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爾赫斯詩選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 1899年8月24日-1986年6月14日),阿根廷詩人、小說家、散文家兼翻譯家,被譽為作家中的考古學家。生于布宜諾斯艾利斯(Buenos Aires)一個有英國血統的律師家庭。在日內瓦上中學,在劍橋讀大學。掌握英、法、德等多國文字。 作品涵蓋多個文學范疇,包括:短文、隨筆小品、詩、文學評論、翻譯文學。其中以拉丁文雋永的文字和深刻的哲理見長。
主要詩集有《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熱情》(1923)、《面前的月亮(1925)、《圣馬丁手冊》(1929)、《影子的頌歌》(1969)、《老虎的金黃》(1972)、《深邃的玫瑰》(1975)、《鐵皮》(1976)、《黑夜的故事》(1979)等。
從某種程度上說博爾赫斯的孤獨成就了他的藝術,孤獨已經內化為他精神的一部分,他的孤獨充當了天使,為他隔開了另外一片天空,在那里可以盡情馳騁想象而不必受到有形物的限制。博爾赫斯的詩歌得益于孤獨的自由想象,即通過語言和幻想對宇宙、時間、死亡、夢幻和生命加以迷宮式的組合與重建,使時間消失,或固定,使空間倒置,或穿插,從而形成撲朔迷離的藝術境界。
博爾赫斯的思辨能力和想象力一樣強,他寫的句子精辟深邃,警句連篇,耐人尋味。在一般情況下,他的理念總是帶有可感知的特征,總是以有尺寸、有音響、有色彩、有質感的形體出現;但是他也不排斥抽象。本詩表達精練,意境簡約而又豐富,在簡單的詞句中蘊含了深厚的內在意蘊和深長的言外之意。同時,詩人由于情感經歷的波折而導致的內向性格、濃重的清教徒式的清高意念在這首詩中也表現得十分明顯。那簡潔有力的語言給人以極大的感染力,那深邃蒼茫的場景引起人們豐富的想象。
《玫瑰》 在我歌唱之外的, 不謝的玫瑰 那盛開的,芬芳的 深夜幽暗花園里的玫瑰, 每一個夜晚,每一座花園, 借助煉金術從細微的 塵土里重現的玫瑰, 波斯人和阿里奧斯托的玫瑰, 那永遠無可比擬的, 永遠最出色的玫瑰, 鮮嫩的柏拉圖的玫瑰, 在我歌唱之外的,熾熱而盲目的玫瑰, 不可企及的玫瑰。
《雨》
突然間黃昏變得明亮 因為此刻正有細雨在落下 或曾經落下。下雨 無疑是在過去發(fā)生的一件事
誰聽見雨落下 誰就回想起 那個時候 幸福的命運向他呈現了 一朵叫玫瑰的花 和它奇妙的 鮮紅的色彩。
這蒙住了窗玻璃的細雨 必將在被遺棄的郊外 在某個不復存在的庭院里洗亮
架上的黑葡萄。潮濕的幕色 帶給我一個聲音 我渴望的聲音 我的父親回來了 他沒有死去。
陳東飆 陳子弘譯
《愛的預感》
無論是你面容的親切光彩如一個節(jié)日 無論是你身體的恩寵 仍然神秘而緘默 一派稚氣 還是你生命的延續(xù) 留在詞語或寧靜里 都比不上如此神秘的一個賜予 像注視著你的睡夢 攏在 我懷抱的守夜之中。 奇跡一般 又一次童貞 憑著睡夢那赦免的功效 沉靜而輝煌 如記憶所恢復的幸福
你將把你生命的那道岸濱交給我 你自己并不擁有。 投身入靜寂 我將認清你的存在那最后的海灘 并且第一次把你看見 也許 就像上帝必將把你看見 被摧毀了的 時間的虛構 沒有愛 沒有我。
《月 亮》 —— 給瑪麗亞·兒玉
