安的“步步高”和深圳的“富士康”。 不斷上升的人力物力成本讓珠三角不再有競爭優(yōu)勢,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機則是更大的打擊。珠三角的“倒閉潮”也是從2008年開始的,東莞倒閉了幾千家工廠,大約占總量的三分之一。 那一年年底,長安鎮(zhèn)最大的臺資鞋廠倒閉了,老板突然人間蒸發(fā),剩下兩千多名工人索薪無門。也許很多長安人還記得那時的場景:已經(jīng)入冬了,數(shù)百個憤怒的工人走上長安的街頭,他們聚集在自己曾經(jīng)工作的廠子門口,簽名、按手印,要求政府償還契約終止金。街上有防暴警察警惕布陣。冬天的東莞并沒有想象中溫暖,工人身上蒸騰出白色的熱氣,倒讓人恍惚想到當年鐵西區(qū)倒閉,眾多工人下崗時的無助茫然。 這件事以政府墊付七百萬拖欠的工資結(jié)束,但這結(jié)局遠遠稱不上“皆大歡喜”。對打工者來說,每個月將近三千塊的工資,雖然談不上什么夢想成真,也幾乎沒有任何或創(chuàng)業(yè)成功或點石成金的機會,但與家鄉(xiāng)種田收入結(jié)合,二一添作五地齊心戮力過日子,倒也值得背井離鄉(xiāng)。 工廠倒閉,令他們不得不被打成原形,回到家鄉(xiāng)。堅守下來的那些人,也許在工作機會上能守得云開,可需要忍受的隔閡與不公卻無法修復(fù)。 前兩年,長安鎮(zhèn)封閉了一條路。那條路叫做銅古上路,附近有公園和小學。有許多打工者在附近租房,人們?nèi)ス珗@,家長送孩子上學,一般都會走這條路。 有一天,路口設(shè)立了治安崗?fù)?,崗?fù)ど腺N了一張通知:“外來車輛及人員禁行?!睄?fù)だ镆灿兄伟矄T,攔住企圖穿行的外地人,告之這條路本地人可走,外地人(打工者)禁止通行。社區(qū)區(qū)委會的解釋是維護治安,但封路的隱喻卻呼之欲出,讓人心寒,外地打工者被屏蔽、被隔離、被禁止通行的,是這里的文化、娛樂以及教育。 庫切寫過一部反種族隔離的小說,叫做《等待野蠻人》,假設(shè)了一個無時空限制的帝國,在它荒涼的邊境小鎮(zhèn),有一天傳來了消息,說首都已經(jīng)注意到邊境線附近的野蠻人正在聯(lián)合起來,對帝國形成了眼中的威脅。所謂野蠻人,所謂的敵人,其實不過是一些世代生活于邊境的游牧民族而已。帝國卻挑起了一場不存在的戰(zhàn)爭,搜捕危險敵人,并且擴大了戰(zhàn)爭的規(guī)模。 相對于野蠻人,帝國自視為文明的象征。庫切這樣形容帝國的矛盾:“它注定要在歷史中再現(xiàn)一個反歷史角色。帝國的意識就是:如何確保政權(quán)的長治久安,避免分崩離析。一方面,他們處心積慮地搜捕宿敵,到處布下他們的鷹犬;另一方面,則以災(zāi)難滋養(yǎng)自己的想象:城邦凋敝、民不聊生、餓殍遍野、千里赤地?!?br style="font-size: 18px;"> 帝國充滿了臆想癥,為自己塑造出無中生有的敵人。最后,不存在的野蠻人真的來了,他們開始反擊,開始騷擾著邊境各處。帝國士兵們逃亡腹地,而邊境小鎮(zhèn)則越發(fā)荒涼。 宜居不易居的長安,在烏托邦般的布景下,醞釀著隔離、不公、歧視的緊張氛圍。敵我矛盾變成人民與人民的隔閡,而地點就在城市內(nèi)部。 今年6月份,廣州新塘,打工的四川人和本地人發(fā)生矛盾,發(fā)生聚眾事件。從歌唱比賽只得了亞軍的女孩,到棍棒相向的本省人與外省人,讓人生出有些老套的感慨:野蠻人并不是等來的,而是被制造的。 2011年8月 附記: 這篇文章是去了東莞長安寫的。 文章發(fā)出來之后,被一些長安本地人攻擊,說某些一代外來打工者已經(jīng)和當?shù)厝巳诤系煤芎?,其樂融融,共?chuàng)繁榮。 我承認自己對長安走馬觀花地觀覽,結(jié)論當然是片面的。不過我認為文中所描述的這種危機依然存在。鄉(xiāng)村人遷往城市,為了更好的生活。更好的生活不只指金錢;更重要的,是改變身份的欲望。農(nóng)村人到城市里來謀生,和挺著大肚子瞞過簽證官、一定要把孩子生在美國的中國人一樣,是為了孩子有和自己不一樣的人生,享受比自己更多的權(quán)利,更好的機會,更大的公平,更可靠的安全感。 外來打工者為了這些希望,承受著不公平與漠視,然而,希望也往往不能順遂。他們是大多數(shù),他們生活在我們的視線邊緣,在旅游地圖以外,在電視鏡頭不會拍攝到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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