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經(jīng)〔下〕 【原文】
絕圣棄智,而民利百倍。絕仁棄義,而民復(fù)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此三言也,以為文未足,故命之有所屬:見素抱樸,少私而寡欲。
〔注釋〕
通行本此作還淳章第十九。
此據(jù)乙本,較甲本多三“而”字。與余本亦無甚同異。
〖臆解〗
智慧日出,在生民為必然,由是以成人類社會之進(jìn)化。漢陰丈人抱甕行汲,斥桔槔而不用,以為有機(jī)事者必有機(jī)心。此特莊周學(xué)派之寓言耳,非其理之至者,亦疑非莊生之言。機(jī)巧作則邪偽興,源出于用智,害也。開物質(zhì)而益民生,源亦出于用智,利也。此置其利不言而獨(dú)言其害,何也?
觀于史,周衰而文敝極矣。文之敝,小人以塞。名日滋,言日靡,法日繁,令日紛,管、晏興于前,申、商繼于后。條緒多而節(jié)目不可勝紀(jì),而民俗偷薄,亂離瘼矣。舉凡圣智也;仁義也;孝慈也,儒之所者,皆毋濟(jì)于世,老氏出乃訶斥之,反激以成其說。以謂凡操此等名義者,為名也,而其實(shí)皆為利者也?!吧w患乎情仁義者寡,而利仁義者眾”。(見晉書李充傳)一掃蕩清凈使人返于其本,冀其有濟(jì)。
此所以成其說者,有所歸:“民利百倍,……民復(fù)孝、慈,……盜賊無有?!苯岳裰??!按巳砸病币韵拢怂评献涌谡Z,以謂棄絕圣智等,文義未足,故附屬于二語曰:“見素、抱樸、少私而寡欲?!彼氖乱病?br>
【原文】
絕學(xué)無憂。唯與訶,其相去幾何?美與惡,其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亦不可以不畏。
恍兮,其未央哉!眾人熙熙,若饗于太牢,而春登臺。我泊焉未兆,若嬰兒未咳。累兮似無所歸!眾人皆有余,我獨(dú)遺。我愚人之心也;湷湷兮!俗人昭昭,我獨(dú)若昏兮!俗人察察,我獨(dú)閔閔兮!忽兮其若晦?;匈馄淙魺o所止。眾人皆有以,我獨(dú)頑似鄙。吾欲獨(dú)異于人,而貴食母。
〔注釋〕
通行本此作異俗章第二十。
“唯與訶”,乙本作“唯與呵”,通行本作“唯之與阿”。“訶”,通“呵”、“何”、“苛”,與“唯”義對反。
“美與惡”,通行本作“善之與惡”。──“相去”上皆無“其”字。
“亦不……”句,通行本作“不可不畏”。
“恍兮”或作“荒兮”,通假。古本“未央”下無“哉”字。
古本“若春登臺”,通行本作“如登春臺”。
“泊”,乙本作“博”,古本作“■”,真本作“怕”,皆同音通假。
“累兮……”句,通行本作“儽儽兮若無所歸”,古本作“儡儡兮其不足,以無所歸”。真本作“乘乘兮若無所歸”。
“我獨(dú)遺”,與上“歸”字為韻。較通行本五字句“而我獨(dú)若遺”稍勝。古本無“而”字,為四字句,稍遜。義無變,所微變者節(jié)律,治古詩者于此微細(xì)處能辨之。
“忽兮……”句,古本作“淡兮……”?!昂!被蜃鳌盎蕖?。
“恍兮……”句,通行本作“飂兮若無止”。古本作“飄兮似無所止”。──作“忽兮……恍兮”者,較勝。與下章“唯恍唯惚”等一貫?!昂觥蹦恕般薄笔∥?。
“頑似鄙”。──乙本作“門元以鄙”,古本作“頑且圖”。甲本此處破缺。古“以”、“似”通假,易明夷:“文王以之”,謂“文王似之”也?!伴T元”乃合音,為“頑”?!皥D”乃“鄙”之借字。莊子齊物論:“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圖也?!蓖跸戎t讀之如字,注謂“圖欲去之”,非是。王弼注:“故曰‘頑且鄙’也”,則其所本乃“頑且鄙”,義不甚異?!氨伞迸c“都”對言?!霸谕蹒苤叄梳尀檫?。引伸為輕薄之稱”。(見說文段注)鄙,野也。
末句真本作:“而貴求食于母”,文義頗異。食母,乳母也。即莊子中所謂“氣母”。今言可謂生命力。嬰兒所依者乳,成人所依者生命力也。
〖臆解〗
“絕學(xué)無憂”,后漢書范升傳謂“絕末學(xué)也”。此說出于范氏,庸非老子之意。老子揮斥一切,意謂當(dāng)時之顯學(xué)為用于世者,皆可摒斥而無傷也。
唯、訶,言是非也。美、惡,言好丑也。后世言平等觀。莊周已言物論之齊。此就個別者相對為問,姑平等視之也可。然世亦有公是公非大美大惡,非可等齊者,如“人之所畏,亦不可以不畏”,蓋就普遍者言之也。
道,一也。為一則同異皆無所立。抽象難明,不若就為道者言之。莊子分言圣人神人等,同此意也。狀其相,表其態(tài),示與眾人俗人有殊,猶可仿佛得之。此所謂“嬰兒行”者也。曰“泊焉”,淡泊明志也。曰“獨(dú)遺”,與世無爭也。曰“若昏”,非如揭日月以行也。曰“閔閔”,非察察以為明也。曰“若晦”,蒙以育德也。曰“若無所歸”,“若無所止”,浩然若千頃之波,不可量也。“頑似鄙”,無所用也。此皆有以異于俗人者。──凡此,皆非絜長度短,寸寸節(jié)節(jié)而為之也。修為而臻于此境界,猶嬰兒之就其乳母也。立其本,亦無所不應(yīng)矣。
【原文】
孔德之容,唯道是從。
道之為物,唯恍唯惚。惚兮恍兮,中有象兮!恍兮惚兮,中有物兮!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兮!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自今及古,其名不去,以順眾父。吾何以知眾父之然也?以此。
〔注釋〕
通行本此作虛心章第二十一。
