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夜的詩多簡短、凝練、深邃，具有四兩撥千斤的分量。又像一個漫不經(jīng)心的人，一心一意地沉在自己的世界中。但定睛細(xì)看便會發(fā)現(xiàn)，那正是大智慧者含而不露、秘而不宣的本事，正所謂“水深流去遠，貴人話語遲”。詩人也曾坦言：“必須懂得節(jié)制的力量。”一言以蔽之。
這組新作也是一樣。詩人移居重慶之后，遠離故土和親人，難免在情感上產(chǎn)生波動，而情感的風(fēng)吹草動正是一位優(yōu)秀詩人敏銳洞察、反觀內(nèi)心、再傳情達意的基本過程。她用身體直觀地感受著空氣由干燥變?yōu)闈駶?，看到樹木品種由粗獷變成婉約。用心靈感受著迎面而來的差異、變化、未知。在獨自的黑里，在朦朧的霧里，深入骨髓的人生體驗構(gòu)成生命的精神肌理，脈絡(luò)清晰。她回味著童年的山坡、農(nóng)耕的廚房、1970年的紅領(lǐng)巾、小板凳和朋友散去后靜臥在地的空酒瓶……那些往事肯定是糖，但一定是咖啡糖或薄荷糖。在回味中，有宗教的安寧和寬諒，內(nèi)心的悲喜降下體溫，充滿沉潛、沖淡的人性之光，甚至留給塵世的合影和對自己的原諒也飽 含深情厚意，悲而不傷，氣質(zhì)迷人。作為一名女詩人，有著如此冷峻達觀的情感能量、兼收并蓄的表述能力，不免令人擊節(jié)。也許正是在不斷遷徙的征途中，一只大雁不知不覺便用翅膀和心靈開辟出了屬于她自己的不盡疆野。
——責(zé)編 宋曉杰
合影
不是你 是你身體里消失的少年在摟著我 是他白襯衫下那顆驕傲而干凈的心 寫在日記里的愛情 掉在圖書館階梯上的書
在摟著我！是波羅的海彌漫的蔚藍和波濤 被雨淋濕的落日 哥特式教堂 隱秘的鐘聲
和祈禱……是我日漸衰竭的想象力所能企及的 那些美好事物的神圣之光
當(dāng)我嘆息 甚至是你身體里拒絕來到這個世界的嬰兒 他的哭聲 ——對生和死的雙重蔑視 在摟著我
——這里 這叫做人世間的地方 孤獨的人類 相互買賣 彼此懺悔
肉體的親密并未使他們的精神相愛 這就是你寫詩的理由？
一切藝術(shù)的源頭……仿佛時間恢復(fù)了它的記憶 我看見我閉上的眼睛里 有一滴大海 在流淌
不是你！我拒絕的是這個時代 不是你和我
“無論我們誰先離開這個世界 對方都要寫一首悼亡詩……”
聽我說：我來到這個世界就是為了向自己道歉的！
移居重慶
越來越遠……
好吧重慶 讓我干燥的皮膚愛上你的潮濕 我習(xí)慣了荒涼與風(fēng)沙的眼睛習(xí)慣你的青山綠水 法國梧桐 銀杏樹 你突然的電閃雷鳴 滴水的喧囂 與起伏的平靜 歷史在這里高一腳低一腳的命運——它和我們?nèi)祟?/span> 都沒有明天的經(jīng)驗 和你大霧彌漫 天地混沌時 我抱緊雙肩茫然四顧的自言自語： 越來越遠啊……
想蘭州
想蘭州 邊走邊想 一起寫詩的朋友
想我們年輕時的酒量 熱血 高原之上 那被時間之光擦亮的：莊重的歡樂 經(jīng)久不息
痛苦是一只向天空解釋著大地的鷹 保持一顆為美憂傷的心
入城的羊群 低矮的燈火
想蘭州 那顆讓我寫出了生活的黑糖球
陪都 借你一段歷史問候陽飏 人鄰 重慶 借你一程風(fēng)雨問候古馬 葉舟 阿信 你在甘南還好嗎？
誰在大霧中面朝故鄉(xiāng) 誰就披著閃電越走越慢 老淚縱橫
喜悅
這古老的火焰多么值得信賴 這些有根帶泥的土豆 白菜 這饅頭上的熱氣 蘿卜上的霜
在它們中間 我不再是自己的陌生人 生活也不在別處
我體驗著佛經(jīng)上說的：喜悅
圍裙上的向日葵愛情般扭轉(zhuǎn)著我的身體： 老太陽 你好嗎