那片黃金中有如許的孤獨。 眾多的夜晚,那月亮不是先人亞當 望見的月亮。在漫長的歲月里 守夜的人們已用古老的悲哀 將她填滿。看她,她是你的明鏡。
西川 譯
《分 離》
我的愛和我之間就要壘起 三百個夜晚如同三百垛墻, 而大海就象魔法阻隔于你我之間。
沒有別的了只剩下回憶。 活該受折磨的黃昏啊 期望著見到你的夜晚。 你的道路穿過田野, 蒼穹下我走來又離去。 你我的分離已經肯定如大理石 使無數其他的黃昏更加憂傷。
王央樂 譯
《星期六》
外頭是落日,時間中 鑲嵌的寶石, 深沉的盲目的城市 沒有人看見你。 黃昏沉默或歌唱。 有人吐露出渴望 釘住在鋼琴上, 總是,為了你無限的美。
不管你愛不愛 你的美 總是時間賞賜的奇跡。 你身上的幸福 猶如新葉上的春天。
我什么也不是 只是這樣的渴望 在黃昏中消竭。 你身上的美妙 猶如劍鋒上的寒光。
黑夜使窗柵更加沉重。 冰涼的房間里 我們象瞎子摸索著我們兩個的孤獨。 你的身體的白皙光輝 勝過了黃昏。 我們的愛里面有一種痛苦 與靈魂相仿佛。
你, 昨天僅僅只有完全的美 而如今,也有了完全的愛。
王央樂 譯
《老虎的金黃》
我一次次地面對 那孟加拉虎的雄姿 直到傍晚披上金色; 凝望著它,在鐵籠里咆哮往返, 全然不顧樊籬的禁阻。 世上還會有別的黃色, 那是宙斯的金屬, 每隔九夜變化出相同的指環(huán), 永永遠遠,循環(huán)不絕。
逝者如斯, 其他顏色棄我而去, 惟有朦朧的光明、模糊的黑暗 和那原始的金黃。 哦,夕陽;哦,老虎, 神話、史詩的輝煌。 哦,可愛的金黃: 是光線,是毛發(fā), 我夢想用渴望的手將它撫摩。
陳眾議譯
《余 暉》
日落總是令人不安 無論它浮華富麗還是一貧如洗, 但尚且更加令人不安的 是最后那絕望的閃耀 它使原野生銹 此刻地平線上再也留不下 斜陽的喧囂與自負。 要抓住這緊張而奇異的光是多么艱難, 那是個幻像,人類對黑暗的一致恐懼 把它強加在空間之上 它突然間停止 在我們覺察到它的虛假之時 就象一個夢破滅 在做夢者得知他正在做夢之時。
《詩 藝》
眼望歲月與流水匯成的長河 回想時間是另一條河, 要知道我們就像河流一去不復返 一張張臉孔水一樣掠過。
要覺察到清醒是另一場夢 夢見自己并未做夢,而死亡 使我們的肉體充滿恐懼,不過是那 被稱為睡夢的夜夜歸來的死亡。
要看到在日子或年份里有著 人類的往日與歲月的一個象征, 要把歲月的侮辱改造成 一曲音樂,一聲細語和一個象征
要在死亡中看到夢境,在日落中 看到痛苦的黃金,這就是詩 它不朽又貧窮,詩歌 循環(huán)往復,就像那黎明和日落。
有的時候,在暮色里一張臉 從鏡子的深處向我們凝望; 藝術應當像那面鏡子 顯示出我們自己的臉相。
人們說尤利西斯厭倦了奇跡
當他望見了蔥郁而質樸的伊撒加 曾因幸福而哭泣。藝術就是伊撒加 屬于綠色的永恒,而非奇跡。
它也像河水一樣長流不息 逝去而又留存,是同一位反復無常的 赫拉克利特的鏡子,它是自己 又是別的,像河水一樣長流不息。
《回 來》
結束了多年的流亡 回到了兒時的地方 房子的外觀我已淡忘, 唯有觸摸那老樹的枝干 能使我憶起舊時的夢魘。
我重新踏上過去的小徑 突然產生了久違的詩興 望著黃昏漸漸降臨 羞澀的新月躲在棕櫚樹茂密的葉林
藏藏匿匿 恰似鳥兒埋進自己的窩里。 房子重新將我容納。 問庭院的圍墻包攬過多少日月星辰? 交又的小徑承載過多少壯麗的晚霞? 還有那嬌美的新月 曾經把多少溫柔灑在路旁的花壇?