“恍惚”甲本作“望忽”,乙本作“望 ”,古本作“芒芴”。皆通假字。
“自今及古”句,通行本作“自古及今”。古本與甲、乙兩本同。
“以順眾父”,通行本作“以閱眾甫”。──“父”、“甫”通假?!氨姼Α?,王注:“物之始也。”而“閱”訓(xùn)“容”。其義為“以容萬物”。然甲、乙本皆作“順”。許書“理也”。其說較勝。義為“以理萬物”或“以理眾事端緒”。理之必由順之,與“唯道是從”之義合?!皬摹保唷绊槨币?。──古、去、父,皆五部字,為韻?!白越窦肮拧?,義與前“執(zhí)今之道,以御今之有”合。則原作之必非“自古及今”,決矣。
〖臆解〗
孔德,通德也。非通德不足以為道。道大于德,明德易而知道難,故常言曰道德。古之編簡者,或置德經(jīng)于前,由淺入深之意也。
道,非可以直言者也。道固存于言,然盡天下之言,不足以言道。唯可于宇宙萬象中,心得其至精至信者,于窈冥恍惚中,竟亦無可直指。然非無有其物也。曰“自今及古,其名不去”。道固常在,而推至往古,所說亦唯其名。由是而理萬事萬物,故常言曰道理。
華文自有其特色,勝于西方語文。“眾父”今語則當(dāng)言“萬有”或“萬事萬物”(“事”亦“物”也),而其后之“然”,── “吾何以知眾甫之然也?”── 則當(dāng)言“是”。當(dāng)曰“此萬事萬物之為萬事萬物”,或曰:“此存在之為此存在”,── 于此,則華文較拙; 若以 Being或L’etre或das Sein表之較便。── 問:“吾何以知……?”則自答曰:“以此?!敝^由此“道”也。
【原文】
炊者不立,自視者不章,自見者不明,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其在道也,曰余食、贅行。物或惡之。故有道者弗處也。
〔注釋〕
通行本此作若思章第二十四。帛書兩本皆置此,較合。
“炊者”,諸本或作“跂者”,“企者”,“喘者”。竊意作“炊者”是。作“喘”者,“炊”之聲變;作“跂”者,“炊”之形變;作“企”,又從“跂”而來者。炊爨之事,必俯身為之,故云“不立”。此亦與下文“余食”隱約相應(yīng)。
通行本此后有“跨者不行”一句。甲、乙兩本皆無之。亦表兩事之不相合。此句可有可無。
“自視……”兩句,通行本顛倒。或作“自是”。古作“視”,漢人作“示”。義同。作“自視”者是。
“自見”,今言“自現(xiàn)”。
〖臆解〗
此章后人題曰:“若思章”,蓋出于“儼若思”之意,其實(shí)無謂。表為道者之無我而已。由此可知老子之學(xué),與楊子之學(xué)曰“為我”者,適成對反。與孔門之“絕四”曰“無我”者,乃恰相合。見理有同者也。
以制作言:古之駢文、散文不分,以至有韻、無韻,亦不嚴(yán)格分別。想其著作之時,與今之閉戶造車者有異。時或唱嘆而出之,或自書之,或弟子書記之也。此或亦由口號、成語之類流行,掇之以成文者。此中五字句四,用韻,有如古詩之一絕句。此類之例,全書上、下經(jīng)中皆可見也。此屬常識,亦學(xué)人所當(dāng)知者。
以義理言:人而有德美事功,自然彰明者也;而必自加表揚(yáng),高自矜許,皆不需者也。譬如“余食、贅行”,乃為人所輕。
【原文】
曲則全,枉則正;洼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是以圣人執(zhí)一以為天下牧。不自視,故章;不自見,故明;不自伐,故有功;弗矜,故能長。夫唯不爭,故莫能與之爭。
古之所謂曲全者,豈語哉?──誠全歸之。
〔注釋〕
通行本此作益謙章第二十二。
“枉則正”,“正”,乙本、古本國。甲本作“定”。通行本作“直”。“枉”, 曲也。
“洼”同“窪”, 窊也。
“夫唯……”句,據(jù)淮南子道應(yīng)篇、人物志釋爭篇,皆作“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多“天下”二字。
“豈語哉”,甲本上“古”字下缺七字,及作“語才”,乙本作“幾語才”,則兩本皆無“虛”字。通行本作“豈虛語哉”,后世增之。義不相背。
“古之所謂”,即傳統(tǒng)已有是說。如儒家亦謂“其次致曲,曲能有誠”??舍尅扒?。
〖臆解〗
老子蓋深于易理者也。大化遷流,無瞬間不變;變易,亦道也。此言曲全、枉正、洼盈、敝新、少得,多惑,皆自然之理,變易之道也?!扒鷦t全”者,循環(huán)之謂也。引一直線可至于無窮,不得謂之全,必此一線圓曲以還于起點(diǎn),斯可謂之全線?!巴鲃t正”者,規(guī)矩之謂也。譬如射,邪必正之,正則中的,邪則不可以中。“洼則盈”者,虛受之謂也。池深而注水,則可滿?!氨謩t新”者,改革之謂也。衣敝則改為,政弊則革新。此皆物理以通于人事,喻也?!吧賱t得”而“多則惑”者,言少則理而多則亂也。蓋抱小國寡民之理想者。
老子理想中治國之人,必“圣人”,與古希臘哲學(xué)言圣王也同?!皥?zhí)一”者,一與多對,道至大而無外謂之一,數(shù)至簡而為元亦謂之一。則“執(zhí)一”者,守道之謂也。守此道以“為天下牧”,即“易簡而天下之理得”。
“古之所謂曲全者”。曲,委曲也。在禮曰“曲禮”,謂委曲詳盡而為禮。其在易曰:“曲成萬物而不遺。”謂委曲詳盡而圓成之,無所遺。──“誠全歸之”,謂為事業(yè)如有所受,受而委曲圓成之,全而歸之于授者。此義即功成身退,不為主、不自示、不自顯、不自伐、無矜、不爭,皆為之而無以為之道。
【原文】
希,言自然。飄風(fēng)不終朝,暴雨不終日。孰為此?天地。而弗能久,又況于人乎?