像農(nóng)耕時代一樣好？ 一縷炊煙的傷感涌出了誰的眼眶
老太陽 我不愛一個猛烈加速的時代 這些與世界接軌的房間……
朝露與汗水與呼嘯山風(fēng)的回聲——我愛 一間農(nóng)耕氣息的廚房 和它 黃昏時的空酒瓶
小板凳上的我
奇跡
她瘦小 孤單 嘴唇干裂 發(fā)辮被山風(fēng)吹亂 她望著我
在日喀則 我遇見了童年的我
風(fēng)吹著她胸前1970年的紅領(lǐng)巾 吹著我思想里的白發(fā)
她望著我 像女兒望著母親 我羞愧
突然辛酸……
關(guān)于生活 我想向她解釋點什么
就像一根羽毛向一陣大風(fēng)解釋一顆顫抖的心 像因為……所以……
廣場上
她擋住他們的去路 拉過他們的胳膊 或者衣袖
她好像有什么秘密 必須告知 后來者 她貼近了他們的耳朵 又慌忙捂緊了自己的嘴 來來回回
她扔出過土塊 樹枝 手里的空氣 找過他們 ——右派的亡靈還是造反的肉體？ 又扔出圍巾 紐扣 一個瘋子的喊
廣場上 這個女人像一片哀傷的羽毛 抖動著自己
什么使她突然安靜下來——仿佛 在自身之外 她的靜 很空
她踮起了腳尖——芭蕾般站著 脖子和臉 一再側(cè)向虛無
仿佛世界是一潭冰冷的湖水 而她 是一只凍僵于1966年的天鵝
傾聽之手
小腿上 一道突然暴露的疤痕 讓他們的談話從遙遠的柏林墻 迅速來到眼前
她緩慢的講述 某些停頓 或者彌漫著泥土 花香 以及陽光味道的風(fēng) 讓他確信 多年之后 她已經(jīng)允許他用傾聽之手 撫摸她的傷痛 多年 之后
人生太虛無了 太虛無的事物讓人傷感
他的傾聽之手正被這傷感的力量所召喚 所命令： 捧起這張臉 埋在自己的胸前
1973年
我躺在西北高原的山坡上 草人兒躺在我身旁 神在天上
當(dāng)沙棗花變成了沙棗 神在我們喜歡的事物里
我一個孩子懂什么主義 階級 沒有了小提琴 我孤單地跟著一條小河 幾只蝴蝶 或者翻山吃草的羊群
幾個憂郁的音符跟著我…… 時間在1973年的標(biāo)語下顫栗
高原上 當(dāng)我對一只羊和它眼里遼闊的荒涼與貧瘠說： 神在我手心里 我一定緊緊攥著一塊糖
而不是糖紙包的玻璃球 不是窮孩子胃里的沙棗核
胡適墓
這個黃昏是喜鵲的 也是烏鴉和貓頭鷹的 那些飄過墓地的云多么輕
那些懂得肅穆和嘆息的竹柏樹： “寬容比自由更重要”
波浪還在海上 誰早已不在你身旁
不是背叛的玫瑰 和詞語的炫技之花
2012年最后一天 臺北南港 胡適墓前多了三個詩人
少了三顆鵝卵石 然而 它們并未通過桃園機場的安檢到達詩人的書房
隱喻
隱喻是危險的
在一天的最后幾分鐘里 我嗑著瓜子 用瓜子皮擺出一只大甲蟲
我說：卡夫卡 我說：大甲蟲
鐘聲響過十二下 一只大甲蟲詼諧的身體扭著風(fēng) 在它信任的葵花香氣里 遙望一輪明月 像隱喻的知道者
并不介意古老的明月 是民間的還是官方的 知識分子的 是上帝的 還是阿彌陀佛的
與詩有關(guān) 娜夜
一首詩能干什么？成為謊言本身？
詩人，再次獲得了無用和貧窮……
對于一個民族，在孩子們的課本里選編一些真正意義上的好詩，比評詩歌獎更重要。
我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沒有寫出一首詩了。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我不知道我為何開始，又為何停下。然而，每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自己又開始寫詩，總是心懷詫異。
靈感和高潮一樣不能持久，接下來是技藝。
一個作家的意義就在于他提供了某種語言。語言是表達者的精神氣象和精神質(zhì)量。但習(xí)慣，是需要警惕的。
