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語(附照片) 胡廷楣
我在一大堆影碟片中尋找那一張《美麗心靈》,記得那里有年輕的納什下圍棋的鏡頭。時間久了,忘記了納什面對棋盤說了些什么。 提出博弈論中“納什平衡”而獲得諾貝爾獎的約翰·納什,是一位圍棋愛好者。中國女棋手豐蕓九段去美國后,在普林斯頓大學講棋的時候,納什是200位聽眾之一。 找到了電影中,羅素扮演的納什,輸?shù)袅艘槐P棋。棋是在陽光下的校園草坪中間下的。那似乎不是下棋的地方。納什輸了,他沮喪地說,“你不可能贏的,是我先走的,而且下得完美無瑕。”他有一些惱怒和慌張,起身的時候甚至碰翻了棋盤,黑白棋子飛濺在草地上,與落葉一起。 “這游戲有缺陷”。他沒有忘記對圍棋的抱怨…… 并不是對這位有“兩顆腦袋”之稱的諾貝爾獎獲得者有任何不敬。“perfect”,譯成“完美無瑕”,一點沒有問題。但是絕不能和銀幕上的那一盤棋相稱。導演在羅素面前擺出的那一盤棋,黑子聚成一團,其形狀丑陋無比。如果是一盤真實的棋,那么他早就應該認輸了。 納什其實不該抱怨圍棋,他的所有邏輯,都在屬于他自己的思維空間之內。而圍棋的學問,在那個空間之外。 圍棋是一種沉默無言的游戲?!妒勒f新語·巧藝第二十一》,有這樣的句子:“王中郎以圍棋為坐隱,支公以圍棋為手談?!薄白[”與“手談”,都是無語的狀態(tài)。似乎因了圍棋,外界便不存在,獨處于一隅,頗有一些離世獨居的樣子。即使要表達意見,也僅是和對手。即使那可以是錦繡文章,華美言論,也無須發(fā)聲,用手拈子落盤而已。 高手讀懂對局者的心,僅需一份棋譜足矣。黑子和白子,在棋盤格子上構成了抽象的圖形,一切秘密都在圖形之中。形狀的構成和破壞中,隱藏著認知、想象、虛構、創(chuàng)造,潛伏著極為深邃的棋理。 差不多三十年過去了,中日圍棋擂臺賽的時候,我是一名圍棋記者。其時也對文化,特別是中國古代文化極感興趣。為此,我非常愿意去北京出差。當然是因為,想要為那個時代中國人對圍棋的想法,留下一些記錄。更希望當面聽一聽專家在無意間說出的話。 擂臺賽輪流在中日兩國進行。在中國的比賽,一般在北京體育館舉行。研究室,就在對局賽場的一旁。那間房間真大。里面人很多,記者就有二三十,再加上中日兩國的棋手,一般會有十多個棋盤,在擺同一局棋。多是年輕人,卻無人喧嘩,皆因有幾位老首長也在。方毅、金明、唐克,都是年輕棋手的最好朋友??箲?zhàn)年月,都在新四軍工作,都可以看作另一位愛棋之人陳毅元帥的部下。到這里看棋,顯然是為了可以早一點,哪怕是比電視講棋早一個小時,聽到高手對棋局的評論。 將棋局變成語言,用最普通的方式說出來,是一門藝術。華以剛那時候還不到四十,已被稱為“華老”。他的名言是:“棋局到中盤,就該問問自己,要存款還是要現(xiàn)金?!贝苏Z講勢和地,極精彩。如果得到實地,就會失去發(fā)展的紅利。如果取勢,就得權衡以后所得,是不是夠得上實地之失。曹志林濃眉大眼,相貌堂堂,小時候差一點就成了演員,講棋就像是演說。棄子是棋藝的高級戰(zhàn)術,而當局者往往不忍。曹志林快人快語:“棋子又不是階級弟兄,在這樣的關鍵時刻,怎能一個都不放棄?” 更為絕倒的是那些僅說三兩字,半句話,或者不說話的,那必是超級高手。馬曉春看一盤棋,只說“燈籠空”,已經一眼看到了破空的一手。聶衛(wèi)平偶然會問,“哪里有西瓜賣”,那是他認為中方棋勢不佳,自己準備上場了。中日對局,他習慣不吃午飯,只吃西瓜。首屆應氏杯世界比賽,一代宗師吳清源擔任裁判長。他不講棋,只坐在臺下看人講棋。講棋者在關鍵時刻,請他指示一著。75歲的吳先生上臺,將一枚磁性棋子“啪”地一聲打到大棋盤上,雙目炯炯有神。只此一招,何須多言?吳清源活到了100歲,無疾而終。我永遠記得他那雙看得透棋局的眼睛。 對一個記者來說,每寫一場棋,都是一次語言能力的考驗。棋下得再精彩,你能不能用最短的篇幅講出精彩的故事?語言有著特殊的魔力,說話往往和思考同步。講出一盤棋,就是對一局棋全面進行盤點。這一思考,實際上已經綜合了棋盤內諸關系,人棋之間的關系,人人之間的關系。不敢隨便落筆,寫稿之前,就向華偉榮、曹大元請教一番。非常羨慕那些妙語連珠的講棋人,不過我知道那非一日之功。唐朝詩人張喬詠棋有句:“千回生死體方圓”,極為精到。棋語不是向壁虛構的空洞理論,每一盤棋,都是一個過程,棋如人生,人生如棋,一次次的下棋,一次次獲得生活體驗,他們才可能在論棋時游刃有余。 我早已不做圍棋記者,如今書桌前后,卻一直有著數(shù)十本書,數(shù)十本《圍棋天地》雜志。退休這些年來,埋首于大量書籍中,越來越明白,圍棋中博大精深的中國智慧,有很多至今還說不出來。圍棋,可以看作沒有文字之前的某種符號,數(shù)千年來,生生不息,如何不是依舊活著的諸子百家?如今,世事紛繁復雜,必有難言之狀,難析之理,與時俱進的圍棋是一個不容忽視的超級深刻的思想寶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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