故從事而道者,同于道;得者,同于得;失者,同于失。同于得者,道亦得之;同于失者,道亦失之。
〔注釋〕
通行本此作虛無章第二十三。
兩“終”字,古本皆作“崇”。通假。
“天地”句下,通行本皆作“天地尚不能久”。此據(jù)乙本,文較簡明。甲本此處破缺。
“ 故從事而道者”,甲、乙兩本同。通行本作“故從事于道者”,“而”“如”互用,“如”“于”通假。此句下通行本作“道者同于道”。重“道者”二字。
“得者”原作“德者”?!暗谩笔潜咀?。“德”,借字。
“道亦得之”,通行本多一“樂”字,作“道亦樂得之”。無謂。原義是“得、失”皆道。此下又重復(fù)“信不足……”兩句,錯簡衍。
〖臆解〗
“希,言自然”。──“聽之而弗聞,名之曰?!薄#ㄒ娗笆恼拢?,言“自然”無可聞。
同一觀于自然現(xiàn)象也,孔子嘗言“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則有見于漸變。老子此言“?!?,言“飄風(fēng)、暴雨”,則有見于突變。故為老氏之學(xué)者,常善于應(yīng)變。以自然況人事,非常之變亦多矣。
“同”者,合會也??鬃友浴巴曄鄳?yīng),同氣相求”(易乾),皆合會之謂。聲應(yīng)氣求,得、失互見。曰“故從事而道者,同于道”,合于道、會于道之謂也。老氏以歷史眼光,觀往事之得失,或堯、舜,或 、紂,以為其道多有同者。后世如逐秦之鹿,劉氏所以得之,項(xiàng)氏所以失之,皆有道存乎其間,此陸賈新語之所為作也。然皆無恒而有恒也。喻之于“自然”。──末言“道亦得之、失之”者,視人之與何道合而已。
【原文】
有物昆成,先天地生。蕭兮寥兮,獨(dú)立而不改,可以為天地母。吾未知其名,字之曰道。吾強(qiáng)為之名曰大。
大曰逝,逝曰遠(yuǎn),遠(yuǎn)曰反。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國中有四大,而王居一焉。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注釋〕
通行本此作名象章第二十五。
“昆”,同“混”。孟子:“源泉混混”,趙注:“水濆涌也。”說文:“混,豐流也?!暴ぉご伺c俗解“水濁”或“雜亂”無關(guān)。
“蕭兮寥兮”,真本作“寂兮寞兮”,同義。
“獨(dú)立……”句下,通行本有“周行而不殆”一句。甲、乙兩本皆無。疑后人所增。
“字之……”句,韓非子喻老作“強(qiáng)字之……”。古本作“故強(qiáng)字之……”。
“道大”句上,通行本有“故”字。乙本、古本同無。甲本此處缺。
“王亦大”,甲、乙兩本皆同。古本作“人亦大”。此古本異處。通行本“王法地”句,亦作“人法地”。
“而王居一焉”。通行本作“而王居其一焉”。古本作“而王處其一尊”。──此“王”字亦當(dāng)是“人”字。古本編者疑于此義,故改“焉”為“尊”。
〖臆解〗
此章言道,仍為直說。然道無名,則無以言,無由直說。必有說焉,則字之,則強(qiáng)名之。本超乎名相而有其物者也。說其為“物”,為“道”,為“大”,為蕭寥獨(dú)立,皆必不得已勉強(qiáng)為之說者。
宇宙萬事萬物,所謂萬有者,即萬是也。非是則必非有。而萬是者,即萬變也。萬變無時而或息,萬是無時而非是。如是有,如是是,如是變,此必有道矣,所以成其為有、為是、為變者,則可謂道先於萬事萬物,故曰“先天地生”。由是漢人亦釋之曰“先天生地”。(見莊子大宗師。此在書中乃似非莊子之文,疑漢世人附益者。)“先天地生”,謂之“天地母”亦可。然而蕭寥獨(dú)立,則唯一而常在。換言之,彌空間貫時間唯此一道。
“大日逝,逝日遠(yuǎn),遠(yuǎn)日反”,──“日”, 也。(見爾雅釋詁)義為大于是乎逝。逝者,往也。(見說文)大者必非小者,小者可在于定處,而至大者必在于遍處,遍無不在,即遍無不往也。遍無不往,即彌漫而遠(yuǎn)到,往于是乎遠(yuǎn)。然大者非多而為一,必還于自體而成其為一,反,返也??芍^:道,大也; 逝 遠(yuǎn), 遠(yuǎn) 返。──此種推理,有類乎希臘之柏拉圖,無怪乎老子之為世界所推重,東西方古代哲人,所見有其同者。
曰:“恍兮惚兮,中有物兮”,是已。曰“有物混成”者,何也?──“混”,非謂混濁或混合,孟子:“源泉混混,不舍晝夜”,言水濆涌也,相續(xù)長流。濆涌必相續(xù),故許書曰“豐流也”?!盎斐伞雹?,謂涌流長在者,即源源不斷而生。與下言逝言遠(yuǎn)言返合誼。蓋謂道非靜物,乃時變而時進(jìn)者。