(陳眾議譯)
《葡萄酒之歌》
在荷馬的青銅杯里閃爍著你名字的光芒, 黑色的葡萄酒啊,你使人心花怒放。
千百年來,你在人們手上傳去傳回 從希臘人的獸頭觴到日耳曼人的羊角杯。
開天辟地以來,你久已存在, 把力量和神威奉獻給一代一代。
你與日夜交替的光陰一齊流淌, 朋友和快樂為你歡呼、鼓掌。
在神秘的激情洋溢的詩詞的字里行間, 你是玫瑰花、紅寶石和小巧玲瓏的短劍。
在你的勒忒河里,讓別人痛飲傷心的忘懷; 我卻要尋求共同分享的節(jié)日的歡快。
在漆黑、誘惑和仙影拳中間 我要用“芝麻”打開長夜漫漫。
“相互愛戀”或“血紅的搏斗”的美酒啊, 有時我將這樣稱呼你。但愿這不是歪曲。
(趙振江譯)
《局限》
有一行魏爾蘭的詩,我冉也不能記起, 有一條比鄰的街道,我再也不能邁進。 有一面鏡子,我照了最后一次, 有一扇門,我將它關閉,直至世界末日降臨。
在我圖書室的書中,有一本 我再也不會打開——現在正望著它們。 今年夏天,我將滿五十歲, 不停地將我磨損啊,死神。
(趙振江譯)
《夢》
當子夜的鐘把慷慨的時間 恣意揮霍 我將比尤利西斯的水手去得更遠. 進入夢的領域——人的記憶 所不及之處。 我只從那水下領域帶回一些殘余, 但已非我的知解力所能窮盡: 樸素的植物學的草, 各色各樣的動物, 與死者的對話,
遠古語言的詞, 有時還有一些恐怖, 真正是假面的面孔, 白晝給予的一切都無法與之比擬。 我是人人,我是無人。我是別人, 我是他而不自覺,他曾見過 另一個夢——我的醒。他評判著 他置身局外而且微笑。
(飛白譯)
《大 海》
在夢幻(或是恐怖)編織起[1]
神話和宇宙起源的學說以前,[1]
在時間鑄入日子以前曾經
存在過大海,曾經有過永遠的大海。
大海是誰?誰是那暴烈的
古老的生命?它嚙咬大地的
柱石,它是一個也是眾多的大海,
是深淵又是光輝,是機運又是鳳!
誰望著它,誰就是第一次見到它,
永遠如此。懷著驚奇,這驚奇
來自大自然的事物,美麗的
夜晚,月亮,火堆的烈焰。
大海是誰,我又是誰?我將在那
隨著痛苦而來的日子得到解答。[
《夜 鶯》 出自不可計算的萊茵河上何等秘密的 英國的夏天的黃昏或夜晚, 迷失在我長夜的所有夜晚中, 能傳到我無知無覺的耳中么, 你的鑲滿神話的歌, 維吉爾和波斯人的夜鶯? 也許我從未聽到你,但我的生命 和你的生命注定一起,不可分離。 你的象征,是一本謎的書中 游蕩的精神。詩人,馬里奧 昵稱你為“森林里的塞壬”; 你在朱麗葉的夜里歌唱 穿越拉丁錯綜復雜的書頁 從他的松林中,海涅,另一只 德意志和朱迪亞的夜鶯, 稱你為嘲鳥,火鳥,悲鳥。 濟慈聽到你,永遠地,為所有人歌唱。 世界各地人們給你的這些閃耀的 名字中沒有一個 不渴望配得上你自己的音樂, 黑暗的夜鶯。穆斯林在心醉神迷的 興奮中夢想你, 他的胸膛為你用鮮血染紅的歌唱的 玫瑰的刺所穿透。勤勉地 我在黑色的黃昏設計這首詩, 沙和一切海洋的夜鶯, 在狂喜,記憶,和寓言中, 你用愛燃燒并死在流暢的歌中。
《平 凡》 給艾蒂·朗熱 花園的格柵門打開 順從如一張 頻繁的習慣常加探問的書頁 而一旦進入,我們的眼睛 不需要注視那些 在記憶里確切無疑的事物。 我熟知習慣和心靈 和那種隱語行話 每一群人都在編織著它們。 我無需說話 也不必佯裝擁有特權; 我身邊的人們都與我熟知, 我的擔憂與弱點他們了如指掌。 這就是那最高的獲取, 上蒼也許會將它賦予我們: 沒有驚嘆也沒有勝利 而僅僅是被樸素地接納 作為不可否定的現實的一部分, 像那些石頭和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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