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有個“維納斯村”,到現(xiàn)在我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也許真有吧,似乎某個課本里提到過一句,也許曾經(jīng)有過,也許壓根就不存在。都不要緊,有一段相聲叫《維納斯的遺憾》,它就存在這段相聲里。 作者王鳴祿,最了不起的相聲作家之一,成就了多少名家的高光之作。本子交給了蘇文茂、于世猷來演,一位是文哏名家,另一位,是相聲界最令人痛惜的捧哏浪子,搭檔過很多高人,如馬季、馬志明、侯長喜、侯躍文,而且佳作不少,逝世時卻無比落寞。我總感覺,晚期的他就像一個救火員,誰臨時缺搭檔了就找他,一兩次合作后又沒了下文;他演得越賣力氣,落寞感就越強。 事先知道了節(jié)目單,就對《維納斯的遺憾》很好奇。即使是新創(chuàng)編的相聲,也極少有這么高端的、富有隱喻色彩的名字的。看了演出,才知道原來“遺憾”仍不過就是亂丟垃圾、鄰里不和這種,相聲最擅長處理的蒜皮小事。蘇于二位的演出,也相當有功夫。于世猷一貫方正,規(guī)勸起人來語重心長,又很嫌無力;蘇文茂呢,他安靜,慢條斯理,拉長著音,顯露劇中人——典型的“壞人變老”——之頑固,怙小惡而不悛。
(著名相聲表演藝術家蘇文茂于2015年5月3日中午12時23分,在天津空軍四六四醫(yī)院逝世,享年86歲。) 他其實是戲路子很寬的人,可惜,“文哏”之名,于他不是嘉獎,而是牽累。文質彬彬、出口儒雅的人,怎么能演一個亂扔垃圾的低級市民呢?錯,正因為他斯文,同其行為形成的反差才強烈,無賴的味道才更足?!毒S納斯的遺憾》來得晚了點,我替蘇先生遺憾。 其實,至少在公開的亮相里,蘇文茂自己也說不清文哏是什么,依稀記得他只是強調(diào)過“語言美”,讓人很跌眼鏡。要說語言,他沒有美到哪里去。至今被人常提的“文活”,翻來覆去不過就是那么四五個代表作,即便這四五個,演來也十分拘謹,像《論捧逗》就很保守,溫了好幾個包袱,到尾聲,蘇要對馬來一記先捧后摔,贊美他的種種成績,最后歸結到“要不了多久你就趕上我了”,本來這里是大做文章的機會,甚至可以來一小段貫口,可蘇先生卻軟綿綿地鋪墊了幾句:“現(xiàn)在您的成就就這么高,您要是很好地肯定了優(yōu)點克服了缺點,甭多了,要不了三年……” 他的致命傷,就在這種乏味的套話上。中國語文的大敗壞,對相聲名家的沖擊,在蘇先生身上似乎體現(xiàn)得最明顯?!稇騽∨c科學》,可謂虎頭蛇尾,連唱帶說漫談失空斬,談著談著,辨證唯物主義那套話語闌入,馬謖“有嚴重的自由主義思想”,諸葛亮“善于分析矛盾利用矛盾”,聽來反胃。至于《批三國》與《紅樓百科》,其實也受害不淺, “文哏”只能是風格,而不能干涉內(nèi)容。蘇文茂明明有書卷氣,還有一條亮嗓,他只要不故意之乎者也,只要不拿腔作調(diào),就能出好作品,因為書卷之人一方面易于示人以清高,另一方面,又容易給人以老實可欺之感,古來愛嘲笑秀才,就是因為他們既弱又陳腐,受欺負后的反應比較可笑。身為常寶堃高足,蘇文茂是常家人,在常家的群口《酒令》里擔任乙,被一干人挨個欺騙過來,一點沒有違和感,因為常家人大多也是文雅端正、語言入味的。當他清高時,《選隊長》、《財神爺》這樣的佳作就問世了,這兩個故事,蘇文茂的角色都不是什么文化人,但事實上,他卻以文化人的清高姿態(tài)發(fā)表各種議論,論標格之高,風姿之雅,他真不愧為常派的門下。 也是聽了《選隊長》和《財神爺》之類,我對蘇文茂有了新認識。他找到了一條自己的路,但這是一條險途,很可能兩頭不討好:對觀眾來說他太高,似乎不屑于老抖包袱,對有點文化的人而言,他又俗了,語言也太過平庸?!杜龂愤@么俗的“文哏”,在農(nóng)村演出,觀眾竟還聽不懂;而《紅樓百科》是在一場紅學研究大會上助興的,連說五六分鐘沒有一個像樣的包袱,普通觀眾沒耐心聽,而紅學研究者們,會買他的賬嗎?
(蘇文茂王佩元相聲表演) 沒有機智的演員,很難長存人心。蘇文茂不但不機智,而且六十多歲的時候,他演出就每每靠王佩元來補救。蘇文茂和馬志明、王佩元合演《扒馬褂》,兩位老先生背后多半有了什么芥蒂,那一場,馬的表情特別冷漠,而蘇也力不從心,一次次忘詞,全仗著王佩元居中串聯(lián),一會兒找馬,一會兒找蘇,忙得不亦樂乎。一臺演出,臺上的人若是不齊心,既煎熬觀眾,更消耗他們自己。 《維納斯的遺憾》里有一句臺詞,是“侯大爺”對主角說的:“將來你們怎么教育孩子???”聽時忽略過去,后來算一算,那年蘇文茂六十歲出頭,我竟沒覺得別扭,想來,實在是因為書卷氣救了他。是這股氣質,幫助他在演繹《文章會》、《全德報》這些傳統(tǒng)相聲時步入巔峰,也幫助他跌跌撞撞地進入晚境:他的緩慢,他的忘詞,于是都有了解釋;老夫子老夫子,不老何來夫子。 雖說相聲人,至少過去的那些相聲人,四五十歲出精品是常事,但人,畢竟還是年輕的好?。 毒S納斯的遺憾》之后,蘇先生好像一下子松懈了,特別疲憊,特別緩慢,不復早歲的清高與傲氣。他的功力傳給了崔金泉、趙偉洲、劉俊杰這三大高徒,三人之中,臺風最有蘇門模樣的,是崔金泉。師父盛年時的瀟灑和激情,“文哏”帶來的追求雅致的臺風,在崔身上留下了大半,只是他也早就淡出了一線,去當領導了。當領導,對一個有才的演員而言,絕對是一種懲罰。 在我眼里,蘇文茂始終是個有點別扭的人,他有七分能力,卻被拔高了去做十分的工作:替一種“有文化的相聲”站臺。這真難為他了。不只是他,跟他平輩或晚輩的干上了這一行的人,多多少少,都得忍受類似的別扭。他們操著不屬于自己的語言,承擔不該自己承擔的責任,當他們老去,急性子的年輕人便用參觀博物館展品的眼光看他們:咦,這些相聲,怎么一點都不好笑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