進(jìn)而言“國中有四大”,“道”為首而“王”居末。蓋先秦諸子,必有所秉以凌駕統(tǒng)治權(quán)威者。雖孟子亦以晉、楚之富為言,以“天爵”與“人爵”抗衡。他如陰陽五行災(zāi)異之說,皆所以怵人主者也。老子于此說“王”之大,尊之矣,然而末之也。而其意尤不止此也。徒言其大者四,亦可分而互不相涉。必合之,合之則宇宙仍為一體,而道非支離破碎者。于是言有所取法者在。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其在易曰:“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近取諸身,遠(yuǎn)取諸物?!笔逯匾源藶檎f文序語。易 又云:“法象莫大乎天地”;“知崇禮卑,崇效天,卑法地”。──老子言法地、法天云云者,皆取法之謂,今古此字義無異。實(shí)際相對者,人與自然而已。而人也、地也、天也、道也,皆自然也。──言法地者,取其卑;言法天者,取其高;言法道者,取其大;言自然者,返而取其為一體也。則與逝也、遠(yuǎn)也、反也,畢訖合義。
于至大無可名言之道,而表之以至簡之言,其思想組織之精嚴(yán)若此,此老子之所以可貴也。
〔注釋〕
?、侔矗豪m(xù)高僧傳第三卷慧凈傳:“凈問道士于永通:‘有物混成’,為體一故混,為體異故混?正混之時,已自成一,則一非道生。若體異故混,未混之時,已自成二,則二非一起?!眲t于‘混成’取混合誼。非古誼也。
【原文】
重為輕根,靜為躁君。是以君子終日行不離其輜重。雖有環(huán)官,燕處則昭若。奈何萬乘之王而以身輕于天下?輕則失本,躁則失君。
〔注釋〕
通行本此作重德章第二十六。
“君子”,通行本作“圣人”。
“不離”下各本皆有“其”字,通行本無。
“環(huán)官”,通行本作“榮觀”。帛書編者訂為行旅止息之處,極躁之地,為“闤館”或“營觀”。存參。
“燕處則昭若”,通行本作“燕處超然”。“燕”“宴”通假,安也。
“……失本”,諸本皆同。真本作“……失臣”。
〖臆解〗
“制在己曰重,不離其位曰靜”;“無勢之謂輕,離位之謂躁”。(見韓非子喻老篇),此為封建社會君主說也。戒輕戒躁,誠可垂為法戒,與前言馳騁田獵之旨相合。觀于往史,以輕躁而失國、喪師,以致隕身者多矣。如子噲之與人燕也,王孫滿之觀秦師而知其必敗也,魯昭公之三易衰如故衰。而君子知其不能終也,此等事或皆為老子所及知者。至若后世如梁武帝舍身之類,誠皆“萬乘之王而以身輕于天下”已。
【原文】
善行者無轍跡,善言者無瑕適,善數(shù)者不用籌策,善閉者無關(guān)籥而不可啟也,善結(jié)者無纆約而不可解也。
是以圣人恒善救人,而無棄人,物無棄財,是謂襲明。故善人,善人之師;不善人,善人之資也。不貴其師,不愛其資,雖知乎,大迷。是謂眇要。
〔注釋〕
通行本此作巧用章第二十七。
第一節(jié)通行本無五“者”字。古本有,與甲、乙兩本同。通行本亦無二“也”字。
“籥”,通行本作“楗”。今字作“鑰”。
“適”,通行本作“謫”或“讁”?!斑m”、“敵”通假,如言“主一無適”。今言“不自相矛盾”。
“纆約”,通行本作“繩約”。義同?!?img doc360img-src='http://image88.360doc.com/DownloadImg/2015/09/0918/58784366_1.gif' border="0" src="http://image88.360doc.com/DownloadImg/2015/09/0918/58784366_1.gif" width="16" height="15">(圖片字)”或“纆”,索也。
“物無棄財”句,通行本作“常善救物,故無棄物”,“救物”真本作“披物”,想系字誤。古本作“……人無棄人,……物無棄物”。茲據(jù)甲、乙兩本?!柏敗?、“材”通假。
“襲明”,茲據(jù)通行本。乙本作“曳”。帛書編者訂為“(圖片字)”,明也。說文:習(xí)也?!傲?xí)”、“襲”亦通假字。茲仍訂其為“襲”。因也。如淮南子汜論篇:“三代之起也,不相襲而王。”訓(xùn)“因”。漢書食貨志:“太倉之栗,陳陳相因”,注:襲也。
“眇要”,通行本作“要妙”。
〖臆解〗
“襲明”,因人之明也。明亦智也。因襲乃道家之一術(shù),所以用世者。人未有無明無智而能為惡者,其為惡,乃用其明其智之不當(dāng)耳。莊子謂盜亦何適而無道耶?恢詭玩世,然亦自成其說。因人之明而導(dǎo)之,則非獨(dú)能止其為惡,亦且能啟其大善。此世俗之常見者,雖近代教育之宗旨,亦不外是。
雖然,此非易事。如納叛亡,必有其德、其恩、其威、其信,懷柔之,保持之,約制之,深服其心,至其豁然大悟,翻然改圖,乃從此為不侵不叛之人,若有繩約結(jié)之而不可解,甚且得其大用。猶巨匠之無棄材,視凡材無不可用者;在木因其材。在人則襲其明。
前言“居善地”等凡七目。此亦言“恒善救人”,皆藝也。──何因而救人?曰:“慈”也?!按取睘槔鲜先龑氈弧@鲜瞎躺钣谌蚀戎陶?,在道無棄人也。歸于重師、資,善教亦藝也。(韓非子喻老篇解“不貴其師,不愛其資”,以文王與紂之事為說,則是相敵之權(quán)術(shù)也;甚謬。原文本甚明白,知,智也。)“是謂眇要”或“要妙”,攝全章之旨,即“襲明”。