紙和筆，陡峭的內(nèi)心與玻璃上的霜……回答的勇氣——只有這些時刻才是有價值的。
詩人的精神空虛感是絕對必要的。
“我們是詩人——和賤民們押韻”——茨維塔耶娃在她的時代。驚人地相似。難以獲得的是深度，寬度很簡單。
人類的視野，當(dāng)然不是抱著地球儀寫作的結(jié)果。
我希望我的寫作，在敢于正視人的自身的局限性的同時，還進一步折射出這樣的詩歌美學(xué)：“美的短暫性會提高美的價值?！?/span>
把詩寫得花里胡哨并不難，難的是相反。一首好詩絕不可能是修辭術(shù)的結(jié)果。有時候，詩人的絕望不僅僅來自寫作本身，還可能來自一本正在進行的自選集。你寫的時間越長，就越是發(fā)現(xiàn)可挑選的好詩越少。某個秋天的下午，呆坐在書房里的你，甚至已經(jīng)沒有勇氣繼續(xù)完成一本叫《娜夜詩選》的自選集。
那些從來為自己叫好的詩人，他們的力量是從哪里來的呢？
在忠實于自己的內(nèi)心和過分強調(diào)詩歌的社會功能（比如啟蒙、呼吁、批判、擔(dān)當(dāng)、揭露、反叛、悲憫等）之間，優(yōu)秀的詩人更多地出自前一種。
我們的詩歌從來沒有逃避現(xiàn)實，卻沒有力量穿透現(xiàn)實。
我說過，在人類的災(zāi)難面前，我允許自己失語。就我個人而言，那樣的時刻，眼淚比寫詩更誠實！
詩無論參與了什么，都不能因此降低藝術(shù)水準(zhǔn)。否則，就是對詩的傷害和利用。
我懷疑那些時刻準(zhǔn)備用詩歌表態(tài)發(fā)言的詩人。那些消費苦難的偽命題。
愛情就本質(zhì)而言，就是無窮對有窮的一種態(tài)度。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不妨把愛情詩看作人與世界關(guān)系的一種隱喻式書寫。一個從未寫過愛情詩的詩人是不可思議的。他的生命是干枯的，至少不夠豐盈。
董橋先生說：文字是肉做的。
必須減去多余的脂肪，贅肉，表達的雙下巴——仿佛美的：人體。必須懂得節(jié)制的力量——這僅僅是技術(shù)？但，并不容易。
寫你的命運給你的——這多么重要！
知道你寫的每一個字在干什么——這是詩的魅力。
糟糕的是，這個時代，人們已經(jīng)不再認(rèn)真閱讀了?；蛘咧灰砸环N方式閱讀：評獎的方式。諾貝爾文學(xué)獎或者一種尚未誕生的什么什么獎。
木匠的根本是桌椅板凳，而非滿地蓬松好看的刨花。所以，寫作是一件事，獲獎是另一件事。
詩人的任務(wù)是把詩寫好。
關(guān)于詩歌與公共生活的討論：讓愿意參與公眾生活的詩人積極地參與，不參與的也不是罪過。這才是正常的。就像有些人設(shè)法進入文學(xué)史，有些人覺得毫無意義。詩，一定不會是公共生活的主角。甚至，詩人這個稱謂在公共生活面前都是尷尬的。僅僅把公共性理解成對社會生活的介入，對重大事件發(fā)言、表態(tài)，就太過簡單了。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當(dāng)天，卡夫卡的日記里只有：“德國對俄宣戰(zhàn)，下午游泳?！蹦憬^對不能說寫出《審判》的卡夫卡對人類的大事無動于衷。
在公共生活中做一個有精神光芒和道德底線高拔的人，比寫一首詩更重要。
我的寫作從來只遵從我的內(nèi)心，如果它正好契合了什么，那就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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