【原文】
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豀。為天下豀,恒德不離,復(fù)歸于嬰兒。知其白,守其辱,為天下谷。為天下谷,恒德乃足,復(fù)歸于樸。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為天下式,恒德不忒,恒德不忒,復(fù)歸于無極。
樸散則為器。圣人用之則為官長。夫大制無割。
〔注釋〕
通行本此作返樸章第二十八。
“為天下豀”,“為天下谷”,“恒德不忒”,此三句在甲、乙兩本皆得復(fù)。通行本不然。本用*為可諷詠者,重復(fù)者是。
“知其白”句,此章兩見。通行本一作“知其榮”,與“守其辱”句對。而在“復(fù)歸于無極”句下。──義皆無變。
“圣人用之則為官長”,此“之”字據(jù)通行本增。
“夫人制……”,通行本作“故大制……”。
“知其雄,守其雌”,漢墓帛書古大經(jīng)中有(第八)雌雄節(jié)一篇。節(jié)謂符節(jié),剖竹一節(jié)為兩分,可相合者,各執(zhí)其一以徵信,故有陰陽或雌雄之分?!爸敝笆亍敝?,蓋謂此物。與書末“右契”說同義。
“離”,“漓”借字。
〖臆解〗
此言雌雄者,符節(jié)也?!爸湫?,守其雌”,守信約也。守辱、守黑者,遵養(yǎng)時晦也。(參左宣十二傳)。此皆有似乎用兵之術(shù)。然倘人皆如此,則亦可以不用兵。老氏之本旨蓋有在于是。為 、為谷,處卑下也。且為天下之法式。歸于嬰兒,和也;歸于樸,質(zhì)、素也。歸于無極,不可量也。莊子曰:忘年、忘義,振于無竟,故寓諸無竟。(齊物論)造道之極詣,至于無終盡也。而一貫其間者,曰“恒德”。──其在易曰:“不恒其德,或承之羞?!笨鬃又^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恒,不可以作巫、醫(yī)”。言巫、醫(yī)不能治無恒之人也。此言恒德不漓、不忒、而足,蓋非矯厲奇特之行,有所以驚世駭俗者,特守其庸言之信,庸行之謹(jǐn),閑邪存其誠而已。其在詩曰:“不識不知,順帝之則”,又曰:“不僭不賊,鮮不為則”,(詩大雅),守其常亦為天下法式也。──凡此,必皆柱下史所深知,或亦其思想之所從出者。
雖然,“恒德”,難言者也。韓通死陳橋驛之變,君子乃以“有恒者”許之。六朝、五代諸人,從可知已。
至若“樸”字(同樸,璞),乃敦厚、質(zhì)直、樸素之謂?!昂愕履俗悖瑥?fù)歸于樸”,與“民德歸厚”之義同。唯樸乃可雕斫而為器,器成乃可為天下用。劉因賢蒙古子弟之“太樸未散”,斯其所以可教,可以成器也。老氏重自然之治,不欲人民之趨于儇薄,佻巧,欲其還淳返樸,以其大道行于天下,故曰“大制無割”。
【原文】
將欲取天下而為之,吾見其弗得已。
夫天下,神器也,非可為者也。為之者敗之,執(zhí)之者失之。
故物或行或隨,或熱或吹,或強(qiáng)或挫,或培或墮。
是以圣人去甚,去大,去奢。
〔注釋〕
通行本此作無為章第二十九。道德真經(jīng)本自此章至第三十七章終上卷,皆無標(biāo)題。
第一句古本、真本皆作“……為之者”。
“非可為者也”句,通行本作“不可為也”,下又有“不可執(zhí)也”一句。真本、古本及甲、乙兩本皆無此句,蓋后人妄增。
“神器”,漢人釋為“帝位”。或天子符璽之類。
“故物……”,真本、古本皆作“凡物……”。
“熱”,真本、古本皆作“噤”,通行本作“*”或“*”,義同。與“吹”對,吹,寒也。
“挫”,通行本作“贏”,真本作“*”,乙本作“*”。
“培”,諸本同。通行本作“載”。成也。(參經(jīng)義述聞周易。)意謂“裨補(bǔ)”。
“大”,古本音“太”,故諸本作“泰”。
〖臆解〗
“將欲取天下而為之”者,非獨(dú)謂以武力取天下也。蓋欲以其學(xué)術(shù)行于天下,而天下從之。先秦諸子皆是也。然老氏謂天下非可為者。為天下則必敗天下,執(zhí)天下則必失天下。
物者,事也。行者,先也。隨者,后也?;蛳榷春螅蚴於礇?,或強(qiáng)而反挫,或培而反墮。皆欲益反損,為之而適得其反。欲以一國之力或一人之力奪取天下,為已甚矣。其志汰,其望奢。圣人戒之。
【原文】
以道佐人主,不以兵強(qiáng)于天下。其事好還。師之所居,荊棘生之。善者果而已矣,毋以取強(qiáng)焉。果而毋驕,果而勿矜,果而弗伐,果而毋得已居,是謂果而不強(qiáng)。
物壯而老;是謂之不道。不道早已。
〔注釋〕
通行本此作第三十章。
“荊棘生之”句下,通行本有“大軍之后,必有兇年”兩句。此據(jù)甲、乙兩本,皆無。意后人增入。
“善者……”句上,真本、古本皆有“故”字。
“是謂之不道”,真本、古本“不道”皆作“非道”。下同。
“物壯而老”。通行本作“物壯則老”。此“物”泛稱;在此則指用兵。左僖二十八傳:“師直為壯,曲為老?!蹦沧永砘笳撘龘?jù)此語,謂“惟有得道者不生亦不壯,不壯亦不老”云云,非是。
〖臆解〗
先秦諸子,無不欲以其道濟(jì)天下。以莊生之逍遙外物,而題其篇曰大宗師,曰應(yīng)帝王,其情可概見。老氏于此垂戒曰:“以道佐人主,不以兵強(qiáng)于天下?!被蛘呒耙娪握f之士繼橫于天下乎!而繼橫之至者,無不欲以兵并弱小,強(qiáng)天下。故曰佐人主以道;不言兵。眾仲有言:“夫兵,猶火也;弗戢,將自焚也?!贝四斯攀烦捎?xùn),經(jīng)若干禍亂而得者,非一人之法言。老氏于此亦曰:“其事好還”。
“物壯而老”者,謂“師壯而老”也。壯則多斗進(jìn)之情,老則有惰歸之氣。善用兵者,常多方老敵人之師。使之求退不可,欲進(jìn)不能,曠日持久,勞師糜餉,而后乘其衰敝,出銳卒擊之,此其取勝之常法也。歷代東西方史事,斯例不可勝數(shù)。皆所謂“不道早已”者,必敗之道也。
雖然,立國豈可無武?外有夷狄之侵,內(nèi)有諸夏之亂,則用兵講武為必然。善乎楚子之言曰:“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眾、豐財者也。”自古立國,誰能去兵?養(yǎng)兵備寇,焉能無武?而兵連禍結(jié),世所明見者也。然則如之何?老氏于此曰:“果而已矣?!币庵^得果則已,善休善止。
【原文】
夫兵者,不祥之器也。物或惡之。故有欲者弗居。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故兵者,非君子之器也。兵者,不祥之器也。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勿美也。若美之,是樂殺人也。夫樂殺人,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
是以吉事上左,喪事上右。是以偏將軍居左,而上將軍居右,言以喪禮居之也。殺人眾,以悲哀蒞之。戰(zhàn)勝而以喪禮處之。
〔注釋〕
通行本此作第三十一章。
“夫兵者”,甲、乙兩本同。通行本作“夫佳兵者”?!凹选碑?dāng)作“隹”,即“唯”或“惟”,發(fā)語詞。古人多誤為“佳兵”,謂良好之兵器,非。古本、真本皆作“夫美兵者”,蓋承訛誤改。
“故有欲者……”,通行本作“故有道者……”。
古本、真本同而與帛書兩本微異者,自“貴右”句后,作:“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以恬憺為上,故不美也。若美必樂之,樂之者,是樂殺人也。夫樂人殺人者,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義則不異。
“偏將軍……上將軍”。──有疑老子為戰(zhàn)國時書者,以“將軍”乃戰(zhàn)國官名,考“將軍”一名,是于左昭二十八傳:“豈將軍食之而有不足?”又見于禮記檀弓:“將軍文子之喪”,“子游觀之曰:‘將軍文氏之子’。”又國語晉四,“鄭文公以詹伯為將軍”。又文子:“魯使慎子為將軍?!鼻皾h書百官表:“將軍皆周末官,秦因之”。──是則“將軍”一名頗古,難謂有此名遂推老子書成于戰(zhàn)國或秦時。此考據(jù)取自楊慎。
〖臆解〗
“故有欲者弗居”,且何欲也?──此殆為侯王言者,欲得志于天下也。如孟子說齊宣王之言,曰:“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蒞中國,而撫四夷也?!背淦錁O,侯王之所欲,亦不過是。由是而用兵,而兵為不祥之器,必不免于殺人。孟子又有說梁襄王之言,襄王問曰:“天下惡乎定?”孟子對曰:“定于一!”又問:“孰能一之?”對曰:“不嗜殺人者能一之。”孟子言“嗜殺”,與老子言“樂殺”,義同。 換言之,即“好戰(zhàn)”。戰(zhàn)之出于不得已者,或勝或敗。其國或亡或不亡。而好戰(zhàn)非出于不得已者,雖百勝而必亡。中西史例,不可勝數(shù)。皆志欲無厭,好戰(zhàn)樂殺,可已而不已也。
【原文】
道恒,無名,樸,雖小,而天下弗敢臣。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天地相合,以俞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焉。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所以不殆。
譬道之在天下也,猶川谷之與江海也。
〔注釋〕
通行本此作第三十二章。
“弗敢臣”,通行本作“莫能臣也”。
“侯王”,古本、真本皆作“王侯”。句下皆無“之”字。
“以俞甘露”,“俞”“澍”通假。通行本作“以降甘露”。?
“……而自均焉”,兩本皆有“焉”字,與甲、乙本合。通行本無。
“所以不殆”,兩本同,與甲、乙本合。通行本作“可以”。
“譬道……”兩句,疑注釋竄入本文。
“川谷”,乙本作“小谷”。
“之與”,通行本作“之于”。──“之”字在此為語助。川、谷、江、海,皆以喻道。皆在天下。此一解也,較勝。作“之于”則此“之”字訓(xùn)“往”。如“先生將何之”?即問“先生將何往”?意謂川谷流至于江海,則其所“止”也。其說亦可存。要之此二句疑非本文。
〖臆解〗
老子之所謂道,乃宇宙常存之大經(jīng)大本,超出名言而上。曰恒,曰無名,曰樸。遠(yuǎn)以治國,近以修身。治國,以謂任其道則萬物賓服,人民不待法令而自然治平也。道先于名,名先于法;守道然后制名,名定然后事立,指歸有在,所謂“止”也。──然則此與孔子之訓(xùn)子路以正名,及大學(xué)之言“知止”,殆亦不異,然老氏尚自然。若推其意,以人類之不齊,萬物之相勝,皆率自然之道而返于樸,則且歸于野蠻時代,文明亦幾乎息矣,尚何“自賓”“自均”之有?老子之意,蓋不其然?;蛘撸哉d人以“知止”,謂此有其極限也。要之,此不失為一至高遠(yuǎn)之理想。歐西圣哲類似之說多有。
【原文】
知人者,智也。自知者,明也。勝人者,有力也。自勝者,強(qiáng)也。知足者,富也。強(qiáng)行者,有志也。不失其所者,久也。死而不忘者,壽也。
〔注釋〕
通行本此作第三十三章。
此章古本、真本、甲本、乙本大體皆合。通行本皆缺“也”字。“忘”或作“亡”。獨(dú)甲本作“死不忘者”,無“而”字。
“強(qiáng)行者”之“強(qiáng)”,上聲。今言“勉強(qiáng)”。
〖臆解〗
“不失其所者,久也”。──所,居處也。非謂不失其居處也,蓋謂不失其所以自處者。久,恒也,“恒德不忒”之謂也。
“死而不忘者,壽也”。──今言“精神不死”。春秋叔孫豹有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身歿,其德、其功、其言在后世不忘,可謂不朽。不朽,壽也。
【原文】
道,泛泛兮其可左右也。成功遂事而弗名有也。萬物歸焉而弗為主。則恒無欲也,可名于小。萬物歸焉而弗為主,可名于大。是以圣人之能成大也,以其不為大也,故能成大。
〔注釋〕
通行本此作第三十四章。
第一句通行本皆作“大道泛兮……”,兩帛書皆無“大”字。古本、真本兩皆作“泛泛”。
第二句,通行本作“萬物恃之而生而不辭”。甲、乙兩本皆缺。想系后人增入。
“成功……”句,通行本作“功成而不有”或“功成不名有”。古本、真本皆作“功成而不居”。
第一“萬物歸焉而弗為主”句,兩皆作“衣被萬物……”,通行本作“愛養(yǎng)萬物……”。
“則恒無欲也”句,通行本作“故常無欲……”。
“可名于小”下,兩本皆有“矣”字。
第二“萬物歸焉”句,兩本下皆作“而不知主”。
“可名于大”,兩本皆作“……于大矣”。通行本作“……為大”。
“以其……”句,兩本皆作“以其終不自大”。
“故能成大”,通行本作“故能成其大”。
〖臆解〗
近古知老氏學(xué)最深者,無過于王船山,而攻擊之最力者,亦無過于王船山。延及今世,馬一浮以宋學(xué)大師,亦諄諄教人以摒除老氏之學(xué)。此皆有所偏蔽者也。──王氏之言曰:
……故救多欲之失者,惟仁義之行,而黃、老之道,以滅裂仁義,秕糠堯、舜,偷休息于守雌之不擾,是欲救火者不以水,而豫撒其屋,宿曠野以自詫無災(zāi)也?!潼S、老之道,“泛兮其可左右”,亦何所不至哉!……。(讀通鑒論:漢武帝)
斯言也,將以為守老子之教,且成為一無特操而可左可右之人。是已,然亦非也。固嘗曰“以道佐人主”矣,則曰“道、泛兮其可左右”,左右者,佐佑也。亦屢屢言道之大,泛泛然遍無不入,可以佐佑人主也。王氏謂救人主多欲之失,惟仁義之行,是也,乃言其救治之方。老子于此第言無欲,未言其如何而無,其主旨固同也。儒者講仁義,言輒稱堯、舜,此所謂“執(zhí)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者也。道家誠亦“滅裂仁義”,滅裂仁義之虛名,非滅裂仁義之實(shí)事也。“秕糠堯、舜”,時異事異,不泥古以取法于先王,此所謂“執(zhí)今之道以御今之有”者也。學(xué)術(shù)不同,而其主旨不異,奚必相非哉!王氏于此論汲黯,汲黯風(fēng)骨崚峋,固非一無特操之人也。故曰:有所偏蔽。
“成功遂事而弗名有”者,謙道也。大易嘗以“天道虧盈而益謙,……人道惡盈而好謙”為說。其旨相應(yīng)。有功而不自以為功,有名而不自居其名,史實(shí)多有,而亦今時習(xí)見者也。蓋成就大事,必多人,事愈大必人愈多。封建之制,一人為君主而萬事取決焉,所謂“萬物歸焉”者。倘能不以君主而自尊大,所以自處者小,所謂“恒無欲也”,亦自超然于得失之外,所謂“無為”也。如是則歸之者必眾,歸之者愈眾,則其成就也愈大。在今世,理有同然。事大人多,必有一人為之主,或創(chuàng)其始,其制其中,或總其成,或善其后。而此一人者,必其德量、識度、才智、學(xué)術(shù)等皆過越眾人,眾人樂歸之,乃以成其大事。要之必由大眾成之也,則功亦當(dāng)歸于大眾。事功與人力對言,此一人亦大眾之一也,其力亦群力之一分而已。初無獨(dú)居其功之理,大易以天道人道言之,正以其與事理相背也。倘此一人者進(jìn)而自思其德量、識度、才智、學(xué)術(shù)等而果度越眾人也,又何自而成,則知所當(dāng)歸功者又眾,而亦爽然自失矣。
【原文】
執(zhí)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大。樂與餌,過格止。
故道之出言也,曰:淡兮其無味也。視之不足見也,聽之不足聞也,用之不可既也。
〔注釋〕
通行本此作第三十五章。
第一句古本、真本皆作“執(zhí)大象者”。
“過格止”,通行本作“過客止”。帛書編者以謂與“安平太”句相對,以“格”訓(xùn)“至”。──雖然,“客”亦訓(xùn)“寄”。
“不可既也”,古本、真本與帛書皆同。通行本作“不足既”。
〖臆解〗
漢儒言:“天下所歸往”者,謂之“王”(出白虎通。許叔重亦取其說。)──老子此言,蓋為王侯說者。古義:“見乃謂之象”,唯仿唯佛中,見若有物,若有象存焉,謂之“大象”,則“大道”也。執(zhí)大道者,天下歸往之。得萬國之歡心,則皆安也,平也,泰也,無害也。
“樂與餌,過、格、止”,──喻也。言歸往者如趨也。事之相同也。然道淡而無味,非如餌也;亦不足聞,非如樂也。物之相異也。一喻而同、異雙徵,此說理之至高境,文辭之至簡約者也。經(jīng)典文之特色有在于是。
“用之不可既”,謂用之不盡。
【原文】
將欲翕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qiáng)之。將欲去之,必固與之。將欲奪之,必固予之。是謂微明。
柔弱勝強(qiáng)。魚不可脫于淵,邦利器不可以示人。
〔注釋〕
通行本此作第三十六章。
“固”、“姑”、“故”,皆通假字。
“……去之,……與之”,通行本作“……廢之,……舉之”?!芭e”或作“興”。
“奪之”,韓非子喻老引作“取之”。
“邦之利器……”。通行本有“之”字,帛書無。乙本作“國利器”。古本、真本皆作“邦”。若據(jù)此而論漢諱,則古本,及帛書甲本,所據(jù)皆漢以前本?!袄鳌?,利權(quán)也。
〖臆解〗
老氏“欲翕固張”之術(shù),為儒林所詬病久矣。惡其機(jī)之深也。老氏此言,初未嘗教人用此機(jī)以陷人,則亦不任其咎。醫(yī)言堇可以殺人,非教人以飲堇也,教人免于其禍也。觀于人類之相賊,操此術(shù)者多矣,亦不待老氏之教。教會之收信徒,敵國之使間諜,其術(shù)多有同此者。王陽明嘗訊大盜,聞其結(jié)黨之術(shù),嘆曰:此與吾儕講學(xué)家之聚徒相類。然則教人以居安思危,見得思義,以免于刑戮,乃其言之主旨。雖然,此亦有可異者,天常逞暴君之心使百戰(zhàn)百克而后滅之。富淫人使積惡盈貫而后戮之。使廢國年谷數(shù)數(shù)豐熟而后亡之,使病者諸恙皆已然后死之。則又似此乃自然之常道。吁!其可慎也!
【原文】
道恒、無名。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吾將鎮(zhèn)之以無名之樸。鎮(zhèn)之以無名之樸,夫?qū)⒉蝗?。不辱以靜,天地將自正。
〔注釋〕
通行本此作第三十七章。
乙本于卷末書:“道。二千四百廿六?!?br> 真本、古本,于末皆書“篇上,終”。
“道恒無名”名,通行本作“道常無為而無不為”。
“侯王”兩本皆作“王侯”。
“夫?qū)⒉蝗琛?,通行本作“夫亦將無欲”。
“不辱以靜”,亦作“無欲以靜”。按:辱,失也。此帛書本勝處。說文:“失耕時、于封*上戮之也。”
末句“天地”,通行本作“天下”。
〖臆解〗
道,恒道也。無名,不可以名范圍之也。是之謂樸。守道,則萬物將同此自然之化。其有不順不同此自然之化者,必作。作者,變也。變者則以此道鎮(zhèn)之,則靜,靜則自然而正。夫?qū)⒉蝗?,不失也?br> 鎮(zhèn)靜,難言也。自來以鎮(zhèn)靜而免大禍,挽大難,成大功者多矣。易艮曰:“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無咎?!贝岁懽屿o所謂“無我、無人”之境也。必常時守靜而泊然于生死禍福之外者,乃能處非常之變而不失其常,知當(dāng)變之變而不失其正。此純依乎人之存持操守,非語言文字之能為役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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